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运波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
一
当今世界是一个充满挑战又极具变革的时代。全球化、现代化、数字技术的突飞猛进与被奉为具有第二次启蒙运动意义的后现代主义思想交互激荡,各种理论范式、反思和实验品格以及建构主义倾向呈现出的理论交锋与同台竞技现象异常活跃。在这些时代激流和理论交锋中,人们不断思考生活世界中所遭际的种种问题,并试图提供策略性解答。面对强势的全球化浪潮“这样一个进程可能导致各种地区和民族的文化混合为一种单一的同类的全球文化”[1]的均质化忧虑越来越受到普遍关注。此外,后现代主义对差异性、独特性的青睐给那些久在启蒙现代主义遮蔽下的声部以同奏的合法地位,这样一来,身份认同意识与自我确证观念开始凸显。作为具有自我标识尺度和身份确认意义的文化也逐渐跃居时代前台和许多学科的理论中心,而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01年和2005年分别通过了“文化多样性宣言”和“文化多样性国际公约”,将文化多样性提高到国际社会应该遵守的伦理道德的高度,重申了文化间的对话是和平的最佳保证,可谓实现了文化与政治的联姻。
文化是诸多学科理论的汇聚地和竞技场,同样蕴含着各种理论争锋。20世纪90年代以来,世界文化理论阵营中以如下三大理论影响最为显著:一是赛义德的东方主义和文化帝国主义理论;二是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终结论;三是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赛义德的《东方学》使全球化和后殖民化话语之下的文化身份问题崭露头角,试图让东方完成自我身份建构和文化体认,从而打破西方中心主义之下中心与边缘的历史界限,认为文化全球化不应是某一文化在全球的一体化和普遍化。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认为,自由主义经济和自由民主制度在当代已取得全面性胜利,人类社会即将步入均质化的历史。亨廷顿则认为全球化不仅不会导致文化的同质化,反而会促进文化的多元化,而未来世界冲突地带则主要集中在世界几大文明圈之间。他说:“持下述看法几乎是‘幼稚的’:现代化或‘单一’文明的胜利,将导致许许多多世纪以来体现在世界各伟大文明中的历史文化的多元性的终结。相反,现代化加强了那些文化,并减弱了西方的相对权利。世界正从根本上变得更加现代化和更少西方化。”[2]除此之外,影响较大的文化理论还有文明共存论与文化摩擦论。文明共存论是德国著名政治学家哈拉尔德·米勒在《文明的共存——对塞缪尔·亨廷顿“文明冲突论”的批判》[3]一书中提出来的。作者不满并批驳了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指出简单地渲染或者接受这种片面的世界观或敌对论是极其危险的。日本学者平野健一郎[4]把文化摩擦作为讨论国际文化关系的基干,他认为文化摩擦主要是因文化不同而产生的误会、偏见、纠纷、摩擦和矛盾等引起的。由于文化是属人的,而早在人类学家泰勒关于文化的定义那里就包含了族群性特征,还有文化的地方性、历史性、他者特性等,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些关于人类文化的理论具有鲜明的政治意识了。
西方经济学家斯蒂芬·玛格林断言:“文化多样性可能是人类这一物种继续生存下去的关键。”[5]文化多样性具有生物多样性的意义,世界的存在状态和人类生存图景也应该是文化多样性新景观。“世界文明就是保持其各自独创性的诸文化之间在世界范围里的结合”[6]。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报告对保持文化多样性的重要意义给出了很多理由:它是“人类精神创造性的表现”和“公平、人权与自由”的要求;它是“反对政治和经济上的依赖性和压迫行为”而加强“承受力”的需要,此外,“对一系列不同的文化的拥有还能带来美学意义上的愉悦”;它能“刺激思维”,并能提供行之有效的关于如何组织社会的“知识和经验储备”[7]。因此,构建怎样的机制以养护文化多样性生态则显得异常重要。
