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永健
汉籍初传日本与马之渊源关系考*
静永健
古代日本何时开始自觉地去学习汉文化和汉字?日本古文献《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中两则记录马与汉籍的故事,为我们还原了汉文化圈形成的一个基本模式——汉文化之早期传播往往是与实用技术结合在一起的,与生活有密切关系的实用汉文典籍与其所记录的先进技术一起首先进入了中国的周边区域,让没有文字的周边民族产生了对汉字文明的憧憬;随后以《论语》为嚆矢,中国古代的思想也迅速地在这些周边地区得到深入传播,渐次形成了一个以汉籍为载体的汉文化圈。
古代日本;汉文化;汉字;《相马经》;菟道稚郎子;汉文化圈
“汉籍”传入日本始于何时?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途径、什么样的方式传入日本?
现在看来,古代中国的高度文明与先进的科学技术传入当时尚未开化的“倭国”,就宛如高山之水流入低谷,是一桩理所当然之事。但实际上,汉字最初传入日本到汉文化为日本所接受,还是经历了一段令我们难以置信的艰难而漫长的时光。
汉字传入日本之前,可以说日本还是一个无文字社会。也就是说,生活在这块区域的人们虽然拥有一套通过声音来进行交流的言语系统,但尚未萌生出要把这些口诵言语记录下来的意识。对于连对没有电灯的地方都会感到惊讶的现代都市人来说,或许这一段原始的时光已经远离了我们通常的思考范围。其实,即使是在今日,非洲以及东南亚的一些少数民族中依旧存在着没有文字的社会。而在两千年之前的日本以及朝鲜半岛,无疑也经历过这个被历史学家称作“原始”的阶段。
那么,生活在一个无文字社会中的人们,最初是通过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来接触到“文字(=汉字)”的呢?为何会对一种生活中并无实际需要的“文字”产生兴趣呢?而且,又是通过一种什么样的方法来学会使用如此难读费解的“汉字”的呢?或许这是一些已经很难究明的问题,但毫无疑问,这也都是些研究汉文化圈形成之时所必需解决的根源问题。我想就此来谈谈一些浅见。虽然有些看法还没有脱离推测的领域,但我还是愿意将其阐述出来,抛砖引玉,以求得各位专家学者的指正。
“汉字”何时传入日本?日本人又是何时开始掌握“汉字”的听说读写的呢?
探讨以上这两个问题之最重要的原始数据,就是从我所居住的位于九州岛北部福冈出土的一枚金印,学界一般将其称为“汉倭奴国王金印”。
据范晔《后汉书·东夷传》所记,这枚金印是建武中元二年(57)后汉光武帝下赐给倭国(倭奴国)使者的信物,也是在日本被确认刻有汉字的时期最早的文物。这枚金印在中日交流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后汉书·东夷传》记事如下:
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倭国之极南界也。光武赐以印绶。
安帝永初元年,倭国王帅升等献生口百六十人,愿请见。
然而,在这里我想强调的是,“汉字进入日本”与“汉籍传入日本”并不是同一个历史层面上所产生的两个并行的现象。也就是说,只刻有五个汉字的金印并不能证明当时的人们就已经掌握了较高的汉字处理能力。这从中国方面的早期史料也可以得到旁证,陈寿《三国志》中有关日本的记载与范晔《后汉书》大致相符,其中都提到倭国女王之名为“卑弥呼(音作hi-mi-ko)”。这明显还只是一个由汉人所记录下来的音读记号,由此知后汉时代的倭人还没有利用汉字的习惯。换句话说,虽然当时的倭人具有不少通过“金印”与“铜镜铭”一类的器物来接触到汉字的机会,但并不就等于他们能够独立地读懂这些铭文以及书写汉字文章(因为在实际生活中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让我们再来看看下面一段引自《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中的文章,与上文一样,标有下线部分的词语为其所记录的倭国国王以及使者之名:
