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元智
(辽宁社会科学院科研处,辽宁 沈阳 110031)
近代东北经历了清政府统治时期和民国政府统治时期。由于近代东北地区所处的地理位置特殊,加之处于新旧变迁的时代,在赈灾政策和措施上显现出了与其他地区明显不同的地域性文化特色,充分体现了赈灾这一特殊政府行政职能的传承性和时代性。由于有关近代东北赈灾与东北地域文化方面的研究成果尚属稀缺,本文把近代东北赈灾与东北地域文化相结合,对近代东北赈灾中所蕴涵的地域文化特色进行尝试性分析与探索,以期从中离析出近代东北赈灾的独特体系。
清朝是一个以满族为主体,联合蒙古族和汉族建立的多民族大一统君主专制国家。满族虽然出自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东北地区,但是康、雍、乾三朝力倡满汉一家,尊孔崇儒,逐渐汉化,并学习汉族统治者历朝历代的统治经验,用以维护自身的统治利益。在赈灾政策上,清王朝基本上继承了历代封建王朝推行的传统政策,并且在某些领域又有所创新和发展。清朝统治者特别重视备荒之年的仓储建设,不仅设立了常平仓、社仓、义仓的三级仓储制度,还建立了报灾、勘灾、救灾的三步赈灾程序。“报灾,清代将报灾视为地方官的责任,发生灾荒时,地方官必须及时上报灾情。……勘灾,发生灾荒之后,地方官员还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勘查地方受灾程度,作为采取救济措施的依据。……救灾,勘查灾情是为了对症下药,有针对性地予以救助。清政府根据灾情轻重不等,采取相应的救济措施,包括灾蠲和缓征、赈粥、散放棉衣、工赈等。”[1]可以说,清代前期的政府赈灾,无论是从赈灾物资储备上,还是从赈灾的范围和力度上都是相对完善的,这与康、雍、乾三朝的国力强盛,钱粮充足有很大关系。
步入近代,随着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清王朝的国门被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敲开,西方过剩的工业品如潮水般涌入中国市场,充斥全国各地。面对西方物美价廉的工业品的倾销,国内的手工制品无力抵抗,小手工业者纷纷破产,白银连年外流,国力日渐衰微,清王朝步入了晚年衰落时期。随之而来的是财政拮据,人民生活困难。面对如此局面,清政府对于灾荒赈济的政策和措施作出了调整,采取赈济重点、放弃其他的态度。主要表现在范围和力度日渐变小,用于防灾的仓储制度趋于废弛,赈灾款项不到位,有时候甚至令地方官员自谋赈灾款项等几个方面。反映到东北地区,又形成了许多地域性特点。
在地方政权组成上,清代的东北地方政府从属于中央政府,但是由于一系列地域文化因素,它又有其自身的特点。清政府在东北地区设立盛京将军、吉林将军和黑龙江将军,分别管理三省的军政、民政。这些将军权力极大,既管军事,又管民政,居民也以半军事化的八旗旗民为主,附以不在旗的汉民和其他少数民族,这样的居民构成造就了东北地区特有的半军事化特征。这种特征反映到赈灾政策和措施上就形成了以将军、都统为领导的对于受灾旗民和以道、府、县这类地方官员为主导对于受灾汉人这种“二元化”的赈灾体系。在许多档案材料中都反映了这种情况。例如:在郑毅主编的《东北经济史料集成》中就有如下记述:“道光二十一年九月戊寅(公元1841年11月10日)给奉天辽阳、牛庄、广宁、盖州、岫岩、凤凰城等处被水旗人站丁及承德、盖平、新民、广宁、辽阳、海城、岫岩七厅州县民户一月口粮,缓征承德县歉收民地额赋。道光二十二年二月辛巳(3月13日)护盛京将军道庆奏,辽阳等处上年被水成灾,遵旨散赈。查该处旗民惯食杂粮,照例每米一石,折银六钱。又附近灾区粮价昂贵,随时察看情形,酌借口粮。从之。”[2]又如:在清末时任东三省总督锡良的《钦奉恩诏豁免光绪三十三年以前民欠钱粮先行查办情形折》(宣统元年十二月十六日、公元1910年1月26日)和《勘明奉省新民辽阳等属被灾地亩恳请蠲缓粮租折》中也有如下记述:“伏查奉省前因日俄战事,地方多被蹂躏,曾经前将军赵尔巽奏准,将光绪三十年以前民欠未完各项旗民粮租,一律豁免。此次钦奉谕旨豁免光绪三十三年以前民欠钱粮,自应由三十一年起截至三十三年止,除昌图府及所属一州三县地属蒙旗,归蒙局收租,并无应征粮赋,应否援免,应由各该蒙旗自行酌量办理外,其余各属民欠,未完三十三年以前各项钱粮,应即一律豁免”,[3]“唯是奉天本年灾区较广,累据各该旗民地方官陆续具报,均经臣等飞饬该管道府,派员切实会勘;其旗地一项,亦经分饬该管协尉会同民地方官,前往覆勘去后。”[4]从以上材料中不难看出,自道光朝到宣统朝的整个晚清时期,清政府在东北的赈灾活动中都施行的是这种“旗民分赈”的二元化赈灾体制。旗民受灾由其所在的旗务官员负责进行勘灾赈济,汉民受灾则由其所在的府县官员负责进行勘灾赈济,二者的具体赈抚标准并无差别。[5]这种“旗民分赈”的二元化赈灾体制明显区别于中国其他地区的赈灾体制,这与清政府在东北地区实行的“封禁政策”密不可分,充分体现了东北地区作为清代发祥地的特殊政治地位,同时也形成了近代东北赈灾中独有的文化特色。
