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明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101)
解放战争时期,国统区内中共领导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在华教会学校因其为外国基督教会创办,国民党当局对其管控较松,故成为中共地下党发动学生运动的重要阵地。燕京大学作为华北著名的教会大学,受校内自由民主的氛围及中共地下党的精心组织影响,在学生运动中历来突出,成为北方重要的学运中心,但对于燕大教师在学生运动中的表现,学界却关注较少。(1)目前学界对1946—1948年燕大的学生运动,多是在校史及通论性著作中提及,如张玮瑛等主编:《燕京大学史稿》(人民中国出版社1999年版);张大中等主编:《解放战争时期北平学生运动史》(北京出版社1995年版);徐康编:《青春永在:1946—1948年北平学生运动风云录》(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等,但多是叙述其过程,对燕大教师在学生运动中作用论述薄弱,在史料、史实方面均仍需要挖掘。为此,本文以燕京大学为考察个案,利用燕大报刊、档案及回忆录等资料,研究在1946—1948年的燕京大学学生运动中,燕大中外教师及校方的具体反应与态度,并分析其在学生运动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
抗战胜利后,国内呼吁和平之声高涨,但国民党却执意发动内战,镇压民主运动,以及美国在华助纣为虐,这些都遭到国内学生的强烈不满。故燕大学生当时同全国高校一起开展了抗议国民政府与美国的学生运动,并且因其教会大学特殊环境,在1946年底抗议美军暴行运动,1947年5月“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1947年底抗议于子三惨案游行,1948年四月学潮及是年6月反美扶日运动、7月抗议国民党镇压东北学生运动中,都成为北平高校的积极参与者。燕大学生运动得以持续高涨,与燕大教师的态度密切相关。当时受基督教自由、博爱精神影响,燕大教师虽然不鼓励学生罢课游行,认为学生当前重心是读书,但是多数教师对学生运动还是持同情态度,部分教师还参与了学生游行。
1946年12月24日夜,因美军强奸中国学生沈崇,引发了抗议美军暴行运动,燕大学生热情参与,更得到校内教师的同情。12月30日,燕大学生进城参加北平抗议美军暴行大游行时,燕大教师雷洁琼、阎简弼激于义愤,响应同学要求,自动前往参加。大多数教职员对学生此举均表同情,一致主张,为保全中美两国人民传统之友好情感计,驻华美军应立即撤退回国,且撤退驻华美军,方为防止美军暴行之治本办法。(2)《本校教职员对学生游行之反应,多数主张美军应撤退以保持中美人民友情》,《燕大双周刊》1947年第30期,第272页。1947年1月6日《燕京新闻》还发表了雷洁琼、翁独健等教师对此案的意见。如翁独健提出:“为中美人民感情计,应惩凶,但惩凶是治标,治本之法为美军撤退”;雷洁琼则称:“此事影响中美邦交,美国口头道歉是不能保证以后不再生此事,治本之法为美军撤出中国。”(3)《教授发表意见支持学生运动》,《燕京新闻》1947年第13卷第8期,第2版。燕大学生自治会还发动抵制美货运动,该校13名中国教授和两名美籍教授签名赞同。(4)《燕大师生发起抵制美货运动》,《新华日报》1947年1月3日,第2版。在此形势下,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让顾问甘介侯来平“疏通”,妄图缓解北平学生的抗暴斗争。甘介侯拜访了雷洁琼、严景耀夫妇,请他们向学生多做解释,但被他们以事关国家名誉而严词拒绝。