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强
(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天津300191)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新诗在传播方式方面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与“新时期”文学之初“朦胧诗”主要是在思想性、内容上的异质性而被称为“崛起”不同,这一次的“崛起”更多是依托诗歌的外部因素——主要是诗歌传播媒介与传播方式方面的不同而体现的。具体来说,便是诗歌民间刊物与网络诗歌在诗歌发展中起到了更大的作用,推动和加速了诗歌艺术的变化与创造,同时,它们在这里起到的并非仅仅是外在的“形式”的作用,其对于诗歌的精神面貌、思想质地、艺术品质等都有着深刻的影响,这种变化在某种意义上是具有革命性的。
一
就新世纪诗歌发展而言,诗歌民刊与网络诗歌具有不尽相同的意义,我们可以对其各自的发生背景和发展概况做一梳理。当代诗歌中的民间刊物已经有了不短的历史,早在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今天》诗人群即已存在并产生实际影响,《今天》成为当代诗歌史中第一个产生较大影响的民间刊物,并在事实上成为了“朦胧诗”的先声,开启了“一代诗风”。而后,民间诗刊发展更为迅猛,其中尤以《他们》、《非非》、《莽汉》等为代表,至1986年现代诗群体大展时,“全国已出的非正式打印诗集905种,不定期的打印诗刊70种,非正式发行的铅印诗刊和诗报22种。”[1]可谓蔚为大观,这作为对“朦胧诗”的“反动”被视为“第三代”诗歌的崛起。此种情况至20世纪90年代继续发展,更多的诗歌民刊面世,《偏移》、《发现》、《倾向》、《一行》、《现代汉诗》、《北回归线》、《海上诗志》等民刊对诗坛产生着实质性的影响,“与居主流地位以成功为目标的诗人的写作相比,民间写作的活力与成就都是更胜一筹的,它构成了20世纪90年代诗歌写作真正的制高点和意义所在”[2]。这种说法是不为过的;更为晚近,尤其是1999年“盘峰论争”之后的诗坛,更是诗歌民刊和网络诗歌崛起并向“主流诗坛”叫板的时期,据诗歌民刊收藏者、诗人世中人的统计,2000年后创刊、复刊的已经达到了100余种[3]。这一在几年前所作的判断而今看来已经显得比较“保守”,眼下的诗歌民刊发展较之几年前已经更为可观了。这一时期的民刊数量上更为丰富,质量上也各有特色,整体水平较高,诸如《诗歌与人》、《诗参考》、《下半身》、《诗歌现场》、《诗歌杂志》、《扬子鳄》、《剃须刀》、《新汉诗》、《新诗代》等在诗歌界的影响已不比主流诗歌媒体为低。诗歌民刊《诗歌与人》的主编黄礼孩如下的论述是实事求是、站得住脚的:“民刊,首先是自由精神的代名词,它反对僵死的诗歌,反对官方业已形成的话语霸权。正是这些有诗歌品质和独立立场的民刊形成了一种反对庸俗诗歌的力量,为诗歌的发展拓开了另一条道路。事实上,今天民刊的新锐精神给官方诗刊带来了改良运动。”[4]可以说,诗歌民刊已经形成了“当代诗歌的民间传统”(于坚语),至少也形成了“中国诗歌的小传统”(西川语),它对于当代诗歌的发展的确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与诗歌民刊已经具有一定“历史”不同,网络诗歌在中国还仅仅是一个新生事物。国际互联网在世纪末的1994年才开始登陆我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则是更为晚近的事,“大约是在90年代末吧,互联网风起云涌,各种中文网站都慢慢多了起来,网络上慢慢有了一些文学网站和诗歌主页,有了一些谈诗歌的BBS,但都不太成气候。进入2001年,华语诗歌界一下子风景直转,新老诗人们纷纷上网,或者说更多的人直接从上网开始写诗,网络诗歌时机逐渐成熟,出现了大批优秀的诗歌网站,诗歌论坛数量也以爆炸速度增加”[5]。