张 颖
(天津现代职业技术学院,天津市 300222)
故事新编体《青蛇》对传统的颠覆
张 颖
(天津现代职业技术学院,天津市 300222)
香港作家李碧华通过传统文学颠覆性地改写,创作了一系列故事新编类小说。通过对其作品《青蛇》主题及叙事方法的研究,探讨了李碧华小说的创作特点。
李碧华;青蛇;颠覆;叙事方法
20世纪80年代,香港经济呈现了飞跃式的发展,香港社会进入高度发达的消费勃兴时代。消费社会制造了不同的消费阶层,文学的创作自然“需要一种多元主义的态度来对待各种不同的品味,对待文化的消解分化过程。”香港社会的文化需求促进了通俗文学的兴盛,刘登翰在《香港文学史》中就曾明确指出“在这鼎足而三的文学存在形态(探索性文学、社会性文学和通俗性文学)中,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通俗文学对传统文学价值观的颠覆”。故事新编正是从一方面体现了对传统文学价值观的颠覆。
李碧华是一位在故事新编领域颇有建树的香港作家,她的此类作品如《霸王别姬》、《潘金莲之前世今生》、《诱僧》等流传甚广,而《青蛇》从独特的女性视角入手,以现代人的眼光重新审视传统文化中已成定论的爱情绝唱,对传统的白蛇传故事进行了颠覆性的重写与诠释,最得传奇精髓,“是故事新编体小说通俗化书写的最好个案之一……无论在意义的操控还是文本互涉力量的实践上,它都体现出同类小说难以企及的包容性。”
一
通观历代文学作品至李碧华的《青蛇》,其中对白蛇形象的描述,经历了如下历史演变过程:即由“妖怪”——“义妖”——“神仙”——“凡人”的变迁。冯梦龙的话本故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讲一个邪魔外道(白蛇)对年轻男子进行引诱,而佛教正道与之斗争,最终战胜妖孽,实现拯救目的的故事。它传达的是这样一个主题:邪魔外道终不得善终。他歌颂法海,批判许仙,更将白蛇斥为淫邪妖孽。而随后衍生出的各种版本渐渐修改了白蛇的面目,将之从一个恬不知耻的淫妖邪魔变为善良美丽渴望于人间寻求真爱,过寻常夫妇生活,对贫寒而柔懦的年轻男子百般怜惜,勇于为爱牺牲的动人形象。
但是无论是冯版还是其后的改写,在故事后隐含着相同的东西,即在中国几千年男权制文化中形成的“男性从过分膨胀的自我性别立场出发而衍生出的对女性的性别想象、性别期待,一直在制造着的虚假的女性镜象。”这些文本都是应男性自恋、自救的心理而诞生的,女性其实只是作为男性实现救赎的工具。女性不论是“天使型”(自李娃始到《聊斋》中的诸多花精狐仙,她们拯救落难男子,不求任何回报,成功后悄然离去)还是“妖魔型”(如冯版《白蛇传》中的白蛇、青蛇,她们迷惑青年男子,使之精神萎靡,健康恶化),都只是男性得以功成名就或光耀门庭或得道成仙的工具,男性或借助她们的舍身相助,或得力于所谓“降妖除魔”与她们斗争的行为,最终都“修成正果”。
《白蛇传》完全是在成型过程中经历了持久的虚构,才从单线条的、基本上不带价值判断的“妖精惑人”发展为错综复杂、淡化了人妖之分的家庭故事。它的故事蓝本本身就已经朝着一个大的文化趋向数度遭到改编,在欣赏趣味方面的构筑是更加稳固的,其支撑点便由文化上的忠诚。
所谓文化上的忠诚,指的是在“白蛇传”故事里读者可认知到的两性之间受到世俗规范的相互追随,虽然它只能在强行编造的结局中获取令人满意的回报。但毫无疑问,蛇妖最后被取定“白素贞”这个含义高尚的名字,就已经流露出了传唱者对这一段传奇的褒许之意,蛇妖对丈夫、家庭的全力维护以及她最终获得许仙的坚定等待和一个状元儿子这样一些情节,都表示她跃入了被官方标准称之为具有美德的人物行列,主要以道德上而不是女性魅力上的优势得到爱情的胜利。但是这种惨烈的忠诚所换来的荣誉以别样的角度来看,恰好说明了传统那庞然的道德律法的虚无:白素贞不但没有真正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反而花费了至少二十年的漫长时间来承受道德斗争的残酷后果,她被镇在雷锋塔下,被动地等待着拯救。一个生硬的美好结局足以安慰封建社会的芸芸众生,却不能平息香港这个20世纪在浸染着西方意识的中国大都市中产生的对此古老故事的感伤和反思。
