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合与解域:《秀拉》中身份想象的空间维度

2010-03-20 14:28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0年2期
关键词:夏娃黑人身份

周 铭

(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

一、引言

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的第二部作品《秀拉》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一系列令人困惑的角色形象:创立了“自杀节”却将自己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夏德拉克,为了建造自己的房屋不惜失去一条腿的夏娃,为了好友不惜自残却与其夫私通的秀拉等。评论界从多种角度进行解读,得出了小说是关于黑人女性建构自我身份的一致结论①。但很少有评论注意到小说中身份想象和主题叙事的空间维度。莫里森说过:“写《秀拉》时,我对小说背景中的城镇、社区和街坊很感兴趣,尽我所能地把它们也塑造成强有力的角色。”(Stepo,1977:474)其结果是,空间意象以原象和隐喻形式贯穿文本始终,成为小说人物构建身份的载体。本文探究《秀拉》中身份想象与空间的辩证关系,认为小说表现了对空间闭合这一身份建构方式的摈弃,从而具有反身份叙事的特征。

长久以来,空间被视为一个物理概念,其中所包含的社会意义为人文研究所忽视。20世纪 70年代以后,对空间的文化考察和解析成为显学。空间研究认为,空间分布、地理经验和自我认同三者之间存在相互影响(Wagner,1994:7)。人的地理经验与自我身份认同紧密关联,使得地理景观成为折射、蕴含人类价值观念的“象征系统”(克朗,2005:25)。换言之,文化身份通过空间划界,即空间的闭合得以完成,而对空间的想象或构造方式则体现了文化身份的性质。在空间划界实践中,物理空间开始具有高低、优劣之分,人的地理分布也转而成为其社会身份的印记(Eyles,1990:13)。可见,空间的权力化与个人的社会位置息息相关,是其身份想象的主要构成因素和衡量维度。

美国的黑人女性小说可以溯源到 1861年哈里叶特·雅各布斯所著的《一个奴隶女孩的生活事件》。这部女奴叙事讲述了女主人公藏匿于阁楼之上七年之久,后来成功逃到北方的经历,以文学的方式呈现了空间权力化与种族和性别身份想象之间的紧密关系,创建了黑人女性小说一直秉承的两类空间叙事主题:一类聚焦于以白人和男性为主导的权力结构空间本身,强调归附或抗争对生存的意义;另一类则是对权力空间的逃避,刻画了麻木、疯癫、逃离、死亡等抗诉方式。莫里森的《秀拉》呼应了所有这些经典主题,同时独辟蹊径,描绘了女性在边界地带的游走,从文化地理的角度对种族和性别压迫机制进行了揭示。

二、空间闭合与身份想象

小说在真正展开有关秀拉的叙事之前,插入了两个背景故事。第一个是整部小说的引子,交代了发生地“底层”的历史由来和现状。黑人居民点“底层”原来是山顶上特别贫瘠的土地,因此被白人划分给了黑人,美其名曰是“天堂的底层”②(p.6)。第二个是小说第一章,描绘了一战老兵夏德拉克的经历,他在战争中受到血腥场面的刺激而精神崩溃,回家后创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全国自杀节”。长久以来,评论家对这两个插入的故事感到非常困惑,很少解释其与小说其他部分的关联。笔者认为,这两个故事在全文中起着提纲挈领的作用,从种族和性别两个层面表达了空间闭合与个人身份想象之间的关系。

“底层”故事表现了整个黑人种族在空间中的边缘化。种族权力在空间划界中得到了明显体现,空间也成为浸透着黑人创伤意识和回忆的历史地域。黑人被赶到贫瘠的山顶上,整日辛勤劳作却收获甚微。这种空间感塑造了其无奈的心态,只能苦中作乐地调侃自己的黑人身份。他们意识到空间分配和身份之间的关系,明白自己的处境是“拿黑鬼开心的玩笑”(p.5)。后来白人的居住地开始城镇化,开始觊觎因为无法发展而风景依旧的“底层”。为了修建高尔夫球场,黑人的居住点被拆除。被推翻的建筑物以前是男人娱乐、女人理发的地方,浸透着黑人的记忆。这个历史空间的被摧毁引发了黑人的心理危机,说明了空间闭合对身份想象的重要性。小说中很多地方都呈现了一个带有种族编码的疆域分布:夏德拉克住的医院被分成黑人和白人两个区域;海伦娜乘的列车在低等车厢上张贴着“黑人专用”的标签等。

