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政治家的宿命

2009-12-31 05:38雷池月
领导文萃 2009年1期
关键词:吕夷简仁宗范仲淹

雷池月

封建专制制度下的大小官员们大都有一个很难治愈的痼疾,即相互之间的轻藐和倾轧。不同的系统和部门之间固然如此,同一系统或部门内部尤其厉害,特别是在同一级别上——所谓“班子里”的一、二把手或正、副职之间,常常闹到水火不相容的程度。这种“内耗”对于局部工作甚至国家大局都极为有害,当事人对这一点并非没有认识,但每每沉溺其间而不能自拔。这无关乎个人的道德修养,因为病因是人类社会与生俱来的权力现象。政治就是权力的运作过程,围绕着权力的各种斗争构成它的基本内涵,官员们的内斗也是其中之一。

十一世纪的北宋中期,文官制度在健全和完善中,形成了一整套教育、选拔和管理的运作机制。应该说,这一时期的文官就整体而言,素质要高于此前的各个朝代。但是,这并不意味他们能自觉地克服历史遗传病,和衷共济,齐商国是。相反,由于自视为正人君子的人太多,在官场斗争中都是一副正义化身的嘴脸,攻击对手往往还尤其凶狠,不惟参劾的文稿中措辞激烈,上纲上线,刀刀见血,很多时候更是当廷抗辩,厉声斥责,让坐在上面的皇帝莫衷一是。这种朝堂上的争吵本就是君前失仪,最后皇帝不耐烦了,也不再断什么是非,原被两告一起罢谪完事。

两府(又称政府,即中书省和枢密院)的领导成员当时更换是比较频繁的。被罢黜的往往放逐到地方上去做州官,保持待遇的挂节度使衔,受到降职处分的级别就因人而异了。放下去了的常常不用多久又能杀回中央,重入权力中心;刚刚顶上来又被挤下去的,级别大都得到保留,时刻盼望着杀回来的机会。于是,具有进入中枢资格的人数量相当多,因而权力斗争也就特别纷纭复杂。在这种斗争中,有一个人的情况最具典型性——仁宗时的一代名相吕夷简。

说吕夷简最具典型性,主要根据是:一,为相时间长。他1022年任参知政事,1028年提为宰相,直到1043年致仕后死去,在中书省工作长达二十一年。其间,他于明道二年和景祐四年两度罢相,第一次几个月后就复职了,第二次则隔了三年,除掉这些,任宰相的实际时间超过十一年。时间长,机会也就多,为相期间,被他挤下政坛的宰相至少三人以上(都曾是他的上司),至于参知政事以下被他整过的很难统计有多少人次;二,他确实算得上是个政治家,才识过人。作为宰相,也做过一些有见识有担当的大事。而且,在排斥异己方面,有心机,有手段,但却并不太黑。为人处事,固然称不起道德的楷模,但也并无不堪的劣迹。也就是说,这位“一代名相”热衷于权力斗争,并非由于个人的品行修养方面的问题,而是表现了专制体制下大多数官吏都无法摆脱的常态。

政治家掌权越久往往毛病越多,由于害怕失去权力,恋栈权位便不择手段,心思全用在这上面,干实事的效率自然就差了,兼之听不进不同意见,犯错误的几率必定增高。吕夷简执政的后期,且不说他在人事斗争中的表现,光是制定政策上的失误便为当时朝野所不能原谅。比如他忽发奇想,招募行走江湖的浮浪子弟及各色市井小人筹建所谓万胜军,说是定能提高宋兵的作战能力,结果花了国库许多钱,不要说“万胜”,连可以出师的队伍都未能成形,徒然留下笑柄。又比如他制定政策,让所有宗室子弟都可以列入御林军军籍,授予官阶,享受各种待遇,结果近卫军里增加许多废物还不说,中央财政更是背上了一个大包袱。再比如,当西夏前线紧张之际,他向皇帝建议,为了不让契丹与西夏遥相呼应,增加对契丹的“赠金”二十万。这话当时好像不无道理,然而这种钱,是加上去了就再也减不下来的,年复一年,让国家和百姓深受其苦。