(5)水世琤:《雷洁琼重返燕园后争取民主的斗争》,《燕大文史资料》第7辑,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70—71页。2月22日,为抗议北平军警大规模逮捕反美暴行运动的学生,北大、清华的朱自清、向达等13名教授发表要求保障人权宣言。因燕大也有多名学生被捕,故燕大的赵紫宸、赵承信、雷洁琼等17人联名发表宣言,予以响应,对北平地方当局违反中央法令的非法行为提出严重抗议,要求把无辜被捕之人民从速释放,并保证不再有此侵犯人权之举。(6)《响应十三教授保障人权宣言》,《燕大双周刊》1947年第33期,第288页。
燕大教师还对1947年5月学生“反饥饿、反内战”运动表示支持。为配合北平高校行动,燕大学生于5月19—21日罢课3天。燕大教授赵承信等对学生罢课表示同情,认为要求政府提高教育公费,实出于不得已。(7)《燕京清华教授同情学生行动》,《燕京新闻》1947年第13卷第26期,第1版。特别是5月20日当天,燕大学生冲破阻挠,与北平学生一起参与了轰动北平的大游行。在5月20—28日期间,燕大教职工还在校内多次集会,发表宣言,支持学生,呼吁制止内战,成立联合政府,挽救教育危机。如5月24日,针对国内掀起的反饥饿、反内战游行,燕大部分教师联合北大、清华、南开等8大学教职员,发表反对内战、呼吁和平宣言,希望立即停止内战,以诚意谈判并实现和平,迅速依照政协路线,成立联合政府,办理善后。(8)《呼吁和平反对内战宣言》,《燕大双周刊》1947年第39期,第321页。5月25日,燕大教授李荣芳、雷洁琼等32名教授又对学潮发表宣言,对学生行动给予理解,认为只要政府能够平心静气,设身处地,为学生着想,而不采取压迫干涉的手段,各地教育界同仁应该由此自信,能够开导学生合理进行他们的运动,进而收拾各地日渐蔓延的学潮。(9)《燕京大学教授对学潮主张宣言》,《燕大双周刊》1947年第39期,第322页。此次学潮在当年6月基本平息后,11月初,燕大学生为抗议浙大学生于子三惨遭国民党迫害致死又进行罢课,也得到教师响应。如11月6日,燕京大学教职员同学生联合发布宣言称:为保障人权,促进法治,吁请国民政府于逮捕审判反对政府之嫌疑犯时,应依中国现有之法律规定,并取合法手续,并希望政府对于学生及其他人士之业已被捕者,能够迅速合法公开审判。(10)《呼吁保障人权,促进法制,本校师生联合发表宣言》,《燕大双周刊》1947年第48期,第369页。
国民政府当局面对学生运动,多是采取分化学生与教师,制造学校当局与学生对立来应对,但在1948年由保卫华北学联引起的北平四月学潮中,燕大教师仍然对学生给予支持。如燕大学生为抗议北大被警察包围于4月6日继续罢课时,燕大讲师、助教、职员联合会发表宣言,对北大、清华等国立院校要求提高教师待遇给予响应,于4月6日停课1天,后得到450多名教师签名支持,并于7—8日继续停课,变相呼应学生的罢课。(11)《北平四月学潮真相》,北京大学档案馆藏燕京大学档案(下同),档号:YJ1947010。4月9日凌晨,北平军警进入北平师院殴打逮捕学生,为此,燕大108名中外教职员在当天致电李宗仁称,师院捕人事件导致学生陷于恐怖状态,正常教育无法维持,希望李宗仁有以教之。(12)《燕大教职员致李主任书》,《燕大三年》,1948年9月印,第94页。面对学生持续罢课,燕大教职员4月9日下午召开全体大会,决定成立对外联络、课业及宣传报导三委员会,同时提出三项原则,希望同学间谅解、师生间谅解,认为同学们可以参加各种工作及运动,但亦不妨碍学业。(13)共青团中央青运史工作指导委员会等编:《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8辑,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页。4月11日,北平当局捣毁北大、师院的教师住宅、设施后,燕大教职员又于12日上午召开大会,发表中英文抗议宣言,称正常教育难于进行,师生安全复无保障,决定在4月12—13日罢教罢职两日。