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谭恩美 母性谱系 文化追寻 寻根情结
摘 要:美国华裔女作家谭恩美(1952- )的作品以其对中国传统女性形象和母女关系的细腻描绘而在美国一炮走红。除此之外,谭恩美对族裔经验和文化互动也有着独到的感悟,她在《接骨师之女》中以寻找家族之根、民族传统文化之根以及整个人类的精神心灵之根,展示了更为丰满的寻根意识和寻根思想。本文将以作品中的中国文化为研究对象,对小说文本中的母性谱系追寻以及文本中的东方文化隐喻进行剖析,探讨小说所呈现的寻根情结。
美国华裔女作家谭恩美以其小说《喜福会》一举成名。作为在美国出生长大的第二代华裔,谭恩美与中国母亲不断产生冲撞,在白人主流社会的夹缝中苦苦寻觅着“我是谁”,经过痛苦的反抗和挣扎后,女作家最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到了心灵的归宿,找到了自己的根——“母亲”。正如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女儿所说:“作为女人需要熟悉自己的母亲,永远不要忘记我们的祖国是中国。”{1}因此,她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母系文化——中国文化,开始寻找自己的家园,追寻自己的历史文化,开始身世的追寻与文化寻根的书写。
为了找回母亲的记忆,为了寻回疏离的中国文化,谭恩美于2001年出版了她的又一力作《接骨师之女》{2}。《接骨师之女》将母女情结和中国甲骨文字连结在一起,以一个制墨世家的兴衰、“龙骨”即古人类和动物化石的发掘、卢沟桥的炮声、日本侵华战争和抗战胜利等为历史背景,描述一个家族中“宝姨”、茹灵和露丝等三代女性的命运变幻,以及这三位女子之间在家庭传承、冲突中蕴含的细腻复杂的情感。
母女情感和寻根意识是小说的两条主线,既延续了《喜福会》母女冲突的主题,又寄予了中国甲骨文所象征的文化传承。这是女人的历史,这是家族的历史,这更是血脉的历史,“书写是为了保存记忆”的感性再次触动了读者。本文将以作品中的中国文化为研究对象,对小说文本中的母性谱系追寻以及文本中的文化隐喻进行剖析,探讨小说中呈现的家族寻根和文化寻根情结。
一、母性谱系的追寻
书的封面用的是谭恩美外婆本人的一张陈年旧照片,暗示了作者母性谱系追寻的情结。作者在小说扉页写到:母亲在世的最后一天,我终于知道了她还有我外婆的真实姓名。仅以此书献给她们两位:李冰姿、谷静梅。母性谱系的追寻已然呈现在读者面前。《接骨师之女》正是以作者自己的家庭生活与家族经历为题材,描写了发生在外婆“宝姨”、母亲茹灵、女儿露丝三代女性身上的富有传奇色彩的家族故事,一百年的时光,像溪水一般从外祖母流淌到母亲,从母亲流淌到女儿。一部回忆文稿,一张旧照片唤醒了被覆盖的往事,外孙女露丝开始倒溯三代女性的身世。一切是从茹灵寻找“一个记不起来的姓氏”开始的,母亲茹灵患有老年痴呆症,失忆症愈来愈明显,专为别人“捉刀”的华裔女子露丝突然忆起,数年前母亲曾交给她一卷中文写成的手稿。正是母亲写的这卷身世“地图”,与多年前母亲茹灵的亲生母亲宝姨(即“接骨师之女”——外婆谷琉心)在茹灵出嫁时给她的另一份手稿,共同解开了三代女性的身世之谜。
母亲茹灵讲述了北京郊区一个制墨世家的兴衰,龙骨的发掘,一位接骨师的女儿(茹灵生身母亲宝姨)的悲苦命运,以及茹灵姐妹如何于国难家仇之中幸存下来,抛下过去的种种伤痛,最终来到美国的坎坷经历。那天茹灵突然指着一张原先说是自己童年时的保姆“宝姨”的旧照片,说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露丝根本没想到,这张旧照片背后藏着“宝姨”、茹灵和露丝三代女子的家族秘密。母亲茹灵记录着自己家世的一部文稿,是破译这个秘密的路径,而手稿是中文的,露丝请人译成英文后,了解了母亲早年在中国的生活,以及她的母亲——“接骨师之女”的生活经历。宝姨之父是接骨师,祖传研磨龙骨为人治病。世代制墨的刘家三少爷与棺材店张老板同时向宝姨求婚。