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津和郎与松川审判

2010-03-21 22:27寺田清市
外国问题研究 2010年2期
关键词:审判

寺田清市 著

赵海涛 译

松川事件概要

1949年(昭24)是铁路疑案多发的一年,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下山事件、三鹰事件以及松川事件。所谓下山事件是指同年7月5日,日本国铁(现在的JR)总裁下山定则被碾碎的尸体在常磐线绫濑站附近被发现,自杀抑或他杀尚无定论。三鹰事件则是指7月15日在三鹰站内一辆无人驾驶的电车自行驰走,造成多名无辜市民伤亡。松川事件发生在8月17日黎明,在东北本线金谷川车站同松川车站之间的转弯处,上行列车突然脱轨翻车,导致三名火车司机殉职。据查固定枕木的铆钉曾遭人破坏,显然这一事件出于某种目的有意为之。

上述三个事件的共通之处有二。其一是在事件调查尚未就绪之时,指斥事件系共产党或左翼组织阴谋策划的报道即被公开发表。依据新颁布的《定员法》,大量国铁职工遭到裁员是该系列事件的直接背景。松川事件刚刚发生,官房长官增田甲子七立即召开记者发布会声明“(松川事件)与三鹰事件同系共产党的阴谋”。不仅大部分日本国民对此深信不疑,就连随后为否定松川裁判而努力活动的广津和郎也相信此说,认为“共产党是手段激进的组织”。其二,三个事件中美国占领军的影子隐现,这也使得时至今日探寻历史的真相变得困难重重,许多疑点有待日后的历史学调查。

松川事件发生后,警察立刻逮捕了国铁和东芝松川工场工会成员,并将此事件认定为上述两方合谋所致,对二十多名工会成员提起了公诉。“松川裁判”便因此而得名。

一审判决(1950年12月6日,福岛地方法院)死刑5人,无期徒刑5人,全体涉案人员有罪;二审(1953年12月22日,仙台高级法院)下达了包括死刑4人、无期徒刑2人在内的共17人有罪、3人无罪获释的判决。然而两次审判都没有确切物证能够直接证实是这二十人实施了计划。坚信全体人员无罪的广津和郎从1954年4月开始,在杂志《中央公论》上连载批判松川审判的评论,长达四年之久。

案件审理虽被移交至最高法院,然而足以推翻国铁和东芝两工会“共谋”的铁证——《诹访调查报告》却被检察机关肆意藏匿。此事一经曝光,最高法院即于1958年11月1日责令检察机关提交这份报告,并且成为对案件审理起决定性作用的证据,最终致使最高法院于1959年驳回了二审中的有罪判决,并发回仙台高等法院重新审理。重审在门田实审判长的主持下,于1960年开庭,并于1961年8月8日下达了全体人员无罪的判决。对于检察机关随后提出的上诉,最高法院于1963年9月12日驳回,至此最终认定松川事件中的被告全体人员无罪获释。其后仅遗留下被告方提出赔偿金请求的诉讼,松川事件落下了帷幕。广津和郎在继《中央公论》的连载后,又于杂志《世界》等其他刊物上,继续从事被告无罪的文字工作,同时配合近一百五十余场的演讲声讨腐朽权力的谬误,为被告无罪进行辩护。

权势者在这一时期捏造子虚乌有的事件企图何在?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身陷囹圄的被告们为了沉冤昭雪怎样应对?以广津和郎、宇野浩二为首的辩护团又是怎样开展了长达十四年的辩护救援?本文限于篇幅无力尽述,请读广津和郎的不朽名著《松川审判》(中公文库版全三卷)。