景初二年六月,倭女王遣大夫难升米等诣郡,求诣天子朝献,(带方郡)太守刘夏遣吏将送诣京都。其年十二月,诏书报倭女王曰:“制诏亲魏倭王卑弥呼:带方太守刘夏遣使送汝大夫难升米﹑次使都市牛利奉汝所献男生口四人,女生口六人,班布二匹二丈,以到。汝所在踰远,乃遣使贡献,是汝之忠孝,我甚哀汝。今以汝为亲魏倭王,假金印紫绶,装封付带方太守假授汝。其绥抚种人,勉为孝顺。汝来使难升米﹑牛利涉远,道路勤劳,今以难升米为率善中郎将,牛利为率善校尉,假银印青绶,引见劳赐遣还。今以绛地交龙锦五匹﹑绛地绉粟罽十张﹑蒨绛五十匹﹑绀青五十匹,答汝所献贡直。又特赐汝绀地句文锦三匹﹑细班华罽五张﹑白绢五十匹﹑金八两﹑五尺刀二口﹑铜镜百枚﹑真珠﹑铅丹各五十斤,皆装封付难升米﹑牛利还到录受。悉可以示汝国中人,使知国家哀汝,故郑重赐汝好物也。”
从文中所记倭国使者之名,我们可以再次确认当时的日本还停留在一个“无文字社会”。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数百年之后,倭人才打破了将大陆文明拒之于外的僵局,开始进入到一个能够自由阅读汉文书籍、独自运用汉字的新的历史阶段。这种变化首先被反映在了下引的两段沈约《宋书·倭国传》及《梁书·倭国传》的记录之中。从这两段史料可以看出,倭王的名字已经不再是某个随意的谐音文字(甚至是某些贬义词),而是一个与“王”之地位相称且具有实际含义的“名字”。并且史料还记载了倭王对中国皇帝提出加封“安东将军、倭国王”之要求,这也在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当时日本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对中国的政治文化有了很深的了解。由此我们可以推测出,日本的“汉籍传来”,就是发生在从“卑弥呼”(3世纪)到“赞”(5世纪)中的某一个时间段。
倭国在高骊东南大海中,世修贡职。高祖永初二年,诏曰:“倭赞万里修贡,远诚宜甄,可赐除授。”太祖元嘉二年(425),赞又遣司马曹达奉表献方物。赞死,弟珍立,遣使贡献。自称使持节、都督倭百济新罗任那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国王。表求除正,诏除安东将军、倭国王。珍又求除正倭随等十三人平西、征虏、冠军、辅国将军号,诏并听。二十年,倭国王济遣使奉献,复以为安东将军、倭国王。二十八年,加使持节、都督倭新罗任那加罗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安东将军如故。并除所上二十三人军、郡。济死,世子兴遣使贡献。世祖大明六年,诏曰:“倭王世子兴,奕世载忠,作藩外海,禀化宁境,恭修贡职。新嗣边业,宜授爵号,可安东将军、倭国王。”兴死,弟武立,自称使持节、都督倭百济新罗任那加罗秦韩慕韩七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国王。顺帝升明二年,遣使上表曰……
《宋书·倭国传》
汉灵帝光和中,倭国乱,相攻伐历年,乃共立一女子卑弥呼为王。弥呼无夫婿,挟鬼道,能惑众,故国人立之。有男弟佐治国。自为王,少有见者,以婢千人自侍,唯使一男子出入传教令。所处宫室,常有兵守卫。至魏景初三年,公孙渊诛后,卑弥呼始遣使朝贡,魏以为亲魏王,假金印紫绶。正始中,卑弥呼死,更立男王,国中不服,更相诛杀,复立卑弥呼宗女台与为王。其后复立男王,并受中国爵命。晋安帝时,有倭王赞。赞死,立弟弥。弥死,立子济。济死,立子兴。兴死,立弟武。齐建元中,除武持节、督倭新罗任那伽罗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镇东大将军。高祖即位,进武号征东大将军。
