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泰戈尔 《吉檀迦利》 东西方美学 艺术融合
摘 要:《吉檀迦利》使泰戈尔成为东方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人与神、生命与信仰、博爱与拯救, 凝聚为卓尔不凡的诗歌意象。古老的民族传统的继承,独特的东方美学思想的表现,西方现代主义美学思想的注入,西洋文学体裁的采用,使《吉檀迦利》同时具有了东西方美学的特征,成为东西方文化艺术的完美融合,世界文学的瑰宝。
上世纪初,《吉檀迦利》使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成为东方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在解释《吉檀迦利》获奖原因时,瑞典皇家学院诺贝尔委员会主席哈拉尔德·雅奈指出:“由于他诗歌中所表现的高尚目的,也由于他用灿烂的方法把东方思想的美丽与新鲜移植为西洋文学体裁。”①台湾诗人钟鼎文也说:泰戈尔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不属于东方或者西方,却涵盖着东方与西方最崇高的精神领域。这些赞誉,道出了《吉檀迦利》东西合璧的美学特征。《吉檀迦利》继承了印度民族的传统美学,表现了古老神秘而又质朴新鲜的东方思想,同时又吸取了西方现代主义美学思想,采用了形式主义美学所推崇的散文诗体裁,从而使之兼具了东西方的美学精神,有着东西方美学贯通融会的显在特点。
一
从哲学上看,对泰戈尔宗教哲学思想影响最深的是《奥义书》、吠檀多论哲学;从文学上看,有三种不同的文学影响着泰戈尔的诗歌创作,即梵文古典文学、中世纪毗湿奴虔诚派诗歌和西方文学。毫无疑问,宗教哲学思想和梵文古典文学对他的影响是第一位的,是他一切作品中最基质的因素,《吉檀迦利》正是建造在印度民族的传统文化基础之上,打着深刻的东方民族美学思想的烙印。
邱紫华先生在《东方美学史》中指出,东方美学有五个重要特征:与宗教信仰密切联系的神秘色彩、主观性、直觉体验性、关注人的生命以及理论的诗性等,而就印度而言,他认为印度美学的总体特征的第一点就是“印度美学与宗教哲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②。
《吉檀迦利》是一部宗教抒情诗集,诗集的这种宗教性与印度民族的宗教传统息息相关。印度是一个宗教色彩十分浓郁的国家,宗教思想广泛地渗透到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极其明显地影响文学的发展。1916年泰戈尔在英国发表《人格》的演讲中明确说过,在印度,我们的文学大部分是宗教性的。泰戈尔的创作深深扎根在印度民族传统文化的沃土之中,受传统宗教文学的影响,他早期便开始创作宗教诗歌,中期创作更是以宗教诗歌为主体,晚期也没有停止写作宗教诗歌。泰戈尔出身名门世家,在泰戈尔家里,几乎每天都要诵读《奥义书》的一些段落,以至在幼年时期,泰戈尔便感受到这些“精神上的喜马拉雅山”的庄严伟大,而这种强大的吸引力持续了他的整个一生。他的有些作品可以认为是对奥义书“梵我合一”思想的注释,许多诗歌也是根据《奥义书》中的神话写成的。
“吉檀迦利”的印度语意思就是指献给神的诗,“献给那给他肉体光明和诗才之神的”,这其中来自《吠陀》和《奥义书》的经典宗教观念——泛神论的影响最为巨大,在文学表现中,泰戈尔又将这一泛神思想美化、升华,赋予了它逸出宗教本源的生命、理想、博爱、自由等凡世意义。《吉檀迦利》就是泰戈尔通过艺术手法进行宗教哲学探索的一部具有代表性的诗集。诗人在《吉檀迦利》的开篇时就说,他创作这部诗集的缘由,是听从了神的命令:“当你命令我歌唱的时候,我的心似乎要因着骄傲而炸裂;我仰望着你的脸,眼泪涌上我的眼眶……我知道你喜欢我歌唱。我知道只因为我是个歌者,才能走到你的面前。”③在《吉檀迦利》中,神与《奥义书》中的梵是一脉相承的,两者表象类似,本质相同,而且,《吉檀迦利》所表达的神人同一的理想也与《奥义书》中梵我如一的境界是相同的。泰戈尔将对神的祈求与对现实中人的关切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明确表达了他的神人同一的理想:“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称你为我的一切。只要我一诚不灭,我就感觉到你在我的四围……你的意旨就在我的心中。”(第34首)