(14)燕大校友会编:《燕京大学1945—1951级校友纪念刊》,1994年印,第91页。4月19日,国民党北平市党部主任吴铸人在讲话中称学潮目的为“奸匪宣传”,希望北平高校教授不要被“奸匪”利用,遭到林耀华、高名凯等燕大与北大、清华等校90名教授的联名抗议,控诉了地方当局对学校师生的迫害与暴行。(15)《九十位教授质问吴铸人》,《燕京新闻》1948年第14卷第25期,第1版。在燕大的四月学潮中,最有意义之处在于教职员的罢教罢职支持学生运动,这在燕大学运史上是空前的举动,体现了师生的空前团结。正如燕大反迫害、反饥饿行动委员会所称:“在政府血腥的蹂躏人权,摧残自由之下,民主与反民主之间已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打破了对政府任何的幻想,使大家共同依靠团结。这不但扩大了民主的行列,更清楚了政府分化同学,制造学校当局和同学对立的基础。”(16)燕京大学反迫害反饥饿行动委员会编印:《生与死的搏斗》,1948年印,第44页。
1948年6月反美扶日运动开始后,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J.L.Stuart)6月4日发表了为美国扶日辩护的声明,诬蔑青年学生的运动,引起燕大学生强烈不满,并于6月9日参加了北平高校的抗议游行。由于此次运动直接涉及到在燕大工作多年的司徒雷登,部分燕大教师对此存在顾虑,认为错在美国政府,不是司徒雷登,且他对燕大办学有很大贡献,故对此次抗议游行运动并不支持。对于学生的抗议活动,燕大教师金光德在1948年6月为毕业学生的道别辞中给予了理解,称几年来都看不见光明:“我们呼吁的安定、和平、民主、康乐的社会,国家和世界,其实现必然要待我们每一个人贡献出理论来,而且也要我们大家联合起来去争取那一天的到来。”(17)金光德:《道别辞》,《燕京年刊》,1948年印,无页码。7月5日,国民党在北平镇压东北学生,造成“七五血案”后,燕大学生也开展了控诉抗议活动。燕大教师雷洁琼、翁独健、林庚等同北平的大学教职员400余人还在7月12日发布《七五血案抗议书》予以呼应,希望政府严惩凶手,从优抚恤伤者,并赔偿一切损失。(18)《平各院校教授发表“七五”血案抗议书》,《益世报》(北平),1948年7月12日,第4版。
面对物价飞涨、通货膨胀,教师也面临着生活困难的问题,燕大教师同学生一起进行了抗争。如燕大师生呼吁政府实行全面配售,行动一致进行罢课罢教。燕大学生自治会为支持友校,自1948年10月28日起停课3天。10月28日,燕大教授会发表停教3日宣言,称:“同人等以本校虽系私立大学,所受影响,亦无异致。经济煎迫,切身攸关,特经教授会决议,于此期间,忍痛停教,尚望政府,急筹有效办法,以挽危局,特此宣言。”(19)《燕京大学教授会停教宣言》,《燕大双周刊》1948年第 65—66期,第463页。当时燕大讲助职联合会亦停教停公三天。10月29日晚,三方联合举行教职员、学生、工警生活座谈会,由三单位代表及工警代表,报告生活状况。(20)《本校停教停公停课三日》,《燕大双周刊》1948年第65—66期,第463页。当然燕大师生的共同行动,主要是生计所迫。
虽然多数燕大教师反对参与政治,但对学生运动并非一味排斥,而是采用适当的方式给予关心。因国民党当局认为学生运动背后有人指使,燕大社会学系教师严景耀1947年5月在《燕京新闻》专门发表《学生运动与青年修养》一文给予驳斥,认为这是自在、自觉、自为的集体行动。他指出:“因为正义感这样深的青年,在自觉自为的发展着学生运动的时候,除了真理,谁也指使不了的……只有使中国走上独立民主自由统一的大道上去,才可使学生安心读书,才可使学生运动消沉下去。”(21)严景耀:《学生运动与青年修养》,《燕京新闻》1947年第13卷第25期,第2版。对于燕大教师在学生运动中作用,有燕大学生给予高度评价,称:在艰苦的岁月里,我们的师长曾给予了我们无比的鼓舞和力量。在“反内战呼吁和平宣言”中,在燕大教授“对学潮主张宣言”中以及在“燕大教职员历次抗议国民党迫害学生的宣言”中,我们的先生不只是揭发了、痛斥了国民党的罪恶,还明确地指示我们如要获得最后的胜利,需要“进行持久的努力”。在课堂上我们得到了先生的教诲,在实际斗争中我们更获得了先生的关心爱护。(22)金庆瀛:《四年回顾》,《燕京年刊》,1950年印,无页码。这也是燕大教师在学生运动中表现的真实写照。