夏德拉克的故事则在种族对立的大背景下刻画了黑人男性身份构建的空间维度。夏德拉克在小说中疯疯癫癫,是游走于正常社会之外的边缘人物。造成他身份创伤的根源是战争。战场是一个毫无秩序可言的混沌空间。炮火摧毁了所有的疆界,消弭了空间差异,引发了人们的“错置感”(dislocation),使身份建构的努力变得不再可能。所以夏德拉克会感到恐惧和一片空白,吓得昏了过去,丧失了文化意义上的自我。他醒来后不知道自己是谁,臆想自己的双手会像藤蔓一样蔓延;出院后对人文空间(整齐的街区、具有目的地的街道)无所适从。身份危机与空间闭合意识的丧失同时发生,明显体现了两者的相互关联。最终,“家庭”成了夏德拉克身份想象所附着的场址。在小说中,指代家庭的闭合空间意象是饭盘、马桶和房屋。夏德拉克狂躁时看到了带格子的饭盘才安心下来:“一种均衡感对他起了镇定作用”,闭合的空间让他“疑虑顿消”(p.8)。在医院他忘记了自己的面孔,后来通过马桶里的倒影重拾自我,有了“新生命的开始”。水中的倒影是一个拉康式的镜像,将碎片般的个人体验整合成为一个统一的主体意识。从小说后来的叙述可以知道,夏德拉克回到村庄后,住在一间“收拾得整整齐齐、让人看了心里舒服的旧屋子”里,还珍藏着秀拉遗失的裙带,把它当作“他的造访者,他的伴侣,他的客人,他的社交生活,他的女人,他的女儿,他的朋友”(p.58,147)。这些看似反常的行为实质上体现了黑人男性的空间对抗策略,选择了家庭作为彰显和实施自我权力的场址。小说描写黑人男性结婚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建造自己的房屋,就反映了相同的意图。

故事的开篇体现了身份建构的空间维度为小说定下了基调,展示了白人对种族优位空间的占据和黑人男性对性别意义上的优位空间的占据,那么,黑人女性的身份又何以建构呢?这个问题为小说提供了叙述动力,主体叙事从空间角度依次展现了她们不同的身份建构方式。

三、黑人女性的空间身份

黑人女性处于种族和性别双重权力结构的边缘,在社会地貌中自然也趋向于消隐,成为无声的存在。这种位置影响相应地决定了她们的身份意识,促使她们形成一个类似于社会权利结构的精神地理。家庭这个传统的“女性领域”是她们唯一被允许的存在场址,成为她们身份建构的客观对应物。在《秀拉》中,内化了种族权力和性别权力结构的家庭为两种女性身份建构方式提供了可能:献祭和重构。

1 神殿的献祭

每种权力话语系统都围绕某个被神圣化了的中心理念而衍生,并为受众规定了身份和位置。接受了自身位置的大众会形成共同的集体心理,归顺甚至尽力去维护话语系统,成为理念的牺牲品。小说通过海伦娜—奈尔这个女性谱系呈现了黑人女性作为神殿祭品的空间身份。

正如海伦娜的姓氏赖特(Wright)所暗示的那样,她在小说建立处处要求“正确”,寻求权力结构的接纳,维护自己在其中的位置。她的人生程式完全合乎传统标准,不仅对白人俯首帖耳,还尽力维护传统的性别政治模式。她小时候被外祖母从身为妓女的母亲罗歇莉身边带走“监视她不受那种野蛮血液的影响”,安安全全地在“逗人喜爱的房子里”成了家。这个“权威的正统性”的人物喜爱自己的“住房”,将家收拾得像神殿一般极端整洁,静寂无声,还在祭坛上奉献应时花卉,俨然是神殿的忠实祭司。海伦娜尽力将女儿奈尔也培养成符合传统的标准女性。在她的手下,“女孩子长得既听话又懂礼,小奈尔所表现出来的任何热情都被作母亲的平息下去了,到后来,母亲终于把女儿的想象力驱赶到了地下”(p.17)。在以女性为祭品的空间里,海伦娜的母亲——妓女罗歇莉自然被排除在外,也被排除在家庭谱系之外。罗歇莉是个“涂脂抹粉的金丝雀”,非常健谈,生活在社会规则之外,与海伦娜静寂无声的家形成了对比。海伦娜邂逅生母时,不但没有“认出”母亲,而且禁止奈尔讲母亲的克利奥尔语。拒绝母亲和母亲的语言,标示着海伦娜对社会上种族和性别规范的彻底内化。