《梁书·倭国传》
日本的历史学家一般将文中所提到的“赞”、“珍(按:《梁书》中的“弥”当为后世转抄时对“珍”之异体字“珎”的误抄)、“济”、“兴”、“武”并称为“倭之五王”。最后一位被称为“武”的倭王,一般被认为是指日本第21代雄略天皇(在位期间大致为456—479年)。从现阶段出土的一些文物来看,雄略天皇时代的日本已经具有很高的汉文化水平了。譬如,考古学家从位于东京北面的埼玉县行田市稻荷山古坟出土的铁剑上发现了一段记有雄略天皇和名的金镶嵌铭文。铭文如下:
辛亥年(471年——引者注)七月中记。乎获居(o-wa-ke)臣、上祖名意富比垝(o-fo-hi-ko)、其児多加利足尼(ta-ka-li-suku-ne)、其児名弖已加利获居(te-yo-ka-li-wa-ke)、其児名多加披次获居(ta-ka-hi-shi-wa-ke)、其児名多沙鬼获居(ta-sa-ki-wa-ke )、其児名半弖比(ha-te-hi)。
——以上为正面之铭文
其児名加差披余(ka-sa-hi-yo)、其児名乎获居(o-wa-ke)臣,世々为杖刀人首,奉事来至今,获加多支卤(wa-ka-ta-ke-ru)大王(即雄略天皇)寺在斯鬼(shi-ki)宫时,吾左治天下,令作此百练利刀,记吾奉事根原也。
——以上为反面之铭文
在这正反两篇铭文之中,除了人名、地名使用的还是倭语的谐音汉字,包括纪年等其他部分均显示了作文之人具有很高的汉文素养。可以看出,汉字文化正逐步向日本渗透并为王室所接受。
还有一把出土于九州岛中部熊本县玉名市江田船山古坟的雄略天皇铁剑,这是一把银镶嵌铁剑,剑背铭文如下:
治天下获加多支卤(wa-ka-ta-ke-ru)大王世,奉事典曹人,名无利弖(mu-li-de)。八月中,用大铁釜,并四尺廷刀。八十练,九十振,三寸上好刊刀。服此刀者,长寿子孙洋々,得□恩也。不失其所统,作刀者名伊太和(yi-da-wa),书者张安也。
这两把铁剑,一把出土于日本的关东平原,一把出土于九州岛,由此可以证明当时倭王的统治至少已经具备了现今日本一半以上的国土面积。另外,还值得一提的是九州岛出土的铁剑铭文末标有“书者张安”一语。“张安”是一个中国名字,这表明其极有可能是一位从中国(或者朝鲜半岛)移居日本的“渡来人”。从其他史料亦可得知,这一时期有大批的“渡来人”来到日本。正是这批具有汉文化背景的“移民”筚路蓝缕,确立了日本汉字文化。在后文还要谈到,出于对这些外来“老师”的崇拜,当时的日本倭人开始对孕育了这些技术高超的“移民”之汉字文明产生了兴趣,终于迈出了究读汉籍、接受汉文化熏陶的艰难一步。
纵观世界文字文化,也很难找到比汉字更复杂更抽象的文字了。如果没有绝对必要,很难想像域外民族会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去挑战学习如此深奥的文字。过去常常将汉字的海外传播简单地归结为一种“优秀的文明”,显然,这并不能成为汉字文化在日本滥觞的根本理由。诸如前面所提到的“金印”就是一个实证,“金印”的存在显示了当时日本与中国已经建立了密切的联系,但种种迹象表明,当时的日本人并没有激发出学习汉字、阅读汉籍的热情。
那么,日本人又是从何时开始究读“汉籍”的呢?在探讨这个问题时,首先有必要提及日本古文献——《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中的相关记载:
百济国照古王,以牡马一匹、牝马一匹,付阿知吉师以贡上。亦贡上横刀及大镜。(应神天皇)又科(=诏)赐百济国:“若有贤人者,贡上。”故受命以贡上人。名和迩吉师。即《论语》十卷、《千字文》一卷并十一卷付是人即贡进。