民国时期的东北地方政府先后经历了张作霖、张学良父子主政时期。张作霖时代,中国处于北洋军阀混战时期,张作霖采取名义上听从中央政府而实际上施行闭关自治的政策,依靠日本,排挤俄国势力,发展自己的经济、军事势力。东北地区在张作霖时代相对中原和南方地区还算和平,只是在奉系军阀势力强盛之时进行过两次直奉战争,对于东北经济有所损伤。皇姑屯事件爆发后,张学良子承父位主政东北,他宣布东北易帜遵从南京中央政府,实现中国统一,调停中原大战,一时间使得东北成为中国的政治中心;在经济上,继续引进先进科学技术,发展东北地方经济,发展航运、航空技术,“九·一八”事变前,东北的经济实力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名列前茅了。政治上的特殊地位加之经济上的强大实力使得民国时期东北地方政府的赈灾措施既强劲有力又相对独立,并且时常出现“闭关自救”的局面。
民国十五年六月(公元1926年)东三省空前大旱,百姓生活困苦,面对这种旱灾,奉天省长公署下令采取十条应急措施:“(一)三省食粮应一律禁止出口。按粮食出口指出关、出省者言。(二)各县烧锅应饬一律停止。(三)应饬各县酌量专宜预备晚田籽种。(四)应饬各县查报新旧仓谷或谷款。(五)应饬各县查报现存仓粮是否足用。(六)宜饬各县批够食粮以备不足。(七)宜饬各县随时查报贫民生计状况。(八)应饬各县平定粮价物价。(九)南满沿线各站唯存备粮盛多,应令就近各县知事证实调查,一面找向粮商接洽匀够留存,一面报告省署备作统计。(十)通令各县警甲对于地方治安应特别设法维护,以防意外之变。”[6]这十条应急措施涉及到了粮食禁止入关、节约粮食、筹措粮种、存谷统计、购粮备荒、贫民生活状况调查、平定物价、维持治安等几个方面。其中维持治安是为了防止饥民暴乱;购粮备荒、平定物价是为了安抚民心;禁止粮食入关则是由东北作为奉系军阀割据势力所在的特殊政治形势所决定的。
按照奉天省长公署的要求,辽宁省内各县也纷纷采取同样措施。在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的《盛京时报》上有着清晰反映:“(辽阳)县属裴监督昨奉山峰训令,略谓现在播种时期,天不作美,久旱无雨,秋收无望,所有各县粮店一律禁止输出,以免人民无以虎(糊)口,裴县长复令后,当即布告,实行禁运云”,[7]“西安县行政公署奉莫省长训令各县入夏以来异常亢旱,以故粮价日增,刻下各县多半在祈雨中,若再粮食外运,本省各县将有粮食缺乏之虞,合行行令仰各县一律禁止粮食出境,以维难民。因张理棠监督奉到斯令,除分饬全境警察保甲各区长认真查禁外,并知照西安税捐总局,请该局转令全境内各分所分局一律知照以免有所误会云”,[8]“迩来钱法毛慌,百物昂贵,粮价更形暴涨,益以天气亢旱,民心惶恐,长此以往,民食堪忧。(海龙县)王知事鉴及此,特于本日饬警呜锣示众,禁止输粮。”[9]
民国时期的东北地区之所以能够出现这种禁止粮食出关、施行“闭关自救”的局面,与奉系军阀相对独立的政治地位和强大的经济实力有着密切关系。它明显脱离中央政府的赈灾体系之外,独立成章,形成了近代东北赈灾的又一个显著的地域文化特色。但是这种“闭关自救”的情况主要出现在张作霖主政东北时期,随着张学良的东北易帜,东北地区与中央实现了形式上的统一,东北地区的赈灾活动就与中国其他地区逐步联系起来了。