在海伦娜的影响下,奈尔变得极为温顺,在家庭空间中被命名、被献祭、进而被湮没。她“曾经有过的任何闪光和声响全都磨灭成无声无息的微亮”(p.79)。这个比喻传达了一个祭坛蜡烛的意象,进一步暗示着家庭空间中的权力运作。小说用来形容奈尔的空间存在的比喻是“蜘蛛网”和“棺木”。婚姻和家庭是她的整个世界,家庭被奈尔当成定义自我的唯一处所,为其付出“贞操、孤凄和忍受”。她的“家”的概念是被强行打碎的:好友与丈夫的奸情是对空间闭合的撕裂;而她全心付出的孩子们长大后也开始“把目光掠过她的面孔而去眺望头顶上的天空了”(p.155)。在精神地理被撕裂后,奈尔不得不寻找新的闭合空间,确认自己的存在:她躲到“小而明亮”的屋子里,“小到能够装下她的哀伤。亮到能够把她心头黑漆漆、乱糟糟的东西一扫而光”(p.101)。家庭对传统女性身份建构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2 黑人女性的空间僭越

对于整个社会而言,权力结构的存在是理念层面上的,与占有优位空间的特定群体本身并无直接联系。换言之,弱势群体对强势群体的反抗和替代所威胁到的仅仅是特定的一群人,并非颠覆整个权力结构本身:身份建构和空间划界的模式仍然维持原状。在《秀拉》中,黑人女性的空间僭越——即取代男性成为家庭中的主宰是她们建构自己身份的另一种方式。

小说的一个显著特征是传统空间的闭合方式从一开始就已去功能化:在家庭这个空间中,男性未能占据中心和优势位置,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海伦娜的丈夫,船员威利·赖特每十六天之中只有三天停泊靠岸。汉娜的丈夫里库斯早早死亡。夏娃的丈夫波依波依在五年的婚姻生活中像孩子一样,耍尽无赖,最后抛弃妻儿离家出走。奈尔的丈夫裘德·格林自我意识膨胀,却能力卑微。夏娃的儿子李子做着婴儿梦,渴望重新爬回母亲的子宫。三个杜威们失去了自己的身份,靠女性来命名(反讽《圣经》赋予男性的命名权),共享一个名字,首字母还没有大写。男性的缺席在小说中反复出现,显然具有内在的象征含义:创造历史的男性时间被空间所吞噬,既说明了性别政治空间塑造的解体,也表明了身份的空间维度的重要性。

具象之父的不在场使黑人女性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主体解放。男性作为“家长”的能指在家庭叙事中被无限搁置,权力指称的空白为女性提供了操演的舞台。女性自我从家庭的沉默空间中浮现并书写自己的故事。她们通过“审父”和“弑父”将男性从优位空间中驱逐并取而代之,以空间僭越的方式确立了自身的身份。

“审父”行为赋予了女性言说的权力,其实施场所是女性空间。小说中女性对男性的审判基本上没有当面进行,大多以女性间的交谈实现。如夏娃对波依波依和“李子”的评判是通过她和女儿汉娜的闲谈表达的;秀拉对整体男性的审判是通过和奈尔交谈实现的;奈尔对裘德的审判则是以记忆方式和秀拉进行了想象中的对话。黑人女性在道义上的优势通过一个审判场所表现出来,呼应着小说凸显身份构建的空间性的主旨。除了文中角色的审判外,小说的叙事本身也通过一个隐含的女性叙述者实施了审判行为。她这样评价杜威们:“三个人合在一起成了使用一个复数名字的三位一体:彼此之间不可分离,除了三个人自己,他们对什么东西和任何人都不喜欢。”(p.36)这句描写三个杜威的话隐射父性上帝,概括了男性整体的自私、专制和缺乏责任感,展示了男性所处空间的混沌。她对裘德讥讽道:“没有她(奈尔),他只不过是个女人似的围着厨房转的招待。有了她,他就是一家之主,只是出于必要才会滞留在一项令人不满意的工作上。两者合在一起才是一个裘德。”(p.78)对男性在家庭中的空间定位作了道德上的谴责。这个隐含的女性作者对男性审判的参与使得整个文本都变成一个审判场,成为女性重新定义自身的空间场所。

