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友权
(中南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3)
数字图像时代的文学边界
欧阳友权
(中南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3)
在新媒介掌控的视觉时代,数字技术引发的图像表意的不断强化和文字审美的日渐式微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正如希利斯·米勒所分析的,尽管印刷的书还会在长时期内维持其文化力量,但它统治的时代显然正在结束,新媒体正在日益取代它。不过米勒同时指出:“这不是世界末日,而只是一个由新媒体统治的新世界的开始。”于是,人们有理由用“视觉转向”(the visual turn)、“图像转向”(the pictorial turn)或“图像社会”(society of the image)等来称谓当下的文化走向。同样,我们更有理由用这个背景下数字审美与视觉消费互为因果的文化现实来重新审视文字表意文学的可能边界。
“读图”对“读文”的挤压或文字与图像的博弈,是数字技术传媒介入社会文化建构的必然结果。在今天的艺术审美文化世界,纯文字阅读的感悟诗学正在被电子图像制品的感觉快适所取代,至少是正在被切分。直观遮蔽沉思,快感冲击美感,文学文字的蕴藉之美正在被本雅明所说的视听符号的“展示价值”所覆盖。形象的文学在“形象”的世纪真正到来之时,形象从语言的囚笼中释放出来,却开始无奈地向它的末路滑落,这实在具有讽刺意味。我们看到,在互联网、手机、各类数码娱乐接收终端、户外电子屏幕等新媒介的强势推动下,大众文化符号趋于图像叙事已成为文化生产方式。我们的日常生活铺天盖地地充斥着“图像”:电视图像连番的视觉轰炸,影院连绵不断的新片首映,商场橱窗中巨幅的宣传海报,公交车上循环播出的移动电视,无所不在的分众传媒和街头电子屏显广告,上网冲浪更是跳跃着满眼的 E媒广告与图片……我们仿佛置身于声色的无边海洋中,四处茫茫却找不到停靠的彼岸。恰如有学者评论的:今天,不堪重负的“观看”已经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而我们越来越依赖于眼睛来接触世界了解真相。一方面是视觉行为的过度和重负,另一方面则是对视觉行为的过分依赖。
在技术图像称雄文化生产的消费社会,文学市场出现两种显著变化:
一是书写印刷的文字文本向大规模的数字化图像转移,导致文学的“表意失衡”和“结构性倾斜”。图像表意强大的市场力量成为“挡不住的诱惑”,使原来的许多文学作者对文字表意的审美价值产生质疑或对“寂寞的书写”失去信心,有的转而加入图像文化大军,参与网络和影视等新媒体艺术创作。更为重要的是,在文学市场上,诸多读者开始失去品味语言的心境,对文字阅读丧失了耐心,纷纷成为电影、电视、网络以及各种数码图像产品的忠实拥趸,使得文学市场不断收缩。于是,在倾斜的文学场中,“图像”越来越多,“文学”越来越少,或“文学作品越来越多、文学影响力越来越小”。大众文化市场那高扬的旗帜上书写的久已不是文学的旗语,而是图像消费的一统天下。歌碟、影碟、游戏软件、超文本作品、网络播客、视频小品、自拍写真,乃至手机短信、彩铃、手机电视、手机动漫等一路热卖,文字阅读、文学书刊只能退居市场边缘。如果还有文学热点,那也是网络文学、博客文学、手机小说、微博书写,文学仅仅沦为影视剧、动漫故事、网络游戏的脚本。正如希利斯·米勒所感叹的:电信时代的文学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好日子。如今,潜心读书的人越来越少,观看影视、上网冲浪、玩电游、发手机短信等成为文化消费主潮。“读书”只是职业需要而不是文化诉求,坐拥书斋皓首穷经者只留下一个唐·吉珂德式的历史背影。
