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群
(黑龙江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哈尔滨150080)
《日出》是现代著名剧作家曹禺先生的经典名著。《〈日出〉跋》是解读其作品的一把钥匙,这篇跋正是曹禺先生为回应《大公报》组织的集体评论而作。目前,学界对于《大公报》组织的那次重要的文学批评的关注明显不够,大都将其作为《日出》引起重大反响的一个标志而一笔带过,没有将其对《〈日出〉跋》以及作品本身结合起来进行深入细致的比较分析。萧乾主持的《大公报·文艺》(以下简称《文艺》),从展开集体批评到刊登曹禺的《我如何写〈日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研究曹禺戏剧的真实的历史语境与可资借鉴的研究视角。
《文艺》主编萧乾曾说:“三十年代编《大公报·文艺》时,我曾利用编辑职权,花了好大力气,想提倡一下书评。”[1]他充分利用报纸出刊快捷、读者面广泛的优势,把文学和新闻结合起来编辑这个栏目,他自己也称书评是“介乎新闻和文学之间”[1]160的一种文体。萧乾曾组织了多次关于文学问题的集体评论,对于《日出》的集体评论就是其中之一。
以往文学史上提到《日出》诞生后所引起的社会反响时,都会提到这次评论,将众多名家的评论作为当时文艺界对作品给予充分肯定的标志而作简单介绍。实际上,这些评论客观而中肯,勉励赞扬中也指出了其不足与缺憾。李健吾指出:“有的书评家只是一种寄生虫,有的只是一种应声虫。有的更坏,只是一种空口白嚼的木头虫。”这样的批评家显而易见不是真正的批评家。“批评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有他自己的宇宙,有他自己深厚的人性做根据。”[2]这次评论正是在这种独立、客观的原则下进行的。
萧乾邀请了茅盾、巴金、叶圣陶、沈从文、靳以、李广田、朱光潜、杨刚、荒煤和燕京大学西洋文学系主任“中国通”谢迪克等当时文坛上众多知名作家、评论家,对《日出》进行集体评论,可谓盛况空前。此次集体评论在1937年元旦前后分两次刊出。而关于作品的主题思想与艺术手法是评论者探讨最多的话题。
关于《日出》的主题思想,曹禺在剧本开头引用了老子《道德经》的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黎烈文据此认为,《日出》就是一个描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这种“人之道”的剧本[3]。然而,大部分的评论者却从作品题目出发,将“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太阳是不属于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作为作品的主题,认为《日出》在揭露社会黑暗的同时,还预示着太阳升起,光明来临。基于这一判断,评论者在痛恨各种罪恶与丑陋的同时,也在思考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试图寻求一条出路,期待太阳和光明出现。
在探究《日出》这一悲剧的原因时,陈荒煤认为曹禺给我们画出了那些罪恶的表面,而没有给我们把那些罪恶的“根”掘出来,换句话说,曹禺仅仅突击了一些“现象”,而没有突击“现实”[4]。
孟实也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日出》的命题显然有一种象征的意义,黑暗过去了,光明来了,以后的事情究竟怎样呢?方达生在最后一幕所给我们的希望是“我们要一齐做点事,跟金八拼一拼”。这不能不使我们觉得这是一种“倒降顶点”,“偌大的来势就落到这样一个收场么?”[5]方达生作为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书呆子实在不能担当《日出》以后的重大责任。作者所暗示的一线光明总是在后台,始终是一种隐喻,不能使它较好地表现主题。