时间虽短,但其发展速度却非常之快,数年前评论家李霞搜集、整理的“汉语诗歌网站、诗歌论坛名录”已达475个[6],这还只是“专业”的诗歌网站,并不包括综合性网站的诗歌论坛、文学频道等其他形式。近几年,很多的诗歌网站、论坛,比如“诗生活”、“诗江湖”、“扬子鳄”、“灵石岛”、“界限”、“诗家园”、“极光”、“翼”等,无论是其作者群、总体容量、信息流量、整体质量、诗艺追求、风格趣味等方面均已经有了初步规范化的意义,发挥着初步的选择、凸显的功能,这对于良好诗歌生态的形成无疑是有益的。汪洋大海般的网络诗歌发出的是没有被体制化、格式化和模式化的“民间”的声音,它“是网络时代的民间文学,是民间话语的广场狂欢”[7],全方位地改变了这个时代诗歌的写作伦理和审美风貌,极大程度地降低了诗歌的“准入”,从而赋予诗歌更大的自由度,彻底松绑了长久以来诗歌被现实规则和意识形态所压抑的翅膀,唤醒了更多人内心蛰伏着的诗歌理想和诗歌能量,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想象的。虽然仅仅到目前为止,网络诗歌作品的粗糙、单一、模式化、平面化等问题就已相当严重地暴露出来,但同时应该看到,这些毕竟都可以说是“前进中的问题”,网络诗歌里毕竟有着作为“诗”的东西,里面包蕴着诗歌的新质和萌芽,进一步的规范和提升是可以期待的。对“诗歌在网络”(阿翔语)所产生的变化和所具有的意义现在来进行归结应该说为时尚早,一切都还只是在“初级阶段”和生成变化中,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所具有的意义绝非仅仅是传播媒介和载体的不同。
二
世纪初的诗歌版图大致是以主流刊物、诗歌民刊和网络诗歌三分天下为特征的,其中后两者正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诗歌民刊比如《诗歌与人》、《诗参考》、《诗歌月刊·下半月》、《诗选刊·下半月》、《诗歌现场》、《撒娇》、《剃须刀》、《新诗代》等对诗坛产生的影响和对诗歌所做的贡献是并不比《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潮》、《诗歌月刊》等为次的。就网络诗歌而言,网络“网罗”了大批的优秀诗人、诗作和批评家,其数量可谓惊人,其质量亦颇多可圈可点之处。而且,网络诗歌与诗歌民刊互相结合,具有着某种“互文性”,这更成为近几年诗歌发展的一种趋向和特点,成为当今诗歌重要的写作与交流、传播方式。如此,在“公开诗坛”之外便一直存在和发展着另外的一个“民间诗坛”,而且在诗歌本身的艺术创造性与艺术能力方面,后者的重要性日益增长,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同。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共识,曾任中国作协官方刊物《诗刊》主编的叶延滨便说:“从传播方式看,中国诗歌正呈现出三大版图:第一是主流媒体,也就是传统的文学刊物,这部分在数量上正在逐渐减少。第二是所谓的‘民间刊物’或‘地下刊物’。这是一种在诗歌爱好者群体内自行印刷,用于内部交流阅读的诗歌刊物。第三是网络诗歌。由于互联网络没有印刷媒介那样相对严格的审稿制度,它以其开放性平等性打破了传统精英作家的话语垄断,成为网民‘发泄’和‘表达’的最佳媒体。”[8]这种格局与其他文学门类相比也是特别的,小说界、散文界都并未出现这种情况。文学评论家张清华在数年前即已撰文指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时至今天,原来‘主宰’诗坛的‘官办’诗歌刊物实际上已经拖出了真正的‘主流诗坛’,而代之以一个曾经被挤兑在主流诗坛之外的‘民间诗坛’——形象一点说,‘江湖’真的终于战胜了‘庙堂’。”[9]而且,“也可以这么说,现在的诗歌新人要想‘出名’并获得‘真正的认同’,其首要的渠道恐怕已不是原来的权威诗刊,而首先是民刊和网络。在这上面叫得响了,很快也就会得到前者的青睐。”[10]