二是文学作品本身的图像化元素增殖。这包括大量使用拟像性文字、文学作品的图像化包装、文学与影视的互相转换以及文学作品的图像化趋势,还有曾一度热门的“摄影文学”的兴起等。在文学写作时,作者自觉不自觉地让笔下的语言表达高度感性化,表现图像、身体、场面和景观的语言比例大幅提升,表现意义、价值、思考、心理的语言大幅缩减。一方面我们被许多外显的图像包围,另一方面我们进入文学作品之内时,又发现此处依然存在一个五彩缤纷的图像世界,可称之为藏于语言之中的“内隐的图像”。看看书店里五颜六色、设计各异的图书封面以及火爆的“图文书”市场,我们不难理解人们试图在文字阅读和图像景观之间找到共鸣结合点的显著意图,以及救助不断萎缩的文字阅读市场的艰辛努力。“图文书”以形象性、直观性和通俗性带来了阅读的简便和快捷,但其负面影响也不容忽视,因为它蕴含着后现代文化对于知识的一种解构,人们从中获得的知识是不系统、不完整的;它加剧了阅读的表层化,培养了一批不追求深度思索的读者,使“快餐文化”走向泛滥和无度。在这里,图片遮蔽了文字,游戏取代了阅读,娱乐替代了思考。人的心智的成长需要不断的思考和积淀,人们不应该放弃思考而单纯追求感官的享受,但图像的诱惑挡不住人们向它投去关注的眼神而放弃识读文字的“苦役”,影视图像对文字文学的影响就与此有关。如果说文学作品的图像化包装仅仅是图像化趋势的外在表现,那么文学作品与影视作品的转换便已深入内部。在一定程度上讲,今天的文学作品只有上了荧幕,才能得到大众传播,才算得上“文学”;反过来,影视作品的改编、广泛传播到形成影响,则会带动其原著文学作品的广泛流传,文学借助影视传媒实现自己的价值。或许图像可以提供叙事,但图像叙事的凝固束缚了读者对艺术形象见仁见智的丰富想象。因而,阅读了图像之后,又产生了强烈的不满足感,这一不满足感促使受众去寻求可提供无比丰富想象与韵味的文学文本来重新阅读。这既是文学的可喜之处,亦是其无奈的悲凉。
数字化的符号表征是以多媒表达的自由性符号替代文字单媒的约束性符号。传统的文学表意,更注重文字书写的审美魅力。文字是一种抽象符号,其符号的表征义是能指与所指的约定性统一。不仅“物、意、文”之间的关联取决于对词义的理解,还常常会有言外之意和韵外之旨期待我们去发现和领悟,需要我们用人文素养去准确捕捉。文字符号以线性书写方式创造静态的广延性文本,塑造的形象因其想象性与沉思性对于我们来说是间接呈现的。数字化符号则不同,这一符号介质是一种动态的、多维的、直接呈现的具象符号,它可以容纳文字,但其特性却更适于图、文、音交融互渗的多媒表达。数字化技术对于视听信息表达的方便快捷,使它长于承载“图像文本”或“影音文本”,从而将大众文化从文字形态引入图像方式。这时,图像符号所形成的文化霸权,已从文化形态穿透到文化精神,并从生活方式影响到人们的生活态度及思维方式。视觉文化所代表的不仅是一种世俗力量,而且标志着一种文化形态的转变和一种新的传播理念的拓展和形成,意味着人类思维范式的一种转换——现代电子图像传媒具有启蒙性拓展与权力性隐蔽的双重属性,它促使我们越来越受制于以形象来理解世界和我们自己。
数字化图像文化对当代文学的影响,从外在形态上看表现为文学消费市场和文学生存空间的掣肘;而从深层上看,其所影响的是文学的价值边界与学科边界。
从价值边界上看,文字表意的文学价值律成的奥妙在于它的语言,因而其价值边界也应该从语言的审美性能来体认。书写语言 (文字)是文学表意的符号中介,也是文学审美的价值载体。语言具有间接性、意向性、想象性以及思维的沉淀性、寓意的彼岸性等特征。文字书写的点横撇捺是一种生命律动,笔触的背后是主体的感悟和文化的沉积,其话语的表达不仅可以“名言诸无,宰制群有”,还可以“把笔抵锋,肇乎本性”,让笔底的文字情源本根、道归语存,直抵主体心旌,曲尽其妙地表征审美情致,因而文字书写最适于抒发情性,创生意蕴,营造审美境界。语言表意的想象空间和彼岸超越是任何临场呈现的图像符号都难以企及的,而这些特征正是文学审美不可或缺的价值底色,是数字技术图像所不曾具备也代替不了的。图像和影音作品对文学价值边界的拆解,是具象对蕴藉的消弭,是感性对理性的放弃,也是拟像对意义的覆盖。