燕大校风比较民主开放,保证学生自由表达的权利,校方对燕大学生运动采取默许态度,这可从代理校长陆志韦1946年3月讲话中看出。他强调学生对国事审慎不要盲从:“希望同学务先认清局势,再来有所表示,而校方同人亦自本20年来一贯之作风,不惟不加阻挠,且必赞同协助。”(23)《陆志韦对燕大同学称先认清局势然后行动,对国事审慎不要盲从》,《解放日报》1946年3月17日,第2版。当时因校内学生运动的活跃,曾有国民党官员要求陆志韦加以约束,他回答称:“燕大的校训是‘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学生们追求真理有什么可指责的?连美国教员也支持学生呢!”(24)陆志韦传编写小组:《陆志韦与燕京大学》,《杏坛忆旧》,北京出版社 2000年版,第63页。
燕大校方对参加游行学生给予最大保护。如1946年12月30日,燕大学生进城参加抗美暴行游行,校方对此采取不干涉态度,并特派教师林启武陪同,以便沿途照料学生。陆志韦坚持呼吁政府请美军立即撤出中国,对学生游行表态称:“不论何国都不应在华驻军,因为时代已过去,已无必要;此次游行不应是专对美军而发;此系小事,但有大意义,惟不应因此引起其他纠纷。”(25)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编:《抗议美军驻华暴行运动资料汇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89页。1947年2月,因抗议美军暴行,传国民党特务将大捕学生,燕大同学严加戒备,陆志韦表示校方会尽全力保护,在可能范围内,决不令同学遭受非法之逮捕。(26)《抗议美军暴行,传特务将大捕学生》,《燕大双周刊》1947年第32期,第280页。在1947年5月学生游行中,北平警备司令陈继承在 5月19日致函陆志韦,请他劝阻同学勿参加20日之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陆志韦20日函复称:手无寸铁,舌敝唇焦,劝不住学生游行。(27)《陆志韦先生函复当局》,《燕大双周刊》1947年第39期,第 322页。当时陆志韦确实曾劝说学生,与学生自治会代表恳谈,但燕大学生未听,并向校方保证绝不致有任何行动与治安抵触。(28)《燕大与军警机关往来函件》,燕京大学档案,档号:YJ19480067。燕大校方在学生游行时,经常派出教师与汽车携带着食品接进城游行的学生回校。据陆志韦儿子陆卓明回忆称:“记得每次学生游行都有学校的好几个行政部门自动予以支持。校医处、汽车和学生食堂是其中的当然成员。”(29)陆卓明:《回忆燕园内外》,《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 2006年印,第159页。如1948年7月9日,燕大部分学生本计划进城参加抗议国民党在北平镇压东北学生游行,但被国民党特务阻挡在西直门外未能进城,并受到他们攻击。为此校方派出多辆汽车,在博晨光(L.C.Porter)、严景耀等中外教师带领下,与国民党当局进行交涉,阻止了国民党青年军的拦截,在当晚护送被困学生安全返回学校。(30)《从“七五”到“七九”》,《燕大三年》,第99页。