由此,我们大致可以看到当今诗歌界两种力量——官方(主流)媒介与民间(民刊与网络)媒介——互相颉颃的关系,从中可以发现当今诗歌生态中若干重要的问题。这里的“官方”与“民间”并无褒贬、高下之分别,主要是指诗歌生存方式与存在状态的不同:“官方”是指获得体制的认可与接纳,在体制系统内具有言说空间,以公开出版物为媒介形成的诗歌力量;而“民间”则指的是体制外、个人化的,没有制度依托,以民刊或网络为主要“阵地”的诗歌存在方式。我们不必在“官方”与“民间”之间做出简单的价值判断,也不必想当然地认为“官方”便意味着狭隘或平庸、“民间”便具有道德或美学上的某种“优势”,因为实际上这两者其存在都是有其必要性的,它们之间的关系主要并不是对立的(虽然不无对立的成分),而更是互补共生的,是各有其优势与长处,同时也各有缺陷与不足的。两者彼此皆不可替代,共同构成了当今时代诗歌发展的“现实”。
从以上对当代诗歌发展历程的简单梳理、论述可以看出,诗歌民刊和网络诗歌已经成为当代诗歌发展的重要动力和生长点。在当前的情况下,网络诗歌主要是作为解放艺术生产力的高自由度平台,而诗歌民刊则是诗人切磋、交流、扩大影响、获得认同的重要手段。近年的民刊虽然大多与网络共生,但它某种意义上是对网络诗歌的一种遴选、过滤,萃取了其精华而避免了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弊端。与公开刊物和官方媒体相比,民刊在发表的难度、自由度等方面较少掣肘,这显然是它的巨大优势,“‘民办’的诗刊、诗报,在支持诗歌探索、发表新人作品上,是‘正式’出版刊物所无法比拟的;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展现最有活力的诗歌实绩的处所。”[11]这样,诗歌民刊的写作者便能绕开烦琐而严格的审查制度,绕开名气、人际关系、题材等级、美学趣味等重重关隘的限制,能够真正张扬和抒发自我主体,进行最大限度上的“自由写作”。因而,对比诗歌公开刊物和民间刊物,我们可以看到在写作的题材范围、情感传达的方式和限度、艺术构成与趣味等方面往往都有差别,这应该说首先便是写作方式和写作状态的不同所引起的。“官方”与“民间”不仅仅具有“身份”上的不同,内在也有着“美学”上的差异,这是应该看到的。
同时,另外一种观点刻意制造和夸大诗歌中官方/民间、主流/非主流的对立,对“官方”、“主流”大加挞伐,似乎要置其死地而后快,本文并不简单地附和这种观点。因为这种行为实际上也不无扮演“文化英雄”角色、制造“道德崇高感”的成分,将“官方”作为“假想敌”实际上仍然隐藏着凸显自身“身份合法性”的因素。实际上,“官方”与“民间”与其说是对立的倒不如说是互相渗透和补充的,“不少由民刊起步的诗人后来步入主流的诗歌报刊;而在主流报刊上发表诗歌的诗人——主要是青年诗人,也经常给民刊撰稿。有些主流诗歌刊物还经常选发民间诗刊上的作品。至于在艺术探索、艺术风格上的互相渗透,那就更为明显了”[12]。对于当今的诗歌生态而言,两者都不可或缺:没有了“民间”的“官方”可能会变成齐整、单调、平庸、丧失原生性的“盆景”和“园林”,而没有了“官方”的“民间”也恐将成为粗陋、野蛮、弱肉强食、荒草丛生、文明气息褪减的“荒野”。而且,两者之间存在的“时间差”现象也是这种互补和互渗的一种证明:许多探索性、实验性、创新性较强的作品在一开始可能不被主流媒介所接受,它们只能首先在民刊和网络中传播,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诗人的艺术能力和诗作的艺术价值被人认识、认可之后,便会逐渐被主流诗歌媒介所关注、接纳。某种意义上,“官方”代表了规则、秩序,“民间”代表了活力、创造,它们同属于艺术创造的不同侧面。就当前的诗歌生态而言,在“官方”与“民间”的问题上不是谁去谁留、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彼此都有不足之处,应该互相借鉴、交流、沟通的问题,是“官方”仍显得保守、沉闷、板着面孔、不够通融的问题,是“民间”弄性尚气、党同伐异、哗众取宠、虚伪做作的问题,是两者之间的对立趋于模糊而真正的诗歌命题更加晦暗不明的问题,如此等等,在这些具体问题之外空洞地谈论“官方”与“民间”的对立并无意义。
