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村

2009-12-25 10:18张晓丽
黄河 2009年4期
关键词:山桃梦蝶麦收

张晓丽

这是一个小镇,黄土高原上的小镇。镇上只有一条主街道,附近乡民的油盐酱醋全赖这里。在主街的东头有家小客店,来往客商多在这里落脚,小店在这镇上却也算大的了。

中午的街道很冷清,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尘烟浮躁,反射出片片白色光芒。小客店里,几个外地客商正围坐一桌,吆五喝六地吃饭。饭厅不是很大,只三四张桌子,里边有一堵矮墙,矮墙后边便是厨房,里边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一口大锅架在灶上冒着腾腾热气,旁边立一个精瘦汉子,腰系白围裙,左肩顶着块木板,木板上放团白面,那汉子左手扶板,右手拿个瓦片刀飞快地在面团上来回削。刀速极快,几乎看不清挥舞的胳膊,但见片片又窄又薄的面条从他肩头飞出,犹如飞鱼般跃入锅中,溅起朵朵水花,却无一滴汤水落出锅外。

“好俊的削面功夫!店家,给我也来一碗。”随着话音进来一人。店小二迎上前去,见是个落魄秀才,约摸四五十岁年纪,一身青布衣裳,手里拿一把破旧的油布伞。小二答道:“好哩——,客官里面请,请问是打尖还是住店?”

“大中午的住什么店?先来碗面。”那人说着朝四下里一看,挑个墙角坐了,然后问道,“小二哥,你们这里可有山水俱佳,供游玩的好去处么?”

小二笑道:“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哪有什么好山水?客官您倒是兴致不浅。”

“实不相瞒,小生寒窗苦读十几年却连半个功名也没考中,后来读了徐宏祖的书,徐宏祖你知道么?那可是旅行大家呀。这才明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因此我发誓要走遍天下的名山大川。”

小二心道,难怪穷酸如此,真迂腐到家了,想必即便有点家业也叫你破败完了。口上却说道:“哟,瞧您说的,我连字也识不了几个,哪知道什么大家小家?先生您要游山玩水那就该去江南,山青水秀的,我们这儿尽是些穷山恶水。”

秀才道:“小哥此言差矣,江南固然山青水秀,然北方山水别有一番气势,须知天下河山之不缺美也,所缺者乃识美之人也。”

小二听他这文绉绉的话不免想笑,便随口道:“听您这么说,那倒还真有个去处,从这里往东三十里有个赤霞谷,有山有水,听老人们说以前有个葛仙人在那儿炼过丹,神仙都去的地方应该不会差吧,您老要不去看看?”

说话间厨房里喊面好了,小二应声从里面端出一个粗瓷大碗放到秀才面前。只见白里透筋的四棱面条浇了卤汁,拌了些油泼辣子,撒着些碧绿葱花,还躺着个白生生的荷包蛋,一碗面红白绿各色相间煞是勾胃。想不到这乡野小镇上,一碗面也做得如此精致,秀才不禁赞了一声,大口吃起来。那店小二却心里暗笑,一碗面也值得这般,真是穷酸。

