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雷登的宗教观与燕京大学办学宗旨的关系

2010-03-21 06:43
关键词:燕大司徒雷登燕京大学

陈 铃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一、引言

燕京大学是民国时期驰名海内外的高等学府之一,曾为中国的教育和文化事业培育出大量人才,1952年与北京大学等高校合并。司徒雷登作为燕京大学的首任校长,领导燕大长达27年,他仅用了不到10年的时间,就将一所人、财、物极度匮乏的学校建成与北大、清华等齐名的国内一流大学。可以说,司徒雷登是燕京大学的“灵魂”,他本人的命运与这所大学紧密相连,甚至是合二为一。司徒雷登理所当然是一位教育家,但本文试图叙述他另一重不广为人知的身份——一位美国来华的教育传教士,揭示其基督教宗教观与早期燕京大学的成长壮大之间的血肉联系。

二、中西交融的宗教观

司徒雷登在中国杭州度过童年,又在美国接受系统教育,中西文化的双重烙印与他日后所形成的主张自由宽容、对话融合的神学观是息息相关的。同时,司徒雷登虽然出身于保守的美国南长老会,但他并没有囿于单一的教义和信条,早在纽约协和神学院读书期间,他就经常利用晚上时间选读一些关于宗教、科学之类的新书,提升自己独立思考和研究的能力。[1](p22)返华后,在杭州传教的司徒雷登在实践中进一步修正其早期的神学观,比如在德清地区宣教时,当他看到由他洗礼的第一位中国信徒因为不在安息日劳作而遭受其族人的迫害、祭祖问题严重妨碍当地信徒皈依基督教等诸多问题后,他对传统的宣教模式提出质疑,主张加以改革。[2](p23)

司徒雷登对圣经采取一种历史主义的观点,将圣经作为解决时代困境的一把“钥匙”,这一点在其对《启示录》的阐释中显露无遗。《启示录》是整部圣经中最为艰涩难懂的,历史上对其的注释也是五花八门。司徒雷登认为,《启示录》充满人情味,包含着历史的经验教训,它之所以带有很强烈的隐秘色彩,主要是避免因触怒当时的罗马统治者而可能招致的迫害。[3](p93-94)司徒雷登认为,《启示录》产生的背景是非常本地化和历史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满足教会的现实需要,而且对后世也有指导作用。他借用《启示录》里的命运七封印和七小号的著名预言来警示大家:魔鬼撒旦同样肆虐在当时的美国社会,比如沉迷酒精、白人妇女卖淫、纽约城赌博风行等等。[3](p99)司徒雷登的这种神学解释让教会中的开明人士看到了圣经研究中理性运用历史方法的价值,这种方法让人认识到《启示录》带有与具体年代相联系的本地化色彩,也为普通人理解书中的种种预言扫清了障碍。司徒雷登对圣经研究采取的这种历史主义的方法是他日后确立燕京大学灵活多变的、适应中国复杂局势的方针政策的思想基础之一。

司徒雷登的宗教观更鲜明的表现在他对中国本土宗教的态度上。每一位来华的外国传教士都迟早会面临一大难题:作为基督教的代言人,如何评价中国的本土宗教(主要指儒道释三家),是选择拒斥还是选择对话。中国宗教的显著特征之一是古老信仰里无处不在的道德动机,所以中国人的上帝通常也是具有杰出道德的圣人的化身。但是,司徒雷登敏锐地意识到:自新式教育兴起以来,这些古老的宗教信仰在知识分子身上逐渐失去了魅力,民国初年的儒教国教化运动带来的多是负面的政治影响,佛教从哲学层面上来说是不切实际的,而道教早就陷入迷信的泥沼。相比之下,基督教最特别之处在于其博爱的精神,这种爱无私而宽广,甘于困苦卑微,其信条可谓是医治现存痛苦和社会腐败的良方,因此基督教应该抓住机会加快扩张。[4](p224)但在发扬基督博爱精神的方式上,司徒雷登又认同基督教和中国传统宗教在道德上存在一致性,进而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中国人的祭祖,并有意将中国的一些传统习俗纳入基督教文化的范畴,比如他认为可以把中国的“冬至”稍加改进为“中国的圣诞节”,因为两者都体现出对家庭的重视和对孩子的宠爱。[4](p226)由此可见,司徒雷登主张中西两种宗教文明之间进行对话,这其中固然有其熟悉理解乃至倾慕中国文明的原因,但本质上是在考虑基督教如何吸收中国本土宗教的养分,最终“为我所用”以争取更多的中国信众。因此,两者的对话实际上很难达到对等。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基于对中国宗教乃至文化的理解沟通,在其治理下的燕京大学才会呈现出中西两种文化交汇共荣的和谐景象。

