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艳,张黎明
(天津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天津 300072)
作为一个族裔散居者,林语堂对流浪有着深切的关注,甚至有几分偏爱。他曾这样表述他的志趣,“我所要的只是些少现金,致令我能够到处漂泊”。[1]具体到他的创作而言,他不仅将英国的一本流浪汉小说《彷徨漂泊者》译介到中国,而且在他后半期的作品中,也不断以流浪为表现题材,以“在路上”、“在途中”的旅程化的结构连缀全文,对漂泊甚至有几分偏爱。纵观林语堂的小说创作,其主人公大部分都有过漂泊的经历,如《瞬息京华》是以木兰儿时走失为开端,而结尾处木兰又融入抗日民众之中,再次选择了流浪。在《风声鹤唳》中老彭随抗战而四处奔走,救助难民,而崔梅玲则在流亡中重塑自我。在《朱门》中李飞逃避追捕而流落四方,杜柔安主动选择了离家出走,而其父杜忠却有家不回独自隐居。在《红牡丹》中牡丹不断离家出走,为的是寻求真正的归宿。在《唐人街》中描述的也是在他乡艰难谋生的移民,就连《奇岛》也讲述了飞机失事后,主人公流亡异地的意外发现。不仅如此,在其散文中,他热烈地称颂流浪者,甚至将流浪作为一种理想的生存状态。可以说,流浪已成为林语堂的生存形态和叙述方式,隐含着对心灵归宿的追寻,同时也充分享受着流浪带给他的独立自由和清醒旁观。
时代氛围的濡染和独特的生存体验使林语堂对流浪有着深刻的感悟。流浪意味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居无定所,他早年便留学海外,1936年又携全家移居美国,从此客居他乡30余年。此间他并没有在美国买房子,而是经常奔波于纽约与法国坎那小镇之间,处于居无定所的状态,而让他更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孤寂和身处边缘的局外感。尽管林语堂在海外获得了成功,中西融会的教育背景又让他能在不同的文化成规之间自由转换,但对美国而言,他永远是一个“他者”。当时的美国对中国人存在着强烈的种族歧视,而文化上的阻隔感更是难以逃脱的。正如汤因比所说:“在商业上输出西方的一种新技术是世界上最容易办的事情,但是让一个西方的诗人或圣人在一个非西方的灵魂里也像在他自己灵魂里那样燃起同样的精神上的火焰,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2]身处异乡的林语堂只能从他带到美国去的大量古文书籍中寻求慰藉,在自我构筑的印象世界中建构精神家园。正是由于这种生存境遇,使他具有了比其他五四知识分子更为强烈的流浪意识,并在表现形式上做出了很多探索。
林语堂的流浪意识也是东西方文化冲突碰撞的结果。流浪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生存境遇,但中西文化对此却有着不同的理解。在西方,流浪历程更多地展示了人们征服自然、征服世界以及追求自由的英雄业绩,并表现出生命的伟大和庄严,它作为一种生存状态和精神现象被深入的开掘,甚至形成了“流浪汉小说”这一文学形态。如果说在西方,流浪是一种进取和征服,那在中国则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不缘衣食相驱遣,此身谁愿长奔波?”(王建《行见月》)国人在诗歌中尽情表达着对漂泊的厌倦和对回家的期盼,这与中国农耕文明的特质是分不开的,它以土地经营为核心,田地开发后只要适当管理便能够永久使用,这使得中国人世世代代在同一地点修筑房屋并居住下来,对土地和家园有了强烈的依赖感。“农民像树木一样被牢牢栽在某块土地上的情形,从先秦到近世没有多大变化”。[3]这种静态的定居性使人们惧怕别离徙移,形成了安土重迁的家园意识和家庭人伦本位的传统。“由于是个农耕的民族且住惯陆地,中国人大体上显然缺少流浪癖(wanderluest)”。[4]因此,在中国颠沛流离之苦和浓郁的乡愁更多地成为了文学的表现对象,对流浪的表述充满了愁苦的色彩。近代,西方现代文明打破了中国封闭自足的经济模式,逼得中国人开始“睁眼看世界”,于是大批知识分子留学海外,“别求新声于异域”。长年的战乱也使得人们远徙他乡,流浪的经历开始变得普遍。林语堂便较早地表现了这种生命体验,流浪意识呈现出融合东西方的特色。在其文中看不到那不绝如缕的乡愁,颠沛流离的伤感,而是着重展示了广阔的生活背景和对精神归宿的执著追求,这是有别于传统的鲜明特色。同时他的创作也没有西方向外征服的色彩,而更多的是个体对外界环境的抗争。