这时那边几个客商叫送些热水去,小二便答应着过去了。他走到厨房里,从煮面锅里舀了一大盆热水送到那几人面前。其中一个胖客商怒道:“妈的,拿这煮面水来糊弄老子吗?你几时用煮面水来泡茶?”当下抄起那盆热汤泼向小二。小二急忙跳开躲避,却仍被泼了半身,烫得大叫大骂。原来这几个客商乃是茶商,吃得半截,忽然想喝口清茶,料这乡野小店也不会有什么好茶,便拿出自己带的茶叶来泡,于是向店里要热水。不想晋陕一带人习惯吃完面后喝面汤,一般客人要热水,店家就给这煮面的汤,是以小二便端上了一大盆面汤,不料却惹恼了几位客商。那胖客商见小二居然骂他,冲上去举起右拳便要打,却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动弹不得,定睛一看,厨房里那个削面师傅不知何时已立在他身旁,用右手将他腕子紧紧捏住。看他精瘦如柴,不想手上竟有如此力道,至于他如何出手更是没看清,想不到乡野小镇竟有如此人物,胖客商不由得软了半截。只听那大师傅阴声道:“我这位伙计得罪客官,是该责罚,可也是无心之过,不该这样出手便打吧?我们这里吃饭要热水便是要热面汤,谁知道你们要泡茶?”说罢手臂向前一推,那客商向后倒退几步,重重摔在地上,几个同伴忙抢上前去搀扶。这些人走南闯北做生意,何时受过这般招待,哪里忍得了这口气?道:“没见过这等待客的。”一起抢上来和大师傅动手,不想大师傅功夫了得,只消三招两式便把几个人打翻在地。几个人一看碰到了硬茬,也不敢再生事,慌忙拿上行李跑了。

店小二叫道:“还没给饭钱呢?”正要追出去,却被大师傅拦住,“算了吧,也不能让人家白挨一顿打。”

秀才坐在墙角只顾埋头吃面,对刚才发生的一幕全然不理。可是那位大师傅似乎没打过瘾,突然奔向秀才,出奇不意地抓住秀才的一只手腕。秀才疼得直咧嘴:“你这店家好不讲理,怎么平白无故地欺负人?”

大师傅冷笑道:“敢问先生高名?怎么会到我们这穷山沟沟里来游玩?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秀才奋力挣了几下,哪里挣得开那鹰爪一般的手指,龇着牙道:“你,你你快放了我,哎哟,疼死我了……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

“少装蒜,快说,你乔装来此有何目的?”

秀才无奈告饶道:“哎哟,麻烦你先放手再说,小,小生姓林,名秀,双木之林,秀甲于天下之秀……哎哟,自幼喜好山水,来此间只因随兴所至,非有他图,啊……轻点,轻点……”

大师傅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用力更紧,攥得林秀骨节咯咯作响,忽然向前一拽,那秀才便狗啃屎般扑倒在地半天起不来,口中还之乎者也地抱怨。

店小二忙扶起秀才,转头问道:“掌柜的,你干吗打他呀?”原来这小店里就两个人,一个掌柜兼厨师,另一个跑堂兼账房。那掌柜并未回答,却从桌上拿起那把破旧的油布伞,从头至尾仔细捏了一遍,又撑开来仔细瞧了瞧,发现与一般油布伞无异,并无机关。林秀忍不住道:“难倒掌柜的您看中了我这把旧伞?此伞破旧如斯,有什么好看的?”

“难倒这只是一把伞么?”掌柜一双眼睛似剑一样盯着秀才,突然伸腿一勾。那林秀刚在凳上坐稳,冷不防又被这一勾摔在地上,简直双股欲裂,怒道:“你也太欺侮人了,在下并无得罪之处,你,你……”

“我便怎样?真是百无一用的穷酸,滚!”掌柜说完又狠狠地踢了一脚,转身走开了。林秀揉着伤痛,半天方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外。那小二拦住小心道:“客官,一碗面九文钱。”林秀道:“刚才那几个人挨了顿打,没给钱就走了。我平白地被你们打成这样,凭什么还向我要钱?真是岂有此理。”小二愣了一下,正待回答,林秀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道:“也罢,算我倒霉,碰上这个瘟神鬼店……哎哟,好疼!”