三、在宗教与世俗之间的抉择

司徒雷登自1904年底来华,除了最初的三年曾在杭州临安等农村地区布道之外,一直在南京金陵神学院任职,并活跃在当时的宗教教育界,逐渐积累起个人才干及声望,很多教内外人士都认为司徒雷登才华出众、思想开明,值得交付重任。1919年春,司徒雷登正式出任校长,将校名改为燕京大学,平息学校派系之争;并及时说服华北协和女子大学并入燕大,使之成为国内最早实行男女同校的大学;买下北京西郊海淀一块地皮,开始筹建新校区;多次赴美募捐,为学校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多年来,司徒雷登就这样扮演着协调人和筹款者的角色。

“五四”以来,中国人民反帝爱国、争取民族独立自由的愿望与决心日益强烈,基督教作为西方文明的代表之一,其来华的目的与作用自然容易受到爱国民众的不信任乃至攻击,最鲜明的表现即为1922年开始的“非基督教运动”,以及1924年兴起的“收回教育主权运动”。1925年,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专门发文,要求教会学校不得以传布宗教为宗旨,不得将宗教科目列入必修科。另外,当时像胡适这样的中国文化名流也都曾深刻批判教会学校的教育体制。司徒雷登认识到,在这种环境下,燕京大学要取得长远发展,不仅要解决学校内部矛盾,而且要面临如何应对中国日益兴起的文化变革和民族主义运动的问题,使学校仍能立足于中国土地之上。

司徒雷登逐渐修正了燕京大学原先单一的宗教性办学目标,学校朝着更加中国化和世俗化的方向迈进。司徒雷登认为:“不管西方对外传教委员会、教育家争论什么教育原则或是宗教自由权,现在问题的关键与其说是教育或宗教的还不如说是民族主义的。中国人有权利也有力量决定哪一类学校外国人可以被允许在中国的土地上经营。”[5](p644)在他的领导下,燕京大学于1926年11月和1928年先后向北洋政府和南京政府申请立案并得到批准。他还大力提高中国人在学校的地位,1926年推荐吴雷川担任燕京大学的副校长,延请陈垣、顾颉刚、冯友兰等著名学者来充实教师队伍,同时对课程加以改革,大力加强中国文化方面的课程,最后燕京大学还发展职业教育以适应中国国情。到20世纪20年代后期,燕大几乎所有的院、系领导基本上由中国人担任,神学教员从当初占全校教员的25%,到1925年减少到20%,1930年更减少到10%。[6](p99-100)燕大的毕业生,从1917年到1936年共约1 700名,以在教育界工作的最多,约占40%,其次是宗教界,约占13%,接着是商界和新闻界,另有出国留学或工作的。[7](p389)这充分说明,燕大中国化、世俗化的改革取得了显著的成效。

司徒雷登虽然对燕京大学加以中国化、世俗化的改革,但是他仍然要求燕大继续保持浓厚的基督教气氛。20世纪20年代燕京大学茁壮成长的轨迹并非单向的从一个保守的传教机构变成一个现代化的教育机构这么简单,只不过司徒雷登能够及时根据时势变化,将部分不利于学校进步的僵化褊狭的宗教政策大胆的调整或放弃,而代之以更加灵活多变、容易为中国人所接纳的宗教教育方针与方法。正如司徒雷登本人所言:基督教大学必须继续在新的条件下运用新的手段在基督化方面变得更加有活力和有进取心;基督教大学必须继续为基督教服务事业培养广大学生,而将来这些学生无论从事哪项工作都可以被上述服务事业的精神所感染;基督教大学必须毫不含糊地澄清任何领域的现代知识和基督教经验并无本质上的冲突,而爱国主义和信奉耶稣也不相互矛盾。[5](p645)在燕大校园内,基督教信仰更多的是一种文化,体现在教师和学生的日常生活中,其宗教生活组织“燕大基督徒团契”具有“开放性”、“活动多样化”、“重精神、不重礼仪”的特征,成为现代化宗教教育的一个典范。[8](p72-76)