燕大校方特别注重学生运动中校内师生的团结。当燕大学生内部在1947年3月为是否参加抗议苏联干涉中国内政的学生游行发生争论时,陆志韦在3月19日发表致同学公开信,希望同学们“各仔细斟酌,总期不涉意气,不事讦诘,庶于研学论政,两俱无失”。(31)《陆志韦致书同学》,《燕京新闻》1947年第13卷第18期,第4版。1948年四月学潮中,燕大学生自治会不顾教师劝阻,曾发起职员、工友、学生诉苦大会,控诉当局行动,引起校方及少数教师不满,认为学生太过火,甚至校方一度将外出的学生宣传队关在东校门外,学生自治会为此宣布要领导同学同校方抗争。(32)燕人:《燕京的不愉快事件》,《群众》1948年第2卷第16期,第20—22页。后经陆志韦、翁独健等9位教授出面调停,燕大在4月10日上午召开全体师生大会,校方在会上强调加强师生团结,也希望学生及早复课。(33)《北平四月学潮真相》,燕京大学档案,档号:YJ1947010。同日,鉴于北平军警在师院殴打师生,燕大校方还联合北大、清华等校向北平当局发出抗议函,同时致电国民政府教育部,要求追究凶手,依法严惩,保障人权。(34)共青团中央青运史工作指导委员会等编:《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8辑,第107—108页。在北大、师院4月11日遭到军警破坏后,燕大校方认为事态已非学生罢课问题,而系全面教育工作危机及学校安全自由问题,故其一面劝导学生于14日复课,一面联合全校师生向政府严重交涉。(35)《北平四月学潮真相》,燕京大学档案,档号:YJ1947010。后燕大学生自治会决定4月14日复课,成为北平第一个复课学校。
燕大校方还对被捕学生进行营救,竭力保护国民党搜捕的学生。1947年9月28日,燕大学生龚理康因拜访其中学老师、也是共产党员的陈琏遭到逮捕。燕大文学院院长梅贻宝9月30日出面与北平市政府交涉,希望尽快消除误会放人。10月1日晨,燕大代理校务长窦维廉(W.H.Adolph)又进城与警察局交涉,警局承诺当天放人,但到下午5时仍无消息,故其又到警局交涉,直到当天下午6点,亲自将被关押3天的龚理康从北平警备司令部接出。(36)《龚理康同学遭非法逮捕,全校罢课二日严重抗议》,《燕大双周刊》1947年第45期,第355页。又如10月24日,燕大回复北平警备司令部搜查少数燕大学生时称:“张占元等三生毕业离校,其余沈立义等六生经敝校训导,详加考察,并非共党,已勉其各自检束,勿涉嫌疑。”(37)《燕大与军警机关往来函件》,燕京大学档案,档号:YJ19480067。当然燕大校方对学生的保护,只是出于其教育职责所在,并非代表其政治倾向。
针对学生频繁的罢课,燕大校方也在采取应对措施。1948年4月20日,燕大教务委员会拟定应对方法并向窦维廉提出:原则上学生有自由参加罢课或继续念书的权利;授课老师可自由且谨慎地处理有关学期应完成的工作,希望不要掺杂对学生个人同情。(38)《有关学生运动的信件及材料》,燕京大学档案,档号:YJ1947010。在此基础上,4月22日,燕大公布了《罢课期间课业进行办法》,规定罢课期间,教员应当为自愿继续学业之学生进行课业,惟其地点各教员得自由选择;罢课期间,学生不得采取任何方式阻碍他人之愿望或强制他人作违反本人意志之行为;学生因罢课而缺席者,不以旷课论。(39)《有关学生运动的信件及材料》,燕京大学档案,档号:YJ1947010。5月10日,校方又颁布《罢课期间学业进行办法》,对上述条例进行了部分修订,试图平衡学生罢课和学业的进行。
1948年夏,国民党利用特种刑事法庭迫害进步学生,发生了所谓“八一九”大搜捕,直接牵涉到燕大学生,校方也是竭力应付当局搜捕。是年,根据国民政府行政院肃清职业学生“奸匪”的命令,北平高等特种刑事法庭8月18日通知燕大,刘适、包儒等17人为“犯罪”嫌疑人,除签发拘票由军警宪执行逮捕外,要求将这些学生交案讯办。同日,该庭又通知燕大对吴其进等14人进行传讯,要求在接到传票后到法庭报到,接受询问。燕大对此答复称:除吴其进外,其余人皆不在校,不能送达,仅能送吴其进一人,该校保证随传随到。(40)《特种刑庭传讯学生材料》,燕京大学档案,档号:YJ19480067。结果住在校外的吴其进在19日进校时遭逮捕,燕大校方当天保释出狱,准其取保回校,随传随到。8月19日,燕大接到北平高等特种刑事法庭对31名学生的拘捕传讯传票,并且这些学生名字同其他学校被传讯学生一起刊登在当天各大报纸上,这就是著名的“八一九黑名单”。(41)董天民等:《陆志韦传》,《文史资料选编》第40辑,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第37页。在此黑名单上的燕大学生或暑假回家,或毕业离校,当时只有8人在校。
