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平 周龙燕
·书 评·
《与哈佛学者对话当代中国史》的现实启示*
周一平 周龙燕
程中原的著作《与哈佛学者对话当代中国史》(以下简称《对话》),是他在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进行学术交流的集子。中外学者交流、对话的书籍,在国内学界并不多见。只要翻开此书,特别是中外学者对话的部分,就会感觉到此书确实给了我们不少的启示。
《对话》提供的启示之一是发展中外学术交流、学术合作是促进中共党史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研究的重要途径。
为什么要研究历史?一方面是为了探索历史发展规律、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另一方面是为了让世人、后人了解真实的历史发展过程。什么是真实的历史?站在不同的立场、或者从不同的角度分析历史会形成对历史的不同认识,会形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现象。真实的历史在不同的研究者笔下是可以变化的或者说是相对的,这已是历史研究包括中共党史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研究中常见的现象。怎样才能克服这种历史真实的相对性或曰相对主义?《历史哲学导论》的作者、英国学者沃尔什认为,历史真实和历史实在是一种历史判断的结果,尽管它需要证据支持,却不再是以往那种绝对的、不可改变的东西。“如果在我看来是真实的东西,对你来说也是真实的,除非你表明我错了,那么,这只是就我们共有的基本的思维方式并都承认同样的初始资料而言是这样的。”这里提出了历史真理观的主体间性概念,即真实性源自于不同认识主体之间的认同。但认同若是局限在不同主体各自隶属的小范围内部,相对主义便不可避免。对历史真实而言,不断寻求更大范围的主体间性正是一种克服相对主义的不懈努力。①参见陈新《当代西方历史哲学的若干问题》(《东南学术》2003年第6期)。即小范围内的认同,只具有相对的真实性,要克服相对主义,就必须追求大范围的认同。
2004年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繁荣发展哲学社会科学的意见》已经提出了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发展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目标。从某种角度说,面向世界,就是研究成果要得到世界的认同;面向未来,就是研究成果要得到未来的认同,即中国大陆人写史书,不只是写给大陆人看,不只是大陆人认同就行,而要写给全世界人民看,得到全世界人民的认同;当代人写历史,不只是写给当代人看,不只是当代人认同就行,而应写给子孙万代看,得到子孙万代认同(钱大昕在《廿二史考异·序》中说:“史非一家之书,实千载之书”)。这样才能实现最大主体间性的认同,才能从史实的真实走向史学的真实,实现对历史真实、历史真理的客观认识和表现。面向世界首先要走向世界,拓展中外交流、中外合作,在走向世界的交流、合作中,对自己的长和短、别人的长和短有清楚、准确、全面、足够的认识,特别重要的是认识到自己的短处、认识别人的长处,然后互相取长补短、取长去短(扬长避短是需要的,更需要的是取长补短、取长去短,只有取长补短、取长去短才能扬长避短),使中外学者的研究互相促进。而《对话》已提供了这方面的经验。如《对话》提到美国学者提供了有价值的资料①程中原:《与哈佛学者对话当代中国史》,人民出版社, 2009年,第48页。。又如《对话》中有这么一段——
傅高义:1971年林彪出事之后,毛泽东慢慢地才让邓小平回来,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毛泽东为什么不在林彪倒台后,马上让邓小平出来呢?
程中原:这个我也不清楚。只能做一点分析、推测……②程中原:《与哈佛学者对话当代中国史》,第50页。
傅高义:参加第一次招生工作会议的人士是不是有很多“左派”?
