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刚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江苏南京 210044)
论道家的生命价值之维
郭 刚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江苏南京 210044)
从性命现象学的视角来看,道家创设了“道”这一崇高概念,为实现人的生命价值提供理论目标和依据,通过人性与道性的趋于一致,用道性来印证人性的目标性、合理性,从而展现出生命价值实现的历程。它要求在其现实性上,通过重“真知”来拥有“道”的内在品质,做到“人与天一”而“壹其性”,这是生命存在的基本目标;还要做到通过循道惜命匡世而“安其性”,以及不为物累而追求自由和自我释然的“乐其性”,这是生命价值的具体内容。在此,有力地批驳了那些视道家为“混世哲学”的看法。
道家;生命价值;人性;道性;性命现象学
作为一种学说,现象学旨在用来分析人生此在(Dasein)的“事实”;并从事实中呈现出现象的清晰性,“回到事情本身”。而在社会生活中,它应该回到当场的生命存在自身,生动地展现出生命价值。若以社会现象学角度来审视,道家生命价值蕴涵着深厚的生命生存关切和生命完善之境,体现着一种性命现象学意蕴。道家生命价值完善是有着层次之分和境界之别的。傅佩荣先生在《听傅佩荣讲人生问题》一书中把老子的生存智慧概括为区别、避难和启明三个层次的划分,也是三种境界①;本文受其启发,也把道家的生命价值分为三种形式来考察。
“人类对于自己的行为和观念,最深刻的反思在于哲学的层面。”②道家通过哲学反思,认识到现实生活中的人性是不完善的,因而预设了一个高于人性的东西来作为其完善的目标,这种高于人性而完美无缺的生命之性就是“道”(道性)。如此,既然道性高于人性,人性能否达于道性?个体生命生存的自我实现程度如何?怎样才能实现生命生存的价值?这是本文所要着重讨论的问题。对此,道家的回答是通过人性合于道性而“壹其性”,达于“道通为一”之境;同时,人可循道而行之,做到循道救世而“安其性”,而且人以不断完善自我、追求自由而“乐其性”。这是生命价值实现的内容,其中“壹其性”是前提,“安其性”和“乐其性”是具体显现。
从存在论的视角来看,道是宇宙的本源,人与道本质上是一致的,人性能够达于道性,有着“壹其性”的先天基质。但在认识论上,由于人性是不完善的,道性是完善的;完善是不完善的榜样、表率,那么道性便是人性追求的目标。在《老子》看来,人在社会生活中能够拥有道性品质的“善言”与“善行”才是至上的,所谓只有那些“善人”者,方能“与善人”③。既能“善言”又能“善行”,那么社会和谐乃至宇宙和谐则可能了。这代表了道家提倡人性合于道性的生命价值实现的基本理念。实质上,道家的生命价值实现是不会脱离社会实践活动的,在实践论上表现为实现人性与道性的统一。然而,人性之所以能够合于道性而“壹其性”,是因为道自身有着一定的规律让人认识与把握,体现人的认知的可能性、趋向性和融合性。
对于如何认知,道家主张用静默、直观、反思的哲学方法,通过直觉体认大道,掌握宇宙、自然、社会及人生之“道”。所谓道就是“真”,体现在认识过程中便是“真知”;于是,求真则是生命价值实现的第一步。道家提倡的真知就是拥有道的品质,如守柔处下、虚怀若谷等,是遵循道性的行为活动。因此,道家的“知”在于求真,是深知事物的本质,把握事物的规律;能够做到有知才能明,即明于大道。所以,在体认大道过程时,一般知见 (“妄伪”)可被超越。
虽然道家思想里存有“绝圣弃智”(郭店楚简本是“绝智弃辩”)、“离形去知”之说,但其并非反对一切“知 ”,只是反对“妄知 ”、“巧智 ”之类的“知 ”,反而重“知”(现实层面上人性达于道性的知),表现在超越感性和理性 (知性)认识之上,通过反己明心,借助“神明”来体悟大道。老子有“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 ”④,“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⑤,以及“知常曰明”⑥;庄子有“小知不及大知”⑦等思想。