《古事记》卷中《应神纪》
(应神天皇)十五年秋八月壬戌朔丁卯。百济王遣阿直岐贡良马二匹,即养于轻坂上厩,因以阿直岐令掌饲……阿直岐亦能读经典,即太子菟道稚郎子师焉。天皇问阿直岐曰:“如胜汝博士亦有耶?”对曰:“有王仁者,是秀也。”时遣上毛野君祖荒田别、巫别于百济,仍征王仁也……十六年春二月,王仁来之。则太子菟道稚郎子师之。习诸典籍于王仁,莫不通达。故所谓王仁者是书首等之始祖也。是岁百济阿花王薨。
《日本书纪》卷十《应神纪》
两书均用汉文书写而成,除了地名、人名还是使用谐音表记之外,其文法也相当独特。不过,如将两文互读,还是可以大致勾勒出其所叙事之脉络:第十五代应神天皇时,从朝鲜半岛南部百济王国贡来了雌雄两匹骏马以及刀剑、铜镜,随着这两匹骏马一起来到日本的还有一位专职养马的从员。此人(阿知吉师,一作阿直岐)在来日之际随身携带了某种“汉籍”,而且在日本期间也经常诵读之。此举引起了皇太子菟道稚郎子的兴趣。受其影响,皇太子也随之开始学习这些书籍。
日本人最早究读汉籍的竟然是一位年未总角的儿童!虽然有些意外,但这两条史料的确提到了汉籍初传日本之时期以及初读之人物。这两则文献,我想基本可信。其一,要习得汉字汉语且掌握汉文阅读技巧,对于十岁以上的古代人来说,无疑是一件至难之事。但对于一位才刚通晓人事的五六岁幼童来说就简单多了。其二,更重要的是,教授汉字的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位来自朝鲜半岛的“百济国”人。如果是来自大陆的文人,其所教授的汉字、汉文一定是一种正式的汉文。且从日本古歌集《万叶集》也可以看出,早期日本人所使用的汉字以及文法相对随意,并没有形成一个严谨的系统。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古代日本人在很长一段时期是向与自己言语系统相近的朝鲜人学会汉字、汉文的。因此我认为以上史料所记载的并非传说,这位菟道稚郎子(按:其名字之意为“封地为宇治的小皇子”),就是最先开始阅读汉籍并且掌握了汉文的日本人。
那么,菟道稚郎子又是于何时开始学习汉籍的呢?《日本书纪》记为“应神天皇十五年(284)”之事,但此书纪年比较混乱,不可全信。《古事记》则记为百济“照古王”时,但这位“照古王”,又无法断定其究竟是第五代“肖古王”(166—213年在位),还是第十三代“近肖古王”(346—374年在位)。我认为《日本书纪》的文末提到的“是岁,百济阿花王薨”才是解决这一纪年问题的关键。“阿花王”指百济第十七代“阿莘王”。朝鲜半岛的史书《三国史记》记其死于公元405年9月。由此可以确定王仁来到日本就是此年,阿直岐到达日本则是两三年前之事。顺便提一句,公元405年,也就是中国东晋王朝末的安帝义煕元年,正是这一年,陶渊明辞去了彭泽令,在归乡途中写下千古闻名的《归去来辞》。
言归正传,从以上分析可知,正式担任菟道稚郎子的汉文老师百济儒学博士王仁为其选择的入门教材是《论语》和《千字文》,但没有明记此前菟道稚郎子在阿直岐处所阅读的“经典”之名。也许在当时这是一本人所皆知的书籍,史家认为无需花费笔墨来为其留名。但史家的这种叙事方法,却为今人解读历史带来了很大麻烦。因为这本“经典”,才是日本人最初接触到的汉文典籍!而且,一位养马之人为何要在异国他乡如此热心地研究“汉籍”,这一举动本身就令人费解。
从两则史料的前后文脉来看,可以确定菟道稚郎子跟随阿直岐阅读的不是字书与儒家典籍。那么,又是何种书籍有资格被古代日本人尊称为“经典”呢?我推测其乃是一部名为《相马经》的实用典籍。如此而来,就不难理解阿直岐为何要在养马之余究读这部典籍了,因为这本身就是饲马之人的必修之课(马或马车在当时乃是最高阶层的皇家贵族之骑乘之物)。《相马经》一书现已散佚,只剩下些吉光片羽散见于各类书籍之中。让我们先来看看此中的一则佚文:
《相马经》云:一筋从玄中出,谓之兰筋。玄中者,目上陷如井字。兰筋坚者千里。