在表现手法上,《日出》被公认为是对《雷雨》的一次超越,一次新尝试。叶圣陶盛赞《日出》的艺术性堪与诗媲美。他认为“太阳升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这句话是剧本的主题。当时有许多小说诗歌,说的也都是这个意思,只因具体表达不充分,对于读者也就没有多大影响。此剧却能从具体的“事像”中透露出这意思来,仿佛作者自己并没有主张,然而读者从第一幕读到第四幕,自然会悟出“潜蔽”在文字背后的意思。故而,它的题材虽是戏剧,而其实也是诗[6]。
与此同时,谢迪克指出了剧中行文冗赘的毛病。读者的兴趣经常被那些极长的对话抹淡了,人物出场次数也显太繁。同时,作者似还犯了“重描”的毛病。如黄省三出场太多了,而且也说的太多了,这反而消减了作者原来的用意。其原型应是作品中代表薪奴和他们冷酷待遇的一个最有力的形象,结果却变成一个讨厌的舞台上的“狂言”了[7]。
对于剧中场景的交替、人物的频繁登场等设计,沈从文认为,虽然有创新之处,但未免有些极端。将这种表现手法,用在中国话剧上做实验,虽说是“新”的,但是话剧的观众,到底还是社会中知识分子居多,“减少场面的复杂,而集中人物行为语言增加剧情分量的方法,似乎同样值得有人来努力”[8]。
此外,孟实还提出了一个重大命题,就是如何处理观众欣赏趣味与作品现实性的关系:“……陈露露堕落失望,自杀;‘小东西’不堪妓院的虐待,自杀。人反正不过是一条命,到了绝路便能够自杀毕竟也还是一件痛快事。但是这究竟还是小说,是电影。实际上在这个悲惨世界里这条命究竟不是可以这样轻易抛弃得去,有许多陈露露在很厌倦地挨她们的罪孽的生命,有许多‘小东西’很忠于职守地卖她们的皮肉,……这就是我们时代的最大的悲剧。在第三幕附注中曹禺先生告诉我们,他不肯因为叫‘太太小姐们’看着舒服些而救‘小东西’的命,……可是在实际上,叫‘太太小姐们’看着舒服些,对于剧作家是一个很大的引诱,而曹禺先生也恐怕在无意之中受了这种引诱的迷惑。”[5]
这里,实际上是在批评曹禺为了迎合观众的欣赏趣味而脱离了现实。
作品主题及艺术手法是评论者关注较多的问题。实际上,这次集体评论涉及的问题要广得多,包括《日出》人物形象的塑造、剧情结构的设置、舞台表演的处理等方方面面。当然还有更多对于《日出》的赞扬。此外,在以上评论中还始终贯穿着一个《雷雨》与《日出》的比较这个见仁见智的话题。
《文艺》于1937年2月28日刊登了曹禺的《我如何写〈日出〉》,对以上评论进行了回应。
对于光明、出路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曹禺谈到:“《日出》写成了,然而太阳并没有能够露出全面。我描摹的只是日出以前的事情,有了阳光的人们始终藏在背景后,没有显明地走到面前。”[9]虽然写出了希望,一种令人兴奋的希望,暗示出一个伟大的未来,但也只是暗示着。那么,为什么曹禺想写光明、出路却又欲言又止呢?
原因是国民党的审查。曹禺后来回忆道:“写《日出》的时候,我苦恼极了,不敢讲得那么清楚,国民党的统治很厉害,如果写国民党完蛋了,就通不过。审查老爷‘枭鸟’的眼睛总在盯住你的。”[10]所以,在这个戏里,方达生不能代表《日出》中的理想人物。算上方达生,包含了《日出》里所有的在场人物,都是一个腐烂阶层的崩溃,他们将沉沉地“睡”下去,随着黑夜消逝,这是不可避免的必然推演。曹禺真正寄予一点希望的还是那浩浩荡荡向前推进的呼声,它象征着伟大的将来蓬蓬勃勃的生命。正如第四幕中的描写:“砸夯的人们高亢而洪壮地合唱着轴歌,‘日出东来……’沉重的石硪一下一下落在土里,那声音传到观众的耳里是一个大生命浩浩荡荡地向前推进,向前进,洋洋溢溢地充塞了宇宙。”“屋内渐渐暗淡,窗外更光明起来。”但这毕竟仅仅是象征,而不是真正的“光明”的展示。曹禺承认这只是个“无可奈何”的收场,也承认犯了“倒降顶点”的毛病。
原来评论者一再追问、探求的光明、太阳、出路,在曹禺那里就根本没想在剧中表现出来。因为,那些有“枭鸟”眼睛的国民党审查官守在一旁。所以,曹禺始终不能让那象征着光明的人们在作品中显露。那么,真正表现作品主题思想的,不是“日出”这个标题,也不是“太阳出来了……”这句话,而应该是曹禺开篇那几段引文,尤其是“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那句话。看来评论者除了黎烈文之外,在探寻作品主题思想时都存在一定的偏差。后来,曹禺在回忆自己的作品时,认为“太阳出来了……”这句话,也是作品的一个主题。这样看来,应当是两句话概括了整个作品的主题,而当时的曹禺由于种种限制没有明示“太阳出来了……”这一主题。