程中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夏杏珍:也未必。“左派”自然有,但不见得很多。主要是当时受“两个凡是”和“两个估计”束缚,思想解放没有到那个程度。③程中原:《与哈佛学者对话当代中国史》,第78页。
以上对话说明,外国学者思考的问题,有的是中国学者没有思考过的。一交流就可以推动、鞭策中国学者思考、研究新问题。正如程中原在交流时说的“外国学者考虑问题的角度有助于开拓我们的思路,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地思考、理解这段历史”④程中原:《与哈佛学者对话当代中国史》,第42页。。
在《对话》中傅高义提出了下面的问题——
邓力群在新疆跟王震共过事?1975年进大学的人是经过考试还是靠推荐?社科院是什么时候成立的?邓小平称毛泽东为“同志”,是否说明他认为毛泽东不是神而是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发表后怎么会引起那么大的讨论?⑤程中原:《与哈佛学者对话当代中国史》,第46、74、93、71、81页。
作为曾任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任、美国的资深中国问题研究专家傅高义提出的某些问题,在中国学者看来是一些常识性的问题,这说明外国学者对中国问题的了解、认识、研究在某些方面还很浮浅,有局限性。通过中外学者的交流可以提高外国学者对中国问题的了解、认识,提高他们的研究水平。
《对话》中还有——
傅高义:有些外国人认为整理陈云选集出版的时候还没有邓小平选集。邓小平是最高领导人。为什么陈云文稿选编先于邓小平选集?有的人甚至认为这是保守派抢占阵地。
程中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我知道一些关于编辑出版《陈云文稿选编》的情况,可以说明外国人的猜测是没有根据的……邓力群在1978年访问了日本,1979年又访问了美国。通过访问,思考中国企业的生产经营制度改革问题……访问日本回来,就成立了质量管理委员会,接着又成立了企业管理协会。经委办了干部轮训班。为给干部轮训班提供学习和讨论的教材,邓力群主持书记处研究室编了两本书,一本是《陈云文稿选编》……另一本是马克思《资本论》的摘编本《马克思主义再生产理论》。
傅高义:原来如此。
傅高义:陈云认为市场可以利用,但是计划经济更重要。
程中原:据我了解,陈云首先提出市场经济政策,但它的含义与资本主义关于市场经济的含义不完全一样。他主张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结合。外界对陈云的“鸟笼经济”有误解。他对“鸟笼经济”的解释不是狭窄的,是富有弹性的。这只“笼子”对于国际贸易来说,可以包容全世界范围。
傅高义:我同意您的说法。
傅高义:一些外国人认为华国锋、邓小平之争是权力斗争。现在听了你的解释,我的印象:这个问题是“谁能领导好中国”的问题。人们认为邓小平比华国锋更有能力领导好中国。
程中原:我赞成您的看法……⑥程中原:《与哈佛学者对话当代中国史》,第95、100~101、97页。
以上说明,通过交流,中国学者的看法可以被外国学者接受,外国学者也会改变他们自己以前的看法,中外学者的看法会一致起来。不交流就不可能达到这种效果。
由中外学术交流的双赢,也可以推断中外学术研究合作也会双赢。面向世界、走向世界,首先是拓展中外交流,然后进一步是中外合作。经济上的中外合作已有很大的发展,文化上的中外合作也在发展,史学研究的中外合作已经起步,如中日韩三国学者合作编写历史教科书等。
中共党史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研究如何发展?《对话》提供的启示之二是发展口述史学。
口述史学,是通过记录历史亲历者的口述,然后进行历史研究的方法。其本源的含义是“有声音的历史”,即用录音、录像等科学手段记录亲历者的口述,然后进行整理、开发、利用。口述史资料及加工成的口述史学著作、影视片,可以提供档案资料、文献资料所没有的内容、细节及评论等,可以拓展历史研究的思路、视角,拓展历史的研究对象、内容,拓展历史研究资料范围,如果能在历史研究中实现文献资料、报刊资料、档案资料、实物资料与口述资料的“五重互证”,无疑可以使历史研究成果更为真实、可信。口述史学以其鲜活性、人民性、公共性,不仅已得到学者的普遍认同,也已得到人民大众的普遍认同。
口述史学特别适合于再现或描述近时段的历史,中共党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史,是在世的亲历者经历的历史,发展中共党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口述史学具有最优越的条件。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共党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口述史学已有发展,从著作来看,已出版了一些书,如:《中国共产党历史口述实录1921—1949》(鲁林,济南出版社2002年),《共和国要事口述史》(朱元石,湖南人民出版社1999 年),《见证: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口述史》(南方都市报编著,广东教育出版社2008年)等。还出了一批丛书,如《当代中国口述史》丛书(当代中国出版社2004年),《当代口述史丛书》(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亲历者口述系列》(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口述外交史丛书》(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3年),等等。这些著作的主要是采访者与被访者的访谈,主要内容是记录被采访者的谈话,而不是学者之间的学术对话。