由此看来,道家的“知”是丰富的,包含有知识、认识、知见、智慧、巧智等含义;而且,道家对知的取舍态度是妄知→为知→知多→知少→不知→不知之知→(最高境界)真知这一顺序。如此能够得出这样一种信息:知是达到不知的基础,不知而知是真正的知;妄知不可取,真知不可去。而且,“知”达到“真知”境界 (即与道合一)时,可以获得精神上的愉悦。“我知鱼之乐”便揭示了人与鱼所具有的共同的自然之性,而共融入道体之中,达到真知之境。这种求真旨在尚同,达到“万物与我为一”,与物一齐,也就是人与自然万物共处于相通相融之境;此处表达了知的方向性与关联性,方向性指人性趋向于道性的过程,关联性指万物之间、人人之间的相互贯通。
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道家排斥一般知见的呢?在道家看来,这是由于人与天、人性与道性不一致造成的。因为现实生活中的人性与道性是相分的,故而有“天之道”与“人之道”之别的思想。不过,人性能够主动接近并合于道性,便能达于“壹其性”,进而才能彰显生命价值。但作为“四大”之一的人怎样才能与天地自然相合呢?在《庄子》看来,那就是“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⑧;知道哪些是自然的,哪些又是人为的,可说达到了认识的极点了。因为人与道本是相合的,表现为合于“自然”,又曰“一”;既然人的个体小生命与宇宙大生命之间有着同构、互动的关系,二者是可以做到不相胜而相合的。因此,在“天人一体”中,人与天地之间的关系一方面表现为人对天的效法,主动地与天相合,是“以天合天”;另一方面表现为人性合于道性,人若违背了天道,必然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是“以天合人”。在此境遇下,天道具有至上的地位,人则受制于天,故而要做到“无以人入天”⑨,“无以人灭天”⑩;这实质上表露了生命价值实现的根本前提是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感,这与现代人无法无天的行径真是相去甚远。
值得一提的是,道家有着强烈的求真尚同而“壹其性”的“齐物论”思想,并非泯灭生命价值实现,也没有排斥个性差异;而是在强调“道通为一”之时彰显了人的存在,主张齐物之时张显了个性之间的差异。这种生命存在不仅不相悖,反而相合。所谓个性差异 (尤指人的自由体)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现实性,它和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平等观念不是对立的,而是突显了个体的发展,不具有排他性。只有差异,才有世界的色彩斑斓;只有平等,才不会出现社会中的剥削、歧视现象。不仅如此,“壹其性”还表现为在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中生命的和谐。这可以被看做是整个宇宙、自然、社会以及个人都有着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和谐性与平衡性的权利。
追求人性的不断完善是道家生命价值实现的核心,其他的人类价值追求都必须在其基础上进行。在生命价值实现的过程中,对人类前途命运的担忧成为道家思想的主旨,也是促使道家哲学反思的动力,它表现为:一方面道家极力反对那些对生命“自贱”、“自毁”,或苟延残喘的生存方式,认为人“一受其成形,就被卷入到为“私”、“欲”争斗的旋涡中,被外物引诱着,浮沉进退,身不由己,却不能自拔,不是极度悲哀吗?另一方面道家愤世忧人,不断地探赜救世方案。