相对于“审父”行为的口头性,“弑父”则体现了女性在传统空间中的行动权。她们通过暴力的形式消解了男性对她们的边缘化,维护了自己在空间地图中的“合法”存在。《秀拉》中的死亡意识十分浓烈③,但不容忽视的是,女性的死亡纯属意外或疾病,男性角色则都丧身于女性之手。夏娃剥夺杜威们的名字、奈尔她们淹死“小鸡”、秀拉象征性地刺死芬雷先生,都带有女性弑父的隐喻义。文中两处对比的情节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夏娃杀子和秀拉自残。基诺维斯认为:“谋杀、自戕、杀婴是反抗心理的核心表现。这些极端的形式体现了女奴们的自我定位。”(Bhabha,1998:1343)从象征层面上讲,“李子”既是母亲夏娃的个体延伸,又是(不负责任的)男性整体的代表。夏娃烧死“李子”,同时具有谋杀、自戕和杀婴三重含义。秀拉则切破自己的手指,吓跑了欺负人的白人少年。颇具象征意味的是,秀拉用的刀是从夏娃那里拿来的,暗示着两者行为本质上的一致性。

审判权和行动权的获得使黑人女性成功地颠覆了传统空间的划界方式,将男性从优位空间中驱逐了出去,而自己取而代之。在小说中,这主要通过夏娃的屋子这一空间意象表现出来。这个家位于“木匠路七号”,暗指上帝在七天内创造世界,隐喻夏娃像女神一样建设、统治着她的家庭(王守仁,1999:53)。这个家是夏娃以身体为献祭换回来的:她设法让火车轧断一条腿,靠抚恤金养活孩子,在“离波依波依原来盖的那座单间房子六十英尺”之上建了这间巨大的房子(p.33)。房间数量和高度的扩大彰示了夏娃比男性强得多的创造家庭和维护家庭的能力。夏娃作为“缔造者和权威”,精神地理与之融为一体,相互指代。她高居房子的顶层,象征着在家中的君仪。这个房子甚似福柯的“全景监狱”,夏娃如同监看囚徒的凝视者,俨然是家中权威和秩序的代表,成为规训权力的实践者。这个家庭以女性为中心,比起归附男性权威的海伦娜之家有了革命性的进步。但是,独断专行的夏娃,加上“很甜蜜”的汉娜,传统家庭的幽灵以一种似乎最不可能的方式复活了。在男性缺席的情况下,男性社会的家庭模式由女人分工而重建。从本质上讲,夏娃并没有冲破传统的空间身份建构方式。

由反抗走向重复和替代,女性抗争的误区在于没有从根本上理解家庭的本质。崇尚中心的封闭体系势必会将游离于定义系统之外的异己排除在地图之外。正如夏娃最后没能控制她一手建造的大厦,并非“反权威建构难于控制”(Cornis-Pope,2001:241),而是重复权威建构并不能给女性带来真正的精神解放。内化男性法则的后果是还原了家庭的男性权力结构。

四、空间解域和反身份叙事

小说《秀拉》的真正革命意义在于创造了秀拉这个角色:她完全摈弃了传统的空间闭合方式,其身份在解域过程中得以实现。几乎在托尼·莫里森创作《秀拉》的同时,德勒兹和加塔里在他们合著的《反俄狄浦斯》和《千万个高原》中提出了“解域”概念,揭示了人物角色在空间的迁徙和对传统抗争之间的联系。德勒兹和加塔里认为,国家机器对定居的管理(对空间的定域)强化了道德、规则、法律等构成的社会象征体系,对个体的行为施加了约束、控制和规范的影响。游牧民族则具有“根茎性”,他们的游牧轨线不断地僭越国家机器对空间的划界,呈现出多中心的“根茎”状。解域因此可以被看成是空间越界与文化解码的复合行为,意味着“背叛主流社会的道德,打破文化代码对我们的约束,并放弃自己在社会框架内约定俗成的地位和身份等等”(张在新,1997:100)。

