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熊
鉴于我们对《论语》的理解是由历史发展所得而来,由此推论,现今《论语》所呈现的是一个最适合强调其阅读传统的处境性和语境性的个案,而不适合用实证主义者的方法来想象性地重构有关孔子意图的理解。
所传文本的古体风格、结构及其形成几乎不能为重构“原意”提供线索。有研究者甚至不顾文本历史和流传的不确定性,抱着天真的想法将传本当做孔子言语的可靠记录,但孔子及其弟子对话的文献却表明,在大多数情况下,即使一些最亲密的弟子也无法掌握孔子的意图和意思。其实,传统注解者曾观察到此点,早已暗示,孔子若非在表意方面有所不成功之处,便是他所运用的修辞术超出了其跟随者所能理解的程度。
毋庸置疑,在研讨文本时,应以语言学原理来窥其文体、探寻其意,以免造成对词(word)的不当处理而得出根基错误的结论。但正如其他语言中的词一样,周代的词汇也常具有不同含义。后代认为周朝语言的哲学和非哲学术语中的词具有单一的基本意思,即此词之词根义。不过,若认为传统诠释者对词汇及其用法的历史演变比现代读者(历史语言学家除外)更为清楚,则易导入一种危险的假设研究处境,即所谓“根谬论”(root fallacy)。因为词汇或短语本身并非特定哲学含义的载体,所以当术语出现时,应避免假定历来诠释者能自动地意识到一系列的哲学和伦理学概念、体系。因此,拜读注释本的读者不宜认为某词在文本中出现则可辨明其“原意”,更不应推测前代注释者(现当代同仁不例外)对所谓“原意”能够提供可靠的洞见。
早有先见,语境就是词意的最好向导,包括词汇所出现段落以及整体文献的更宽语境。话虽如此,若考察某术语的使用方法以及其在《论语》中所处之含义,则要面临其内部词汇一致性问题。此外,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论语》所呈现的寥寥数语,难以为基于内部证据的词汇厘定提供有力的证据。词汇的意思及其用法随着历史演变而变,再采取某词在某历史或文献语境中的含义,来假定该词在其他语境中的语义的相同或雷同性,此为不可避免之事。因此,致力于词汇厘定的诠释者,常会试图将语境扩展到与该文献同时代的哲学和非哲学文献。以《论语》为例,哪些文献适合此研究方法?设想用富有意义的组合来重构词意,会触及语法批评、语言问题、条理文法,这样的文献(corpus)有时延伸到被认为与《论语》大约同时代、用类似语言所写成的《左传》。此方法在语言学方面能提供洞见,只要潜在的前提是对语言学证据进行严苛认真的验证,其证据是从对两个文本语言之异同(包括给予诠释者对论点结构或整个文献结构的理解起重要作用的修辞术)进行过区分的延伸文献中萃取而出。另一方面,《孟子》习惯上被认为是有助于厘清《论语》模糊段落的文献,但从《孟子》中找到的证据多具误导性,因其文本与《论语》时代不同,和孔子的言语有明显出入,并且在语言学和修辞学特点上也有根本差异,故条理与文法方面的证据可放置一旁。就哲学和伦理学的前提、概念而言,对被作为《论语》诠释工具的《孟子》进行认真考察是相当晚近的趋势(个别例外),至多也就是几个世纪前的事。无论如何,这两个文献中流传的大部分材料根本上都触及早期兴起的观念和概念。这些观念和概念历经有意义的历史性发展和处境调和后,重定于后代的文献中。《孟子》及其注解传统虽然提供了有价值的视角,但在通常认为与儒家相关文献的哲学伦理学论证发展中,将它视为洞察《论语》的透镜,容易导致历史短视。
在此,论《论语》阅读传统的历史,值得提及注释《论语》的文献只能追溯到汉代,而汉儒的著作已验证颇具意义的历史、语言和文化鸿沟。不经由试图简化当时阅读传统之复杂性,汉儒诠释早期文本时已经用崭新的、改进的形式来呈现,不仅厘定了影响后来传统的大部分文献,而且在关于文本意蕴以及后代人如何洞察文本意蕴方面设立了若干基本前提。也就是说,由于经典文本往往是在其诠释史中得到最好的理解,对历史维度的承认与深度了解,这必然是诠释学的本质特征。考虑到《论语》阅读传统的共时性和历时性发展,便能洞见症结,不仅《论语》阅读的导向原则未达成一致,而且流传版本中的文本差异颇大,其中对阅读的可能性具有决定性影响的异文颇多。为了建立更广泛的语境以调整长期确立下来的传统操作力量,阅读绝不应仅限于已确立的经典主体及其注解所流传的注释与诠释,还要涉猎传统上认为足以诠释《论语》的权威材料之外的各种不同阅读提示。