《文选》卷41,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李善注所引
百济国王令阿直岐携两匹雌雄骏马进贡到日本,且命其帮助日本王室饲养这两匹马,无疑包含了双方王室希望让这两匹马在日本繁衍的意图。而当仔马出生之时,这类《相马经》便成为了判断新生马之优劣的最重要的指南书了。
当然,马有吉相,就必有凶相,如果这两匹马产下的是以下之马,我想,阿直岐一定会禁不住捶胸长叹了。
《伯乐相马经》曰:马白额入口至齿者,名曰“榆雁”,一名“的卢”。奴乘客死,主乘弃市。凶马也。
《世说新语·德行篇》,刘孝标注所引
有可能在我们的知识范畴之内,《相马经》只是一部微不足道的佚书。但在菟道稚郎子的时代,《相马经》事关王权尊严,对于古代日本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一部比儒家经典更“经典”的实用之书。
其实在稍前一点的三国鼎立的时代,中国大陆也同样流行骏马崇拜,相信这本《相马经》当时也是备受时人推崇。譬如,《三国志》所提到的英杰吕布假爱骑赤兔马之勇无敌天下一事,在日本的年轻人中也广为人知。赤眼如兔,其马名当源自这个与普通马之不同的显著特征。除了赤兔马之外,陈寿《三国志》中还记载了不少相马轶事。如《魏书·方技传》中提到的朱健平便是一位相马名家。他曾一眼便预言魏文帝曹丕的爱马命不过当日。果然此后不久,此马受文帝熏衣香的刺激发狂咬伤了文帝膝盖,文帝大怒杀之,朱健平也以此名扬天下。其实,相马之法及相关书籍无疑在很早就已经存在(譬如湖南省马王堆就曾出土过被视为《相马经》的竹简),但三国连年的战乱使得这一时期的人们对于骏马及相马之书备加崇拜。也恰好正是在这个战乱的年代,相马之书与骏马一起,传播到了周边区域的王族手中,再经由朝鲜半岛,终于在5世纪初期传入了日本。让我们再来关注一则轶事,即赫赫有名的三国英雄刘备的“的卢马”故事:
世语曰:备屯樊城,刘表礼焉。惮其为人,不甚信用。曾请备宴会,蒯越、蔡瑁欲因会取备。备觉之,伪如厕,潜遁出。所乘马,名的卢。骑的卢走,堕襄阳城西檀溪水中,溺不得出。备急曰:“的卢!今日厄矣。可努力。”的卢乃一踊三丈,遂得过,乘桴渡河。中流而追者至,以表意谢之曰:“何去之速乎。”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裴松之注所引
此事在《三国演义》中也大有演绎,人所皆知,在这里就不再多说了。只是这匹救了刘备一命的“的卢马”,据《伯乐相马经》记载乃是一匹“奴乘客死,主乘弃市”的超级凶马。为何刘备还要一直骑着它南征北战呢?我估计当时所传的《相马经》并非一部单纯的看良马相的指南书,可能还记有大段如何来对付一匹骁勇却相貌不吉的“凶马”的秘法。
自己的爱马如果是一匹“吉马”,那当然万事无虞。万一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爱马原来是一匹“凶马”,那又该怎么办呢?我想,正是类似这种对天地自然万物的不安,才是促使汉籍以及其所记录的古代中国传统思想逐渐扩散到东北亚洲各地区的又一直接原因。“原来汉籍这么实用!”“读了汉籍,原来可以过上如此安心的生活!”正是这种朴素的感受,才是汉籍突破时空局限,在朝鲜半岛、日本以及亚洲各周边地区得到广为传播的原动力。
马的故事,其实就蕴含了深刻的哲学。在中国的古典之中,“的卢”故事还存在着另一版本。前引《相马经》佚文之《世说新语·德行篇》本文云:
庾公乘马有的卢。或语令卖去。庾云:“卖之,必有买者,即当害其主。宁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昔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古之美谈。效之,不亦达乎。”