泰戈尔的这种泛神论思想也受到了古代圣典《吠陀》的影响,他的诗歌也和中世纪毗湿奴虔诚派诗歌息息相通。在印度传统的宗教习俗中,虔诚是一种至关重要的精神力量。《吉檀迦利》中,诗人对神顶礼膜拜,表达了自己对神极其虔诚的心情:“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我的上帝,让我一切的感知都舒展在你的脚下,接触这个世界……让我的整个心灵在你的门前拜伏。”(第103首)《吉檀迦利》中的虔诚心灵是印度民族的传统精神,它体现着东方的精神内涵和主观直觉体验的美学表征。而修炼的思想最早也见于《吠陀》,按照宗教教义,修炼可以丰富人的心灵生活,使人脱离苦海。在《吉檀迦利》中诗人强调:理想的道路曲折而又漫长,要实现理想的目标,人必须努力修炼。“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第12首)所有这些,都体现着与宗教信仰密切联系的神秘色彩,表现着深刻而广泛的东方美学特征。
关注生命,礼赞世间万事万物是东方美学的特点之一。泰戈尔曾说,最优秀的宗教应同情一切生物,爱是一切宗教的基础。在他笔下,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的神,幻化成为各式各样的富有生命万物,幻化成了印度现实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神不仅有人的形象,而且具有人的品性。在《吉檀迦利》中,从花朵到苇笛,从星光到露珠和风声,作者都深情地赋予它们以生命,都是诗人殷殷怜爱的对象,飞鸟、牛群、孩子、姑娘、旅人乃至傻瓜和乞丐,诗人都以平等慈爱的热情给予赞扬或祝福,这种泛爱思想浓烈地弥散在字里行间,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诗人还细腻逼真地描绘了神在大自然中显现时瑰丽多姿的风景,以传神之笔勾勒了绮丽迷人的风光:广阔的天空下,岑寂的河岸上,葱郁的树林边,浓浓的东方情调处处飘荡。冰心曾赞叹道:“从这一百零三首诗中,我们可以深深地体会出这位伟大的印度诗人是怎样的热爱这国家里爱和平爱民主的劳动人民……从这些诗的字里行间,我们看见了提灯顶罐,巾帕飘扬的印度妇女;田间路上流汗辛苦的印度工人和农民;园中渡口弹琴吹笛的印度音乐家;海边岸上和波涛一同跳跃喧笑的印度孩子,以及热带地方的郁雷急雨,丛树繁花……我们似乎听得到那繁密的雨点,闻得到那浓郁的花香。”④泰戈尔吸取泛神论的合理内核,扬弃了消极的遁世厌世思想和禁欲主义,抱着乐观的人生态度,热爱生活,歌唱人生的欢乐。在诗中,诗人歌唱神,实质上就是歌颂人;呼唤神,祈求神人同一,实质上就是渴求人与神、人与自然、人与现实世界的和谐统一,执著地追求自由幸福的理想社会。“在那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得高昂;在那里,知识是自由,在那里……话是从真理的深处说出,在那里,心灵是受你的指引,走向那不断放宽的思想与行为——进入那自由的天国。”(第35首)
二