对自身人性的清醒的审视告诉此地的知识分子,用这样的形式成为道德偶像并非是一件值得钦慕的事情,灵魂的缺陷是合法的,个人有足够的理由去质疑约定俗成的道德规范,只要它挫伤了世俗生活的愉悦。过于苛刻无情的道德,必定使人们在由商业化行为决定生活质量好坏的时代身受束缚,得不到解脱。
《青蛇》自然要破除白许恋情宣扬的理想的道德境界。用小说里小青的话来说:“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警世通言》之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觅来一看,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意。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寿命,便亡给清了。清朝有个书生陈遇乾,著了义妖传四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把我俩写成‘义妖’,又过分地美化,内容显得贫血。我也不满意。他日有机会,我要自己动手才是正经。谁都写不好别人的故事,这便是中国,中国流传下来的一切记载,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毫无疑问,这是李碧华在用小青的口传递自己的理念:具备了传统的“中国”特征的故事便是歪曲了个人的心路历程,隐掉不堪启齿的深处和内幕,唯一的目的是将之变成大众的教材。那些呈现出来的三贞九烈、道貌岸然和皆大欢喜都牺牲了真实的人情世态,再美好也站不住脚,如是者不过是自欺欺人。
《青蛇》无意于另起炉灶似地重建新的情节结构,它基本采用已为人所熟知的故事情节:白蛇、青蛇于西湖邂逅许仙,三人雨中同舟,白与许一见钟情,遂定下鸳盟。二人成亲后移居苏州,开药店为生。时值地方瘟疫流行,白蛇悬壶济世,救了无数乡邻,甚得好评。正当白蛇享受这人间情爱的幸福时分,许仙去金山寺烧香,遇见法海和尚,他断定许仙家有妖怪作祟,劝服许仙用雄黄酒一试白蛇。服了雄黄酒的白蛇醉后现出原形,许仙受到惊吓差点死去,身怀六甲的白蛇冒死去盗灵芝仙草,救回许仙一命。法海哄许仙避入金山寺中,白蛇为寻夫,在青蛇协助下水淹金山寺,终因临盆在即,法力不敌法海,在产下一子后,被镇于雷峰塔下。
但李碧华于人们谙熟的情节套路里另辟蹊径,着力在哀怨交织的故事中刻画痴缠迎拒的角色内心世界。同时借书中角色之口传达她对现代社会两性关系的深刻解悟,对处于失衡的爱情结构中男女两性的内心世界作了淋漓尽致的揭示:展现了男性自私、委琐、恬然享受、不愿付出的恋爱心理;女性对爱情的渴望、追求,并为此不惜自我牺牲的心理作了呈示,延续她自《胭脂扣》以来所建构的独特的爱情观,即女性处于失衡的爱情天平这端,在她们对男性的看似无原则的包容谅解中,以凤凰涅磐式的牺牲来获得女性自我欲望的满足。
《青蛇》浓墨重彩地抒写女性对自己欲望的追寻,抒写真正符合人性的男女情感具有无穷的多面性,李碧华的小说揭示情字当前,男女人性的无穷变数。
小青作为《青蛇》的第一主人公在一个轮回结束的时候总结自己的人间旅程,她没有提出任何道德的教训,只是觉悟到每个人的爱情都有两面性:青蛇和白蛇,许仙和法海——得到的终将厌弃,得不到的那个总是最好的。这里面没有道德的立场,连许仙也不是被谴责的对象,他们都是依照自己的本性生活,为了一点来之不易的世俗的享乐:即使冷漠凝重如法海,他耻笑蛇妖的需求:“爱情,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真幼稚”,可毕竟也逃不脱情欲,只能用野蛮的破坏来掩盖弱点。如果道德加入进来,每个人物的痛苦就要加倍,活着的乐趣就要锐减,因为他们将在谴责别人的同时更有力地鞭挞自己,心灵绝无安宁。