基于这种观念,道家拥有根于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生命价值实现的使命感,敢于用批判的眼光审视社会与人生,有着积极的惜命救世思想。道家的救世思想是通过愤世嫉俗的方式进行的,既是现实的又是偏激的,既是理想的又是浪漫的。《庄子》通过虚构、提炼整合而成的“真人”、“神人”、“圣人”、“至人”等理想人格,是为其救世理论做铺垫的。可以看出,这些理想人格不仅都是以现实为基础,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而且具有人的特征;它是对频仍战乱现实社会的解脱,是对理想社会的憧憬与瞻望,同时还是对人性的张扬和美化,以及对个体生命的超越和保全。在一定程度上而言,这就是道家对人生价值的执著追求与心理满足,有着现实的理想追求与人生境界的追逐。这些理想人格旨在探求生命价值实现的方法与途径,探讨人生的真谛。它给人们(尤其是统治者)指出了症结所在,提出了自己的济世策略,并试图引导人们走出困境,走向光明。
由此看来,道家思想是与社会息息接壤的,并渗透着一定的处世方法和救世精神,它塑造了一幅济世论时的生命价值实现模型。而且,其所折射出的生命价值的实现是质朴自然的、达观的、无为而无不为的,而不是消极避世的、宿命的、虚浮的、悲观的、不为的。道家有着现实生活的写照与提炼,表现在现实世俗中的落魄和人生境遇上的“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在社会层面上践行着讥讽救世的活动,而在精神层面上尽力高昂自傲、豁达充实。道家 (庄子尤甚)这种通过反观人生,深察时代变迁、世态炎凉,关注百姓疾苦而激愤疾俗,养成了一种放达旷世的心理态势,形成了一种别具一格而奔放不羁、恣纵超俗的性格特征;这是一种高尚的人道至德情怀,其对世间的诅咒只是心中的宣泄,“无可奈何”只是一声感叹,济事救人才是基本宗旨。
于是,道家的生命价值实现不仅能警世,而且能醒世,更能救世。不无道理地说,道家具有这种讥世济世思想并非一时之所兴,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深刻反思,以异于常人的哲思来铺张思想的。于是,我们有理由肯定,道家并非消极地逃避现实,而是积极进取,从不妥协于任何权势,也并非一味地与社会抵牾,而是审时度势,有所权变,虽言“无可奈何”,实则“运筹帷幄”,这正是道家真实生活的写照。因此,道家的“安其性”不是与社会格格不入,消极避世,而是有着积极的救世精神,表现为一种游世;而且,它不仅是个体的自我解救、自利自为的表现,而是着眼于全人类,以实现社会价值与人生价值为取向目标的。
在道家思想里,个体通过不断地提升自我,从而达到“道”的境界,是生命价值实现的途径与方法。而且,道家生命价值实现还是在现实性基础上精神性的提升。“吾丧我”就是在生活过程中除去心存杂念、与物纷扰,不以私欲之念占据人的心灵,而要存有“真知”、“无待”,实现人与道合,达到精神上的“逍遥”。
从存在论上看天人关系,道家注重人性合于道性,主张“道通为一”,以天合人,那么是否意味着人类无有自由?而且,人类的生存空间也被限制在道体之中,都要循道而行,能有“自由”吗?就人与人、人与自然物的关系而言,道家提倡“无为”、“无欲”、“不为天下先 ”,还要“心斋 ”、“坐忘 ”,又如何“自由”?表面看来,道家呼吁人们以“心斋”、“坐忘”的方式通于大道,提倡人们以人性合于道性,而进入到“忘我”、“无己”的状态。事实上,这种状态不是消弭生命价值实现,而是不以物移、私己而丧失根本的道性,并以自然之性 (道性)为主旨来张扬人性,实现人类共同的价值,能够达到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只有这样,个体生命生存才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可谓至极”?λω也。
徐复观认为,人之所以不自由主要在于人违背物性而设立了“物我的对立”,而且“在物我的对立中,人情总是以自己作为衡量的标准,因而发生是非好恶之情,给万物以有情无情的干扰,自己也会同时感到外物的牵挂、滞碍。有自我的封界,才会形成我与物的对立,自我的封界取消了 (无己),则我与物冥,自然取消了以我为主的衡量标准,而觉得我以外之物的活动,都是顺其性之自然。因而要达到自由境地,必须顺性自然,不以“是非好恶之情”左右自我,与物对立,与物相累;同时要用真正的“无情”使得人与外界冥合一体,心无所动,无牵无滞,保持心灵虚极、清静,以“道”的宇宙胸怀破除俗见,看透世间纷纷扰扰,不被人世间的种种丧情残性之状所束,淡化世俗观念,泯灭一切差异,达到“道通为一”的“两忘”、“两行”自由之境。应该说,它是“乐其性”的内涵所在。