《吉檀迦利》之所以能成为超越国别和时代的艺术瑰宝,首先与作品具有鲜明的东方民族的美学特色有关,与作品巨大的艺术魅力有关,但这并不是原因的全部,它与泰戈尔吸收这一时期西方流行的美学思想,巧妙地运用西方文学体裁有着重大关联。哈拉尔德·雅奈在《授奖辞》里说:“泰戈尔的《吉檀迦利》是一部宗教诗集……这本书已经名副其实地归入英国文学,因为作者本人虽然按其所受教育和创作实践是本民族印度语言的诗人。但他已经给这些诗歌穿上了新装,诗人将自己的观念和外借的观念融为一体。”⑤雅奈认为作者用“灿烂的方法把东方思想的美丽与新鲜移植为西洋文学体裁”,使得自己的作品使得具有西方美学的特征。实际上,雅奈的理解尚不全面,因为《吉檀迦利》的西方美学特征并不仅仅在西洋文学体裁上,而是首先在于它与西方这一时期的美学思潮的紧密契合上。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社会出现了现代主义思潮,表现为社会危机意识与美学哲学上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反思与批判。现代主义思潮开始怀疑西方现代文明中的理性主义与科技至上主义,怀疑现代文明的人性基础,他们开始在西方文明之外、现代文明之前,在古老的东方,寻找启示与救赎。现代主义思潮中有一种明显的东方热情,它不仅继承了浪漫主义时代有关东方的异国情调式的想象,也复兴了启蒙运动时期西方用东方文明批判西方文化的反思精神。尽管这一思潮的表现形态千姿百态,但大致可以归结为人文主义和科学主义两大流派,它们在总体上以反传统、非理性、重形式为主要特征。泰戈尔明显受到了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因而在思想内容的表现和艺术形式的运用两个方面,都使《吉檀迦利》具有了这一时代的西方美学特征。
首先,从内容上看,这一时期西方人本主义所倡扬的美学精神,是意志、情感、直觉、人格等,甚至把人的本质等同于自我的生命、心灵或幽灵(如克罗齐、博格森等)。而泰戈尔在他的诗歌中注重人的主观感受和直觉体验,关注人的生命情感,这既是他从印度传统美学出发,对泛神、泛爱思想的抒发,也与这一时期的西方现代人本主义思潮相吻合,是这一时期西方美学思想的东方式表达。“我神圣的生命,我要保持我的躯体永远纯洁,因为我知道你的生命的摩抚,接触着我的四肢。”“莲花开放的那天,唉,我不自觉地在心魂飘荡。不时地有一段幽愁来袭击我,我从梦中惊起,觉得南风里有一阵奇香的芳踪。这迷茫的温馨,使我想望得心痛,我觉得这仿佛是夏天渴望的气息,寻求圆满。这完美的温馨,还是在我自己心灵的深处?”“只因你的快乐是这样地充满了我的心。因此你的爱也消融在你情人的爱里,在那里,你又以我俩完全合一的形象显现。”⑥这些用心灵用生命直接诉说的诗句处处可见,与神晤对,就是与生命对话,让人的灵魂得到净化,进入美与爱的和谐中,感激生命,享受生命的快乐。
此外,现代主义思潮中还有一种怀乡恋旧的寄托与精神和谐的向往,在其追求的美学观念中,泰戈尔的东方形象对于西方文化,意味着一种怀旧与思乡情绪,隐喻着灵魂拯救,具有审美解放的意义。
宁静的田园和牧歌式的自然,深植于泰戈尔的灵魂之中,《吉檀迦利》所表现的很多是他在《孟加拉掠影》中描述的:“沙洲、田野、庄稼、村落,天上飘浮的云彩,昼夜交替时灿烂的色彩,这些变幻无穷的图画,小船轻轻驶过,渔夫在捕鱼,河水在漫长的一天中一直发出潺潺的、温柔的声响。在傍晚的沉寂静中,浩阔的水而平静下来,犹如一个被哄入睡乡的孩子,茫茫太空中所有星辰都在守望着它——这时,当我在不眠之夜坐着的时刻,两边是沉垂着的河岸,只有林边树中偶尔传来一声豺狗的叫声,或者由于帕德玛河激流的冲击,从悬岸峭壁似的河岸上剥落的碎块坍入水中,发出声响,才会打破寂静。”而这神奇迷离、静谧幽眇的境界正是爱尔兰诗人叶芝所感动不已的“生平梦想已久的世界”⑦,是美国诗人庞德憧憬的“西方生活烦恼之中,城市喧嚣之中和广告的漩涡中”⑧所没有的温馨恬适。这些真诚质朴的意象建构出了人类所共同追慕的精神家园,更是医治现代西方精神创伤的心灵栖息地,是西方现代主义美学思潮中所追求的情绪和意境。
