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军
黑旋风踏进我家门槛时,父亲正当壮年,我呢。刚上了小学。
父亲把黑旋风拉进院子的时候,我不敢近前。只是远远地躲在一边端详它。在此之前,我曾在大队的畜棚边被一头高大的骡子叼住胳膊甩出去老远,虽然后来检查没发现大碍,但当时我吓得几乎背过气去,连一旁的饲养员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也吓了个半死。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自那以后。我对高大的牲畜一直充满了胆怯和敌意。黑旋风比咬过我的那头骡子个头差不了多少,以至于第一眼看到它,我竟然误认为它也是一头骡子,用敌视的目光盯着它。
父亲倒是很兴奋,边用刷子来来回回地给它梳理鬃毛,边纠正说它是一头驴,叫黑旋风。它肯定是很舒服、惬意的,乖乖地站立着,长长的尾巴悠闲地来回摆动着,我的心底不由地生出一股股妒意。父亲文化水平不高,可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经常能吸引来一大群邻里的孩子。听着这名字,我一下子想起了他讲的《水浒》英雄李逵,就一脸疑惑地问父亲,这家伙为什么有这么响亮的一个名字?父亲满脸激动,一股脑儿地解释了一大堆,说什么它干活很卖力、不偷懒,比一头骡子还有劲儿,所以生产队的人们给它起了这样一个美名。我尽管有些感动,可还是笼罩在那次被骡子咬着的阴影里,也就难以抹平对它的敌意了。
这家伙通体黝黑,肚子和大腿内侧是白白的绒毛,只是有些瘦,脊梁像一把刀,脖子和背上有好几处伤痕,定着血痂。父亲抱起我,要我去抚摩一下它身上的伤疤,我有些犹豫。他鼓动再三后。我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地在那伤处拭了一下,它疼得突突突地直打抖。我不由想起了受尽凌辱和折磨的三毛,一丝怜悯油然而生,对它的敌意也减了许多。
父亲说,黑旋风是队里分给咱家的,它干活儿老实,可因为是公家的,社员们不心疼它。它身上的伤有的是鞍子磨的,有的是鞭子抽打的。这下到了咱们家,往后就要好好养它了。黑旋风似乎给父亲的话感动了,眼角渗出了晶莹的泪珠。
父亲每天要给黑旋风添加好几次草料,而且一有空闲就用慈爱的目光抚摩、端详它,像穷汉得了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爱不释手,不厌其烦地给它梳理皮毛。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给我讲故事逗我高兴了,我嫉妒父亲把对我的爱全给了黑旋风。很不是滋味。
父亲就这样在驴圈里守着黑旋风一忙活就是大半天,而且晚上还要起来给黑旋风添饲料,我对它的醋意也就不断地加剧。黑旋风吃的饲料主要是玉米,那时玉米还是农村的主要口粮之一,母亲经常给我们蒸玉米面馍馍吃,酥软、香甜,我觉得它比馒头还好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明明早上吃得饱饱的,可放学回家时又饿得头晕眼花,急着奔回家里,母亲揭开了蒸气氤氲的笼屉,一股甜甜的玉米香直扑鼻孔。我顾不上洗手,飞也似的冲过去抓一个玉米面馍馍就往嘴里塞。现在回味起来仍让人留恋不已,所以我还常常沉浸在那悠远、纯净的玉米香里慢慢咀嚼,可是在城市里已很难见到这种食品了,不免让人怅惘。
在我家,父亲把上好的玉米都偷偷地喂给了黑旋风,母亲就嘟囔,说家里的玉米本来就不多,都喂了毛驴。孩子们吃不上玉米面馍馍,又要怪怨了。每到这时,父亲总是默不作声。想起这些,我就不由地念起那时农村人生活的艰难来。
在父亲的精心呵护下,黑旋风渐渐地有了膘,浑身上下的毛油亮油亮的,壮实了许多。邻居们都说父亲真是会养牲口,谁也不愿意要的黑旋风到了他手里居然变得这般好看了。我听了很是骄傲,但这种骄傲马上又被积累了很深的嫉妒压倒。
春风浩荡,大地消融。又到春忙的时节了。由于大多数人家只分得一头牲口,人们不得已,把自家的牲口和别人家的牲口组合在一起,由两头牲口合拉一犋耕犁。父亲的人缘很好,许多人家要和我家组合。邻居杨大爷几乎天天过来说这事。他家分的是一头老牛,谁都知道毛驴和牛的步调不一致,很难搭档,但父亲没有多说什么,答应和杨大爷搭伙,这样黑旋风就和杨大爷家的那头老牛合力拉了一张犁。那牛老态龙钟,拉了犁更显得迟缓,任凭你怎样呵斥,都是缓慢地挪动着,而黑旋风却急着往前赶,这样一张犁的分量就基本上落到了它身上。一个多月下来,黑旋风的毛又变成原来的样子,沉滞、灰暗,身上新添了几道伤疤。父亲很是心疼,可也不能去指责人家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对黑旋风念叨着,唉,谁让你有个黑旋风的名字呢?多受点吧!