流浪是人类离家后文化行为的总称。林语堂笔下的流浪呈现出了多种多样的形态,既包括生存状态上的无家可归,“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杜甫《咏怀古迹》);也包括精神上无所归依,有住所却难以称其为家,不停地寻找归宿的精神流浪;还包括游走于东西方文化之间,在不同价值体系中寻求身份认同的文化流亡。其主人公或被迫离家,在乱世之中挣扎着求生存,或主动离家,通过外在空间的延展展示他们的灵魂追问,这些都丰富了现代文学的表现形态,显示出一种不同于传统的价值取向,是对农耕文明森严的社会结构、狭小的生存空间、稳定的生存状态以及高度模式化的思想行为方式的超越。
林语堂在创作中多次运用了战乱避祸的逃难情节,将故事情节安排在流亡的旅程中,用流浪者的眼睛来衔接时空和连缀事件,来展现外部广阔的现实世界,这与他的创作目的是分不开的。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国面临严峻的民族危机,而且西方世界对中国也存在着种种误读,如何将鲜活可感的中国全面呈现于世界,成为国人刻不容缓的历史使命。林语堂便将自己的创作看做是祖国外部的声援,要为中国在国际上争得同情和理解。例如,在《瞬息京华》中,小小的木兰与家人失散,林语堂用一个孩子的眼光将当时的社会现实串缀起来,突出描写了当时的义和团运动,同时还展开了大量的自然风景和民俗风情的描写,描绘了古老儒雅的北京,幽静秀丽的苏杭。在《朱门》中,书生李飞的政治避难成了衔接叙事时空和连缀叙事结构的有效媒介,他逃难的生涯不仅展示了政局的黑暗,也展示了三岔驿大湖的回民们的生活起居,日用饮食。《风声鹤唳》中的崔梅玲在无意中卷入政治纷争之中,小说以她漂泊流浪的足迹并通过她的所经所历、所见所闻展示了战乱中血与火的严峻现实和凄惶悲慨的境地。这些小说由于采用了“散点透视”的开放式结构而具有了开阔的空间意识和动态的审美特质,而又由于生活空间和生活接触面的不断扩展,为小说提供了广阔的视野和丰富的社会背景。
林语堂笔下的另一种流浪者是突破原有的文化界限而进入异文化的“越界者”。此时的流浪不仅指形体上的——行为个体在物理空间上的位移,更是指精神上的寻求安顿的历程。形体的流浪仅仅是精神漂泊的对象化,小说主旨在于寻求对文化家园的追寻和对真实自我的回归。在《唐人街》中,汤姆一家便在不同文化间面临选择,对传统价值观念的遵守和背离成为他们时刻思考的困境。在《赖柏英》中这种文化上的漂泊更为明显,主人公潭新洛与欧亚混血儿韩沁的恋爱婚姻中,他们都没有感受到爱的甜蜜,家的温馨,而他们感受到的是这种中西文化冲撞时的苦痛与无奈。他们双方都难以跨越由中西两种文化所带来的两种不同人生方式所构成的沟壑,不得不带着一种惆怅的情怀退回到各自的文化城堡中,于是潭新洛回到了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所构成的纯真与美丽的世界里才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此类小说不以对自然的改造和物质资料的丰富为取向,不关注物质性的经济化的功利追逐,而是关注对内在世界的审视、反观自省,沉浸于内心的情绪体验中,更能深刻揭示人性的复杂性。
林语堂的流浪意识显示出中西合璧的特色,并融入了时代的特征。首先,他强调主人公的主体意识,与西方流浪汉小说中的主人公不同,他笔下的人物不是被动地随着环境漂泊的小人物,而是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具有反省意识的精英,主人公在流浪中能够自主地把握命运,并不断进行自我反省和自我追问。在《红牡丹》和《风声鹤唳》这两部小说里,主人公都是从现存的社会秩序和文化体制中脱离出来的“叛逆者”,她们为追寻一种全新的生活而选择了流浪,流浪在这里被表述为对异化的反抗和对自我身份的确认。《红牡丹》中的主人公牡丹不安于平静的家庭生活,主动离家,通过对爱情、肉体的感受来追求人生归宿和人生意义,在与金竹、孟嘉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渐渐感到了不满足。“她到底在追求什么呢?自己也不明白。她只觉得心中有无名之痛,只觉得极端地缺乏什么,缺少什么”。[5]她不断追求又不断舍弃,对爱情的追寻实际上成为了一种精神家园叙事,是体验自我及洞悉人性的一种方式。而《风声鹤唳》中的主人公在逃难中不断更改着自己的名字,从“莲儿”、“崔梅玲”、“丹妮”到“观音姐姐”,展示了她寻觅生存意义和自我本质的历程,她在不断地追寻中获得了爱情,同时也获得了新生。在这种叙述话语中,流浪作为一种对固定生活状态和固定生活观念模式的反抗,突破了各种禁锢,同时也获得了鲜活的生命体验。