燕大校方对黑名单上的在校学生给予了最大保护。8月19日晨,燕京大学便被国民党军警包围,要进入学校搜捕。在此形势下,燕大学生自治会向校方建议召开全体师生大会,驱除部分同学恐怖情绪,安定学校工作。由于校方犹疑,师生大会在当天未开,校方主要怕“刺激”校门外军警借口冲入,而且认为非至最危急时,不便表示,以留后步。(42)北京市档案馆编:《解放战争时期北平学生运动》,光明日报出版社1991年版,第496页。陆志韦一方面与国民党当局交涉以赢得时间,一方面采取措施,劝说名单上的同学紧急撤离。经陆志韦协调,8月20日,8名在黑名单上的同学到美籍教师夏仁德(R.C.Sailer)家中躲避,后在其帮助下,除2名体弱多病同学继续隐藏外,其余6人当夜成功突围,留下的2名同学也于8月底安全撤到解放区。(43)《未名湖畔的风云——记解放战争时期北平燕京大学地下党的斗争》,《文史资料选编》第20辑《北平地下党史料专辑》下卷,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171页。到21日下午2时,名单上的同学都安排妥当后,陆志韦才与国民党派来的军官开始谈判,约定条件,要求军队不入校,进校警宪只查名单上的学生,不查别人,学校不同警方一起搜查学生。(44)陆志韦:《为警宪在校内搜查学生事对在场的学生教职员跟军警谈话》,《燕大三年》,第107页。后陆志韦召集全体师生大会,通报了此事,学生自治会代表希望校方承诺,以后不再有类似情况发生,还提出参与搜查,但被校方拒绝。(45)范燕生著、李骏康译:《颖调致中华:范天祥传》,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32页。随后40名警宪于21日下午徒手在燕大搜查,部分教师跟随监督他们搜查,最终一无所获。司徒雷登在同年10月7日曾到燕大访问,对此次搜捕曾表态称:如果政府非法捕人,同学应该团结抗议,甚至联合各校师生共同抗议。如果政府手续合法,而被拘捕的确实犯法,则同学也不应单纯因为他是同学而加以保护。(46)《司徒先生返校度双十》,《燕大双周刊》1948年第64期,第463页。
燕大学生运动的顺利开展,与夏仁德为代表的部分外籍教师的支持有关,这是其区别于其他北平国立大学学生运动的特色所在。夏仁德在政治态度上倾向共产党,对学生运动比较关心,“每当学生运动兴起,他总是和其他进步正直的教授在一起,发表谈话,发宣言声援我们。学生运动募捐,他总是慷慨解囊相助。我们进城游行,他不避风雪烈日,不是跟着我们队伍行进,就是往返城内外帮我们运送食物。”(47)丁磐石:《中国人民的忠诚朋友夏仁德先生》,《人物》1982年第2期,第56页。如1946年底,抗议美军暴行运动开始后,夏仁德曾捐款5万元,予燕大抗议美军暴行会,作为宣传之用。“盖夏仁德教授虽为美国人却深知中国学生此种行动并非反对美国人民,而是反对美军留华和美国对华政策”。(48)《美人捐款抗议美军》,《燕京新闻》1947年第13卷第8期,第4版。在此次运动中,夏仁德呼吁学生多多参加大游行,也希望教职员参加,称:“在已经和平的中国,为何要保留美国武器军队?我本来反对美军驻华。”(49)《坚决主张驱逐美军出境,各解放区一致同情纷纷支援》,《人民日报》1947年1月16日,第4版。1946年12月30日,夏仁德也参加了燕大抗美暴行的大游行,起到保护与鼓励学生的作用。