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华
由河北大学肖红松博士撰写、中国人民大学陈桦教授作序的《近代河北烟毒与治理研究》于2008年12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35万字,以近代河北的烟毒与治理问题为研究对象,第一次系统阐述了近代河北烟毒泛滥实态和历届政府的查禁烟毒活动,力求站在历史和现实的交汇点上,总结近代河北烟毒泛滥的表征、原因、影响,缕析百年来河北治理烟毒的曲折历程及其经验教训。该书是第一部研究近代河北烟毒及治理问题的专著,是区域烟毒史研究的一部力作。
纵览全书,笔者认为,该书具有以下突出特点:
由于烟毒祸害极深,对中国近代社会影响广泛,引起社会各界人士的高度关注,自晚清民国迄今,相关研究可谓丰富,其中既包括宏观性研究,也涉及区域性研究、专题研究,在研究方法和资料整理方面也取得了重大进展(见该书第4—32页)。但毒品史的区域研究有待进一步开拓,特别是直隶河北地区。这一地区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晚清至民国初年为畿辅重地,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仍为华北首重之区。特殊的地理位置及历史的演进与变革使得该地区烟毒的发展与禁革过程具有了与其他地区不同的特点与形态。该书作者选取“近代河北烟毒与治理”这样一个区域性课题进行研究,系统全面地梳理了河北省百余年来烟毒泛滥状况、脉络,凸显烟毒问题的时代特征与区域特色,深刻揭示了烟毒泛滥对近代河北政治、经济、文化、民众生活等方面产生的广泛而复杂的影响。作者从鸦片的生产、贩运、吸食、后果以及政府的政策、民间和政府的禁烟活动以及外国侵略的影响等多个方面入手,描述细致入微,为广大读者提供了一个翔实可靠的历史个案。烟毒本身凝结着近代社会的种种特殊矛盾,透过烟毒问题来审视近代河北,为认识和分析近代河北提供了新的视角。同时,从毒品史的角度诠释河北近代史,也有助于推动河北近代经济史、贸易史、军阀史的研究。因此,该书的出版,不仅是对深化近代河北社会经济史研究有较高的学术价值,而且为当代禁毒斗争提供了有益的借鉴与启示,对寻求解决当代毒品问题的路径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作者认为近代中国鸦片弛禁时期远比严禁时期长,在弛禁期间鸦片贸易便是合法的贸易,同样受价值规律的制约,鸦片的生产、贩运、销售、吸食各个环节依存互动,造成鸦片消费市场日益扩大,推动烟毒泛滥陷入恶性循环。作者重点考察了近代河北烟毒泛滥成灾的多种状况及深层的社会问题:一是因政府的鸦片弛禁政策和军阀为筹饷而实行的纵毒活动,使河北吸食滥用毒品之风盛行,吸食主体剧增,人数众多。从吸食群体结构分析,具有吸毒者多于吸烟者、男多于女、青壮年居多等特征;从吸食者职业分析,瘾民遍布各行各业,然而以农、工、商、无业“四业”为主;从消费层次看,烟毒吸食是从上层社会向下层社会蔓延扩散,最终形成一个庞大的吸食群体,包括了社会各阶层,但烟毒吸食存在阶层的差异性:官吏豪绅及有钱人多吸食奢侈的鸦片,而贫苦瘾民则吸食廉价的白面吗啡等毒物;从消费区域看,以冀东、冀南、冀中为重灾区,前两者尤以毒品为主。二是随着瘾民的剧增和烟毒需求量的不断增加而形成的巨大需求市场推动了外埠烟毒输入河北,基本上形成了以平津为中心的华北烟毒运销网络。当然,近代河北烟毒问题的肇端应归咎于英国鸦片走私输入,日本人则继承其衣钵,成为近代河北烟毒泛滥的罪魁祸首,他们在天津、唐山、秦皇岛等地开设了多个制毒窝点和“洋行”,不但提供毒品制贩、吸食的场所,还专门为那些贩运或吸食烟毒者提供便利条件,允许他们到洋行、白面馆用钱购买毒品或用“抵押”形式“借资”换取毒品。