对传统文本的改写大致有摹仿性改写和逆反性改写两种方式,《青蛇》是结构性摹仿和逆反性改写的结合,保留了大体的故事情节和发展脉络,只对人物和细节进行改写。在新文本中,尽管在大的框架和情节方面表现出对原文本的承袭,但实际上,由于青蛇视角的被借重,原本源于传统的人物形象及其精神内核,原本铺设的传统价值观都悄然地发生了质的变化。《青蛇》中,李碧华刻意地塑造着自由独立的女性理想人格。这种重塑,首先是建立在颠覆男性视角里的理想女性人格基础上的。新旧两个文本的差别,实际上也男性文本与女性文本的差别。李碧华对人性的脆弱早已洞若观火,所以将这个伴随并最终满足数百年来中国人的欣赏趣味的社会文学改写为一个充满勾心斗角、情欲放纵的现代爱情游戏。她洞穿了几千年来男欢女爱的虚伪面目,颠覆了传统故事中夫妻恩爱的假象,颠覆了这个被神化的、一味牺牲与付出的传统贤妻的形象,塑造了两个充满女性自觉、自醒意识的新女性形象——自立、能干、精明甚至自私的现代都市女人形象。也因此,一个纯洁无邪的古典爱情神话在另一个相关文本中被演变成了一则布满尴尬与辛酸的世俗故事。
李碧华在传奇性的书写中表达自己的情感把握和价值取向,以新女性主义和新历史主义的双重视角,对传统文化的历史定论大胆质疑,对既定文本文化意义大胆解构,体现了清醒的女性独立意识,于浪漫的想象中隐含着深重的危机感,呈现出一种虚幻夸张、荒诞另类的美。“用大胆艳丽的方式展现展现某种中国精神的变形”,“为传统的内在整饬和变革带来新的端倪,”应该算作李碧华作品的意义所在。
二
视角转换是李碧华叙事惯用的重要手法。所谓叙事视角是由叙述者与故事之间的不同关系构成的,是指“作者叙述故事的方式和角度,并通过这种方式和角度向读者描绘人物、讲述事件、介绍背景等等”。李碧华的叙事多采用人物叙事情境模式。在这种叙事视角中,小说中的某个人物取代了叙述者,他观察、感受、思考、评议,读者借助这个人物的眼睛和感受来看待小说的其他人物和事件。从叙事学角度看,《青蛇》相对于传统文本最重大的变化就是叙事视角的转换。
李碧华挑选小青作为叙述者,采取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并为小青设计了一个多重角色复合的身份,从而合乎逻辑地获得了一个“亚全知”的视角。小说中主要人物有四人:我(小青)、白娘子、许仙、法海。小青是唯一与其他三人皆有情感纠葛的人。换句话说,小青是唯一视角不被遮蔽的人。
白蛇凭借千年法力而修成大智若愚式的女性智慧面对夫君许仙,洞悉男性心理作祟而生地虚伪、贪妄,洞察他与小青的偷情游戏,却不知作为敌人的法海有什么心理弱点。而法海,拥有决定他人命运的权力,他的近乎超然的位置使他无法体验游戏中其他角色的心理。作为一个极端自私的男人,许仙早知妻子与小青是蛇的秘密,他同时也对二人对自己怀有炽热忘我的爱慕心知肚明,但他作为法海的拯救对象,完全不能预知法海的心理。只有小青,首先,在她与许仙的关系中,她似乎是暗藏已久的捕猎者,在她长期对许仙的揣摩、注视、窥伺里,她了解这个看似憨厚专情的男人狡猾好色的另一面。其次,她曾暗恋于法海的雄性气魄,并借机引诱,看到过法海不能自持几欲破戒的一瞬间,在那天人交战的时刻,还原了法海“人”的面目。而她与白蛇的关系,《青蛇》中作了最神妙的设计。她们是姐妹,同住同游,心心相印;最妙的是,《青蛇》中加入了小青欲与白蛇争夺许仙的情节,这使小青又成为了白娘子的情敌。正如李碧华在她的《霸王别姬》中所说: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是的,这世上还有谁比小青更了解白娘子?她知道她的所有幸福、快乐、委屈、猜忌、绝望、挣扎,她洞悉她所有的内心活动。
由此,小青令人信服地获得了不受遮蔽的视角,而作者也得以顺利交代出这个故事里角色的内心世界,使得他们的一系列纠缠、闪躲、逃避、牺牲、背叛的动作有根有据,犹如水之有源。李碧华对于叙述者身份的神妙设计,使得作品获得了一个极佳的切入角度,她在心理层面上展开对女性欲望的尽情抒写,肯定女性对欲望的追逐,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致和体己写出女性令人心酸的对爱情的渴求。她说:“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她说出了千百年来女性对爱情的向往,而那一点要求甚至是卑微的:“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这些对女性爱情心理的传神刻画与对自身欲望的肯定与张扬是李碧华特有的,这也是《青蛇》异于和优于其他文本之处。