松川事件与松川审判的概略,可从《真相在申诉》和《松川之塔》的碑文中窥见一斑。“所谓松川事件,并不仅仅是指1949年8月17日的列车出轨翻车事件,而是包括以此为发端的长达十四年的审判事件。这起审判事件始终伴随着极其重大的权力犯罪(检察机关、警察滥用职权以及一部分法官对此的庇护),最终通过松川运动扭转了审判结果,是具有极其特殊意义的事件。”(伊部正之《何谓松川事件》1993年8月《松川事件资料目录》福岛大学松川资料室)这是最能切中其本质的概述。在日本全国上下开展的救援活动被称之为“松川运动”,而从最终判决全员无罪共历程十四年的意义上,该审判又被称作“十四年审判”。来自海外的大力声援,树立起了人本主义(《松川之塔》碑文中广津和郎发言草案)的旗帜,在此纲领感召下,团结起来的民主势力与国家权力展开了殊死搏斗,最终取得了人权自由与真理的决定性胜利。战后民主主义运动的历史脚步从未中止,作为超党派的草根运动的实践,其堪称“世界史上不曾有过”(见碑文)的浩大声势,蕴含着多方面的历史教训及丰富价值。

广津和郎于1958年3月开始担任松川事件对策协议会的会长,并不断奔走呼号,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和辻哲郎、矢内原忠雄、大内兵卫、上京专禄等虽挂名候补会长,但可推测到他们的“人道主义精神态度”对广津和郎的就任会长起到了稳定作用(《松川事件对策备忘录》法政大学大原社会问题研究所收藏资料)。松川运动的无名英雄小泽三千雄在事后回忆起个中原委时,满怀感慨地说:“如今想来,松川事件多亏了好心人们的多方支持。”(1974年《万众一心》)此外,盐田庄兵卫在《松川运动全史》(1965年劳动旬报社)一书中,特设章节评价了广津的著文声援和演讲活动,称其顽强精神与游说力令人叹服,其诚挚态度不仅对知识分子也对一般国民产生了深远影响。盐田高度评价了广津的诚挚做人态度,在阐述其人格魅力的同时,也渗透了能够在广泛的社会运动中得到超党派的支持与信赖的人物是如何难得的现实认识。

当时的报纸与杂志广泛报道了广津与松川事件的关联,而其中认为广津的行为是作家的自我炒作的论调异常瞩目。有人质疑广津如此执著从事社会运动之热情目的不端,亦有人通过广津周边的人探寻他人生方式转变的秘密。后被证实这和社会政治等意图毫无瓜葛,广津作为私小说作家的身份被认同。也有人将这点归结为日本近代作家特质的表征。各种错综复杂的评价集广津于一身,这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是个绝无仅有的特例。在质疑“何谓文学”的过程中,其后接触到这一事件的法律专家认定广津是确凿无误地完成了其使命,并且认为作家所处的社会地位决定了其煽动性和感染力。

理清广津与松川审判之关联的过程中,在将视角定位于追索其动力源头的同时,探究松川运动过程中广津与事件究竟有着何种关联也是极其必要的课题。只有具体地、全面地把握上述问题才能明察真相。这也是重新审视社会和文学之关联这一古老又崭新的话题的一个有价值的契机。

《真相在申诉》(1953年10月《中央公论》)与同月《文艺春秋》上发表的宇野浩二的《世间不可思议的故事》先后引起了社会舆论的轩然大波。据笹原金次郎(时任《中央公论》编辑)称,此书的执笔计划已于同年三月在该杂志上公之于众。但纠结于某些问题的定性,公开刊登的条件尚未成熟。当时机最终到来时,广津、宇野、笹原三人共同磋商的过程中,笹原提出,与其广津和宇野联名在《中央公论》上刊载文章,不如二人分别在不同媒体上发表更具号召力(1976年《损保调查时报》No.57~58)。于是广津在《中央公报》、宇野在《文艺春秋》上分别发表文章,并达到了唤起社会舆论的预期目的。面对当局政府诬陷日本共产党行凶犯罪的判决,两位老作家在大杂志上力排众议,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