无论是否具有时间上的巧合,《秀拉》的确预兆了解域的思想精神,具体表现在女主人公秀拉对家庭空间的破坏和解构。秀拉“不能在女性的传统家庭角色中找到意义,加之期望自己‘与众不同',使她精神上和现实中被隔离”,是她追求反家庭生活状态的根本原因(Samuels,1990:31)。这一解域行为分为两个方面:对女儿身份的拒斥和对男女性爱关系的拆解。

秀拉从小就被刻画成一个在空间中肆意跨越的游者形象,与囿限于传统家庭空间的奈尔形成了鲜明对比。奈尔幻想自己“躺在堆满鲜花的床上,被自己的头发纠缠着,等候着某位脾气暴躁的王子”;秀拉却愿意在“一匹灰白相间的马背上驰骋,含着糖,嗅着花香,同时始终有一个人与她共享这一切情趣”(p.48-49)。莫里森自己曾经解释说:“奈尔就是社区,信奉它的价值。秀拉则相反,她蔑视社区的任何法规。”(Taylor-Guthrie,1994:14)。显而易见,奈尔接受了社会为她划定的女性界限,缠绕和征服的意象预示着这个女性疆域会是一个暴力的地理。而秀拉却获得了穿梭空间的快感,成为张扬欲望的自由主体。

在对传统家庭的解域中,秀拉首先颠覆的就是母女关系。在没有与男性建立关系之前,女性的身份来自其女儿的角色,母女关系是维持这一身份的重要来源。传统的女性主义评论曾将这一关系视为对抗父权的异质空间而大加赞赏,却忽视了它强化女性身份的家庭属性这一本质。秀拉在反身份的解域之旅中走得非常彻底,对女儿身份表示拒绝,彻底撕碎了母女关系的温情面纱。她目睹母亲汉娜被火烧死却无动于衷,甚至觉得有趣。后来又将祖母夏娃赶出家门,扔进了养老院。这些令人惊讶的哥特式行为实际上表达了拒绝传统女儿身份的深刻主题。她在小说中对母女关系的解域也伴随着空间的突变和跳跃。在汉娜被烧死之后,秀拉远离家庭——夏娃统治的女性疆域达十年之久。“‘家'有许多层面的意义,但一般都指代固定、植根和稳定——都是旅行的对立面。”(George,1996:2)秀拉的旅行表现出了对家庭空间的逃离。其出外经历与夏德拉克的经历遥相呼应,却意义迥异。她回来没有企图通过家庭来重建自我身份——将祖母夏娃从家庭这一闭合空间赶到了养老院这一公共空间,体现的却是对传统空间身份建构方式的破坏和解构。在福柯(Foucault,1986:22-23)看来,养老院是偏离普通社会行为规范的“异质空间”,而它的存在则是对固定权力结构运转方式的反叛。秀拉对异质空间的借用体现了偏离规范空间的解域意图。与此对应的是其所在社区的行为:他们视秀拉为洪水猛兽,把一切不正常的灾难都归罪于她;为了彰显与她的不同,女人更加爱恋丈夫,母亲重新疼惜孩子,儿媳开始孝敬公婆。社区无疑意图通过强化闭合的家庭空间、固定的社会身份,以此来对抗秀拉的解域努力。

对两性关系的拆解是秀拉身份解域的另一层面。在传统的性别政治中,“性”处于核心地位。女性身体常常被物化和空间化,对这一空间的定域成为男性压迫女性的首要方式。《秀拉》中的海伦娜和汉娜是内化性别政治的角色,她们的身体就是由男性任意侵入、承载政治暴力的撕裂空间。对这一空间的征服“让男人觉得自己是男人”。相较之下,秀拉对自己身体支配权的重夺便具有了颠覆男权象征秩序的解域意义。她到处与男人发生性关系,表现出对社会道德体系的公然反叛,同时彻底剥夺了男性对自身身体的定域。性爱成了她体验世界的方式:“在那狂风骤雨般的欢乐之中的一只悲切的眼睛。在那寂静的中心,不是永存,而是时间的休止,那种孤独感是如此的深沉,以至这个字眼本身已经没有意思了。因为孤独是假定无他人存在,而她在那绝望之中得到的孤寂却从不承认有他人存在的可能性。”(p.116)性爱给秀拉带来的是对社会的无视,恰好符合解域的目的。在两性关系中,男人只不过发挥了为秀拉填满“脑袋中的空地”的作用。她刻骨铭心的教训是与阿杰克斯的关系。与飞机联系在一起的阿杰克斯与秀拉极其相像,寻求在空间中的自由穿越。但秀拉头一次落入了“家”神殿的阴影之中:她居然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刻意打扮自己,开始担心爱人的行踪。将家变成了“祭坛”,家里的物什当作“男人存在的背景”,男性离去便成了“令人感到晕眩的缺空”(p.126)。这是秀拉死亡前的最后一次性爱故事,内在含义不言而喻:其自我存在与解域息息相关,空间闭合对她而言无异于死亡。