正因为曹禺将所要说的话,藏在了不显眼的地方,荒煤感到该剧只“突击了现象”而忘了应该突击的“现实”,所以,印象模糊,读完之后还有些茫然。曹禺对此作出了自己的解释,荒煤所指的“现实”也许可以用“损不足以奉有余”这句话点出,因为,这戏里一切现象都归根于这句话。如果说“现实”是造成这一悲剧的原因,那么,“《日出》这种悲剧的原因果若能由一个剧作者找出来,说出究竟,那未免视一个写戏的人的本领太高了”[9]。而在各种实际情况的钳制下,曹禺也只能描摹由于某种原因推演下来的“现象”。假如读完了《日出》,有人肯愤然地提出疑问:什么原因造成这不公平的禽兽世界?是不是这局面应该改造或根本推翻呢?如果真有人肯这样问两次,那已经是超过了作者的奢望了。
在艺术手法上。对于谢迪克指出的剧本中犯的“重描”的毛病,曹禺认为“是怕我们的观众在锣鼓喧天的旧戏场里,吃瓜子,喝龙井,谈闲天的习性还没有大改。注意力浮散,忘性太大”[9],于是不得已地在《日出》中涂而又涂,犯这个毛病也是有其苦衷的。
在应答孟实时,曹禺认为,他提出了一个剧作者对于人生世相应该持有的态度问题。写戏的人是否要来一些善恶报应的玩意,还是像自然主义的小说家们那样让许多恶人吃到脑满肥肠,白头到老,令许多好心人流浪一生,转于沟壑呢?还是全凭机遇,有的恶人就被责罚,有的就泰然跳过,幸福一辈子呢?曹禺对这一问题的解答,即使在今天也颇具启发意义:“怎样一面会歪曲不真实,一面又能叫观众感到愉快,愿意下次再来买票看戏,常是使一个从事于戏剧的人最头痛的问题。……做戏的人确实也有许多明知其不可,而又不得已为五斗米折腰的。……如果无意中我已受了这种引诱的迷惑,得到万一营业上的不失败,令目前几个亏本的职业剧团,……再维持下去,这也是一个作者所期望的。中国的话剧运动,方兴未艾,怎样拥有广大的观众,而揭示出来的又不失‘人生世相的本来面目’,是颇值得内行的先生们严重讨论的问题,无疑地天才的作家,自然一面拥有大众,一面又把真实犀利地显示个清楚。次一等的人便有些捉襟见肘,招架不来,写成经得演经不得读的东西。不过,万一因才有所限,二者不得兼顾,我希望还是想想中国目前的话剧事业,写一些经得起演的东西,先造出普遍酷爱戏剧的空气,我们虽然愚昧,但我相信我们的子孙会生出天才的。”[9]
曹禺正面回答了孟实的批评,现实与趣味二者不能兼顾时,站在大众文艺的角度来说,应当首先重视观众的欣赏趣味,先把观众留在剧院中,然后,再谈论如何提高作品现实性的问题。
这次集体评论在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经典的个案。萧乾在解释这次评论的意义时说:“这样讨论的出发点是避免由一位权威对作品一锤定音”,使评论“立体化”[11]。《我如何写〈日出〉》作为“跋”永远留在了曹禺的作品里,但不应忘记的是,它的最初问世却来自《文艺》的一次集体评论。把评论家和作家的自述一起推出,是《文艺》“书评”的一大特色,不仅使读者随着评论家进入作品的艺术世界,而且还能在此基础上又随着作家的自述进入作者的内心世界,作品、作家、评论家和读者就构成了立体的交融与对话,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历史语境,使作品的艺术价值得到多方面的展示。
通过以上对于评论家和曹禺之间一“评”一“答”的介绍,我们也能够感受到曹禺的内心世界。
首先,曹禺对于主题的虚化表现。评论家们本来是希望在剧中看到希望和光明的,但是始终没有看到一个明确的“光明”和“希望”的代表。曹禺只是在开篇的引文中用“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来揭示剧本的主题,而工人的“筑夯”和“号子”虽然也寄托了作者对光明的期待,但毕竟是一个下策。究其原因是国民党的检查不允许这一“光明”和“希望”的出现。于是,“砸夯”和“号子”成为了剧中两个“虚化形象”。然而,这些虚化形象倒是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我国传统艺术写意、抒情的美学传统。“以形写神”、“虚实相生”、“以虚代实”是中国传统艺术的重要表现方式。清初画家笪重光曾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宗白华也说:“中国画上画家用心所在,正在无笔墨处却是飘渺天倪,化工的境界。