小青这个人物在白蛇传中是一个极其平面的形象,她除了忠仆性格和暴力上的优势之外乏善可陈。但李碧华恰恰选择了她作为主角,她的一片空白被一系列的观察、模仿、追逐和思考所填补。她本不是真正的女主角,但是她和众人选中的女主角白素贞没有本质上的差异,她们都是蛇,是人性与兽性的结合体,是被人的世界排斥又不愿意混迹于兽类的个体,靠无边的谎言来维系自己的生活,最后由于谎言揭破而遭到放逐,以此看来,她们的感受应该差不多才对,何以在正典中两者的地位却有这么大的偏颇呢?李碧华在小说中常常强调:她的人物是边缘人,是被中心抛弃的“废子”。边缘人也有感受的权利,像小青。她找到这两个女性的关系所在,她们之间并不是从属关系。
颠覆与背叛是李碧华永恒的主题,她将个人在现代社会里的种种心理问题,化作诡异妖媚的文字,“来呈现出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所无法发泄表达出来的禁忌,与无法真正坦白道出的言语。”李碧华用自己独特的理解,以现代的精神重新观照旧有故事和人物,对其进行崭新的诠释,挑战了人们惯有的思维,开掘了被压抑的弱者的心理,展示了新的女性主义视角,更深层次地透视了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文化。因此,李碧华的小说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言情作品往往有超出情爱的更加丰富的内涵,在历史、社会、美学、哲学等层面上给人更深层的思索。不仅极大地丰富了现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同时也给我们提供了崭新的审美体验。
[1]刘登翰.香港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2]朱崇科.混杂雅俗的香港虚构[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5,(1).
[3]李玲.中国现代文学的性别意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4]汪靖洋.当代小说理论与技巧[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
New Edition of the Story“Green Snake”Subverting the Tradition
ZHANG Ying
(Tianjin Modern Vocational Technical Institute,Tianjin 300222 China)
Through rewriting the traditional literature subversively,Li Bihua,who is the writer of Hong Kong,creates a series of new-edition stories.By studying the theme and narrative style of Green Snake which is one of her works,the paper discusses the cre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Li Bihua’s novel.
Li Bihua;Green Snake;subversion;narrative style
I06
A
1673-582X(2010)03-0137-04
2009-11-20
张颖(1982-),女,山东广饶人,天津现代职业技术学院助教,学士学位,从事汉语言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