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骧(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近年以来,学界对传统目录学的关注度逐渐增大,主要是因为通过研究传统的目录学,不但能清理出当中所蕴含的历史价值,对现代目录学的进一步完善,也能有所裨益。需要注意的是,在对传统目录学的研究中,佛教典籍的目录学却一直是学界所忽视的领域。
事实上,因为佛教典籍卷帙浩繁,需要分类编目;更由于涉及到翻译、抄写等问题,失译(即失去译者的记录)、异译(即根据同一梵本的不同译本)以及出于各种目的伪造佛经的事件不绝如缕,这都需要辨别真伪、考镜源流。因此传统佛教典籍目录学在佛教传入不久之后,便逐渐发展起来,并最终自成一套完整的目录体系。这套目录体系,在对文本真伪的考察等方面,具有非常严密的结构,因此对传统佛教典籍目录学加以研究,还是颇有价值的。
本文将以中国佛典目录的“早期”①本文所探讨的“早期”这一概念所蕴含的时间段以佛教传入为始,至梁代早期僧佑制《出三藏记集》为止。状况作为研究对象,试图解决如下几个问题:(1)分梳佛典目录学产生的原因;(2)通过对记载中的早期目录的考证与辨伪,核订中国佛典目录的起源;(3)探讨早期最有影响的经录——《安录》的特点。并期望通过回答上述问题,能勾勒出中国早期佛教典籍目录的大致轮廓与特点。
佛教典籍自东汉末年传入中国之后,因为译经者的不辍之功,汉译佛典日趋繁杂,遂有制作经录的必要。梁朝的僧佑曾阐述其制作目录的原因:“原夫经出西域……翻传胡汉。国音各殊,故文有同异。前后重来,故题有新旧。而后之学者,鲜克研核。遂乃书写继踵,而不知经出之岁。诵说比肩,而莫测传法之人。”[1]2僧佑所分说的大致可归纳为下述两个原因:(1)佛经乃翻译而来,在当时并没有一个机构对翻译工作予以统筹管理,故有同本异译情况出现,又因为不同翻译者之间存在自身佛学素养、驾驭文字的能力、在翻译工作中采取直译或是意译的方式等等差异,导致这些异译本之间千差万别,若要真正深入理解佛典的含义,最起码需要将这些版本分到同一个类别之下,以便对这些不同译本作出研究与分梳。(2)古代抄写经书的过程中,译者的名称多被忽略,故有“不知经出之岁”“莫测传法之人”的现象。上述两点大概就是僧佑制作目录的主要原因。
对佛典目录的功用,唐代智升阐述的更为详细:“夫目录之兴也,盖所以别真伪,明是非,记人代之古今,标卷部之多少,摭拾遗漏,删夷骈赘。欲使正教纶理,金言有绪。提纲举要,历然可观也。但……前后翻传,年移代谢。屡经散灭,卷轴参差。复有异人,时增伪妄。致令混杂,难究踪由。是以先德儒贤,制斯条录。”[2]477综合僧佑与智升二人所论,可知随着译典的繁茂,出于下述需求,而有制作佛典目录的必要。(1)辨别经书的真伪;(2)考订同本异译之间的异同;(3)记录典籍的卷次、部类;(4)记录翻译的时代;(5)记录译者之姓名;(6)核实经籍之散佚状况;(7)对佛典有一个提纲挈领的总体认识。僧佑与智升二人的时代虽然不能归入佛教的“早期”,但他们制作目录的原因,却是在佛教传入的“早期”就已经存在。正因为佛教界有上述的需求,佛教典籍的目录学才能应运而生。
佛教在汉魏至于隋唐期间逐渐风行,记载佛教典籍的目录学随之兴盛。据智升所著《开元释教录》的记载,到唐代开元18年(公元730年)间,已经有佛典目录41种,[2]572-581形成一项专门的学问。若要研究中国早期佛教典籍目录,势必要对这些目录一一加以考辨清理,以爬梳出发展的脉络。需要注意的是,在这41种目录中,尤其是早期经录,颇有后世附会伪造的现象,故要厘定出佛教典籍目录的真正源头,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辨伪。又因为《开元释教录》中对前人经录的记载最多,故下文将以《开元释教录》的记载为蓝本,依照时代顺序加以考察。