广津和宇野二人强强联袂之情形从《真相在申诉》中可见一斑,宇野浩二的日记中也记载了和广津会晤的天数:1952年共“108天”,第二年即1953年始截止至9月30日共“72天”(涩川骁《宇野浩二论》1974年中央公论社)。“文学中所不能尽言的话题在松川事件中知无不言”(《真相在申诉》)。鲜活地出现在读者面前的这句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涩川评论说“具备同样敏锐批判目光的两位作家共同完成的此作耐人寻味”。涩川是在偶然读到为被告之无罪申辩的文集《真实穿透壁垒》后开始关注审判的,并专门赶去仙台旁听庭审,直接聆听被告、律师和相关人士的声音,甚至去事故现场实地视察。与此同时,也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呼吁舆论的关注。涩川自发自觉地个人行动颇为引人深思,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同样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佳话。

《真相在申诉》中呼吁“现在需要大声地将他们的无辜昭告天下”,这样坚定的信念是有些来由的。此前志贺直哉等人曾联名上书主持二审的审判长铃木祯次郎,请求其主持司法公正,并配合展开了演讲活动。了解志贺直哉等人活动始末的广津得悉二审有罪判决后,所受到的打击以及深刻的危机意识就可想而知了。

二审判决(1953年12月22日)的结局出乎意料,铃木审判长公布了包括死刑在内的十七名有罪判决。广津是在本乡的双叶馆获悉判决结果的,恰好在场的笹原金次郎亲眼目睹了此事对广津的打击,他回忆道:“(广津)冲到走廊的角落失声痛哭。”(《损保调查时报》)。二审有罪判决公布后,许多报纸和杂志揶揄道:“宇野、广津二君,若不是冒牌的左拉派(译者注:这里指受法国小说家左拉的影响,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所产生的自然主义流派)的话,请站出来讲话啊”以及“凭空想象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你们(宇野与广津)是先知,那就不需要法官、检察官和警察了”等恶意中伤言论顷刻间淹没了对审判的批判。更有甚者,日本律师联合理事会也宣称“有关松川事件,是部分文人之间的并无真凭实据却妄加质疑审判公正性的不良言行”,暗喻对宇野和广津批判审判的态度的不满。后来广津称那时的境遇是“四面楚歌”,然而,正是在这种与真实绝缘、被权势及其追随者横加指责的困境中,真正意义的战斗之于广津才刚刚打响。

广津要求公正审判的发言,很早就受到参加救援运动的社会活动家们的关注。广津对他们在资金方面伸出的援手,也予以了回应。关于广津所收到的资金援助,有资料及证据可推断确系巨额数目;另一方面在《真相在申诉》中也可见端倪:作品在《中央公报》连载完毕后四年半的稿酬全部送到监狱方面(《损保调查时报》),这一点有笹原的陈词为证。在相关座谈会上,广津桃子(译者注:广津和郎之女,作家)曾坦言自己也是首次得知这一事实。此外,参照《松川斗争十五年间财政概览》(1949年9月22日~1963年12月31日),其间列入了1952年开始(昭27)广津的销售资料、彩纸和绘画的收入以及1954年之后他的电影、讲演和版税收入。这两项收入合计相当于十五年内总收入的10%。这可以视作是广津等文人在二审之后通过参加社会运动所带来的收入。

促使广津开始云游演讲的,是1953年10月27日在丰岛公会堂举办的“申诉真相:讲演及电影之夜”主题活动。促成广津登台演讲颇费了些周折。时年刚刚大学毕业的和泉秋(现相模女子大学教授),去本乡的双叶馆拜访广津并邀请其演讲。广津托辞“请予时间考虑,鄙人实不擅长演讲”,并未直爽应约。数日后和泉秋复又拜访,广津再次推托:“我虽能写作,但在公开场合讲话实在为难。”偶然在场并目睹此情形的志贺直哉规劝广津何不尝试一下,然而广津始终不予答应。遭到拒绝下不来台的和泉秋登时珠泪涟涟,广津才不得不勉强应允下来。然而没等和泉欣喜多久,活动在即之时广津又旧话重提:“果真是无法登台演讲请恕罪。”和泉在主办方的陪同下赶到双叶馆,声称海报业已张贴一旦撤销事态将无法收拾。这样,才在距离活动举办仅剩三个小时之际,终于说服了广津。