这种画面的构造是根植于中国心灵里蓬勃生发的宇宙意识。”明代戏曲家王骥德说:“戏剧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李渔指出:“即不如离,近不如远,和盘托出,不若使人想象于无穷耳。”[13]因此,有研究者认为:“曹禺剧作中虚化形象的创造,正是对我国传统艺术这种独特的表现方法的创造性借鉴与发挥,从而达到以少胜多、空灵深邃的特殊艺术效果。”[12]这样看来,剧中这种隐晦暗藏的表现方式,通过作者的艺术加工,反而成就了曹禺剧作中极具审美价值的虚化形象创造。
其次,曹禺戏剧创作的大众意识。在曹禺与孟实关于现实性与趣味性关系的探讨中,体现了作者戏剧创作成熟的大众意识。曹禺认为中国的“观众是非常聪明的”,“中国的观众十分善感”。因此,他要写出既能读更能演的剧本来。当时的话剧演出大多是业余的,演出团体经营的困难要比今天严重得多。因此,他说:“写戏的人最感觉苦闷而又最容易逗起兴味的就是一个戏由写作到演出中的各种各样的限制,而最可怕的限制便是普通观众的兴味……”[10]他的《日出》等作品,正是考虑到了“普通观众”的审美情趣,写得既真实又让观众感到审美的愉悦。《日出》既赢得了普通的观众,也使得一个职业剧团的票房收入得以维持并能够再生产。当时的剧团,遇到经营困难时便会出演《日出》等经典剧目,每每都有不错的票房收入,成为扭转经营局面的法宝。可以说曹禺的大众意识,使其话剧取得了巨大成就。在现代戏剧史上,曹禺戏剧成为艺术性与娱乐性结合的典范。
最后,通过曹禺先生与评论者之间的一“评”一“答”,彰显了作者强烈的创作热情。曹禺在《杂感》中说:“假若生命力犹存在躯壳里,动脉还不止地跳跃着的时候,种种社会的漏洞,我们将不平庸地让它过去。我们将避去凝固和停滞,放弃妥协和降伏,且在疲敝困惫中要为社会夺得自由和解放。怀着这样同一的思路,文学的天才绚烂地造出他们的武器,以诗、剧、小说向一切因袭的心灵攻击。”[13]曹禺创作《日出》就是向那个“不公平的禽兽世界”发起的无情攻击。戏剧评论家童道明提出了“回到曹禺”的口号,“回到曹禺”意味着什么?既要学习他艺术的技巧,同时还要学习他深刻的思想和做“人和社会”这篇大文章的经验。
当时报刊所记载的一系列原始资料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感受曹禺内心世界的窗户。它们在呈现经典作品的同时,也让我们了解了经典作品是如何经过时代的淘汰和洗礼,而存在于历史长河中的。
[1] 萧 乾.萧乾文集:卷七[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149.
[2] 刘西渭.答巴金自白书[N].大公报:天津版,1936-01-05 (13).
[3] 黎烈文.大胆的手法[N].大公报:天津版,1937-01-01 (13).
[4] 荒 煤.还有些茫然[N].大公报:天津版,1937-01-01 (13).
[6] 孟 实.舍不得分手[N].大公报:天津版,1937-01-01 (13).
[6] 圣 陶.成功的群像[N].大公报:天津版,1937-01-01 (13).
[7] 谢迪克.一个异邦人的意见[N].大公报:天津版,1936-12-27(11).
[8] 沈从文.伟大的收获[N].大公报:天津版,1937-01-01 (13).
[9] 曹 禺.我如何写《日出》[N].大公报:天津版,1937-02-28(13).
[10] 刘 勇,刘春雨.曹禺评说七十年[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22.
[11] 萧 乾.萧乾文集:卷四[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132.
[12] 焦尚志.论曹禺剧作中虚化形象及其审美价值[C]//田本相,刘家鸣.中外学者论曹禺.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2:313.
[13] 曹 禺.杂感[J].南开周刊,1927(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