这会带来如下消极后果:在这个新媒体挤兑旧媒体的时代,图片遮蔽了文字,游戏取代了阅读,娱乐代替了思考,曾经是非常神圣的文字表意,失去的不仅是阅读市场,还有更宝贵的文字表意的蕴藉性、彼岸性、想象力和对意义的隽永体味,即本雅明所说的“光韵“(Aura)的完全丧失。人们面对图像的泛滥,实际面对的是读图带来的官能愉悦、思想萎缩和思考钝化,是视听直观的线性思维,还有图像背后隐藏的意义危机和日渐萎缩的对现实的反省和批判意识。一旦人们的文化感官如本雅明所说的从有光韵艺术向机械复制艺术转变,从美的艺术向后审美艺术转变,艺术至上的追求被现代技术的复制性、消费性文化工业所取代,人们在淡化文字表意的同时,亦会放弃文字背后的文学性逻各斯理念,把文化认同的对象转向感性、物质和身体。因“读图”而产生“视文化”,由视文化而导致“图像思维”,再因图像思维而改变人与世界之间的审美关系,调整人对世界的审美聚焦,改变人对外物的观察、体悟方式及表达方式,进而影响人类的艺术思维方式,这便是数字图像对文学转型所产生的由表及里的巨大影响。它使文学的存在方式、形态结构乃至文学格局都产生了重大变化,也使得文化生产方式、接受方式和消费方式发生质的改变。
从学科边界上说,数字化的技术图像文化消解、颠覆了原有的文艺学学科边界,也拓展、丰富了原有边界。一般而言,文学学科或文艺学是以“文学”为学科边界的,围绕这一边界在边界之内设定论题,研究文学现象、文学观念和文学问题。然而,数码图像对文字文化的技术置换,使原有的文学“围栏”被冲破、被超越了,或者被消解、被拆卸了。图像的无处不在,不仅让文学身处重围,越来越缺乏“软实力”,有时还不得不改变自身以适应环境。一方面,技术传媒的风生水起不断把文学送上技术生产和传播的槽模——网络文学、手机文学、影视文学、游戏文学和动漫文学 (脚本),让“技术的文学化”和“文学的技术性”在新媒体的世界互为因果又相互催生;另一方面,技术生产力的物质光芒和“幸福指数”所形成的“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和“审美的日常生活化”已经把生活与审美、技术与艺术、文化与文学融合为一个社会文化的“团块”。这时候,文学学科、艺术学科乃至文化学科出现界限模糊、辨识困难不仅是难免的,也是必然的。它引发我们主要思考两大问题:一是文学边界扩容、拓展、嬗变以后,文学学科或文艺学学科还有没有边界,如果有又会在哪里,文学还能成为一个“学科”么?二是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该如何应对数字图像文化对文学生存空间的渗透与“挤兑”?
事实上,文学不死,文艺学犹存。无论文学边界如何拓展,文学内涵怎样扩容,文学现象、文学观念和文学问题总是存在的,并且还会随着边界的变化而出现新的文学现象、文学观念和文学问题,这就更需要嬗变与转型中的文学有自己学科的支撑和理论的解答。文学的学科可能性和必然性不会因为边界的拓展与嬗变而成为“虚拟”,或成为一个“伪命题”。我们所能做的和应该做的则是根据变化了的文学现实和社会现实,重新认识今日的文学和文学边界,重新确立变化了的文学现象、文学观念和文学问题,并认真解答这些新的文学现象、观念和问题,以此来建构数字传媒时代的文艺学,在新的文学边界上树立起新的文学学科的界碑,大可不必在技术传媒、图像文化、新媒体艺术的的凌厉激荡面前诚惶诚恐、无所适从。如果一味在“有没有文学边界”、“要不要文学边界”之类的问题上争论不休,不仅对文艺学的学科发展和理论建构无益,也会把对文学边界问题的认知和解答变成一个个“伪命题”的人为设定。引述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中的话说便是:这不再是传统和印迹的问题,而是分割和限界的问题;不再是基础遭到破坏的问题,而是导致基础的创造和更新的转换的问题。
欧阳友权,男,文学博士,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南大学网络文学研究基地首席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