这次演讲成为广津奔赴仙台的动因。“以赤子之心,与各等相关人士会晤,并且冷静诚实地去观察。”他对在仙台所接触到的被告们的印象,“都是心底澄澈、光明磊落之人,丝毫感觉不出半分伪饰”(根据讲演速记成文,以《赢在真相》的题名发表于同年的《文学之友》一月号)。“在以莫须有之罪被处死刑和无期徒刑的无辜的人们面前,我无法再保持缄默了。须得同这种违法行为做斗争。我之所以对松川事件有话要说,正是从这样朴素的立场出发的”。在戒备政治压力的同时,他告诫自己“不要做出把审判卷入政治斗争漩涡的过格行为”。致作家江口涣的书信日期标记为演讲的次日,其立场也如出一辙:“或许是作为旁观者的我多虑了,也希望各位以我为戒凡事多加思量。”这亦是对作为共产党员作家的江口在党内号召力的一种期待。涩川骁指出:“(广津)在初期,就已确立了其针对审判的方法论。”联系到广津从最初就要求审判的公正性这一点,可见他在此事件中不屈不挠的姿态。

同一主办方在翌年2月5日举办了“文学家的和平追求”演讲大会。此次会议以呼吁以反战与和平为主题,并作为文学家和青年们建立良好的协作关系的一种新尝试。广津再次登台,其情形在同时期的《朝日新闻》上以《甘泉之路》的题名连载,作者被假托为金泽幸三郎,该作品得到好评并被广为传颂。文章虽无直接呼吁反战和平等主题之意,但在十年后广津致和泉秋的书信(1963年11月20日)中证实了广津和郎完全接受了文学家和青年之间建立良好合作的理念。“当时接受你的邀请在池袋(译者注:指池袋的丰岛公会党)演讲,是松川演讲的开始。那时并不习惯登台演讲,讲得一塌糊涂,过后想起来真是汗颜不已。其后我在日本全国巡回共演讲了一百五十场,再糟糕的演讲也慢慢习惯了。”完全使人忘怀十年岁月流逝的率直明快的文体,仿佛其中可以感受到广津宽广博爱的胸怀。

书信中有“汗颜不已”的字眼,“讲不好”、“讨厌演讲”的意识在后来全国云游的演讲行程中似乎也超乎想象地根深蒂固。演讲后致铃木信的书信中也并非称自己“站在演讲坛上得心应手”,而是分明看到了“我想用笔书写可能更具效果”的偏爱。广津之所以能够克服这种内心的抗拒情绪站在讲台演讲,其原动力乃是面对被权力所剥夺的真相和面对人权的危机意识,此外别无其他。广津曾痛恨法西斯政治将自由和真理同教育剥离,并进一步导致文学陷入更为艰难的处境。广津深切地感受到这种如临深渊的危机。在如何应对这一问题时他指出:“要更踊跃地走上街头,(中略)。若不‘读’,单凭耳朵去‘听’,如何获知真理?对此不教化是万万不可的。”(《教育方针与文学》1937年6月9日~6月12日《朝日新闻》)或许是深谙纠正教育的方针在当时无法施行的现状,在广津的记忆中固化了对演讲的有效性认识与文章的作用之间的均衡关系。

确认广津全国巡回演讲的具体场所和日期是极其困难的,但从福岛大学松川资料室和法政大学大原社会问题研究所收藏的松川事件对策协议会资料,以及当时的报纸和杂志所刊载的调查来看,目前可以确定广津曾在九十多个地方演讲过。细说如下:

1953年,1次;1954年,3次;1955年,2次; 1956年,1次;1957年,12次;1958年,12次;1959年,26次;1960年,6次;1961年,6次以上;1962年,1次;1963年,23次。

对照广津年谱可发现:自广津62岁至72岁之间,历经了因病卧床、住院、手术宇野浩二及妻子滨的去世等困顿,正是他多灾多难的人生时期。曾陪同广津巡回演讲的开高健称广津为“温文尔雅,却执拗地坚持彻底实践的人”(《行动的倦怠》1967年4月《文艺》),并道破广津在本质上与传统知识分子言行的大相径庭的个性。开高反复申明自己就中受益匪浅,广津与开高的师承关系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课题。