在近代东北地区的外国势力中,以代表日本势力的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和代表沙皇俄国(后为苏俄)势力的东省铁路公司最为强大,他们在东北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各个方面都进行渗透和干预,这就使得东北地区的政治力量格局变得十分错综复杂。日本和沙俄在南满铁路和中东铁路两侧建立了分属于自己的铁路附属地,附属地及其各自附属地的事务均由日、俄两国管理,中国方面无权过问。1904年日俄战争后,日本战胜俄国取得了在南满洲(今长春以南东北地区)的势力范围,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以下简称满铁)获取了长春以南至大连港的铁路及其附属地的一切政治、经济权力,使得日本势力深入东北腹地,这也迫使东北地方政府的许多政策都要看日俄的脸色行事,表现出了浓厚的半殖民地特征。作用于近代东北的赈灾政策也是一样,中方的政策和措施只可以涉及到除了中东路和南满铁路及其附属地以外的所有省、县,对日俄铁路附属地则毫无作用的。在1925年8月4日的《晨报》上就刊载这样一则消息:“近扎兰诺尔煤矿之矿脉,忽发生火灾,形势日益扩大,行将延及满洲里至扎兰诺尔间二十四俄里(1俄里合1.06千米)躲避线之中央线……恐有殃及中东铁路中央线之虞……此项防灾工费,东铁约需支出数万元之巨,闻已支出经费,派定委员厉行防止。”[10]为救济直鲁难民,东北地方政府也要先与东省铁路公司商议后,方可救济。在1927年12月29日的《晨报》上就有这样的刊载:“现哈尔滨总商会会长张凤亭,以旧历年关在即,难民前来之期,当属非遥,亟应预筹救济方法以免有临渴掘井情事,前曾函请东省铁路当局共同筹谋救济方法。东铁理事会开会议决办法大致如下:(一)因北来难民既众,其中自不免有患病者,应在中东路沿线各大站,组设卫生队,以便疗治。(二)预备大宗温暖车辆,以便运送。(三)在长春、哈尔滨两站,添设温暖楼留所,以便各难民未能立即转住他处者,暂时楼居。并组设施粥厂,以免难民有冻馁之虞,此外则为减免运费等问题。”[11]以上两则材料,反应了东铁当局,即中东铁路的俄国势力,为了减少铁路利益的损失,而对于铁路沿线及其相关区域的灾荒赈济措施。这些措施从侧面也反映了在灾荒赈济上一旦涉及中东铁路利益,中国方面是无权单方面进行工作的。在南满铁路方面中方亦是如此,这种情况在1926年6月27日的《晨报》和1927年的《奉天省长公署档案》中均有记载:“东三省抗旱……日本内务省一以铁路利益受影响,二以侨民东三省之朝鲜人200万名,受害者奇巨,已有80万朝鲜人食料无出,正筹赈济办法”,[12]“直鲁难民东来……事经附属地绅商各界业起组织临时难民救济会,设法救济……假正善堂院内为会所,并在皇姑屯商会设立难民引导部,引导难民来会给食……除呈报日本官署备案外,理合备文呈请钧署鉴核备案。”[13]这些赈灾事务只是日俄两个帝国主义国家在东北地区所享有特权的局部表现,其他还有诸如开采矿山、砍伐森林等许多特权,这些都是当时帝国主义对于中国掠夺压迫的有力证据。日俄势力的侵入,使得近代东北赈灾活动中带有鲜明的半殖民地特色。
在民国时期东北地方政府赈灾募捐的募捐启示中,大都有“慷慨乐施、积善造福”一类字样。例如在《张学良、翟文选等为成立东北筹赈会向三省各界筹募事致奉天总商会代电》中就有“无论官绅商民,莫不踊跃捐输,慷慨施与,历年弗辍,中外同钦,用能感召天和,获斯果报,所谓作善降祥,固有为响应也。……普发慈悲之愿,以广功德,而永天庥”[14]这样的话语。在辽宁水灾急赈会编著的《灾赈专刊》中也有“全省军政警学商绅各界暨各地慈善团体亦无不慷慨乐施踊跃捐助,……一般灾黎得以咸沾实惠,暂济燃眉,此在施之者积善造福与受之者感恩戴德,……仍当仰赖各界仁人善士布德施惠,源源接济,庶使冬赈举以完成全始全终,救人救澈,斯则馨香祷祝,而更为一般灾黎泥首请命也”[15]这类字样。上述材料从侧面可以看出,政府募捐赈款是从传统文化的“性善论”出发,结合佛教文化中的“功德圆满,修成正果”思想,针对中国人普遍具有的传统思想进行劝募的。这种劝募方法极具功效,使得人们更能认识到帮助灾民渡过难关的益处是“修成正果”。这种现象不仅反映出民国时期东北地方政府在赈灾思想上的传承性,也反映出近代东北普通民众在心理上的传统一面。
近代东北赈灾由于其自身的地域文化因素影响,逐步形成了一整套独具风格的赈灾体系,与近代中国其他地区的赈灾体系相比,既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的特色。形成近代东北赈灾的地域文化特色有以下几方面原因,归结起来大致可以分为时代因素、政治因素和社会因素三个方面:
一是时代的发展变迁构成了近代东北赈灾地域文化特色的第一要素。正是由于时代的变迁这一先决条件,才使得其他因素随之产生变化。如果没有清末民初军阀割据的大时代,就不会有奉系军阀的存在,“闭关自救”的近代东北赈灾地域文化特色就更不会存在了。因而,可以说时代的发展变迁是形成近代东北赈灾地域文化特色的基础要素。