在这两个故事之中,对于上天通过“凶马”给自己安排的厄运,庾亮(289—340)与刘备一样,不是选择逃避——将马处理掉,将厄运转换给他人,而是坦然面对现实,选择自我受难,最终以自我的德操克服厄运,转危为安。在《世说新语》中对于庾亮故事,刘孝标还特意加注了一则楚令尹孙叔敖的旧事来对此予以说明:
贾谊《新书》曰:孙叔敖为儿时,出道上,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归见其母泣。问其故。对曰:“夫见两头蛇者必死。今出见之,故尔。”母曰:“蛇今安在?”对曰:“恐后人见,杀而埋之矣。”母曰:“夫有阴德,必有阳报。尔无忧也。”后遂兴于楚朝,及长为楚令尹。
《世说新语·德行篇》,刘孝标注所引
“夫有阴德,必有阳报”,也就是说凡事多为别人着想,这才是解决厄运的惟一途径。人间命运自有祸福,此乃天定。但如能保持一种坦然的心态,即可转危为安,成为人中之贵。这种思想,与《淮南子·人间训》所记“塞翁失马”之事亦有几分共通之处。可以说在中国古典之中,还真不乏有关于马的寓言故事!我想,起源于中原的中国传统思想之所以能够如此深入波及到周边民族,这种通晓明白的寓言(譬如马的故事)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与生活有密切关系的实用汉文典籍与其所记录的先进技术一起首先进入了中国的周边区域,让没有文字的周边民族产生了对汉字文明的憧憬,随后以《论语》为嚆矢,中国古代思想也迅速地在这些周边地区得到深入传播,渐次形成了一个以汉籍为载体的汉文化圈。而这两则记录于日本古代史书之中的马与汉籍的故事,正为我们还原了汉文化圈形成的一个基本模式,提供了一个实例让我们来对汉文化圈形成之根本原因进行反思。
再附言几句,大家一定有兴趣想知道这位日本最初究读汉籍的皇子菟道稚郎子之后的命运。在王仁手下习得了丰富的汉文化知识的菟道皇子,因其卓越的见识而被王室挑选为皇太子。但是,已经深深受到了儒家思想熏陶的皇子却认为一个健全的国家应该遵守“长幼有序”,他以自己不是长子之由坚决拒绝继位。而且为了不让国家出现权力的真空毅然选择了自杀。这一举动,让人不禁想起《史记·伯夷叔齐列传》。而因皇子之死而登上天皇之位的仁德帝,继承了皇子弘扬儒学的遗愿,最终成为了日本历史上最有作为的明君典范。在仁德帝去世之后,为了彰显他的丰功伟绩,王室为他建造了一所最大规模的前方后圆坟(大阪府堺市大仙陵古坟)。而这位与菟道皇子一起被后人所崇拜的仁德帝,毋庸置疑,也正是与皇子一起阅读汉籍、接受汉文化熏陶的第一批日本人中的一位!
到此为止,我们的话题主要集中在中国的汉籍文化是于何时、通过什么途径传入朝鲜半岛与日本的这一问题上,最后,让我们来谈谈这一时期的中国本身文学的发展状况。
凡事必有互动。当汉籍传入倭国,倭人开始逐渐意识到接受汉文化之重要性的时候,其实中国的知识阶层也在开始对中国的周边世界予以关注。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陈寿《三国志·地理志》中的相关记述。直到今天,解读对证其所留下的《魏书·倭人传》还是日本古代史研究的重要一环。但我认为研究当时中国知识阶层的周边意识不能只局限于史书,还应该将视野扩展到内容更为广泛的文学作品之中。《文选》所收的左思(253?—307?)《三都赋》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在《三都赋》特别是《吴都赋》中,不仅对吴都(南京?或者苏州?)进行了铺陈描写,还对孙吴政权所支配的广袤疆域进行了描述:
岛屿绵邈,洲渚冯隆。旷瞻迢递,迥眺冥蒙。珍怪丽,奇隙充。径路绝,风云通。洪桃屈盘,丹桂灌丛。琼枝抗茎而敷蕊,珊瑚幽茂而玲珑。
左思《吴都赋》,第139—150句