在之后多次燕大学生运动中,夏仁德都给予热情帮助。1948年时,夏仁德还劝说部分燕大外籍教师同情、支持学生革命行动,帮助基督徒同学更多地了解、同情、支持和参加争取解放的正义斗争。他还采取各种方式,积极支持和掩护同学的正义行动,在其家中为学生提供革命活动的场所。(50)《夏仁德在中国》编辑组编:《夏仁德在中国》,世界知识出版社1985年版,第103页。梅贻宝曾为此称夏仁德对于进步学生竭力袒护且政见偏左,“在中国政局变化中,他亦是受了左派师生包围,明显的思想偏左。不知那里听来的一套,他认为国民政府是一个极权独裁政府。”(51)梅贻宝:《大学教育五十年:八十自传》,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6年版,第98页。
燕大外籍教师利用其外国人的特殊背景,在营救被捕学生及在与地方当局交涉过程中,发挥了特殊作用。如燕京大学女部的外籍教师利用卫斯理学院与宋美龄的关系(52)宋美龄毕业于美国卫斯理学院,燕大女部与卫斯理学院为友好学校。,设法营救了1947年3月在北平参与游行并被捕入狱的学生;同年7月,当燕大学生与国民党地方武装在学校附近村庄发生冲突后,美籍教师博晨光还出面代表学生与当局进行谈判。(53)Philip West,Yenching University and Sino-Western Relation,1916-1952,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6,p.164.在1948年四月学潮中,外籍教师韦尔巺(S.D.Wilson)、博晨光一起参与了燕大学生的游行。(54)Dwight W.Edwards,Yenching University,New York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Colleges in China,1959,p.415.对于少数外国教员公开支持学生行动的行为,总务长蔡一谔曾称西方人是中国的客人,不宜对中国内政发表太多意见,但还是有少数年轻美国教员用英语表达了对国民党的意见。(55)范燕生著、李骏康译:《颖调致中华:范天祥传》,第206、231、223页。
虽然燕大外籍教师在政治倾向上持中间态度者居多,但也有些倾向国民党的外籍教师并不支持学生对政府的抗议运动。如在1948年4月燕大学生抗议“四九血案”,并在燕大礼堂举行声援师大集会时,美籍教师吴路义(L.E.Wolferz)提出晚上11点后,礼堂必须关灯,迫使学生散会。当燕大邀请清华同学来开会时,吴路义还把东校门关上,不让同学们进来。(56)《揭露燕京美帝份子反对中国人民事实》,《新燕京》1951年第19期,第3版。再如美籍女教师包贵思(G.M.Boynton)与宋美龄有私交,比较支持蒋介石政权的统治,其对燕大学生抗议国民党的运动非常敏感,甚至对学生运动引发的政治动荡不满。(57)Philip West,Yenching University and Sino-Western Relation,1916-1952,pp.182-183.还有外籍教师对参与学运的学生存在偏见。对于1948年8月的国民党大搜捕,美籍教师范天祥(Bliss Wiant)称:“部分被列名的学生其实是无辜的,他们只是珍惜希望帮助国家的好青年,但其他大部分都是煽动的暴民,理应被列入黑名单。”(58)范燕生著、李骏康译:《颖调致中华:范天祥传》,第206、231、223页。