《对话》记录的问答、研讨,是学者之间的学术对话,也是口述史学著作,是中外学者合作的口述史学著作。如下面的一段对话是有价值的口述史资料。
程中原:我的一位朋友杨犁,是《新观察》副主编。跟我谈过他同胡耀邦接触的印象。1957年杨犁在《文艺报》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涟水县,在江苏苏北地区。当时我在那里工作,与杨犁熟悉了。杨犁讲过,他对平反,要求不强烈。他说,我不提出平反,因为我现在生活很安逸,不愿找麻烦。他是北大的地下党,解放前就到解放区。北平和平解放,他是第一批进城接收的知识分子。第一次文代会时,他是工作人员。1979年组织上主动找他,给他平反。他又调回北京,筹备第四次文代会。当时胡耀邦当宣传部长。杨犁说,胡耀邦这个人非常热情,相处平易。有一次召开文艺界会议,前一天晚上,胡耀邦看了一本有关文艺理论的书籍,第二天即兴讲了一些很内行的话。会后,要发表胡耀邦的讲话。杨犁把整理好的稿子交给胡耀邦,说请你过目,审查一下。胡耀邦没有接过去看,说:不用审阅,就这样发表吧。杨犁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领导人,这么相信下面的干部。这是胡耀邦同其他领导不同的性格。①程中原:《与哈佛学者对话当代中国史》,第88页。
这显然也是有价值的口述史资料:一是关于胡耀邦的口述史资料,二是关于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平反冤假错案的口述史资料,三是关于反右派的口述史资料。不仅可以说《对话》的问答、研讨是鲜活的可读性很强的口述史学,还可以说作为学者之间学术的《对话》是比一般的口述史学著作更有理论深度、学术深度的口述史学著作。
《对话》谈到邓小平批判“两个凡是”时有这样一段——
程中原:据我了解邓小平批评“两个凡是”的经过是这样的。“二·七社论”发表后,干部、群众中就有议论。我们当代中国研究所现在的所长,同时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朱佳木,当时是国务院政治研究室的党支部书记……朱佳木政治上很敏感,和群众的联系比较多。朱看了“二·七社论”,感到照“两个凡是”办事,“天安门事件”就无法平反,邓小平也无法复出,政研室也不一定能办下去了。他就到邓力群那儿反映。大约是在1977年2月8日或9日,他对邓力群说,你看,照社论讲的“两个凡是”那样搞,问题就大了……邓力群听朱佳木说后表示,要向上级反映。朱佳木走后,邓力群就找出《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五条结束语,其中第二条讲到,“马克思主义理论不是教条,而是行动的指南。”要把字句和实质区别清楚,用这个理论解决实际问题。邓力群带了《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和社论,去找王震……邓力群说,王老你看,“两个凡是”问题大了,“两个凡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王震就找邓小平反映“两个凡是”的问题,引起了邓小平的注意。4月10日,邓小平致信华国锋、叶剑英和中共中央,针对“两个凡是”,提出必须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来指导我们的事业……
傅高义:5月24日,邓小平和王震、邓力群谈话,是中央安排的吗?
程中原:是邓小平自己找他们两位去的,不是中央安排的。邓小平找他们谈话,我想,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有了前面说的这回事。①程中原:《与哈佛学者对话当代中国史》,第44页。
以上完全是口述资料,而有些内容是很多论著中没有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与重大历史问题有关的口述史料,并且有理论深度,突出了批判“两个凡是”不是邓小平一个人的功绩,而是广大干部群众的功绩,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对话》是有理论深度、学术价值很高的口述史学著作,这样的口述史学著作,学者对话、特别是中外学者对话的口述史学著作,有益于中共党史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研究,应大力发展。
如果以口述史学的规范来衡量《对话》,那么《对话》还是有些不规范之处。口述史学的规范之一,进行口述的人物、时间、地点要交代清楚。而《对话》中的《答问》部分只有7个标题和问答的内容,人物、时间、地点都没有交代(只交代了记录者)。《研讨》部分有16个标题和问答的内容,交代了人物,但时间、地点都没有交代。这是不符合规范的。特别是《答问》部分没有交代口述人物,不仅影响学术价值,也会给研究者造成麻烦。口述史学的规范之二,应完整记录口述的整个过程、全部内容,除了作一些文字的润色外,应保持口述内容的原貌。而从《对话》看,大概没有完整记录与美国学者交流对话的整个过程、全部内容。从篇幅来看,《对话》中的“答问”、“研讨”部分,本应成为全书的主干,应篇幅最多,而现在《对话》中的这两部分,大概只占全书的1/3左右篇幅,只有6万字左右。三次回答学者提问、八次小型学术研讨会的内容只有6万字左右,大概没有完整记录或保持对话的全部内容。《答问》部分的7个标题和问答的内容,哪些内容是哪一次回答学者提问,每一次回答学者提问究竟有哪些内容,都没有清楚的记录。“研讨”部分的16个标题和问答的内容,情况也是如此。显然《对话》一书没有完整记录或保持对话的整个过程。
