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敏
(浙江工贸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3)
目前,学术界、传媒界都在使用“文化中国”这一概念,然而对于它的原始出处却没有专文予以探求,甚至出现了不实之论。本文通过检索资料,对“文化中国”的概念追本溯源,以正视听。
近 30 年来,“文化中国”(Cultural China)的提法广为海内外华语思想学术界、新闻出版界所接受,俨然成为一种时尚的社会文化现象,使用频率更是一路飙升。已故海外著名华人学者傅伟勋教授(1933年—1996年)乐此不疲地在海外、大陆和台湾宣扬“文化中国”概念,挖掘中国文化的生成意义,最终成就大作《“文化中国”与中国文化》(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8年);现代新儒家第三代领军人物杜维明教授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文化中国”的命题多有运思;①据杜维明介绍,“有关‘文化中国’的英文论说,是我在1990年10月24日由夏威夷东西文化中心主办的‘做中国人的意义’(The meaning of Being Chinese)国际学术会议中正式提出的”。见《杜维明文集》第五卷,第379 页,武汉:武汉出版社,2002。前中国哲学史学会会长方克立教授在厦门召开的一次闽台文化学术讨论会上发表《“文化中国”概念小议》一文(1992年);②方克立:《“文化中国”概念小议》,原载《同祖同根源远流长——闽台文化横论》,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3;同时收录于方氏著:《现代新儒学与中国现代化》,第505—512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加拿大籍华裔学者梁燕城教授力主从基督教的立场来理解“中国文化”并创有《文化中国》学术季刊(1993年);中国文化书院与原杭州大学曾合作举办以“文化中国”为主题的学术会议(1994年);德高望重的中国哲学史专家张岱年先生在为《中国文化研究二十年》一书作《序》时(2003年),①张岱年:《为中国文化研究20年序》,《社会科学战线》,2003,(5);邵汉明主编:《中国文化研究二十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就以“中国文化与文化中国”为题,并且期待此书“能为新的世纪的……文化中国的建设起到某种铺垫或推波助澜的作用”。一言以蔽之,“文化中国”的学术命题已经成立并成为学界开展学术研究的热门议题。
与此同时,新闻传媒、图书出版界也十分钟爱“文化中国”的提法。2000年1月,深圳大学传媒与文化研究中心利用因特网的传播效应,创办以“文化中国”命名的网站;②网站域名为http://culchina.net。2004年11月,英文版“文化中国”丛书在北美出版发行,并在华盛顿、纽约、洛杉矶、西雅图等几个主要城市成功进行了宣传活动;[1]2006年1月,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开播《文化中国》讲坛类节目,且可以与央视科教频道的《百家讲坛》相媲美;2008年8月,“无与伦比”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通过现代高科技与竞技体育的“联姻”将“文化中国”的元素演绎得淋漓尽致,向世界充分展示了“文化中国”的神韵魅力与国际形象。③万一:《那一刻,世界感受“文化中国”》,《新华每日电讯》,2008-08-11;李舫:《北京奥运,向世界展示文化中国》,《人民日报》,2008-08-01;郝平:《人文奥运文化中国》,《光明日报》,2008-06-14。毋庸置疑,“文化中国”的理念已经走出书斋与学界,蔚然成为一种鲜活的用于弘扬五千年中华文明的文化符号。
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无论是上述一流学者包括傅伟勋、杜维明教授在内,还是新闻传媒界的策划主创们,都没有对“文化中国”这一观念的来源与出处拿出过可靠的证据,作出过确切的判断。比如傅伟勋教授在1987年1月的一次演讲会上,就坦诚地告诉听众“文化中国”这一概念是学来的,至于最早出处没有深究(下文详论)。杜维明更是不加详考,以为“‘文化中国’最早提出来可能是1987年”(《杜维明文集》第五卷,第379页)。这似乎违背了学术研究与文化传播一贯提倡的“求实、存真”的基本立场与原则。
2006年4月,在浙江余姚召开的“黄宗羲民本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期间,著名中国思想史研究专家、原《中国论坛》半月刊编委召集人韦政通先生受主办方特邀与会,并向笔者展示并提供了“文化中国”这一观念来源的“第一手证据”,提供了一些线索资料,叮嘱晚学要将这一“证据”(照片)展示给大陆学人;三年来,由于学业、工作双重压力,笔者一直没有机会对“文化中国”概念进行“溯源式”的书面整理,近日阅览《联谊报》文章,发现“钱江潮版”下专设“文化中国”栏目,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当日草记与韦先生提供的照片,遂重新梳理线索、检阅学术文献而成此文。
“文化中国”这一观念的来源,需要从上世纪70年代末,马来西亚“华侨生”在台北创办的《青年中国杂志》的期刊说起。中国近代史上有三个“大移民事件”,其中之一是“南洋大移民”,简称“下南洋”(另外两个是时下被新闻传媒界吵得沸沸扬扬的“闯关东”与“走西口”)。“下南洋”是指广东、福建沿海一带的许多老百姓不堪忍受国内的恶劣生活条件,万般无奈之余,只好背井离乡,南下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新加坡等地谋生。初到异国他乡,这些作为“劳工”侨民们大多从事一些诸如矿工、种植工人之类的体力劳动,并且时常受到当地原住民的欺压、歧视;但是,他们吃苦耐劳、勤奋工作,很多人也彻底改变了自己与家族的命运,生活很快就富足起来。“富庶而知礼教”,富裕起来的华侨们受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并没有忘掉自己的“根”,十分重视对子女后代的教育,对子女的管教也十分严格;可是这批侨民多是农家背景出身,在异国他乡无法提供给孩子们良好的传统教育,于是他们决定把自己的子女送回华语地区接受教育。