诠释者汲取古老的传统并依据自身的处境重新诠释文本。显然,当流传的(哲学)文献的编撰过程(此方面只有轶事性的记录)已完成,甚或被重新编辑而提升到经典地位的时候,这一诠释链仍然不曾停止。当阅读范围扩宽到与经典材料毫无关联、甚至已“散佚”的各种论文乃至文学及其注解碎片时(其中绝大部分被后来的注释者边缘化了),诠释的流传范围极具启发性。换句话说,通过不仅对注解传统之历史发展的观察,而且包括对《论语》共时性的不同阅读,或其他任何能提供新的见解的古老资料,便能避免错过新视角,便能发展出不同理解层次上的新阅读方法。
《论语》得以产生的历史、文化条件有助于理解其文本,故而也是诠释者所关注的。因此,早期注解者(如同大多数后继者)常关注文本得以产生的条件及其所描述的处境。但应不断提醒自己,事实上从古至今,对孔子语录所流传下来的诠释,是基于对原创者及其对话者极少或泛泛而谈的知识,或多或少对社会、政治、历史背景的可靠假设所获得的理解。显而易见,虽然信息的匮乏很少被公开承认,其所造成的鸿沟是以讲故事、建构传奇以及早期文本证据难以在经验上证明的假设等方式填补的。无论如何,久而久之,故事、传说和假设成了对孔子及其亲密跟随者之形象、孔子的言语及他们相遇场景的详尽说明。此足以督促读者进一步思考,从《论语》经文以外所搜集有关他的生活、主要关切和见解等方面的参考资料,所重构而获得的孔子意图,仅会导致可能由被误导或误导性假设所衍生出来的文本意蕴之理解。试图解决文本中的问题,以便为文本所写的和所流传的说法进行辩护,《论语》在既定条件下的运用后来充当规范性传统的范例,旨在明确地运用伦理规范。从最近的发展也可以看出其接受被收缩到矢志不渝地坚持传统的一些分支。在如此教条式的运用中,对孔子一些具体的命令式信仰被孤立起来,所以导致了对其所宣称意图的片面之见。
正如其他所有诠释者一样,传统中国学者以及他们所研究和创作的文本都植根于历史、文化处境。尽管有人认为,诠释的有效性取决于诠释者所能追踪“天才之路”的程度,通过悬搁孔子的意图,坚持“准确”理解其意的理想并考虑到一些特定阅读传统的威望,但是注解性文献的读者确实需要经常提醒自己:对《论语》的建议性阅读不能简单地看做是关于孔子意图的客观知识,而需要被证实并作为根植于诠释者处境的诠释投射来对待。由于读者必定是在自身处境所构成的语境中理解一个作品的意思并在此视野下对之进行诠释,所以,所理解到的并非孔子之意图,而是由诠释者或读者沉醉其中或关心的争论或话题所决定的意思。
考虑到意义的环境决定性,就可能将既定孔子言语的诠释最好视为《论语》的再创造形式。前代诠释者建立和设想决定后继者的考量,后代的诠释则建基并脱胎于前代诠释传统。由此得知,历来诠释者奠定了犹如地质层的阅读基础。换言之,即使诠释者设想打破与传统的联系、运用基于特殊经验的新意义投射方式来表达主题,阅读的历史基础仍形成一个充当规范性力量的传统。因此,《论语》阅读史包含对传本基础之不同甚至相冲突的诠释,均可视为根植于诠释孔子言语的效果历史的部分。由于可以在注解传统中得到调整,加之传统的操作力量,诠释者的阅读固守效果历史的部分,以研究主题在传统中被理解为其准则。结果,诠释可能达成共识性或冲突性的理解,但均继承前代的部分历史经验,并继续将其特殊环境运用到既定的文本材料。
众所周知,《论语》的诠释者和注释者给自己规定的任务和目的不一。有人所追求的重点不在于做出原创性的贡献,而在于编辑、合并和重编所传注解材料“仅供参考”,不管是否曾对早期的阅读进行过评价。有人则倾向于融合性的阅读。另有人出于学说或其他原因,为了能改进内容而改文本。从此具有高度启示性的材料中,注解性文献的读者能洞察经验和理解、事件和回应之间的关联,以及《论语》某诠释的其他特点。另有一方面值得注意,即可以从中洞察前辈诠释者是如何尝试消除不一致性的。文本研究的一些领域(例如《圣经》研究)常对雷同的文本和读法抱着怀疑的态度,而专攻于创造某种不一致性的文本和读法。不过,研究《论语》而采取此类研究方法的传统和现代的中国注释者确实为数不多。