根据《开元释教录》的记载:最早的目录是《古经录》,智升认为是秦始皇时释利防等所携带来的经录;其次是西汉刘向校书的时候,见有佛经,故著《旧经录》一卷;再次则是《汉时佛经目录》一卷,称之为东汉明帝时译《四十二章经》所录;又有《朱士行汉录》一卷,乃曹魏时颖川沙门朱士行,于洛阳讲《道行经》时所录。
大体看来,上述4种目录的真实性都值得怀疑,应该都出于后世之人的伪作。东汉以前,没有佛教典籍传入,称当时便有所谓《古经录》《旧经录》,似无可能。至于《四十二章经》是否东汉明帝时期的翻译作品,仍值得存疑,如以严谨著称的道安《综理众经目录》(简称《安录》)便没有记载。近代学者对《四十二章经》的成书年代颇有争论,并没有一个确切可信的答案,但即使将成书年代归于东汉,也很难想见只是根据这么一部佛典而作目录,故《汉时佛经目录》应当是后世伪作。同样,《朱士行汉录》的真实性也颇值得怀疑:其一,在朱士行所处的曹魏时代,传译者不过安世高、支谶数人,所译佛教典籍并不算多,没有制作经录的必要;其二,根据智升的文意,朱士行所作《汉录》是专为记载《道行般若经》所作,这似乎不能算作经籍目录;其三,考察《出三藏记集》(简称《佑录》)以及《高僧传》的记载,其中并无朱士行制作目录的事迹。故《朱士行汉录》也应当是后世伪作。
根据《开元释教录》的记载,上述的4种伪作的经录之后,则有西晋武帝时期,高僧竺法护出《众经录》一卷。在竺法护之前,传入中国的佛教典籍较少。故护公慨然发愤,游历西域诸国,遍学各国语言,大赍胡本,还归长安,沿路译经不辍。所译佛经囊括宝积、般若、华严等各部之学。据《安录》的记载,共计150部;梁代的僧佑又从别的目录中考辨出4部经书,是道安所不曾记载的,故《佑录》计154部309卷;费长房所著《历代三宝纪》(简称《房录》)称有210部;《开元释教录》则定为175部354卷。以道安所计最少的150部来算,其翻译佛典的数量也可以称之为庞大。故为了翻译之方便而制作一个目录,还是有可能的,但这只是推理与猜测而已,《佑录》以及《高僧传》中并无相关事迹的记载。由于没有确切的佐证来证明,故只能存疑于此。《开元释教录》随后所载永嘉中聂道真著《众经录》以及西晋不知姓名者所著的《赵录》,同样因为没有其它旁证,也只能采取“存而不论”的态度。
根据现有材料来看,可以确证曾制作过佛教典籍目录者,当属两晋之交,创立“心无义”的支愍度。据《开元释教录》所载,他曾总校古今群经,撰《经论都录》一卷,后又作《别录》一卷。支愍度是否曾作过两部目录,已经不可详考,但其曾制作经录,则可以确认。而且他所作的经录,应当就是僧佑《出三藏记集》中屡屡征引的《旧录》。论据如下:(1)在《四十二章经》下,有注曰:“《旧录》云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安法师所撰录阙此经。”[1]23此“旧”字,是相对文中所引《安录》而言,而在安公之前,可以确证曾制作经录的只有支愍度。(2)此《旧录》所载最晚的译籍是《五阴喻经》,《旧录》称之为《五阴譬喻经》,僧佑虽系为安世高所译,但根据现代学者的研究,应当是成帝时人所译;且《旧录》又记载竺叔兰所译《首楞严三昧经》,支愍度曾对《首楞严经》作过合本(即将同一经典的不同译本集结到一起)研究。《旧录》恰与支愍度的时代与喜好相吻合,这也证实了僧佑所说的《旧录》,应当就是支愍度所作的经录(简称 《支录》)。[3]278《佑录》 中虽然残存了一些《支录》的内容,但更详细的内容,以及制作体例等,已经无法详考。