林秀离了客栈,心下寻思这个掌柜费尽心思来试探我,却被我瞧出了他的家数,必是江湖上人称铁爪的穆伯元,他乔装隐居在此开个小客栈,想必也是为了那物,可见他定然是在左近打探出什么了。然而仔细想来自己也未曾露出破绽,他何以不惜暴露身份来试探于我?想来那几个茶贩子也决非常人,我不若前去打探一番。转念又想那穆伯元决不肯就此罢休,必要跟踪,我须防他一防。于是仍旧瘸着向东挪去,见不远处有几棵粗壮的梧桐树,便闪身躲在树后观望,果然看见穆伯元展开轻功往那几个茶商去的

方向疾奔而去,便也悄悄尾随其后。那穆伯元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林秀却又差远了,因而丝毫不觉。

不多时,穆伯元就赶上那几个茶商,暗中听他们议论,约摸跟了两个来时辰,听他们除了谩骂刚才小客店里的大师傅外,无非是谈些生意茶叶之类的事。不禁有些心懒了,暗骂这伙该死的茶贩子平白地浪费了老子半日工夫,当下返身回来。林秀虽远远跟随,但听力极佳,已全部听悉,就撤身往赤霞谷方向而去。一则,他想那谷中或许真能找到些线索,再则他极好山水,于任何一处名山胜水都不肯放过。为不引人注意,且更好地欣赏风景,他也不施轻功,只是徐徐行来,但见这太行山气势雄浑,山崖凌增,比之江南大有不同。

行了约三十余里,忽见一道峡谷横亘于前,两侧山峰高耸入云,山上植被茂密,隐约露出赭红色岩石,山势极为险恶。循谷而入,溪流潺潺,杂草灌木丛生,仰头望天,只见一线。沿着溪边小径走了大约三五里,地势逐渐开阔,道路却愈加崎岖。举目四望,四周山峰直插青天,岩石皆为赭色,宛如烈焰张天,又似朝霞流丹,难怪名为赤霞谷。又行了数里,一路只是怪石森然,奇树争秀,杂花吐芳,时而鸟鸣猿啼,更显谷中之幽。林秀叹赏不绝,想那所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便是指此景了吧。只觉渐行渐高,路途难辨,只得在草丛中边探边行,如此似陀螺般转了几个弯,只听水声哗哗,前方不远处挂着一道瀑布,高约数丈,如银练空悬。瀑布下方是一个碧水潭,深不见底,瀑布在潭中激起滚滚水花,在阳光照射下好似金龙戏水。林秀向四周一打量,竟然没路了。要他原路返回,如何便肯?于是施展轻功从瀑布左侧攀爬而上,那岩石虽然湿滑,但植被繁茂,以他这等身手亦非难事。上到瀑布顶上,乃是一条大河缓缓而流,两岸林荫蔽日,林秀沿河行了数里,迎面又是一道瀑布,较之先前那个高出许多,亦宽出许多,又被尖峭不平的岩石激得水花四溅,犹如撒下满天花雨。环顾四周,又是无路,仔细搜寻,见瀑布一侧的树丛后山峰壁立,中间一道窄缝,能容一人侧身而过。便屏息收腹缩身而入,曲折而行,约行了数十丈,出了那缝隙,又走了一阵,不觉来到一片密林之中。那林中尽是杂草野花,并无路途,抬头望望,不见天日,也难辨方向,只得信步前行。

忽听吱吱几声叫,几只猕猴从身边跳跃而过。又见一只野兔朝这边跑来,在前方不远处突然歪在地上不动了,身上插着一支箭。不一会儿从林中跑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背着箭囊,手握桑弓。忽遇一个陌生秀才向自己问路,少年不禁露出惊讶之色,道:“先生你如何到得这里?”

林秀答是顺着山谷无意间走来,少年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这里从未有外人来过,前边是死路,天快黑了,这林中有许多虎狼出没,危险得很。先生还是赶紧顺原路返回吧。”

林秀道:“我是外乡人,无意间闯入此地,现下迷路了,还请小兄弟指引我出去吧。”

少年挠头道:“我咋知你是从哪里来的?”