三
“崛起”代表一种新生力量的生成、成长,很大程度上它是“民间”、“异质”力量对于“官方”、“主流”、“秩序”的冲击、突围、颠覆,如果说当年“朦胧诗”的“崛起”发出了人性与人道主义的声音,推动了当代诗歌的“现代化”进程,那么近年诗歌民刊与网络诗歌的“崛起”则推动了当今时代诗歌的多元混生、多向发展,加速了诗歌无中心、无主流、边界消失、自我指涉的“后现代”状况。如果说“在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张力关系中展开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先锋诗歌观念的重要走向之一”[13],那么新世纪以来它的发展则具有了更多的后现代性,在这当中诗歌民刊与网络诗歌是重要的载体。诗歌传播方式和存在方式的这种变化保证了极大限度的艺术探索和自由言说,除了特定的政治领域外,诗歌可以任意地发言,自由度极高,它所包含的艺术向度更多,思想强度也更为激烈,其复杂性和可能性是前所未有的,这与艺术的先天本性相契合,也应该是出现优秀和伟大作品的有利条件。但同样存在问题的另一面,“多元”发展的结果是嘈杂、弥散、共识的破裂,“自由”的代价可能是秩序的丧失、价值观的混乱以及“不可承受之轻”。因而,一方面是高度自我、无拘无束、独立创造,另一方面却可能陷入“无物之阵”,迷失自我、无人喝彩、自生自灭。
诗歌民刊与网络诗歌的“崛起”给当今诗歌带来的另外一个问题是“相对主义”,也就是说,由于其自由发展,诗歌内部已经产生了艺术样式与路径的多元并存,它们“各自为政”,彼此皆具有充分的“合法性”,因而只能存在多种观念、多重标准,形成复杂、纠葛、暧昧的诗歌状况。在当今的诗歌界,很多的因素都只能以“相对主义”的方式存在,没有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秩序制定者,也缺乏“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时代语境,诗歌生存在多元、弥散、碎片化的现实中。不过,对于当今诗歌界的这种“多元”和“弥散”,我宁愿相信它是走向新的秩序、形成良好生态、获得艺术与思想上新的提高的必经阶段和前提基础,因为,这里所包含的“民主因素”和进步意义不管怎么都是值得肯定的。同时应该看到,诗歌中的“共识”和“秩序”本身也是值得反思的,中国新诗以及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已经表明,许多的所谓“共识”和“秩序”往往正是建立在艺术被规训、艺术空间窄狭、审美趣味单一的基础之上的,这样的“共识”本身便是否定性的,丝毫不值得提倡。而当今这种缺乏共识的状况,无疑是对于某种单一化、一体化模式的突破,缺乏共识并不代表缺乏思想,也不代表停止前进,或许,它恰表征了诗歌发展中的某种进步因素,是一种“解放”,为艺术创造提供了新的空间[14]。
诗歌民刊和网络诗歌的发展对于新世纪诗歌而言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是一把双刃剑,但究其根本,其正面价值是远大于负面价值的,它的“崛起”对于当今时代的诗歌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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