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
如果说“前程”让人往前,中国人似乎更多时候是借助它来追求“歇息”。换言之,是一个舒适的,让自己可以当主人的空间——家。
全中国(或华人地区)最被急切追求的三件事:(一)买房子;(二)结婚;(三)拥有身份地位。这三件事都与一个字紧密连系:家。买房子是“置家”,结婚是“成家”,拥有身份地位是成为“XX家”,代表因为有着某种成就而备受尊重。这三件事情的成败,形成了人们对生活质量的标准:幸福,或不幸福。
幸福的人,是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平衡。这样的人在高度物质的社会环境里,占的是少数,因为更多人在追求物质的过程中,会把对自己的幻想——不论是能力或自我期许上——放大,然后失望于梦想不能实现,理想亦离他而去。
有趣的是,幸福本身的性质,可能就是一种不要把个人期望放得高于实际环境的状态。平凡,让人少了压力。安全感,来自心境上的平静。偏偏现代(中国)人却有相同的矛盾,既想得到幸福,又希望能有光辉一页。因为在消费时代里,人们都被鼓吹要以“被看见”、“被认同”、“出名”、“成为名人”的方式来肯定个人的存在价值。“远大前程”,如是变成对被别人肯定的追求,而不是自我目标的实现。高瞻,不是为了远瞩,却是要给更多人看见。
还有一个矛盾是,基于中国人的务实,“前程”更多时候不是抽象的概念。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它不同于英文的Future,反更接近Prospect的意味,或更直接,是“钱程”。所以,要有“前程”,基本上不能不付出心思劳力。而这些血汗换来的“钱程”,最后让人看见的,未必是对个人更多、更无限的潜力的展望,却是“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的愿望。如果说“前程”让人往前,中国人似乎更多时候是借助它来追求“歇息”,换言之,是一个舒适的,让自己可以当主人的空间——家。
“家”,是让人找回自我,释放自我的地方。但是否能讓每个人得到这种满足,还要看他或她对自己认识多少。同样,一幢房子,或一段关系能否让急于得到安全感的人感到幸福,也是要看他或她有多明白自己的匮乏。“房子”、“婚姻”、“身份地位”,三者可以令人安身立命,但也可以像错误的建筑,因为不协调,没有情感,没有个性,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因而看自己不顺眼,觉得自己多余,最后因遭受冷落、忽视而失去自信。
建筑不止是对人类智能的记录,也是对生命的礼赞。《漫游世界建筑群》(Dan Cruickshank'sAdventuresinArchitecture)是英国广播公司以建筑为主题的电视节目,它不是单纯以“建筑可以有多壮观”来吸引观众,却是还原一座座“死物”的原来生命力:8集每集一小时的节目,分别以美、死亡、天堂、灾难、联系、权力、梦想和享乐为标题,没有一个不是人类文明的发展基石。更重要的,是每个都与“家”脱离不了关系——即便是“死亡”中介绍的陵墓。
在“美”这一集,首先远赴北极圈格陵兰介绍“冰屋”(igloo)。在一片白茫茫之上,人类还是懂得以现成的材料——凝结成冰的雪——来搭建栖身之所。它与周围环境连成一体的美,表面看来自然不过,但是看着爱斯基摩人在短短数小时把圆顶的“神殿”从无变有,虽说内里的空间只能容下住的人,已不可能放家具杂物,但我们仍不得不惊叹这种简单是多少心思智慧的结晶。
同一集又介绍圣彼得堡的凯瑟琳皇宫。那是一代女皇的“家”,与“冰屋”相比,她的奢华已超越个人品位而成为文化遗产。其中的琥珀厅由天花、墙壁到地板尽是以宝石为建材。更令人咋舌的,是皇宫本已毁诸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炮火下,现在供人参观的不过是复修之后的“重建”。劳师动众还属其次,最关键的,是有能力复修的工匠世上已不剩多少人。即将随人类进化消失的技巧,也包括“建筑冰屋”。
“家”,不论是哪个时代对哪个层面的追求,都是建立在建筑之上。它可以是琥珀冰雪钢筋水泥,也可以是思想人格。琥珀冰雪求诸大自然,钢筋水泥用钱买,思想人格用什么?问题背后这未尝不是我们对于家——也就是幸福——的未来的一种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