其次,从形式上来看,《吉檀迦利》吻合并表现了西方现代主义中的形式主义美学思想。形式主义是西方科学主义思潮中的一个巨大分支,它在欧美有一个前后相继的发展过程,仅就泰戈尔写作的时期而言,他在翻译《吉檀迦利》的时候受到了德国形式美学派、英国形式主义和俄国形式主义的影响。各个派别的理论主张尽管各有异趣,但他们的相同之处在于都着力于审美形式的研究,强调形式的本体性质,对与审美性密切相关的语言、符号、形式结构的功能作用大加推重。泰戈尔在创作过程中,特别是在翻译成英文的过程中,都有意地吸收了形式主义美学的理论思想,运用英语特有的语音特点和表达方式,更主要的是,作为对西方形式主义美学的着意追求,泰戈尔借鉴了西方的文学体裁,采用了散文诗的形式,从而使《吉檀迦利》在具有西方人文主义美学思想内容的同时,也具备了形式主义的美学特色。
散文诗是适应近、现代社会人们敏感多思、复杂缜密等心理特征而发展起来的一种近代文体。虽然中国在一千多年前就有类似散文诗的作品,欧洲在16、17世纪不少作家也写过很有诗意的散文,但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流行起来是在19世纪以后。第一个正式用“散文诗”这个名词并有意采用这种体裁的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他认为散文诗“足以适应灵魂的抒情性的动荡、梦幻的波动和意识的惊跳”。这种体裁本质上属于诗,有诗的情绪和幻想,但内容上保留了散文性细节,有散文的外在形式,不像诗歌那样分行和押韵,但不乏内在的音乐美和节奏感。散文诗一般适于表现作者基于社会和人生的细腻感触,注意描写客观生活触发下思想情感的波动和片断,适合于心灵深情幽婉的诉说。这些特点,决定了它的形式短小灵活,符合形式主义所追求的梦幻波动和意识跳跃的审美标的。泰戈尔擅长运用印度的民族诗体写诗。在创作的早期和中期,诗人做诗主要采用讲究格律和押韵的印度格律诗体,最初的《吉檀迦利》采用的也是印度传统的格律诗体。但泰戈尔继承了民族的传统诗体,同时又不断创新,积极探索新诗体。他认为:“若是散文的流畅的韵律被束缚于传统的格律之中,那么这些赞歌便会失去相当多的东西。”⑨正是由于泰戈尔对于诗与韵律有着新颖独特的见解,所以翻译《吉檀迦利》时,他抛弃了原诗的格律,去掉叠句,不重押韵,而只保留了内在的韵律,把传统的印度诗译成了具有西方形式主义美学色彩的散文诗,从而把东方固有的传统美学色彩同西方现代美学思想贯通融合,东西合璧,实现了印度民族文学艺术的世界性转换。
总之,泰戈尔创造性地吸取了西方现代美学思想,移植西方文学体裁,将格律诗《吉檀迦利》改写成西方的散文诗,是一次东西方美学思想交融的成功范例。正如瑞士作家维尔纳·冯·海登斯坦所言,《吉檀迦利》仿佛是一股清凉而新鲜的泉水,在它们的思想和感情中所显示的炽热和爱的纯洁性,心灵的清澈,风格的优美和自然的激情,所有这一切都水乳交融,揭示出一种完美的、深刻的、罕见的精神美。⑩ 而这种精神美就是东西美学思想在《吉檀迦利》上完美结合所表现出来的独特卓绝的美。
作者简介:石长平,文学博士,许昌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美学理论研究。
①⑤ [印度]纳拉万:《泰戈尔评传》,刘文哲等译,重庆出版社,1985年版,第6页。
② 邱紫华:《东方美学史》,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959页。
③④⑥ [印度]泰戈尔:《吉檀迦利》,冰心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本文所引用泰戈尔诗句均出自该书。
⑦⑧⑩ [印]克里巴拉尼:《泰戈尔传》,倪培耕译,漓江出版社,1984年版,第267页,第268页,第286页。
⑨ [印度]泰戈尔:《泰戈尔论文学》,倪培耕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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