一系列的政治失误,再加上在排斥异己方面的诸多过分之处,吕夷简政府的舆情越来越差,有人在奏章中直指“自夷简当国,黜忠言,废直道……以姑息为安,以避谤为智,西州屡以败闻,契丹趁此求赂,兵歼货悖,天下空竭,刺史牧守,十不得一。法令变异,士民怨咨……以柔而易制者升为腹背,以奸而可使者任为羽翼……是张禹不独生于汉,李林甫复见于今也”。面对如此激烈而难堪的舆论,吕夷简只好辞职。仁宗多次挽留,最后同意“半退”,仍然保留司徒的名衔“预议军国大事”,结果遭到言官们更激烈的弹劾,说“夷简为相,首尾二十余年,功业无闻,今以病归,尚贪权势,不能力辞,伏乞特罢商量军国大事……”他不得不又上表请求“全退”,批准之后,离开京城,到洛阳养老。作为一个在职的或尚未全退的宰相,要忍受那些奏章中充满火药味的言辞真不容易,而事实上,其中也确实有夸张不实之处,但吕夷简没有为自己辩护,他大约想到了,由于在权力斗争中很多事做过了头,别人在这个时候发泄一下积愤,本在情理之中。对一些分明是“无限上纲”的指责,他不仅不作任何说明,反而表示感谢,说什么“药石之言,闻此恨迟十年”。让某些反对派也对他的度量深感佩服。这证明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还真有其过人之处。

吕夷简是个强势人物,生性好斗,斗争的对象除了那些对他的权位构成潜在威胁的竞争对手,也包括所有得罪过他或为他所不满的人。凡有过节,他必报复,而且因为这些大多是地位、影响在他之下的人,他往往不动声色,甚至故作大度,实际上,是深藏不露,“玩儿阴的”。

早期的典型例子是废后事件。郭皇后因为在仁宗面前说了两句实话,他一直伺机报复。很快,机会来了。明道二年,皇后和尚美人争风吃醋发生斗殴,误伤了劝架的皇帝,皇帝忿不过,便找辅臣们商量,说要废掉皇后。这是气头上的话,皇帝其实还没下决心。吕夷简却抓得很紧,他为了避免引起仁宗的怀疑,本人先不出面,而是怂恿一向好出风头而又有求于己的范讽表态:“后立九年无子,义当废。”然后他大义凛然地附和,定下调子,促成皇帝下决心。以范仲淹为首的大臣们数十人围堵宫门,高呼口号,反对废后。仁宗下诏,要他们去中书省反映意见。

吕夷简上奏说,“台谏(言官)伏阁请对,非太平美事”,连夜制定了处理办法,第二天早朝前,不让他们有纠集的机会,就一一宣布了处分决定:对其中的骨干分子贬黜外郡,当天就押送出京,甚至回家准备行李都来不及。至于附从者各“罚铜二十斤”,以儆效尤。

从这件事和范仲淹结下“梁子”以后,吕夷简打击和排斥范,可谓坚持始终。范仲淹有声望,下放了两年,于景祐二年(1035年)调回京师任吏部员外郎,比过去更爱发表意见,吕夷简叫人提醒他:“待制(衔号)侍臣,非口舌之任。”可范的答复是“言论正是侍臣的职责”,一如既往地“言事无所避”,并且在人事权方面对宰相提出质疑,甚至在奏章中影射吕夷简是汉朝促成王莽之乱的张禹。吕“大怒,于帝前诉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范仲淹也为自己声辩,毕竟因为官小,出言无状,又被贬到饶州。朋党这顶帽子,后来一直给范带来极不利的影响,而且累及了好些与他关系比较亲近的官员,如王质、尹洙、余靖、欧阳修、蔡襄、苏舜钦等,这些《宋史》里有传的名臣,他们那些年在吕夷简的手下可都是挨过整的。好在景祐四年(1937年)吕夷简就罢去了相位,到康定元年再度为相,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吕夷简在权力场中所使用的政治伎俩令人厌恶,然而,史籍却并未将其列入奸恶一流。《宋史》里说他“于天下事,屈伸舒卷,动有操术”,“虽数为言者所诋,帝眷倚不衰”云云,都只能算是褒贬之间模棱两可的话。只是在提到排斥范仲淹的问题时,用了六个字的考语:“时论以此少之”。评价可谓宽松。他死后,之所以躲过了某些批判和声讨,除了说明他一生正面的表现还是占有相当的分量,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在政治领域内道德评估的尺度被大大放宽了。这是一种通过无数次检验的实践理性的需要——不如此,你会觉得封建的政治家里找不出什么好人。政治家也是人,在专制体制下,他们围绕着权力斗争的所有作为,很难用一般的道德标准去衡量。(摘自《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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