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花筒里望人生 不过梦一场

2009-12-29 04:41方华蓉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12期
关键词:萧红

关键词:萧红 红玻璃的故事 身世之叹

摘 要: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卓著艺术才华的天才女作家,《红玻璃的故事》是她众多文学精品中一篇最为独特的小说。这种独特性不仅体现在它是萧红的最后创作,堪称她的人生遗言,也是萧红在濒临死亡之时,最后一次针对女性命运与人生形式展开的深刻思考,全文弥漫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悲伤感与痛入骨髓的身世之叹。

在香港的蓝天碧水处,安息着一位来自祖国东北边陲的旷世才女——杰出的现代作家萧红女士的灵魂。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萧红留下了一百多万字的创作,其中的大多数已成为现代精品。《红玻璃的故事》是她众多创作中一篇最为独特的小说,它的故事情节来自于萧红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冒着日军轰炸香港的隆隆炮火,向其最后的挚友骆宾基先生讲述的一篇自己来不及完成的小说《望花筒》的构思。骆宾基先生为纪念萧红逝世一周年,根据追忆整理创作而成,并取名为《红玻璃的故事》,骆宾基先生把它作为周年祭品,献祭给萧红的在天之灵。这是萧红濒临死亡,在极度的孤独与病痛中回望人生的最后一声叹息,也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创作。全文弥漫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悲伤感和痛入骨髓的身世之叹,读来极其感伤,也极其震撼。

透过望花筒,穿越红玻璃,萧红看到了一种怎样的人生,寄予了个人怎样的伤痛,以至于临死还念念不忘。故事的地点仍然是那片萧红熟悉不过的黑土地,人物也仍是令她梦牵魂绕的“愚夫愚妇”。写到这里,不禁想到了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很耐人寻味的现象,许多作家逃离故乡,逃离家庭时是那样的义无反顾,毅然决然,而此去经年,却又对故乡与家庭一往情深。萧红算是其中恨得最彻底,爱得最痴狂的一位。1931年她逃离父亲的家,此后父女真正形同路人。1934年她永远离开了家乡东北,而临死前的萧红,反复念叨的却是要回到家乡去,向父亲投降。对萧红而言,特别具有悲剧意味的是,她出生于黑龙江呼兰的白山黑水之间,却永诀于南国香港的蓝天碧水处,生前的她勇敢地反抗父亲的包办婚姻,不幸自己选择的婚姻却无一幸福持久,她逃离了日本侵略者铁蹄下的东北故乡,最终却还是死于日本侵略者的炮火中。漫长的时空阻隔,如此阴差阳错的人生或许更加深了萧红对故乡的一往情深、对亲情乡情的热爱眷顾。她写得最动情,最优美,最才华横溢的篇章差不多都是根植于她的故乡与故乡的人们,而她最后的一丝生命激情,最后的一点泪,一滴血凝成的那块红玻璃,仍旧属于那片黑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们。

王大妈是个寡妇,带着十五岁的儿子王立过了十五年寡清凄苦的日子,丈夫到黑河挖金子,十五年音信全无。王大妈天生“活像一个跑关东的山东汉子”①,生就一身结实的筋肉,身量高,臂膀壮,有着一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一双能操作的大手,能吃能睡,人缘极好。孤儿寡母,日子很是苦寒,好在是这方浸润着北方人民血污的黑土地在培养了一种亘古不变、凝滞苦难的生活方式的同时,也练就了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天生的乐观性格与坚韧顽强的生命耐力。王大妈习惯了,日子在东挪西借中过得仍旧有滋有味,她成了榆树屯子最愉快的老婆子,无论走到哪里,就把快乐和笑声带到哪里。

这时的王大妈显然属于“如蚁子一般生与死的愚夫愚妇”,她的快乐与笑声和悲惨境遇的对比真正让人痛心不已,因为这种快乐不是来自生命活力的张扬,更不是自我战胜苦难后生命意志的张显,而纯粹属于自我对其苦难命运与不幸人生不自知而产生的一种随遇而安、逆来顺受与保守麻木。王大妈式的这种生命存在,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甚至成为了一种积重难返的民族病痛,它如一根锋利的荆棘,刺痛着无数作家和有识之士的心扉。

王大妈还有个女儿,三十岁了,也是寡妇,带着女儿小达子过着孤苦无依的日子,她丈夫也到黑河挖金子去了,五年无音信,不知是死是活。王大妈自己的日子过得艰难,对女儿有心无力,只有逢年过节才走动走动。小达子七岁的生日到了,王大妈攒了几个鸡蛋,一路说说笑笑,去看望外孙女。小达子正玩着一只红玻璃的望花筒,王大妈接过来很随意地向里观望。这一望,彻底改变了王大妈的生命。她顿时惊慌失措,于一瞬间觉悟了女人的命运,看到眼前的小达子,回想自己五十年的人生,真正恍如梦一场。王大妈小时候是玩着这样的红玻璃望花筒长大的,女儿在孩童时代也是玩着一样的红玻璃望花筒,到了第三代小达子了,还是玩着一样的红玻璃望花筒。一代一代,循环往复,都逃不脱那条可怕的命运的道路——出嫁,丈夫到黑河挖金子,留下一代代女人来过那孤独穷苦的一生。这是一种怎样让人痛彻心扉的生命轮回啊!从女儿家回来的王大妈,感觉到了穷苦、孤独、生活的可怕,她已经窥破了命运的奥秘,同时也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健壮、健谈、愉快的王大妈迅速地病亡了。