20世纪70年代后期,五六名来自马来西亚且自幼接受中文教育的“华侨生”,有男有女,十分眷恋自己的国家与中华传统文化;由于众所周知的客观时政原因,他们无法回到自己一心期盼的故土——中华神州大地,所以只好选择到台湾去留学念书,接受中文教育。这批“华侨生”虽然身在台湾,但是十分向往自己的祖国,带着十分浓厚的“中国文化乡愁”,所以干脆效仿“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倡导者陈独秀所主办的《新青年》刊物,以“中国正在壮大成长、青年勇于实现理想”为办刊宗旨,自发成立杂志社,创办自己的《青年中国杂志》。第一号即创刊号以“青年中国”为专题,第二号以“历史中国”为专题,1979年11月份出版的“第三号”即以“文化中国”为题刊发,主要内容有“建立文化大国专题”、“神州文化推广专文”、“光辉十月专辑”,该号封面上还配有木兰从军、民族英雄岳飞的图片。韦政通先生认为《青年中国杂志》办得很有水准,所以自己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曾经接受这批华侨生之中四五位同学的专访,并发文刊于《青年中国》。
这批华侨生在马来西亚时,缘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曾经创办过“天狼星诗社”(1973年),来到台湾,他们还在福隆大聚联手创办了“神州诗社”(1976年—1980年),“神州”自然系“中华神州”的缩称了。诗社有自己的领袖即核心人物,就是后来移居香港而大名鼎鼎的武侠小说创作家温瑞安先生,温瑞安本人自幼爱好习武,小学、中学时代就时常写些武侠类题材小说,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武侠小说无数,可谓“一代奇才”。“神州诗社”的其他主要成员还有方娥真、陈淑宜、黄昏星、周清啸、廖雁平等,他们在“温大哥”的带领下,志同道合,学文习武,共同居住在木栅地区的“试剑山庄”,过着类似“公社”式的生活。
然而,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台湾地区,是一个“凭动机猜疑,便能入人于罪的年代”,思想言论自由受到很大限制,“神州诗社”的活动被当局认为带有“政治”倾向,被视为“异端”与“帮派”组织;1980年9月终于被行政当局作为“非法嫌疑组织”而取缔,温瑞安、方娥真被逮捕扣押,“受到政治迫害”,在“军法处”监狱接受一种非正式坐牢性质的所谓“感化教育”,并被驱逐出境。我们必须肯定,这批来自马来西亚的年轻的华侨生,大都十分优秀,对中国文化的未来充满信心,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负,并勇于付诸行动来实现他们共同的志向,难能可贵。
“文化中国”这一概念第一次被成功地运用于学术之功,当推韦政通先生。1985年,韦先生已经成为《中国论坛》半月刊杂志编委会的召集人,为了庆祝创刊十周年,策划了以“海峡两岸学术研究的发展”为主题的专号,同时决定召开学术座谈会,主要内容包括哲学、文学、史学、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心理学、教育学等十门学科,并且每一门学科大陆、台湾各一篇。在约稿邀请函之中,韦先生写道:“自从1949年以来,海峡两岸学术研究即分别在两种政体下各自发展,影响所及,不只方法论大有差异,亦形成不同的风貌。唯基于文化中国的立场,双方学术研究发展各有特殊意义,殊值重视。”[2]这是学术界首次使用“文化中国”这一概念。
1987年1月12日,台北《文星》杂志社在耕莘文教院为傅伟勋教授举办了一场题为“文化中国与海峡两岸的学术交流”的演讲会,这场演讲报告由傅伟勋的挚友韦政通先生点题讲评。演讲一开始,傅伟勋就告诉听众,“文化中国”这一概念是从《中国论坛》半月刊的一份邀请函中学来的,至于最早出处没有深究。当然,那份邀请函,就是上文提到的由韦政通先生起草的那份;而且,关于哲学学科的大陆稿约则是由傅伟勋教授执笔,因为在1985年,台湾与大陆学界之间的交往甚少,直到1988年“三通”政策逐步落实,两岸学术交往渐趋频繁。至于《中国论坛》主办的那次“海峡两岸学术研究的发展”的研讨会,受邀对象主要为海外汉学家、港台学者,几乎没有大陆学者的身影。韦政通先生本人也是“文化中国”概念的提倡者与诠释者,比如在1987年5月刊出的《文星》杂志上,韦政通发文特嘉许当代新儒家的开山祖师梁漱溟先生为“文化中国”的象征(文章标题为《“文化中国”的象征——梁漱溟先生的生平与思想》)。
这里,我们可以交代一下,那份带有自由主义倾向的政论性学术杂志《中国论坛》半月刊,在上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1975年创刊,1992年停刊)的海峡两岸学界以及海外汉学界皆有“相当的”社会影响与学术地位,并嘉惠两岸学人。比如海内外知名儒学研究专家吴光教授曾于1988年、1989年、1990年多次在《中国论坛》半月刊发文探讨“改善知识分子待遇”、“对《河殇》的批评性反思”、“中国改革开放政策”、“一国两制论”等,提出了许多在当时具有卓识远见与战略眼光的新观念、新思想;北京大学哲学系李中华教授也于1989年在该刊发有“大陆文化热的起因与知识分子的觉醒”的专论,产生了一定社会影响。近年来,《中国论坛》杂志半月刊成为学界研究新视点,2004年台湾东海大学历史学系研究生罗元德就有硕士学位论文《〈中国论坛〉半月刊与战后台湾自由民主之路》。为了方便并促进大陆学界就《中国论坛》开展学术研究与检索文献资料,韦政通先生特地将自己珍藏的一套《中国论坛》半月刊,无偿捐赠于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这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彰显了一代宗师嘉惠学林的风范!