那时交通不便,农村人出门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马车、自行车,更多的时候是步行。我家有一辆自行车,父母舍不得骑,而且也载不了一家五口人,所以出门多数是坐驴车。父亲花大价钱给黑旋风配了一辆漂亮结实的铁车,又买了几斤红油漆漆了车身,远远看去就像一团燃烧的火,充满了生机。在他的带动下,周围好几户人家也配置了这种铁车。然后他到村里的铁匠铺给黑旋风打了一副漂亮的马鞍,那铁匠没有帮手,父亲就给他打下手拉风箱。我守在一旁瞧着炉口淡蓝色的火焰,父亲汗流浃背却满面春风地同铁匠数说着黑旋风的踏实、好使,黝黑的印堂在呼呼的炉火映照下闪烁着光芒。
那辆车分量很重,有人说黑旋风和我父亲一样,都瘦得皮包骨头,肯定拉不动它。黑旋风拉车有个特点,越是上坡越要用力跑,下坡时后腿用力往后弓,走得稳稳当当,父亲说这叫“坐坡”。它拉着大铁车,不管拉多重的东西都走得矫捷有力,丝毫不逊于那些高大的骡马们,好多时候轮胎压得都放炮了,它大汗淋漓,也没哆嗦一下。而且它很听话,老人孩子都吆得动,所以只要父亲套好了车,我也能赶车。一次父亲赶车给人送东西,路上冰雪覆盖,光滑难行,黑旋风小心翼翼地走着,父亲却一不留神打了个趔趄滑倒在车前,眼看着重重的车要从他身上轧过,父亲吓得头皮发麻,闭了眼听天由命。黑旋风却猛地把父亲叼起甩在路旁……后来父亲一说起这件事就感慨万千,牲口有时真比人还在乎感情呀。打那以后,他对黑旋风就更上心了。我听了以后,对黑旋风的敌意减了一大半。
放寒假时,我吵着要去姥姥家,父亲就套好车,给我穿戴得厚厚的,赶着黑旋风从早晨一直走到中午把我送去。姥姥村养猪的人多,下的猪娃也多,所以猪娃的价格就很便宜。回来的时候父亲就顺便买回两头。因为路上车不多,父亲就让我赶车,我心里别提有多激动、高兴了,挥舞着鞭子吆喝着。小猪在麻袋里哼哼地叫,和着黑旋风的蹄子在光洁的柏油路上哒哒哒的节拍,别有一番味道,至今回想起那场景都很有意思。那一年两头猪都长得很壮实,过年时杀了四百多斤肉,家里只留了下水和头蹄,父亲赶着黑旋风把猪肉拉到城里全卖了,买了年货和农资,又给黑旋风买了好多榨油滤下的豆饼,也算是犒劳它,给它改善了生活。
那几年的冬天特别冷,天空总灰蒙蒙的,雪往往一下就是好几天,满世界银装素裹,人们都蜷缩在家里出不了门。黑旋风突然病了,不吃不喝,大口大口地呼着白气,尾巴也不再悠闲地来回晃悠了,直直地挺着。这可把父亲急坏了,也顾不上天有多冷,大半天守在驴圈里,耷拉着头,神色黯然。黑旋风终于支持不住躺倒了,父亲把一家人喊来,他喊着“一、二、
三”,我们一齐用力,我和弟弟虽然只有十多岁,起不了多大作用,可看着父亲着急得嘴角都起了泡,就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起拖黑旋风,因为我们都知道全家离不开它。终于它给拖起来了,可过了片刻又躺下了,这样几次下来,母亲开始摇头。父亲没有多说,穿上他的大皮袄,迎着刺骨的寒风冲出门,去十几里外的邻村请兽医去了。记得那雪特别厚,大概有一尺深。人们都出不了门,我们有好几天都去不了学校。父亲硬是把老兽医请来了,母亲杀了鸡买了酒款待人家,兽医住了几天给黑旋风灌了几副药后它又活蹦乱跳了,家里也“多云转晴”了。
在父亲的精心喂养下,黑旋风长得更加高大了,身上的肌肉也很发达,再也不是瘦骨嶙峋的样子了。我也不知不觉地长高了许多。暑假正是田间锄草的时候,大人们都忙着锄地,家里的牲口可以闲下来了。我就和伙伴们一起上山去放牧。一大群牲口在绿草茵茵的山坡上悠闲地甩着尾巴吃草,我们就漫山遍野地疯跑,扒开草丛或上树掏鸟,甚至烧鸟蛋吃,吃刚长出来的小小的苦涩的酸溜溜果子。有时天太热,就找个阴凉的地方做着农村孩子自己发明创造的各种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傍晚时,我就兴致昂然地骑着黑旋风回家,它很听话,驮着我不紧不慢地往回赶,伙伴们都羡慕我,因为那些大个子的骡子很刁蛮,不会乖乖地让你骑,不是一个尥子把你摔下来,就是不肯走。有一次我的一个好伙伴硬是央求我骑一骑黑旋风,我们两人就一起骑了黑旋风,它给压得一个趔趄,紧接着就挺直了腰,一点儿也不落后地跟着牲口队伍回了家。现如今的孩子尤其是住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的孩子,恐怕很少能像我们那样自由自在地疯。感受大自然的无限乐趣了。