二是政治因素是形成近代东北赈灾地域文化特色的基本要素。政治因素从古至今在中国社会结构中一直占据着重要位置,在近代东北赈灾这一问题上也不例外。正是清政府对东北地区施行的“封禁政策”和奉系军阀张作霖实行的“闭关自治”政策,直接促使了近代东北赈灾中出现了“旗民分赈”和“闭关自救”的独特现象。因而,政治因素在形成近代东北赈灾地域文化特色中占据着基础性地位。
三是社会因素也促进了近代东北赈灾地域文化特色的形成和发展。社会因素其中主要指的是人的因素。人是社会的主体,是社会变化的原动力。近代中国的一次次变革,都在社会上引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的观念也随之变化。从清代的“小民”、“黔首”到民国的“民众”,人的社会地位在逐步提高,政府逐步重视普通人在社会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在近代东北赈灾活动中也出现了从完全的政府赈灾向以“政府赈灾为主,民间救助为辅”方向转变的趋势。因而,社会因素也是形成近代东北赈灾地域文化特色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
[1] 王卫平,黄鸿山,康丽跃.清代社会保障政策研究[J] .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4):79.
[2] 郑毅.东北农业经济史料集成[M] .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5.264.
[3] 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钦奉恩诏豁免光绪三十三年以前民欠钱粮先行查办情形折·锡良遗稿·奏稿 [M] .北京:中华书局,1959.1060.
[4] 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勘明奉省新民辽阳等属被灾地亩恳请蠲缓粮租折·锡良遗稿·奏稿[M] .北京:中华书局,1959.984.
[5] 孟昭华,彭传荣.中国灾荒辞典[M] .哈尔滨:黑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1989.93.
[6] 辽宁省档案馆.奉天省长公署转发佟兆元为亢旱已极民食堪虞应速筹备救急办法十条的训令[A] .奉系军阀档案史料汇编[C]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555.
[7] 旱秋无望,粮禁运[N] .盛京时报·杂报(影印本),民国十五年六月八日.第五版.
[8] 旱,禁粮出境[N] .盛京时报·东三省新闻(影印本),民国十五年六月十七日.第四版.
[9] 旱,禁止输粮[N] .盛京时报·东三省新闻(影印本),民国十五年六月二十日.第四版.
[10] 梁启超,汤化龙.东省地下火灾[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34.
[11] 梁启超,汤化龙.哈埠人士准备救济来年难民[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43.
[12] 梁启超,汤化龙.东三省空前大旱灾[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43.
[13] 辽宁省档案馆.奉天南满站临时难民救济会为在皇姑屯设立难民引导部致奉天总商会函[A] .奉天省长公署为将奉天南满站临时难民救济会改为救济收容所给商务总会指令[A] .奉系军阀档案史料汇编[C]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678.
[14] 辽宁省档案馆.张学良、翟文选等为成立东北筹赈会向三省各界筹募事致奉天总商会代电[A] .奉系军阀档案史料汇编[C]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684.
[15] 辽宁水灾急赈会.灾赈专刊[M] .沈阳:辽宁档案馆馆藏档案,民国十九年十一月.档案号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