《支录》之后,有释道安制作《安录》,且《安录》因为制作严谨、分类清晰等等特点,对后世影响极大,称之为佛教早期最重要的经录,是当之无愧的。据《高僧传·释道安传》所载:“自汉魏迄晋,经来稍多。而传经之人,名字弗说。后人追寻,莫测年代。安乃总集名目,表其时人。诠品新旧,撰为经录。众经有据,实由其功。”[4]179僧佑所撰《佑录》就是在《安录》的基础上删改增订的,由此可知《安录》的功绩以及对后世的深远影响。下面将集中讨论《安录》的制作年代、构成特征,并通过追寻道安制作目录的基础与态度,来解析《安录》对后世具有深远影响的原因。
《安录》制作的年代一直颇有争议,如《房录》中便称为苻秦时所作,后来的《开元释教录》等也延用此说法。梁启超[5]3、汤用彤[6]417等学者则认为应该成书于东晋宁康二年(公元374),这个结论是据《佑录》所引《安录》之文而来:“此土众经出不一时,自孝灵光和已来,迄今晋宁康二年,近二百载。值残出残,遇全出全。非是一人,难卒综理,为之录一卷。”[1]288需要附带说明的是:《安录》被后人称为《综理众经目录》,便是由此文中“众经”“综理”两词而来。面对同样的史料,吕徵的解读与梁、汤二人有所不同,他认为这段文字只能透露出道安在宁康二年(公元374年)已经正式开始编纂,但其完成时间,则应该是靠近其辞世的年代,因为他后来在长安主持翻译工作时所译出的经典也被收于其目录当中,[3]62-63此说较为可信。《安录》虽然已经散佚,但因为后来的《佑录》延用《安录》体例,故我们能从《佑录》中可以推测《安录》的大概轮廓。
《安录》最主要的部分是《经律论录》,这一部分可能是道安在襄阳时所撰,僧佑称之为《本录》《大录》《安公旧录》(相对于道安后来补充编纂的《杂经》等目录而言是《旧录》)。因为与之相对应的《佑录》在这一部分做出了详细的注明,故许多近代学者都试图计算出这一部分所含典籍的数目,如梁启超统计为247 部,[5]6任继愈等计为 245 部,[7]吕徵则考订为244部,[3]63后来的学者谭世保认同吕徵的意见,并列出具体的计算方法,就是先算出《佑录》所收从安世高到法立期间的总数为265部,减去僧佑所获的竺朔佛一部、维祇难与竺将炎一部、帛法祖一部、白延三部,再减去僧佑注明“安录无”的15部,即得244部之数。[8]
《经律论录》之后则是失译(即失去译者的记载)目录、异译(即根据同一个梵本的不同译本)目录,又可分为4种情况:(1)普通失译典籍的子目录。(2)凉土异经子目录。(3)关中异经子目录。(4)古异经子目录。其中“关中异经”“凉土异经”两个部分应该是道安在长安所著;随后是《疑经目录》,所收录的是通过考辨,怀疑是伪造的经书;再后则是《注经目录》,主要收集了道安对佛典所作注疏的目录;最后是《杂经目录》,据吕徵推测,估计是前面已经写好后,发现新的经典而增补的。[3]6
因为《佑录》采用了《安录》的内容,甚至可以说是在《安录》的基础上扩编而成。故如梁启超、日本学者常盘大定等人,试图通过辑佚的方式,恢复《安录》的原貌,但这似乎是一件不太可能完成的工作。正如僧佑所指出的:“安录诚佳,颇恨太简,注目经名,撮题两字,且不列卷数,行间相接,后人传写,名部混糅。且朱点为标,朱灭则乱,循空追求,困于难了。斯亦玙璠之一玷也。且众录杂经,苞集逸异,名多复重,失相散紊。今悉更删整,标定卷部,使名实有分,寻览无惑焉。”[1]98可知僧佑曾经在《安录》的基础上,做过删除整理、重新标定卷次等等大幅修改,故很难恢复其原貌。