秋天的时候,黑旋风的主要活计是拉庄稼和碾粮食。这时我们放了假,叫秋忙假。大人们一筐筐、一抱抱地往车上装玉米、谷子、黍子,累得气喘吁吁,我乐得逍遥,就吆喝着黑旋风往前走,有时就偷偷地往它嘴里塞根玉米棒子、谷穗子,它也像作贼似的囫囵吞枣地吃下去。我看着暗暗发笑,看来这家伙也不是那么老实的。后来长大了一些,我也帮着收割,割高粱、掰玉米。几天下来全身疼痛,迈不开步抬不起胳臂,才渐渐体会出农民的苦来,心里暗暗发誓,说啥也不能再当农民了,开始用功读书。
最热闹的要数在场面上碾粮食了,庄稼都摊开了,到处是一片金黄。各家的牲口都拉了碌碡碾着收割回来的庄稼。大人们一边赶着牲口在摊开的庄稼上绕圈子,一边怀着丰收的喜悦攀谈着,你夸夸我家的黍子穗大,我夸夸你家的谷子品种好。天一旦有了云,人们就着急了,也顾不上休息了,连夜碾着。我们也很兴奋,在朦胧的月下追逐玩耍:在这家的玉米堆上滚滚。到那家的黄豆垛子上摘下一串串豆角回家剥了皮炒了吃;比谁家的豆子大又甜,吃着吃着就困了、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父亲还没有回来,上场面一看。他还赶着黑旋风一圈一圈地绕着呢,他和黑旋风身上都给雾打得湿漉漉的。
除了春天耕地、秋天拉庄稼,黑旋风主要的活儿还有冬天进城拉大粪。天寒地冻,父亲修整好车子、鞍辔,在风雪中出发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城市里是如何运大粪的,只听大人们说在城市的边缘,每个村都盖有粪店,是专供本村拉大粪的农民住宿和存大粪的。父亲他们据说是每天早起出发,一天拉好几车,整个冬天滚战在风雪里,还得自己做饭、洗衣,真是让人同情呀。和今天的孩子们讲这些事,他们会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的。可那时,父亲他们的确为城市的环卫工作不计报酬地劳动着,也为农业丰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到了放寒假,我们一群孩子就天天守在村口等自己的父亲赶着骡车、驴车回来。村里的拖拉机帮着各家把大粪一车车地拉回来送到地里。父亲也拉着黑旋风置办好了各种年货,黑旋风又瘦了很多。父亲把他的一堆脏衣服脱下来洗,我看到他背上的骨头一块块凸显着,可我那时却不懂得说一句心疼他的话,而今想起来,那时他该受了多少苦呀!父亲从车上取下年货,一脸激动地看着我们兄妹抢着包里的糖果,一家人沉浸在过年的幸福中。
接下来的几年,农业连续大丰收,人们的生活水平好了,许多人家就开始起新屋:因地制宜。就地取土碹土窑洞,处得好的人家就合伙一起干开了。记忆中好像谁家有活儿都要叫上父亲,他和人家打土墙,和泥,有时就赶着黑旋风,拉着大铁水葫芦去沟里拉水,我也跟着去,为的是坐坐车。再有就是东家半前晌休息时给帮忙的人吃干粮,基本上就是那种三四毛钱一个的月饼,父亲舍不得吃,我就可以好好解一回馋了。我得意洋洋地吃着,黑旋风站在一旁傻傻地瞪着,我很解气,也不再计较它害得我少吃了许多玉米面馍馍的事了。
有好几年收成不太好,秋收后父亲外出打工,家里的一切留给母亲照应,其中重要的事是给黑旋风切饲草。家里有一把铡草刀,母亲要我入草地来切,可我总是抓不紧草,手里的草四下里散乱,就要求对调过来切草。可握了刀,用尽全身力气也切不动,弟弟也上手帮忙,终于切下去了。母亲露出了喜悦的笑容,我也为能给母亲分忧、出一分力无比骄傲。
不知不觉中黑旋风老了,好像连玉米都嚼不动了,添了料半天也吃不完。父亲也老了,头发花白了,腰有些驼了,显得更瘦弱了。但每次回去还是见他伛偻着身子一趟趟地给黑旋风添草料,一丝不苟地给它梳理着那有些僵硬、发涩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