广津的热情源自何处?这是无法一言以蔽之的。在《风雨交加的松川事件》中,对广津思想深处可以窥见一斑:“不论面对何事,都须自问是否真正于心无愧;不囿于流言与世评,不畏权贵,真正凭自己的良心说话才是最必要的。”之于广津而言,读书的方法、文学的方法与人生的方法都是同义的。这里直截了当地阐述了广津的文学与人生的原理。据此可以断言,广津必然无法漠视松川审判的一审、二审判决结果,而且注定要拍案而起。

此外,广津也无法抛却对亚洲、太平洋战争的深刻自省而单纯批判松川审判。他对战争中自己的人生方式心怀愧疚,勇敢正视这种情感并在作品中公开发表,并且反复表达了这种自省之心。在《再述散文精神》(1948年10月《光》)中,将散文精神赋予了“面对历史的责任”之意,并自发地对自身战争责任进行惩戒。“和以前那个时代大不相同了,我不断去各地讲演,即使有警察在场也可以畅所欲言了。(笑)。”(《二十年的时光》1963年9月13日~15日《福岛之友》)广津曾在《人民文库》的讲演会(1936年10月18日)上,在有警察在场的情况下,一边用“反文化风潮”的词汇暗喻法西斯主义,一边不得不采取抵抗姿态使用散文精神这一词汇来进行演说。基于这样的痛苦经验,必然导致了广津上述的想法(参照《关于散文精神》)的出现。

《甘泉之路》(1953年8月15日~1954年3月26日《朝日新闻》)是探寻当时社会问题的难得的作品。以金泽幸三郎和波多野京子的人性与思想升华的恋爱剧情为主轴,通过对少女以及不论经历多大打击都不放弃希望活下去的女患者的具体形象,明确地表述了对战后民主主义的浪潮所给予的信赖与连带感。在结尾处,借京子之口说道:“无论怎样被病痛和生活折磨,我也要努力追求。我坚信心中所想必将传到这个国家的人民的心中。”这其实正是作为作者的广津所要表述的主旨。

热海中学学生会会刊《热海》(创刊号1952年3月20日)刊载了一篇名为《善意》的随笔,文中这样写道:“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和信赖才是一切的根本。日本和平与世界和平,都要建立在个人之间友爱与同情的基础之上。(略)让我们将善意留在人们的心底,将人类社会改造成善意的社会。勿忘此志。”用平易的语言告诫年轻人,只有善意与信赖才是和平之本。青野季吉评论说:“所谓基于善意的人性信赖、尚未丧失纯粹状态的作家,尽我所知唯独广津一人而已。”(1951年1月《读卖评论》)凸显了广津不浮夸、不自我标榜的诚实秉性。

之外,广津经过松川事件,面对安部能长等老一代自由主义者的保守化,进一步强化了自己的危机感。曾经自负的自由主义者保守化倾向日趋严重,无法纠正不公正的权力导致自由批判精神的丧失。广津是仅存的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主义战士,而对广津的松川事件的批判态度深信不疑、并支持到最底的只有志贺直哉。

广津的笔墨对象仅限于判决书和法庭记录,他用极大的克制力与实证方法,对事实的误认及证据的歪曲逐一指摘。在《应注目何处》(1955年11月《中央公论》)的连载结束后,广津将其主干部分归结成五点并记录了下来,这使得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这场斗争的本质。堀田善卫声援道:“我大书特书,并呼吁能看懂文字的所有读者,至少阅读此人此书。”(《学艺》1958年10月14日《每日新闻》)。广津脚踏实地的努力工作赢得了许多赞誉之声,如获至宝的他并不感到工作艰辛,而是全副身心地投入到对松川审判的批判中。“作为人应最大限度地心怀公正公平的态度谦逊地去检讨考察他人之罪责,这就是身为法官必备的正义”(《审判杂感》1959年8月14日《每日新闻》)。上述言论,不仅是广津对自己的要求,也为专家提供了依据。法学者戒能通孝说:“对事实进行分析是索然无味、麻烦无比的事情。而我从广津的话中获得了解放,从心底感谢他。”(《松川事件:法规与事实》1959年8月18日《朝日新闻》)。除此之外,律师大冢一男也认为检讨事实认定的妥当与否是“极其困难的作业”,并绝赞广津“在未知领域中关于事实妥当与否的认定,仿佛初次将铁锹铲入地面耐心地开发土地,是有着划时代意义的。”(《广津和郎<松川审判>的意义》1959年1月《为了人权》)。