如上所说,《安录》虽然有失于简单、不列卷数等小小瑕疵,却终究不能遮掩其辨析精严的光彩。道安一生流离奔波,转徙于大江南北,他所见阅过的经典数量,绝非定居一地之人所能比拟。道安后来为符秦所掳,居于长安,总持佛典翻译工作,长安本来就是当时的佛教中心,自西域来传法的高僧,多于此地开始翻译的事业,故此处经籍较为集中,再加上他主持翻译工作,故其博览与见识程度堪称翘楚,旁人难于企及。道安不仅精于佛典,且“外涉群书,善为文章。长安中衣冠子弟为诗赋者,皆依附致誉……京兆为之语曰:‘学不师安,义不中难。’”[4]181这都充分说明了道安学问之渊博。
道安自身的佛学素养极高,是两晋时期六家七宗中“本无义”之创造者,其弟子僧睿曰:“附文求旨,义不远宗,言不乖实,起之于亡师。”[1]234又说:“自慧风东扇,法言流咏已来……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1]311僧佑也称赞道安:“序致渊富,妙尽玄旨,条贯既叙,文理会通,经义克明,自安始也。”[1]561可知道安之学识的精深处,在当时也是无人可匹。如上所说,无论从学识之渊博与精深的程度来看,道安都是当时制作经录的最佳人选。
道安在制作经录时,极其严谨。无论存世经书是否残缺,必须亲自过目,然后才条入目录之中,故有“遇残出残,遇全出全”之语。又因为有精深而渊博的学识基础,当遇到失译又无其它写本参正的状况时,道安多能通过比较文体、经意的考辨方法,列出可能的译者。如“阿阇世王宝积等十部经,以岁久无录。安公挍练古今,精寻文体,云似谶所出。”[1]511道安学问之精深,制作目录之严谨由此可知。
根据史籍的记载,自东晋道安以后,至梁朝僧佑制作《佑录》这一段时间内,另有十几家制作经录者,其中有高僧,也有居士,甚至在天监十四年(公元515年),梁武帝曾敕沙门僧绍做录。可惜这些目录都已经散佚不存,如僧睿所撰《二秦录》,释慧远的弟子释道流、竺道祖所撰《众经录》(含魏世录、吴世录、晋世杂录、河西录),南齐释王宗所撰《众经目录》、南齐《释弘充录》,南齐释道慧《宋齐录》《释道凭录》《释正度录》《王车骑录》《始兴录一卷》(未详撰者,亦云南录)《庐山录》(未详作者)《岑号录》《华林佛殿众经目录》四卷(梁天监十四年敕沙门僧绍撰)都只留下曾做目录的记载,其详细的内容都不可考。《安录》却因其缜密高明,为《佑录》所引用,得以残存下来,可谓是研究汉魏两晋时期佛学的最可靠材料,这更增加了《安录》的价值。
[1](汉)释僧佑.出三藏记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5.
[2](唐)智升.开元释教录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5册[M].台北: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
[3]吕徵.中国佛学源流略讲[M].北京:中华书局,2006:278.
[4](南北朝)释慧皎.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2:179.
[5]梁启超.饮冰室合集 第十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9:3.
[6]汤用形.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417.
[7]任继愈,等.中国佛教史 第二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171.
[8]谭世保.道安所撰经录考辨[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