在刘家三少爷迎娶宝姨时花轿遭劫(疑为张老板所为),刘家三少爷与宝姨之父不幸横死。未过门即遭不幸的宝姨,喝下滚烫墨浆,自杀未遂、毁容失声,却发现已经怀了刘家三少爷的孩子,私生一女为刘家大嫂收养,并以保姆(“宝姨”之称由此而来)身份与女儿茹灵相处。未知身世的茹灵,长大成人后欲嫁入仇人张家,宝姨激烈反对,未果,遗下一卷手稿,自杀。从母亲及祖母的手稿中,露丝理解了母亲的过去,认识了自己从未谋面的外婆,对祖辈、对“根”不再是茫然无知了。小说的结尾处,露丝在写作的时候,外婆、母亲似乎坐在自己的身旁,并进行指点,三代母女在情感上达到了共鸣的境界。
在这部家族史的叙写过程中,作者谭恩美在“母系坐标”中围绕着母亲们的故事,进行母系三代的女性书写。露丝了解了自己母亲的历史以及母亲的母亲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母亲是一个大写的“母亲”,母亲形象是中国的聚象,是“文化之母”,是华族文化的隐喻,是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语符化。对华裔来说,母亲代表着故乡、祖国、根,是孕育他们生命和心灵的源头。在中国文化中,母亲在家庭中具有相夫教子的权威性和凝聚力。母亲是载体,是历史的记忆,是过去和现在的纽带和桥梁,中国文化的传统通过母亲得以延伸继续下去。英国的精神分析学家克来茵(Klein Melanie)认为,艺术创作有许多是源自“寻找早期情感失落的母亲”{3}。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文本中的母亲和女儿,包括文本外的华裔美国女作家,都是在寻找着这个大写的“母亲”。
谭恩美拥有一个文化“依母脐带”,她的心中有一个会讲故事的母亲,母亲延续了中国的文化精神,为她这个有着华族文化血脉的海外游子提供了丰富的中国营养。在这个母性谱系追寻的故事中,她找到了“母亲”,找到了自己的“根”。
二、难以释怀的中国字
汉字是世界上最为古老的、至今仍得到广泛运用的、象征中华文化的一种象形文字。作为中国古老传统文化精神的载体,汉字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运用,贯穿小说始终的“龙骨”其实是刻了象形文字的兽甲,几个具有特定内涵的汉字更是直接作为标题。
小说引言标题为“真”,主要是为显示故事的真实性,但“真”是道家思想的核心之一,读者不免会联想到中国道教文化中“真”之外形与内涵。小说第二部是露丝的母亲茹灵在讲述自己从前在中国内地的经历,汉字能够更真切地体现在中国长大并且饱受东方传统文化浸染的茹灵之手稿的真实性,所以作者以几个具有特定内涵的汉字作为每一章的标题:“心”、“变”、“鬼”、“命运”、“道”、“骨”、“香”,让读者直接感受到中国文化色彩,同时在一种自然形态下呈现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精神气度。“道”是老庄思想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标题“道”让读者联想到老子的“大道”。“鬼”不仅表明小说中有诸多“鬼”意象,而且也展现了中国民俗文化——“鬼”文化。“骨”一方面对应于接骨师世家的故事,另一方面也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之“风骨”。“心”一方面表达了作者对东方古老文化传统的心仪,另一方面也抒写了作者对旧社会东方女子悲苦命运的关切。茹灵小的时候,她的宝姨教她写“仙心村”的“心”字,并作了一番很有个性的解释:
看着,小狗儿,她一边写“心”字,一边向我示意,看到这一弯了吗?这是心脏的底部,血液聚集在这里,然后流到全身各处。这三个点就构成了人的两条静脉和一条大动脉,血液就是通过它们流进流出。我一边学着写,她一边问道:是哪位先人的心脏赋予了这个字的形状?这个字是怎么来的?小狗儿?这会不会是一个女人的心呢?她的心里是不是满是悲伤?