除外籍教师外,中共地下党发动燕大进步教师支持学生运动的贡献也不能忽视。国共内战初期,大学教师对国共两党持中间态度者居多,但随着内战形势的发展,支持中共的进步教师数量增多。大学教师有较高的社会声望,但也面临政治上的苦闷与生活上的困难,容易对学生运动产生共鸣,故燕大地下党特别重视在学生运动中取得教师的支持。有地下党员对当时燕大教授的作用回忆称:“对教授的工作做好了,平常他们会给我们多种支持,在重大的关键时刻的支持就更大了。他们在社会上有地位、有影响,讲话有分量,对国民党是很大的压力,使我们不但不孤立,而且很有声势。”(59)康丁:《燕京大学地下党对教授的工作》,《北京革命史回忆录》第4辑,北京出版社1992年版,第77、70页。当时雷洁琼、严景耀、翁独健、林耀华等为燕大的进步教师,比较支持学生运动。如燕大历史系学生丁磐石回忆称:“翁独健教授思想很进步,我那时候经常到他的家里去,很多解放区的广播,我都是在他家听的。”(60)陈远:《消逝的燕京》,重庆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页。燕大地下党及其外围组织经常到这些进步教师的家里开会,因国民党不敢轻易对他们的住宅进行搜查,便成为开展地下活动的掩护。
燕大地下党为争取、团结校内教师,在罢课时讲求策略。地下党“通过学生自治会和教授商量,罢课时少上的课程以后复课时采取课余补课的办法,教授们很支持,也不辞辛苦愿意给补课,这样搞罢课,教授支持,中间同学高兴,可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61)康丁:《燕京大学地下党对教授的工作》,《北京革命史回忆录》第4辑,北京出版社1992年版,第77、70页。1948年秋季学期时,国统区经济崩溃,民众生活困苦,中共提出了“争生存、争温饱”的口号,并指示燕大地下党不搞罢课游行,主要通过请教授开座谈会、组织访问教授等形式教育群众。(62)荣国浚:《〈关于未名湖畔的风云〉一文的补充》,《文史资料选编》第28辑,北京出版社1986年版,第262页。如当时身为地下党员的燕大历史系学生夏自强,积极开展争取教授的工作。他曾组织进步教授来燕大讲演,拜访了吴晗、朱自清、翁独健、雷洁琼、樊弘等一大批民主教授,和他们交谈,听取他们的意见,让他们和广大同学直接见面,为他们提供讲坛阐述形势,指明方向,使同学们受到很大教育。(63)夏自强:《一生的燕园》,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80页。对于燕大校内的学生运动,校方与中共地下党更是展开博弈。如范天祥在1948年5月称:“现时教职员与学生之间有一定的张力,因为校方颁布了多项规则,表明如果学生在学期完结前罢课会有什么后果。学生自治组织中的共党分子实在活跃,而且非常难以处理。他们希望设法制造更多的麻烦,不断挑起事端,并反抗别人的抑制。”(64)范燕生著、李骏康译:《颖调致中华:范天祥传》,第206、231、223页。
燕京大学在1946—1948年间开展的学生运动,是北平学生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一度因其教会学校背景成为北平学运的大本营,而燕大教师在学生运动过程中发挥的作用也不可忽视。当时多数燕大教师渴望远离政治,超然于党派之外,进行纯粹的学术研究与教学,然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他们很难置身事外,被迫有意或无意地介入到学生运动中。而且燕大教师对学生运动的态度复杂,不能一概而论。部分燕大教师虽然不主张学生的激进运动,并与参与学运的学生发生了分歧,但在维护师生共同的民主权益与经济保障面前,仍能发表宣言、集会甚至罢教对学生进行支持,反对国民党的镇压。在国共内战、社会动荡的环境下,燕大校方对学生运动也是感同身受,给予充分理解。特别是代理校长陆志韦的态度比较积极,带领校方对学生进行了保护或营救,保证了燕大学生运动开展。燕大的进步教师在中共地下党争取下,对学生运动给予了各种帮助,夏仁德等外籍教师又发挥了特殊的支持作用,但也有少数外籍教师对学生运动并不认同。随着国统区经济崩溃,国民党统治日渐失去人心,燕大教师对学生运动支持的人数逐渐增加,成为国统区民主运动中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