这些状况又使得河北的烟毒泛滥陷入恶性循环。此外,恶性循环的后果又使近代河北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烟毒的制贩售吸者队伍,衍生出一批又一批的社会渣滓,而在禁烟时期,烟毒非法利润激增导致近代河北涉毒犯罪行为高居不下。作者从市场分析角度形象地勾画出近代河北烟毒消费市场场景及其独特的地域特色,研究细致入微。
由于烟毒的泛滥及其对国家、社会所造成的巨大危害,查禁烟毒,政府与社会责无旁贷,这是本书阐述的重要内容。作者纵览了近代河北在鸦片战争前后、清末民初及南京政府时期查禁烟毒的活动,汇总河北在特设机构、严定律令、广泛宣传、严厉查禁、注重施戒等方面的举措,考察近代河北查禁烟毒的成败得失及内中原因。作者对禁烟活动中的民间力量尤为注意,弥补以往研究之不足,如本书以顺直禁烟会和天津拒毒会为中心考察以绅商为代表的社会团体对政府禁政的应合协作,深入论述两团体动员民众积极参与禁烟禁毒,广泛宣传吸毒危害,帮助烟毒民戒瘾,为近代河北查禁烟毒事业作出贡献,揭示民间力量与政府查禁活动契合与否是政府禁烟成败的重要条件之一。如民国初年,为反对政府收买存土的天津民众于1918年10月成立拒土会,联合其他团体迫使北洋政府总统徐世昌将存土定期焚毁,特派专人前往上海主持焚土事宜,于1919年1月在上海浦东陆家嘴将存土焚毁。这一焚土事件成为“在华鸦片合法贸易史的可资纪念的‘最后一页’”,也成为清末民初中国禁烟运动伟大胜利和外国鸦片合法输华结束的标志(该书第380—381页)。拒土会于1918年冬更名为天津拒毒会,逐渐发展成为北方地区最活跃的群众性禁毒团体,他们号召热心禁烟的团体和个人入会,调查各地烟祸,协助政府抓获烟犯,注重瘾民施戒,还设立分会与戒烟所。此外,还有民间百姓发起的焚烧烟具、呼吁废除烟约、恢复中国禁烟主权、配合政府实行禁烟等活动,这些民间禁烟力量的隆兴都为河北的禁烟拒毒运动作出了贡献。
禁止吸食鸦片是禁烟工作的目标,而戒烟是达到禁吸目标的核心环节。以往研究就此着墨甚少,该书专门论述了近代河北对烟毒民众的戒治活动,阐述了自清末至民国,河北省设置戒治机构,优先重视官员、公务员的戒治,加强对烟毒吸用者的监管,建立起一套较完整的戒烟救治体系;清末直隶戒烟工作取得显著成效,南京政府时期,河北省对戒治工作给予足够的重视,取得了一定成绩,但受多种因素的制约而最终失败。值得说明的是作者将禁烟活动的民间力量与政府力量作一对比,认为“民戒”的力度远远大于“官戒”,它来的更加猛烈更加彻底。清末直隶戒烟热潮给人留下至深的印象:在宣传方面,民间团体采用多种形式呼吁烟民戒烟,掀起此起彼伏的宣传浪潮,为直隶戒烟活动提供强大的舆论氛围。如顺直禁烟会在报纸上刊登白话文章,散播白话传单,举办演说大会,聘请社会名流宣传鸦片的危害,鼓励烟民自觉断绝吸食鸦片的恶习。艺术界也踊跃参与,利用演剧、双簧、大鼓等艺术形式演唱戒烟曲目。在烟民施戒方面,不仅官方创办戒烟局所,民间团体、地方士绅也自发组织戒烟会社,帮助烟民戒瘾。除天津商会于1906年12月创办公立戒烟善会外,各地士绅踊跃参与,多种形式的民间戒烟机构在各地竞相设立,1908年直隶戒烟会社达190余处,1912年增至333处。各地士绅或捐输资金屋舍,或亲自主持会社事务,或劝勉烟民戒烟,鼓励民众检举监督,为戒烟工作的开展出资出力。可以说,清末直隶的戒烟活动取得了显著成效,其间官绅良性互动及民众戒烟热潮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遗憾的是,民国初年直隶的戒烟活动作者没有涉及。