“接骨师之女”宝姨对中国字“心”的诠释,不一定符合其原义,但生动地表现了一个刚烈的东方女子的血脉情怀,以及对自己及其女儿悲苦命运的深沉悲叹。在心的底部,在那弯曲的笔画里,热血汇集并流淌着,静脉与动脉构成了动态的点,它们把鲜血输送进来又传送出去。漂移海外的华人,无论身在何处,我们的心永远是一颗中国心,我们的身上流淌的永远是中国人的血液。
小说中直接呈现的“中国字”,是中国文化的一种存在形态,小说中对一些汉字的解释,展现了作者与母国文化的割舍不断之情。文本中还有许多展现中国字的动人情节与情景。茹灵的父亲(其实是她的大伯)在墨店里向顾客生动地讲述自己家所产墨的品质之神奇:用宝船形的墨写字就像泛舟湖上、流畅自如,用鸟形的墨写字就会文思冲天、直上云霄。处于热恋中的潘凯京和茹灵,总是吟诵《诗经》中“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类的爱情名句。诸如此类细节无不暗示着,作者在中国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寻找着自己的先人的足迹,寻找着先祖文化的光辉,进而使疲惫的心灵得到释放和休憩,这是一种典型的移民的文化寻根情怀。
三、东方民俗文化之旅
华裔美国女性在西方强势文化中求生存,她们漂浮在他国文化之上,灵魂没有皈依。面对生存的艰难和自我的迷失,生命深处的文化基因赋予了她们某种方向感,激起了她们内心深处的一种了解母亲及其所代表的族裔文化的渴望,她们把目光转向了母国文化——东方文化和中国传统。通过记忆、传说、想象等方式,她们开始寻根探源,挖掘祖先的文化宝藏,书写故国文化。小说中的算命、沙盘、通灵、鬼魂托梦等正是对中国民俗文化的挖掘,展现了作者的文化寻根之旅。
小说从东方文化开始,以东方文化结束,整部作品其实是作者的东方文化之旅。
小说引言“真”中,茹灵一开始就说,“我的女儿叫杨如意,英文名字叫露丝。我们母女都是龙年出生,但她属水龙,我属火龙,属相相同,性格却截然相反。”(P1)这就让读者感觉到中国人的风俗生活故事开始了;在美国出生并长大的露丝也没有能够离开这种东方观念,在她失语的日子里,她静静地观看旧金山金门湾一带的海景。雾角声开始响起。随后,露丝看到了滚滚而来的巨浪,浪花仿佛轻柔的被子一般覆盖在海上面,缓缓向大桥推进。“她母亲常说,雾其实是两条巨龙相斗掀起的水汽,一条是火龙,一条是水龙。”(P9)虽然她不一定相信母亲关于“水龙”与“火龙”相斗而引起海浪的说法,也不一定相信母亲关于人之属相与命运的观点,但她不能不联想到母亲所接受的文化传统。在小说第三部结尾的时候,作家故意让茹灵与唐先生、露丝与亚特两对已经达到和解的情侣出现在中国文物展上,并以他们参观展出的顺序,依次介绍了“编钟”、“青铜器”与“甲骨文”等古老的东方文化意象,其实是作家故意安排的具有中国特色的东方文化的展示。
算命、通灵、沙盘、冤鬼托梦等中国古老民俗文化被谭恩美加以理解、利用,展现了作者的东方文化情结。文本中三次出现算命的情节,这些中国民间神秘的算命故事,生动地再现了旧中国北方民间真实的生活情状,是东方神秘意象的再现。
小说中的“通灵”及鬼魂托梦事件也是不胜枚举。所谓“通灵”,是指在世的人要想知道已经死去的人,也就是在阴间生活的人的近况,以及一些难以理解事件的前因后果,可以请阴间的人来现身说话。{4}茹灵一辈子都是在“通灵”中度过的。这些故事情节看似离奇,其实完全符合旧中国民间生活的真实形态。正是所谓的神婆、道士等构成了中国的民俗文化,这些民风民俗的描写,使小说具有了民族的韵味,从而保存了中国传统文化逼真、鲜活的形态。
鬼魂总是无形的、模糊的、不可捉摸的,正如这些华裔后代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故国文化的认识,但从中我们也可看出作者对故国民族文化的执著的追寻,这是海外华人对家园之根的呼唤。“他们站在大洋彼岸,以充满乡愁的笔墨描述自己的祖国。在他们的叙述中,地理上的本土中国与超越地理范畴的文化中国有时是重叠在一起的”。正如林语堂所言:“自我反观,我想我的头脑是西洋的产品,而我的心却是中国的。”{5}
华裔作家谭恩美在《接骨师之女》中沿着母性谱系对中国文化进行了重构和改造,把“龙骨”、书法、算命、鬼魂托梦等华夏文化故事穿梭于小说中,铺成一方气场。从作品当中,读者可以感悟到华裔后代从漂泊到疏离再到寻根的“回归的心路历程”。通过讲述母亲的中国故事,华裔后代艰难地走上了“文化回家之路”,在寻根的追问中确认了“自我”。此时,她们明白,母亲才是自己永恒的归宿,母亲就是那个所谓的大地,是家园,是皈依。正如谭恩美所理解的,在一个主流社会的“他者”的环境里,“根”文化就是最后一个可以依赖的、无论如何也不能丢失的阵地,“根”文化的传承与培育,是挣扎在边缘文化里的华裔民族的精神家园和前进动力。
作者简介:张冬梅,河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
① 南都周刊.
② 谭恩美.接骨师之女[M]. 张坤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③ Klein, Melanie. Envy and Gratitude and Other Works. London: Hogarth Press. 1998.
④ 士曾.谭恩美笔下的灵异东方[J]. http://www.chinaaqw.com.cn/news.2006/0314.68.20293.shtml
⑤ 林语堂.林语堂自传[M]. 石家庄: 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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