在此不会进一步宣称误解是正常情况或应该把所有诠释当做误读来看,而是转向诠释学理解和伦理学知识。经过应运,伦理学知识是由诠释学理解衍生而来。此方法暗示我们,阅读本身受到各种处境与关切的影响。事实上,认为《论语》的意思是处境化、语境化的观点早在六世纪就有注解者提过,此人采取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对待文本潜在阅读可能的开放性态度,由此显现出最重要的阅读与诠释之美德。
将作品放回原初处境中进行回溯“原意”的工作似乎令人感到置疑。不可回避的是,通常能达到的只是部分的理解、可能引发孔子言其所言的局部思想而已。在处理被认为传达了词意的语言符号,假设孔子的意图,并且开始有意识地诠释文本或要抓住其意时,就已经将其置于特定的语境,从特定的视角理解它,以特定的方式认识它。如同前辈,现今读者将文本带入自身的世界并从其所关切的视角去诠释它,而常忽略中立的立场、可窥见传达文本的“真实”意思之视角只不过是想象而已。实际上,孔子所要表达的意思早已无法获知,在这种情况下,或许能渴望达到对他的语言、哲学和伦理学术语体系及其言语得以产生之环境的较为全面性的建构。无论其定义标准经传统所证明的正确程度如何,共享的阅读依赖于语言和历史共有的前提。或许可以将过去当做现代诉求之先驱,将流传下来的诠释层次当做现今之关注,从而让既定文本的效果历史成为主要关切。在传统被充分考虑的情况下,历史的阅读提示为读者提供具有挑战性、极其多样、不断变动的遗产之充分证据。结果,其中根植于历史处境和语境化的运用占据中心地位,其所想象而重构的孔子之“原意”,若非毫无重要性,便是次要的。通过对其意思的潜在假设和诠释投射的证实、根据随后发生的事件和行为的关系对事件和行为作出的特定理解等等,《论语》之多样甚至矛盾的阅读对评估中国思想史之简单化及单一性的重构是绝对有益的。
因文本历程的结果,传统给读者创造了有独特权威的孔子,其语录变为宣称“真理”之工具书。所以《论语》对读者有所宣称,能使读者脱离当下的生活而升华到另一种现实境界,它需要读者投入更重要的目的和关怀。无论与文本的密切关联是否根本上是由对传统观点或基于被当做普遍有效的主题、共同的社会惯例等因素的依赖所致,诠释学过程并未穷尽于传教而专注于《论语》一贯性的同时代特征的、被传统和政权赋予权威性的过分简单化重构中。
最后回归到老问题,例如认为诠释中主观因素所带来的任意性,根植于诠释者处境所做的诠释投射,对传统观点的依赖或二者之间的互动都需要考虑在内。即使在最好、最成熟的技术帮助下所获得对文本的理解、所假定的文本与处境之间的各种关系得以建立、所有证据被充分评定后所下判断得以达成,甚至在此类理想情况下,对本人而言,也只能仅有一个结论:注释,事实上所有诠释,都要求诠释者对有关文本方面所能确定之判断,更必具非常谦虚的态度。诠释者不仅有妥协的意愿,并能把假定的前理解放置一旁,而且对另一种阅读的可能性用反思性、心胸开阔的态度来斟酌预期的保守论据,唯有如此,读者与文本的密切关联才能结出新果实并创造出对主题的新理解。
在预期的保守论据遭到反思性的、心胸开阔的另一种阅读之彻底反驳的地方,我们与文本的密切关联才能结出新果实并创造出对主题的新理解。由此观之,非要通过承认自身易错的可能性,方能达到此理想。在此并不是说黑格尔所宣称的作为凡人不能拥有绝对知识之类的简单道理,而是强调实际上对有关孔子、其言语及其处境缺乏认知。这缺陷无法通过二手材料来解决,但若万中有幸,仅有通过其他观点与诠释所透显真理的可能性,抱以绝对开放性的态度,方能弥补。
在如今孔子形象和被视为与孔子有关概念之复兴运动中,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承认知识之匮乏,真正深入文本资料,经由不断的挑战自己的假设和偏见,使其与孔子的语录相对照以及愿意从历代注释者耕耘过的文献材料中汲取营养等现象,均较少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