尽管如此,媒体论调依然。“祈盼审判长丝毫不要为法庭外的评论所左右”(小泉信三《裁决与审判》1957年4月30日《每日新闻》)以及“若假设被告中隐藏着真凶的话,不仅广津的努力付诸流水,被告的罪责也不再仅只是制造列车脱轨翻车那样单纯了”(今日出海《广津和郎的真实》1959年10月《新潮》)都是具有代表性的言论。

新闻界就是这样充斥着媚俗的论调,持续制造拥护法院的社会舆论。

如果将视线从肯定性评价转移开,必然会步入到一个以非文学的枯燥素材,对各类细节进行描写的特殊领域。(《松川审判第二》书评1956年6月2日《新读书》),这类作品首先应该提到的是引人入胜的纪实小说(青野季吉《坦率的坚强》1956年10月《文艺春秋》),是对法官作出人性研究的文学作品(大冢一男)。小说家的工作就是以摒除不合理的视角,质询并迫使法官做出最坦诚的回答(志贺直哉《广津君的工作》1954年12月17日《每日新闻》)。面对铺天盖地而来文学评论,广津坦言道:“事关拙作《活着》,我想即便不能概括地将其视作创作,从广泛的意义而言,也或许可以说成是与文学相关联的存在吧。(中略)因为这是文学者所写就的,其中或许包含着文学的要素。”(《初夏杂笔2》1961年6月18日《东京新闻》)曾对散文样式展开论争的广津,其作品《活着》从质朴、真实的角度出发,侧重文学要素的引入。这与前文提及的《甘泉之路》所倡导的主题是相通的,充分展示了广津的战后意识。

广津在致门田实审判长的书信中,表达了对退回重审中判决全员无罪的感谢和慰问之意。对一直诉求战后日本审判公正的广津而言,当然可说是一种明显的转变之态。通读致铃木、二宫、阿部三被告的书信,即可窥见广津通晓情理的为人姿态与平等博爱的高尚品格,其作品也必然真实地再现人物的真情实感。

最后,应该说明的是矗立于事故现场的“松川之塔”碑文。此塔为纪念松川事件十五年的斗争胜利修建的。1964年1月4日,经松川对策协会全国代表会议提案,于同年9月12日举行了纪念碑奠基仪式。据一审二审中均被判处死刑的原被告本田升回忆:“读到碑文底稿时我的心绪翻卷,难以平静。”(《两座碑:伫立在松川事件的现场》1992.5《广场》No.158转载于1993年9月《民主文学》)草案最初是由促成松川胜利的原动力——“松川守卫会”提出的,在商议的过程中又由律师提出了替代方案。将上述两个文本并列起来讨论时发现,前者颇具说明性因此文字冗长,后者则不易为民众通晓。至此协会人员在热海访问了广津,并委托他撰写碑文。广津愉快的应诺,而且不日即完成了。广津也列席参加了中央委员会的讨论。8月17日最终决议对草案中两个细节进行修正,几天后又追加修改一处,本田为此专程拜访广津寻求谅解。如此,就形成了我们今日之所见的“松川之塔”碑文。成型碑文究竟是否超越了广津之作呢?阅读碑文的细部可以发现并非没有不得已的删减与订正,文章整体也多少能够感到与广津文体的不调和感。但时刻优先考虑松川运动之团结的广津最终还是同意了碑文的修订方案。碑文的末尾讴歌道:“人民之力量集结起来,必将成为无比之强力。此乃纪念人民胜利之塔。”这是广津的人生巅峰之写照,碑文全文亦是据此修订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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