通过对女儿和女人两种身份的解域,秀拉为自己找到了一种新的女性生存状态。这种新的身份在小说中完全抛弃了传统的空间闭合方式,而呈现出“根茎状”的特点:“她没有中心,没有一个支点可以绕其生长。”(p.112)从严格定义上讲,这种 “没有重点、没有顺序”的身份书写方式根本不是身份“建构”,而是一种反身份话语,立足于解域而非定域。尽管秀拉没有获得他人的理解,最终孤独地死去,但如小说所言,这种孤单是自足的、自愿的生存状态,而非别人造成的“二手货”的孤单(p.134)。换言之,这是摆脱了体制束缚、完全强调自身体验的存在意识,具有反思身份话语建构的革命意义。

五、结语

美国从 19世纪以来一直流行“家庭宗教”(home religion)思想,视家庭为纯洁的道德天堂,视女性为“房屋里的天使”(Chandler,1991:8)。女性在这层虚伪的光环下丧尽了自由,女性小说一直在或隐或显地发出抗议之声。《秀拉》创作于 20世纪 60年代,正值民权运动风起云涌之际,黑人和女性都在寻求社会和政治的平等权力,致力于反抗传统的政治体系。家庭之于女性恰似社会之于黑人,都是剥夺主体欲望的象征系统的空间表征。黑人女性的社会地理则处于最边缘,饱受权力压迫机制的控制和蹂躏。让其自我欲望挣脱封闭空间,自由嬉戏在没有中心的“家”外领域,是时代产物《秀拉》的中心主题,也预示了解域思想的萌生。

注释:

①这方面的较典型的论文有杜志卿《〈秀拉〉的死亡主题》,《外国文学评论》2003年第 3期;王海萌《激情背后的孤寂:〈秀拉〉中的性别主义》,《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4年第 2期;李喜芬《艰辛的自我建构之旅》,《解放军外语学院学报》2005年第 5期。

②小说文本引自胡允恒译《秀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5年出版,以下将在文中直接标注页码。

③参见胡允恒《从秀拉看〈秀拉〉——译本序》第 5-6页,杜志卿《〈秀拉〉的死亡主题》,《外国文学评论》2003年第 3期。

[1]Bhabha,Hom iK.Locationsof Culture[A].In David Richter(ed.)The Critical Tradition:Classic Textsand Contemporary Trends[C].Boston:Bedford Books,1998,1331-1344.

[2]Chandler,Marilyn R.Dwelling in the Text[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1.

[3]Cornis-Pope,Marcel.Narrative Innovation and Cultural Rewriting in the Cold War and After[M].New York:Palgrave,2001.

[4]Eyles,John D.Approaches to Reading the Landscape[J].The National Geographical Journal of India,1990,(37):10-19.

[5]Foucault,Michel.Of Other Spaces[J].Diacritics,1986,(16):22-27.

[6]George,Rosemary M.ThePoliticsof Home:PostcolonialRelationsand Twentieth-century Fiction[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

[7]Samuels,Wilfred&Clenora Hudson-Weems.ToniMorrison[M].Boston:Twayne,1990.

[8]Stepo,Robert.Intimate Things in Place:A Conversation with Toni Morrison[J].MassachusettsReview,1977,(18):473-489.

[9]Taylor-Guthrie,Danille.Conversationswith Toni Morrison[M].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

[10]Wagner,P.L.Foreword:Culture and Geography:Thirty Yearsof Advance[A].In K.E.Foote et al.(eds)Re-reading CulturalGeography[C].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4,3-8.

[11]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M].杨淑华,宋惠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2]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妮·莫里森与二十世纪美国黑人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13]张在新.笛福小说《罗克珊娜》对性别代码的解域[J].外国文学评论,19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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