虽然我们还不能断定这一部分的描写就是日本群岛,但无疑这是一段对远离大陆、漂浮于海中之群岛的描写。由此可以推知,日本以及东南亚的这些“岛屿之国”,对于当时的中国知识阶层来说,已经从古典的神话世界走向现实,频繁的国际来往使得这些周边地区的风土人情正逐渐变得清晰可视。
可以想像,当时的人们对《三都赋》的传抄阅读,远不只局限于本文,还应当包括了皇甫谧(215—282)的序文以及刘逵、张载、卫権(瓘)等同时代人的注解(这便使得《三都赋》变成了一篇鸿篇巨制)。西晋人争先恐后地抄写这篇《三都赋》,以致使得洛阳的纸价暴涨,也显然不单只是被其华丽文采所吸引。我在九州大学大学院为硕博生所开设的专业课中,每个星期都有一节专门阅读《三都赋》的演习课。通过对所有版本文字校勘、出典确认、语义解释的工作,我们注意到其注语并非只是一种对原文字句的机械诠释,而是包含了大量原文以外的信息,直可比为一部小型的百科全书。
《吴都赋》,第243—246句
刘逵注中所引《异物志》(后汉杨孚撰?)所提到的“夷人”专指的何方民族,虽已无从考证。但其描写的极有可能就是包括日本在内的非汉民族的奇风异俗。此外,注文中还不乏有与志怪小说相似的描写:
《吴都赋》,第225—226句
【刘逵注】吴越春秋曰:越有处女,出于南林之中。越王使使聘问以剑戟之事。处女将北见于越王。道逢老翁,自称袁公。袁公问处女:“吾闻子善为剑术,愿一观之。”女曰:“妾不敢有所隐,唯公试之。”于是袁公即跪,抜剑斩箖箊竹。竹槁折堕地。处女接末,袁公操本,以刺处女。处女应节入之三尺,因举杖击之。袁公即飞上树,化为白猿,遂别去。
(按:此注文引自日本旧钞本《集注文选》)
《吴越春秋》据传为后汉赵晔所撰。这些注语,其实对解读左思本文并无多大裨益,但却是我们推测西晋时代知识阶层之兴趣所在的一个重要线索。三国鼎立的乱世结束之后,司马氏一统天下,建立了晋王朝。中原的统一与天下的太平使得三国以外的周边区域对中国越来越关注向往,而与此联动,中国的知识阶层也开始对周边区域的风土人情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并不厌其烦地将之叙录于笔墨。
这股新的时代潮流与晋代突如其来出现的诸多新的文学动向亦不无关联。譬如郭璞(276—324)的《山海经》与干宝的《捜神记》,甚至还可以算上以描画出中国文学史上最富有盛名的“乌托邦”世界——《桃花源记》的陶渊明(365—427)的文学创作。换句话说,在朝鲜半岛与日本开始意识到学习“汉籍”之必要性的同时,中国也开始注视其“域外”的世界。正是这种关注激发了这一时代文人的文学想像力,也为这一时代的文学作品更添上了一层富有魅力的神秘色彩。
最后,让我来介绍一则非常有意思的记载。《吴都赋》第262句“椰叶无荫”下,现存日本旧钞本《集注文选》残卷中保留着这么一则注语:
异物志云:椰子有两眼,俗人谓之越王头。
这条文字,还见于《太平御览》卷972“椰”条,基本可以确定原出自杨孚《异物志》。其实,在日本8世纪的古都奈良正仓院之中,当时的日本皇室所收集的宝物里正好有一面用椰子做成的精致面具(见左图)。这个椰子面具,极有可能就是当时从东南亚诸岛传来的贡物之一。根据《异物志》的介绍,这个面具在当时似乎是东南亚的岛屿民族们用来歌舞之物。在某一个时候,它飘洋过海被送到了日本,同时又在某一个时候,随着到中国去进贡表演歌舞(或是傩戏的一种?)的队列一起来到了中国。这一点,是我不久前在大学院的《文选》演习中才注意到的。正是在那一瞬间,古代中国与日本,还有东南亚岛屿,终于在我的脑海里衔接成了一条绚丽多彩的文化链。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李青果】
K207
A
1000-9639(2010)05-0075-07
2010—06—11
静永健(1964—),男,日本九州大学人文科学研究院教授(日本福冈812—85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