“文化中国”这一观念带有笼络海内外华裔学者与知识分子感情的凝聚力与感召力。自上世纪80年代,傅伟勋教授先后5次以“文化中国与中国文化”为主题在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武汉大学哲学系等高校科研机构,发表学术演讲,大力宣扬“文化中国”,反响十分强烈,并“使之成为影响深远的概念、思想与实践”(郭齐勇语),已故著名中国哲学史家萧父先生(1924年—2008年)特赋折扇诗一首:“文化中华不可分,血浓于水古今情。百年风雨嗟回首,同赋《无衣》盼好春”,[3]以应和傅氏倡导的“文化中国”理念。傅伟勋还为台北《文星》杂志策划过一期“文化中国与中国文化”专号,并且个人论著《哲学与宗教三集》亦以此为书名。总之,在“文化中国”理念的感召下,傅伟勋为促进两岸学术文化的积极交流贡献良多。为了纪念“文化中国”在海峡两岸学术界所产生的文化纽带作用,2002年9月,武汉大学和台湾佛光大学联合举办“第一届海峡两岸傅伟勋、韦政通与当代中国哲学的创造性转化”研讨会,并有会议论文集《中国哲学的创造性转化》(吴根友等主编,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正式出版。
杜维明教授自1990年开始,继承前辈学人韦政通、傅伟勋所提倡的“文化中国”理念(杜氏实际上根本不知道这一理念的真实出处与运用范式),并启动了相应的研究计划,在美国夏威夷东西文化中心、普林斯顿中国学社、哈佛大学教授俱乐部,围绕“文化中国”这个课题进行数次公开演讲、讨论。杜维明教授很骄傲地以为:“有关‘文化中国’的英文论说,是我在1990年10月24日……正式提出的。《文化中国:以外缘为中心》……发表以来,在英语世界引起很大的回响。”[4]关于“文化中国的内涵”理论,杜氏提出了“三个意义世界”(也称为“三个象征世界”)的划分,“第一个意义世界,包括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和新加坡,没有什么可以争议的,主要是由华人组成的社会。”“第二个意义世界,也很容易理解,就是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华人社会,最突出的当然是马来西亚。”“第三个意义世界是争议最大的,就是我也包括了一批与中华民族既无血缘关系,又无婚姻关系的国际人士,其中当然有学者和汉学家,但也包括长期和中国文化或中国打交道的企业家、媒体从业员和政府官员。”[5]杜氏的立论也引起了国内有关学人的唱和,如武汉大学的郭齐勇、胡治洪教授。但是,正如本文开篇所交代的那样,傅伟勋、杜维明在用“文化中国”的概念时,并不了解其来源和应用范式,这一做法确实是不应该的。
总之,“文化中国”这一观念的最早提出者是以温瑞安为代表的马来西亚华侨生,最早将其引入学术研究领域的学人当推韦政通,将其发扬光大并成功运用于学术实践的系傅伟勋教授,杜维明则是“文化中国”论说在英语世界的弘扬、宣传者;张岱年、方克立、郭齐勇、陈卫平、胡治洪等一批学者则是“文化中国”理念在国内学术界的提倡者。此外,抛开学术研究领域,我们还必须清楚地意识到,从感情联络、文化认同层面上讲,“文化中国”这一观念在海峡两岸三地、包括海外华人圈中确实具有不可估量的效用与价值。我们应该利用“文化中国”理念做足文章,“弘扬中华文化,加强精神纽带”,共同继承和弘扬中华文化优秀传统,开展各种形式的文化交流,使中华文化薪火相传、发扬光大,以增强民族意识、凝聚共同意志,形成共谋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力量。
[2]韦政通.傅伟勋:一个漂泊不安的灵魂[J].开放时代,2000,(9).
[4][5]郭齐勇,郑文龙.杜维明文集[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2.379.409—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