而且,做到“乐其性”还要“无欲”。“无欲”非“不欲”,而是“少私寡欲,做到“游心于淡 ”、“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熊十力认为,为道者能够涵养本原而无以感染障之,损去物欲,反求诸己,类似佛家“断障”与儒家“克己。道家看透世俗,不为俗累,潜心养性,顺物游心,宛若大鹏展翅翱翔于太虚之中,神采飞扬,傲世自在,洒然而行。尤其《庄子》更强调“游”,游于天地之间 (包括精神、世俗之游),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任意驰骋。在现实世界中,“游”于人间世,不避现状,随顺世俗,“虚而委蛇”,“缘督以为经”,到达“游刃有余”的地步,此为世俗的“游”。这难道不正是道家个体自由的显现吗?但值得注意的是,道家倡导的自由精神和现实生活两方面,其中个体精神的自由是绝对的,现实个体的自由则是相对的。于是,道家立足于现实世俗生活,主张清净寡欲,顺任自然,既要达到精神上的自由,又要满足个体的需要与自由。这样,道家的顺其自然、顺物游心思想为我们树立起了一种理想的生命价值实现模式。
生命价值实现还表现于在一定的时空里,发挥个体的优长,施展个体的才智,这样就可在社会中游刃有余、自由自在了。它要求遵循“自化”的原则,使得天下万物做到“自化 ”、“自正 ”、“自朴 ”,而最大限度地顺其自然。它提醒人们,只有体认大道的生化不息以及人生的真谛时,才不会盲目行事,才不会泯灭个体完善的发展;同时还要把对生命的注重置于世俗中的荣耀、富贵、地位等一切“累物”之上,来协调好人与自然的亲和关系,这也是生命生存自由释然的标志。
总而言之,道家所论及的生命价值实现是由“壹其性”到“安其性”再到“乐其性”的思维路径,它可以“推己及人”,做到求真尚同、惜命、无欲而与天合一,其主旨精神是“无为 ”、“自然 ”、“自由 ”。而且在其基础上,道家警示人们应师法于自然(道),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有理性地规范自我,指导自己的行为,在有限的生命时空内徜徉人的智慧,从而实现人的自由和价值的统一。于是,道家注重生命过程中的“朴实无我”、“清心寡欲”,理智不盲从,谦让不倨傲,无为不妄为等特征,不仅能够维系人类之间关系的协调与延续,维持社会健康的发展,而且能够体现出人的存在价值与意义。道家救世救人的解脱方法给予后代人们的启示也是极大的,中国历代的许多哲人,乃至一般常人,都能够从道家思想中汲取力量,树立坚忍不拔而宁静达观的人生观,高风亮节,不恃权贵,不哗众取宠,能够在困境中经得起严峻考验,安贫乐道,出污泥而不染,洁身自爱,将人生的苦闷和折磨化解为精神上的逍遥自在,从而放射出生命之光。由此,它有力地批驳了那些视道家为“混世哲学”的看法。
注释
①傅佩荣:《听傅佩荣讲人生问题》,三联书店,2008年。②白奚:《老子思想的世界性和现代意义》,《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 3期。③《老子·第 27章》。④《老子·第 71章》。⑤《老子·第 33章》。⑥《老子·第 16章》。⑦《庄子·逍遥游》。⑧《庄子 ·大宗师》。⑨《庄子·徐无鬼》。《庄子·秋水》。《庄子·齐物论》。《庄子·天下》。黄克剑、林之敏:《当代新儒学八大家集之八·徐复观集》,群言出版社,1993年,第313页。《老子·第19章》。《庄子·应帝王》。熊十力:《熊十力全集》第五卷,湖北教育出版社 ,2001年 ,第 44页。
责任编辑:涵 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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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751(2010)06—0154—04
2010—06—07
郭刚,男,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