作者在深入研究及思考的基础上,不囿成说,就一些问题提出颇富价值的思路和见解。比如,对于烟毒流行应该注意综合考察其政治行政及民众生计、社会习惯、民族心理、文化传统等诸多因素,提出行政力量在禁毒中的关键作用,便是由充分论述而得出的切实结论。比如对烟毒贩运网络的分析,该书将烟毒走私路线、走私方式、销售网点等都真实地再现出来,将烟毒吸食者的数量演变、社会构成、地域分布、吸食方法等都做了深入分析,读来如临其境。作者认为,政府制定严刑峻法进行禁烟、劝人戒烟仅是治标的措施,是从消极上加以制裁。在法律制裁的同时,更应辅以积极预防,即达到使人自觉不吸烟毒的根本目标。当然这不是容易的事情,也不是短时间可以见效的(该书第457页)。该书对历届政府、民间组织在禁毒、戒毒方面的不同作为及其各自绩效进行了系统缕析,特别是从强权政治、主体软弱、因缘趋利、不良理念等方面对近代河北禁烟的局限做了多角度的探索,具有较强的说服力:倚仗治外法权的不法侨民和军阀势力是近代河北禁烟毒无法克服的最大障碍,而禁烟毒主体的软弱及缺乏严格一贯的政策,终致烟毒不能彻底禁绝。作者还进一步分析了禁烟不绝因缘趋利的经济动因,即经济困顿下的利益驱动。对官府而言,“缘”即手中的公权,对民众而言,“缘”即地缘、业缘及社会调控薄弱所造就的一切机缘。而风行社会的不良文化理念和社会心理则是造成近代河北查禁烟毒无法避免局限性的更深层、更深刻的原因。其中从社会文化的角度分析烟毒成灾的原因是该书一大亮点。此外该书对近代河北烟毒和禁烟对于当代反毒禁毒斗争的启示,亦有独到见解,等等。以上这些观点不仅是对近代河北禁毒历史反思的结晶,也对中国现实的禁毒工作具有借鉴意义。
作者克服了种种困难,前后花十年时间,查阅了大量档案、档案资料汇编、原始报刊、文集、方志、统计资料、文史资料、外文资料及学术专著等近400种,从而使其论述具有坚实的资料基础,严实而充分,令人信服。如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河北、北京、天津市档案馆的档案,前国民政府的《禁烟公报》、《禁烟汇刊》、中华国民拒毒会的《拒毒月刊》、河北省政府的《河北月刊》、《民政月刊》等。作者还对各种资料分析考证,使所用资料和数据翔实可靠,并运用社会学、统计学等研究方法,对数据进行量化分析,绘制了许多图表,诸如直隶各府州罂粟的种植面积、产量、贩烟者的职业分类、土膏店数量、吸食群体诸种结构等,清晰醒目,为阐明自己的观点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也为进一步深入分析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如作者依据天津海关贸易年报等资料编制了《1861—1911年天津海关输入外国鸦片数量及价值统计表》,逐年修订数值,厘定前人研究及海关册之谬误,得出50年间天津海关输入外国鸦片136572担、价值白银31645001两的结论(见该书第81-83页)。
该书也有不足之处,对某些问题的深入分析不够。比如:作者力图将河北烟毒与治理问题放在近代中国社会转型的视野中以探究其所处地位和所具有的地域特点,固然可取,倘若与京津地区烟毒与治理工作进行对比研究,则更能提升这一专题研究的普遍意义。作者对清末、国民政府时期河北戒烟问题做了可贵的探索,但对民国初年时期的戒烟工作却未涉及。
总之,该书的出版是对地方禁毒史的有益尝试,填补了河北烟毒史研究的空白,推进了河北地方史的研究,是一部有较高水平的学术著作。书中的观点,特别是晚清、民国时期历届政府与民间组织在禁毒方面的成败得失,对服务于当前严峻的禁毒斗争和广泛开展禁烟宣传亦有着一定的现实借鉴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