二
英国的阿诺德曾给文化下了这样的定义:“文化是甜美,是光明,它是我们思想过和言说过的最好的东西,它从根本上说是非功利的,它是对完善的研究,它内在于人的心灵,又为整个社群所共享,它是美和人性的一切构造力量的一种和谐。文化是光明和甜美,其中甜美是艺术。”[8]这或许给我们某种启示,愉悦和甜美的艺术具有人类审美的共通性,同时摒弃了政治意识和功利价值,并且作为文化的艺术具有让人们以更为深刻的角度透过它本身了解它们背后的人以及人的历史性存在和观念化形态等一些普遍性价值意义的东西,可以大大消除文化排斥和文化冲突色彩,从而谋求“美美与共,天下大同”[9]的人类社会的共同福祉。
身处全球化语境,面对接踵而至的网络技术革命、城市化运动以及现代化的风起云涌,人类文化面临巨大挑战和发展迫力。每一天,就可能有一首民歌、一种技艺、一种语言永远地从地域文化中消失。例如语言,20世纪70年代全世界通用的语言有8000多种,可是30年以后的今天已有2000余种消失,互联网的普及使语言的灭亡以加速度飙升。据专家预测,如果按目前的消失速度,在未来100年间,世界上现存的6700多种语言将有一半消失,另有2000多种语言的生存也将面临极其严重的威胁!至于时刻都有消失的世界民间艺术的数量,更是难以统计。保护无形文化和民俗文化遗产已经成为国际共识和许多国家文化政策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民间艺术养护与发展在内外的迫力下不断走向自觉,为维系文化多样化打通了一条切实可行的通道,而且,民间艺术具有实现文化多样性景观的多种优势,具体说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民间艺术是富含多种艺术形式的“武库”,它透露给人们集群式的文化信息。从来就没有任何一种民间艺术只采用单一化的艺术形式,往往是歌、舞、乐、戏、服装、色彩、造型、程式展演等诸多因素的激活汇聚。倘若剥离出其中的一种艺术要素,那么民间艺术的文化意味可能会荡然无存。扎根于民间丰润土壤的民间艺术无一不是该族群对在其时代所生存的地域文化的艺术理解和生命呈现。故事性、习俗性、族群惯例性以及地域性等是过滤不掉的艺术底色。一次民间艺术行为就是一个文化展演。
其次,民间艺术的未来朝向性。来自大众百姓的民间艺术拒绝悲观情绪和悲剧因素,从来都是张扬和赞美生命的洋溢之机。这些都突出地表现在民间艺术的色彩、动作、器乐、唱腔、气氛等艺术形式和审美观念上。因为在民间,世界以充满困难、矛盾、冲突横亘在个体面前,遥远的想象世界始终在召唤人们奔向一种美好的期待,艺术则是这种诉求的最佳实现方式。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迈克尔·M·J·费希尔声称民间艺术“是或应该是朝向未来而不是朝向过去的”[10]。所以,民间世界就是未来世界而不是当下世界,它给人类文化灌注的活力和欣欣向荣的审美理念是人类绵延和求索的源动力之一。
第三、民间艺术本身演进和艺术要素更替的历史就是异文化窜入与“他者”生发的过程。也就是说,“文艺与文化多样性的生态协同演化,不仅是个案的文艺作品本身的创制过程所蕴聚的文化多样性的生态演替脉络,同时在文艺作品个案的历史、进化以及传承的过程中,也深蕴着文化多样性及生态进化、演替的脉络”,或者说“文艺作为一个范本,蕴涵着文化多样性及生态圈同体演化的基本品质,实际也呈现一种全息律”[11]。民间艺术的多样化与文化多样化并行不悖。艺术比文化更具有兼容性和人类共通性,不同种族和区域有文化敌视、文化抵触,但不存在艺术上的敌视。从民间反思政治,从艺术反思文化,更利于抵制殖民主义和霸权主义的死灰复燃。同时,文艺美学与艺术人类学的链接、理论美学与民间艺术的结合,既可为主观性艺术在人类学中谋求合法性,也可为实证性在美学中增加有效性,从而突破传统文化人类学固定视域,从原始艺术和奇风异俗的“他者”惯性思维中挣脱出来,从逻辑思辨和抽象演绎枷锁中解脱出来,实现理论范式变革。
三