其次,林语堂受到西方个人主义传统的影响,对漂泊者的自由身份竭力赞颂。自由是其毕生追求的目标,而流浪恰好可以满足这种从精神到身体的自由,他的创作中少见中国传统文学中那种强烈的奔波和飘零情绪,反而“以放浪者为理想人”,认为在中国人的观念中,人类文化的最高理想就体现在那个听天由命、逍遥自在的流浪者身上。这里,他将流浪的状态理想化,使其成为一种对外在束缚的反抗,反对使人类“都变成有纪律的、服从的、受统驭的、一式一样的大队中的一个标明号数的兵士”[6]。同时流浪也意味着独立的精神和批判立场,这与萨义德对理想知识分子的定位不谋而合。在《知识分子论》中萨义德将流浪看成知识分子的本质特征,“在我看来知识分子的主要责任就是从这些压力中寻求相对的独立。因而我把知识分子刻画成流亡者和边缘人物、业余者,对权势说真话的人”[7]。而林语堂也认为中国理想的流浪汉才是最有身份的人,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是独裁的暴君最可怕的敌人。“放浪者将成为独裁制度的最后的最厉害的敌人。他将成为人类尊严和个人自由的卫士,也将是最后一个被征服者。现代一切文化都靠他去维持”[6]。流浪者摆脱了世俗的各种束缚,虽然其常处于边缘地位,但却享有旁观者的自由,别有一种清醒与理性。
再次,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传统文化中将摆脱一切世俗束缚的“游世”作为人生的最高境界,林语堂则对这种中国式的精神之旅给予了全新的内涵和具体的呈现。在《瞬息京华》中,姚思安作为道家文化的代表,不仅在平时游心于尘世之外,不为世俗所累,而且还是个云游四方的智者,他在完成世俗的任务后,独自进行了十年的漂泊。这种主动离家在外的流浪选择可说是源自于更深沉的生命体验,是与大自然的情感交流。在《朱门》中杜忠隐居他乡,也是把流浪当成自我超越尘世,超越物质功利,获得精神自由的必然途径。这些智者的形象形象化地诠释了庄子的“逍遥游”,“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避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庄子·齐物论第二》)。在他们身上,甚至家庭也妨碍了对自我本性的寻求,而崇尚一种超越时空,无待、无碍的绝对精神自由。林语堂在西方的文化视野中通过对漂泊的描摹传达了这种东方特有的对于人生的诗意、适性自乐的情感以及对天人合一境界的追求。
流浪是人类共有的一种生存状态和精神文化现象,它反映了生命实体与生存环境之间的对峙、不和谐的关系。早期流浪题材的小说体现了人们摆脱物质困窘的合理诉求,进入现代社会,飞速发展的现代科技带来了深刻的精神危机,此时的流浪叙述更关注于人物内心对精神家园的寻觅和对自我本质的追问。在当今全球化的背景下,随着日益汹涌的移民潮,文化上的冲突和对话越来越普遍,流浪成了一种全新的生存体验,具有了更开阔的视角。林语堂生活在20世纪最为动荡不安、复杂多变的时期,他充分体验了文化碰撞带来的紧张和焦虑,再加上自身漂泊流散的生活经历,共同造就了林语堂流浪小说中独特的审美特质。他的创作既是对传统流浪汉文学的承继,也有鲜明的民族色彩和现代意识,以鲜活的艺术形态深化了流浪话语的文化涵蕴,成为今天我们研究流浪文学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内容。
参考文献:
[1] 林语堂.林语堂自传[A].林语堂名著全集(10卷)[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35.
[2] 汤因比.历史研究(上册)[M].曹末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49.
[3] 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M].北京:学苑出版社,1999.39.
[4] 刘若愚.中国诗学[M].台北:台湾幼狮文化公司,1977.89.
[5] 林语堂.红牡丹[M].张振玉,译.台北:德华出版社,1980.190.
[6] 林语堂.生活的艺术[M].张振玉,译.台北:德华出版社,1980.14.
[7] [美]爱德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