萧红一直是那样为故乡人民亘古不变、凝滞苦难却不自知的生命形式而痛心疾首,如今,在她面临死亡的时候,隔了迢迢万里的辛苦路回望故乡,她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更加悲哀与苦难、更加不幸与无奈的人生。“愚夫愚妇”们觉醒了,不再像蚂蚁一般无谓地生和死了,他们意识到了苦难,学会了思考,却无力改变现实,只有选择死亡。这该是何等强烈地撞击着萧红的心灵,麻木与觉悟,愚昧与清醒,于人生,到底谁更有意义呢?或者,麻木而愉快地活着,如觉悟前的王大妈;觉醒而无奈地死去,如此刻的萧红自己。这是不是一场女人们注定的殊途同归的悲剧呢?萧红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是那样地沉醉,那样地动情,她完全忘记了战争的恐怖与病痛的无情折磨,“口述者如独处一境,听者亦如身在炮火之外”②。戏里戏外,人生大同小异,王大妈对女人命运的窥破,从而无奈地选择死亡的人生无疑隐含着讲述者萧红自己的某种身世之痛,以至于她在临死前如此痴迷于那块红玻璃。陪伴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骆宾基先生自然深晓其中的含义,他把这个故事追忆整理出来,纪念萧红逝世一周年,以慰藉这位苦难而坎坷的才女的在天之灵。

萧红在去世之前耿耿不能忘怀的是她作为女人一生的悲哀和伤痛。作为一个女人,萧红的一生确实是坎坷多难的,她不断地逃避,不断地寻找,不断地努力,可回头一望,真正就像王大妈透过望花筒觉悟到的女人宿命般的人生悲剧一样令人扼腕叹息,时间和空间于萧红临死前的那一刻幻化成了她观望自己人生的一只望花筒。1931年,年仅二十岁的萧红为反抗包办婚姻,不惜与父亲决裂,之后与东北青年王恩甲同居,两人租居在旅馆,负债累累。王恩甲一去不回,萧红怀着孩子困居旅馆,差点被卖,觉醒后的人生原来是如此的可悲可叹。萧军先生出手相救,两人在患难中走到一起,萧红的散文集《商市街》真实而详尽地记叙了这对贫贱夫妻艰难而甜蜜的生活。萧军先生算得上文人中的武人,为人豪爽,有着极强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和浓厚的英雄情结,这与萧红敏感、细腻而纤弱的性格迥然相异,其间夫妻间的矛盾、磨擦甚至伤害自不待言,尤其是萧军先生年轻时的一些浪漫之举重创了萧红,六年后两人决裂。“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③萧红大发感慨,与萧军失败的婚姻不仅使萧红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也促使她清醒地意识到了身处男权中心文化中女性的无助和悲哀。之后她与端木蕻良先生走到一起,四年后这段婚姻也以失败收场。最为不幸的是,她的婚姻失败之日,也是她的生命将尽之时。濒临死亡,与端木先生的婚姻悲剧几乎让萧红对男性绝望了,她甚至写下了“我恨端木”的小纸条,而在此之前,她几乎没有公开地怨恨过给她更大伤害的王恩甲与萧军先生。“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④成了她留在世间的最后遗言,《红玻璃的故事》成了她最后的创作。这句遗言,这块玻璃,凝聚着萧红最后的生命之光,烛照着女性命运深处最幽暗,最痛苦之所在。

王大妈是不幸的,当她窥破了女人宿命般的人生悲剧,而自己又无法挣脱的时候,只好放弃生命,甘心赴死。萧红更是不幸的,她勇敢地反抗王大妈式的人生,结果她的所有逃亡都以失败告终。循规蹈矩的传统女性王大妈摆脱不了的悲剧,特立独行的叛逆女性萧红又何尝挣脱过,而且她更是以其痛楚的经历、惨烈的失败阐释了在家国危难之际,在父权制社会根深蒂固的统治下女人所面临的双重痛苦与悲哀。现实世界中日军狂轰乱炸下萧红沉重的叹息与悲惨的死亡,文学世界里王大妈这样的女人们代代相传的悲剧,一虚一实,是以其何等生动而惨烈的形式阐释着作为女人痛苦而不幸的人生,这是一种怎样让人黯然神伤的宿命啊!

濒临死亡的萧红是那样的清醒而绝望,她沉醉在红玻璃的故事里,为王大妈们的悲剧一唱三叹,也为自己“半生尽遭白眼冷遇”的人生感叹不已。望花筒里望人生,不过梦一场。所以梦醒后的王大妈毅然选择了死亡,萧红是怎样安排自己的结局的呢?“现在我要在我父亲面前投降了,惨败了,丢盔弃甲的了。”⑤ “死,算什么呢?我很坦然的。”⑥萧红还是走上了与王大妈一样的道路,这年,她不过三十岁。

作者简介:方华蓉,湖北孝感学院文学院教师。

① 张弘主编:《萧红小说经典全集》,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6月第1版,第84页。

②③④⑤⑥ 季红真著:《萧红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第1版,第395页,第329页,第405页,第394页,第400页。

(责任编辑: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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