民间艺术的自觉自然地衍生出一个关于艺术养护的现实问题。事实上,当今“多数族群都面对以‘进步’名义抛弃其传统生活方式的巨大压力。经常发生的情况是队群和部落民族被迫失去他们的本土认同,而被挤进一种固定的模式之中”[12],几乎所有的艺术都要正视这一现实。机遇和挑战同在,经济地位的凸显,文化同质化与多元主义共存。既然人类“必须抱着一种面向世界的态度”[13]136,那对于各个艺术样式来说,文化多元便是对自身特性的接纳。“新式的艺术人类学的研究范式则是全景式的人类艺术,也就是把世界上所有民族和所有文化系统内的艺术作为自身学科的合法关注对象,还涉及民族志物品在当今国际文化交流情境中所遭遇的形象表达和文化认同等问题”[14],也包括各个民族民间艺术样式在全球化和现代性的场域中的退出、演化、生成和养护等问题。
艺术是情境约定性存在,一旦改变就意味着艺术面临分裂,民间艺术与群体社会密不可分,维系民间艺术的文化生态是其保持活态存在的必要途径。艺术不能抽离它的民族文化土壤,缺乏自然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的依托,把艺术作为单纯的表演性、戏剧化、仪式化的文化商品,那就意味着走上了死亡之路。乘文化多样化国际共识达成的东风以及后现代主义对边缘、差异、离散以及他者重视的契机,思考民间艺术在全新的文化空间和“行为交往”中的展演、功能、阐释与养护,是更新艺术、应对迫力的主要任务。挖掘民间舞蹈资源,整理民间优秀的舞蹈作品,出版相关书报、影像物,拓展资讯渠道和新型媒体资源,养护舞蹈生态环境,积极开展民间艺术活动,培育民间艺人,并把培养优秀艺术继承人作为重点工作,在亲子传承、自然传承、师徒传承的途径之外,探索新的传承渠道。市场经济及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留守老人和儿童对于艺术的纯净化延续是种契机,能否占领留守人的生活空间和精神空间,对当代民间艺术的养护和传承至关重要。事实上,民族艺术的学术研究本身就是艺术的挖掘、传承、养护和创新。因为,从事学术研究的学者多是该艺术的爱好者、守护者和继承者,并深谙艺术特性与规律。
经济全球化时代,艺术也无不面临着现代性转换问题。充分考量艺术的原初发生情境性因素,全面维系其地理人文生态,才能保持艺术原生性特质,对现实问题进行艺术提炼是民间艺术转换的未来。如果固守传统以不变的经验传承,可能会在艺术形式单一、固化,内容脱离现实,表现力枯竭,丧失原初情境和功能,受众群萎缩以及缺乏艺术继承人的慨叹中退出人们的精神世界或最多是作为博物馆陈列、堆积的艺术标本。艺术养护不仅仅是民间艺人的责任,同时也成为地方政府的文化战略,起到地方文化标识的作用。艺术是与人联系的,政府参与文化养护要充分注重艺术的人文性,引领创新活力,如果把艺术的养护做成政策性和技术性层面的东西,那么民族艺术可能会处于僵而不死的状况,不利于艺术的更新。
当然,事物本身有其展开的过程,一旦一种文化走到了尽头,在其自身没有富有生机的异文化因子衍生时,养护是难以维持的。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将来都没有任何一种文化是永恒的,就如同黑格尔对希腊文化的认识一样,一种艺术不灭亡,另外一种艺术就不能产生。当然,人为的破坏则是一种恶劣行为。
民间艺术包含族群性和人类思维的文化花蕾,也是族群“人观”的一部分。在整体性上,充分关注艺术行为过程以及行为中人的“在场”,力求在“情境约定性”上对民间艺术进行实在性确证,把民间艺术作为理解文化多样性的视角,并作出时代阐释,开拓民间艺术展演的生态文化空间。洞悉民间艺术的艺术特质、审美特性、文化惯例、现实文化空间等诸多关涉链之后,让“意义”不断自动“开显”,重新书写“这个已被前人体验和解释过的类型化世界”,进行真理层面的有限度提炼,求解文化、艺术的通约性。思考民间艺术传承和养护的新途径,可以丰富人类精神的多样性,这也许是民间艺术研究和文化多样性的共同目的所在。“世界上没有实质性的他者”,[15]以面向世界的气度,采用跨文化和历史的比较方法以及乔治·马尔库斯倡导的“多点”研究策略[13]249,通过挖掘民间艺术理解与阐释意义,我们期望着人类一切种族、民族的各个历史层面的多元文化与完全艺术奇异景观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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