其实不仅是作为口述史学、口述资料,应写清楚时间、地点、人物,应该完整记录口述的整个过程、全部内容,就是作为一般的学术研究,资料工作(调查、访问)也要规范,即要求写清楚时间、地点、人物,也要求完整记录口述的整个过程、全部内容。在公开资料时要删除或省略某些内容,可作一说明。删除或省略是可以的,但说明有删除或省略的内容也是必须的。
口述史学应大力发展,更应规范化地发展。
怎么写历史?《对话》中谈到王震时有这样一段:
傅高义:我印象中王震是个“粗人”。
程中原:是个好人。他文化水平不高,原来是铁路扳道工……
夏杏珍:王震原则性强,人好,帮过很多知识分子。王震说话直来直去。
程中原:他有的话说得很好。比如,他在邓力群写的回忆张闻天的文章上批示:历史要真、正、实……
傅高义:真、正、实?
夏杏珍:真,就是不能假,真实的而不是虚假的;正,就是不能歪,正确的而不是错误的,客观公正,不能歪曲;实,就是不能虚,实在的而不是空洞的、浮泛的。就是说,要实事求是,讲真理。①程中原:《与哈佛学者对话当代中国史》,第45页。
这不仅是关于王震的极有价值的口述史资料,也从一个文化不高的人口中说出了人民大众对历史研究、对中共党史研究、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研究的看法,说出了历史研究的基本原则:真、正、实,或者说求真、求信、求实,即实事求是,客观公正。
《对话》通过口述披露了很多历史的真实情况、细节,这是在真、正、实方面做得好的地方。但也有在真、正、实方面还欠缺的地方。如对胡乔木《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以下简称《三十年》)的评价——
程中原:“近年来国内有人对《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的写法不满意、有批评,认为是用历史来注释毛泽东著作。这种批评是不对的。”②程中原:《与哈佛学者对话当代中国史》,第36页。
应该说《三十年》的写法(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为据,2008年版有修改),有不错的地方,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如关于是不是用历史来注释毛泽东著作的问题,通览《三十年》,还是会感觉到有一点这样的气息,有一点这样的色彩。如为了说明五四运动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始,《三十年》引用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论述(第6页)。为了说明大革命失败以后,共产党人没有被征服,又继续战斗,就引用了毛泽东《论联合政府》中的论述(第23页)。为了说明1928年蒋介石政府的性质,引用了毛泽东《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的论述(第29~30页)。为了说明中共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方针政策的形成,引用了毛泽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的论述(第38~39 页)。为了论述1946年伪“国大”召开是蒋介石自套绳索,引用了毛泽东《论联合政府》中的论述(第69页)。为了说明解放战争转入战略反攻是革命的转折点,引用了毛泽东《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的论述(第71页)。为了说明新中国的性质及方针政策,引用了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的论述(第75~76页)。为了论述中共的发展史,引用了毛泽东《〈共产党人〉发刊词》的论述(第85~87页)。这一方面是用毛泽东的论断来论史,是说明历史的发展正如毛泽东所说的那样;另一方面也说明历史的发展证明了毛泽东所说的完全正确,即“以史注经”。论述历史,应该用正确可信的史实、史料来说明问题,才能做到真、正、实,如果仅用领袖人物的论断来说明问题,就是用领袖人物论断代替史实,即以论代史,这是不符合历史研究的基本原则的。
《三十年》对新中国的中共党史教材、论著的编写产生极大的影响,它的价值及影响,既不能全盘肯定,也不能全盘否定,应进行一分为二的分析、评价。这也是与《对话》作者商榷吧。
(本文作者 周一平,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周龙燕,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讲师、博士研究生 扬州 225002)
(责任编辑 高远戎)
*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2005年度重大项目《20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研究》(项目编号: 05JJD770108)的阶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