更为明确地说,在司徒雷登心目中,“教育工作”与“传教事业”对燕大而言犹如鸟之双翼,可以相辅相成,并行不悖。“五四”运动时期,燕大爱国学生也参加了游行示威,司徒雷登一方面对学生的行动表示支持,另一方面又忧心忡忡,认为“新思潮”对教会学校的影响几乎无孔不入,只有外国教师还蒙在鼓里,而许多传教士对此也漠不关心。他对此开出的药方是要在教学上改变以往对学生一味灌输基督教哲学或神学的模式,而要对学生着重强调基督教的道德理想主义和精神活力。[9](p77)他认为像燕大这样的基督教大学在中国自创办以来就是整个传教事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存在目的是为了赢得学生皈信并服务于耶稣基督,同时也是为了增强基督徒团体的力量,以及见证基督教信仰的意义与价值。而在新的时代条件下,燕大要实现其宗教目的,首要的一点就是将基督教准则体现在学校日常的运作当中:成分多样化的教职员工能自觉地把耶稣的教义应用在人际往来、行政管理以及组织活动中;他们在和学生交往时也遵循这一准则,并鼓励学生也这样做;教师待遇问题、内部意见不一乃至外部“非基督教”的攻讦都被当做是体现基督精神的机会来看待;学校开设的职业教育也是为了有益于推进基督教事业或实践基督教理念。[10](p201-202)只要燕大和其他非基督教机构相比,能一直保持这种独特的氛围和特色,那么它所带来的影响会远比劝导一些学生从事基督教工作来得更加深远和具有说服力。至于燕大的宗教教育和讨论,学生完全可以在自愿的前提下选修学校开设的宗教课程,学生在宗教课上也可以毫无顾忌地探讨科学的或哲学的问题,同时教师也被鼓励与学生有私人来往,因为这样有助于引导学生形成宗教兴趣和判断。司徒雷登坦承:这样做的目的是升华为一种“燕京理想”,这种理想召唤着学生自愿接受学校所提供的专业化训练,使得燕大的学生将来能成为来自其他土地上的外国传教士的同事和继任者,同时也能成为中国基督教会最神圣也是最称职的建设者中的一分子。[10](p203)

四、结语

作为美国第二代教育传教士,司徒雷登既受过正统的神学教育,又深受自由主义神学观点的影响。他是基督教传教士运动中社会福音派的化身,他关心的不仅是拯救中国人的灵魂,而且还关心中国人的社会福利,他发展出了一整套既包含基督教神学和伦理观又杂糅中国宗教和传统文化的复杂的人生哲学。[2](p293)当他临危接受燕京大学校长一职后,能根据学校实际灵活应对中国日益兴起的民族主义运动所带来的不利影响,大力进行中国化和世俗化方面的改革,使得燕大及早脱离宗派性的窠臼,得以迈入中国顶尖的高等学府行列。必须予以注意的是,司徒雷登对燕大的改革,并不是简单的让学校从一个“传教机构”变成一个“教育机构”。事实证明,司徒雷登一直都在努力维持乃至加强燕大基督教的氛围和特色,只不过他采取的理念和手段更为灵活多样,易于为国人所接纳,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燕大基督徒学生的比例在下降的同时受基督教影响的学生人数反而在增加这一事实,而这又有力地揭示出司徒雷登这位复杂的历史人物一直以来作为教育传教士在中国宗教教育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参考文献:

[1] 司徒雷登,著.在华五十年[M].程宗家,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

[2] Yu-Ming Shaw.An American-Missionary in China:John Leighton Stuart and Chinese-American Relations[M].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

[3] Stuart,John Leighton.The Revelation of Jesus Christ[J].The Chinese Recorder,1914,45:93-101.

[4] Stuart,John Leighton.The Christian Apologetic for China[J].The Chinese Recorder,1916,47:221-232.

[5] Stuart,John Leighton.The Crisis in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J].The Chinese Recorder,1928,59:641-646.

[6] 罗义贤.司徒雷登与燕京大学[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5.

[7] 顾长声.传教士与近代中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8] 吴梓明.从神学教育到宗教研究——燕京大学宗教教育的考察[A].吴梓明.基督宗教与中国大学教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9] Stuart,John Leighton.The Christian Dynamic for China[J].The Chinese Recorder,1923,54:71-77.

[10] Stuart,John Leighton.The Religious Policy at Yenching University[J].The China Mission Year Book,1925,(13):20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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