“小兄弟你是从哪里来的,带我一起走不就行了么?多谢,多谢!”林秀连连作揖。

少年摇头道:“这……不行的,我娘不让我带陌生人回家。”

“不妨,你只带我出了这林子,给我指个路就行了。有劳小兄弟了。”林秀见少年还在犹豫,又道,“小兄弟,你可怜我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留在这林子里,倘若晚间真有野兽出来,哪里还有性命?你就行个方便,我这里多谢了。”

少年沉默半晌,终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道:“那你跟我走吧。”于是两人并肩而行,走不到几步,林秀便觉出他们是在朝自己来的方向走,但装作不知。不多时,两人侧身穿过崖缝,来到刚才的瀑布前,少年指着河水道:“你沿着这条河走,应该就出去了吧,恕不远送了。”

林秀道:“应该就出去了?难道你没走过么?万一我走不出去怎么办?小兄弟你还是好人做到底,带我出了谷才好。”

少年一怔,说道:“不成的,我在林子里装了陷笼,今晚要守在那里。我听人说沿这条河一定能出去,先生你还是赶快走吧。”说罢不等林秀回答,便转身急奔而去了。

林秀听那少年言语中有许多古怪,又见他方才奔跑的身形步法是有武功之人,便远远地跟在后面。可是进了林子不远便不见了少年的踪影,天色渐暗,他又不识路,看来只有在此林中过一夜了。他艺高人胆大,也不惧怕什么豺狼虎豹,当下抓一只雉鸡架火烤了作晚餐,而后跃上一株大树当作床铺。

次日,朝阳尚未升起,林秀已全无睡意,起身整好衣服,展开水上飘的功夫在树梢间奔走,但见这片林子莽莽苍苍,随着山势连绵起伏,着实不小。其时正是九月初天气,满山遍野的树叶经霜一染,或红或黄,兼有尚绿或常青的树木点缀其间,便如织锦铺绣一般,端的绚烂多彩。行了十数里,山势陡增,甚是险峻,更无路径。他四下里一瞧,已无路可走,突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性,便不顾前后,抓住崖壁上的草根、树枝向上攀援。那山峰极为陡峭,又极少树木,有几次险些跌下来,亏得他轻功卓绝,又胆大心细,才得幸免。

约摸攀了一个多时辰,上到峰顶,见地势平阔,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是一个三面悬空的平台,十数丈方圆。站在平台上四下里一望,皆是万丈深谷,大有飘然欲仙之势。林秀心想又是一条绝路,难道就此返回不成?恐怕上来容易,下去难。他在平台上绕了两圈,终于发现草丛中有条极隐蔽的小径,小径不但隐秘曲折,而且宽不逾尺,两边皆是深谷,且草树密布,让人看不清是实是空,稍有不慎便可能踩空,堕入谷中。林秀小心翼翼地行了数里,忽见一个山洞,约有一人高,此时朝曦初上,一道阳光斜照在洞口,洞中青气弥漫,分不清是烟是雾。进入洞中见对面有亮光射来,心下大喜,急忙朝那亮光走去。约摸十数丈便出了那洞,发现又是条窄窄的小径,曲折而前,与方才所走并无二致。前行数里,道路渐宽,两旁皆是高大乔木,却不认得树种。只见树上都结着青果,林秀好奇心起,飞身上树摘下两枚,放到鼻边一嗅,并不好闻,正在犹豫可不可以吃时,忽听身后咯咯地几声娇笑,脆若银铃。

他转身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村姑正笑吟吟地看着他,臂弯里挎着个柳条筐,虽是布衣荆钗,却清丽可人。那村姑问道:“你是谁,如何到得这里?”

林秀道:“在下过路之人,无意间到这里,请问姑娘这是何处,这又是什么果子?”

村姑嘻嘻一笑:“你尝一尝不就知道了么?”

林秀心道:“她是存心要作弄我,想必不是什么好吃的果子,我正好试探她一下。”便当真咬了一口,只觉又苦又涩,赶忙一口吐出来,还夸张地连连咳嗽。村姑弯腰大笑不止,娇憨可爱。她笑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两枚青果放在掌心揉搓了几下,然后剥下一层厚厚的青皮,露出两个核桃来,递给他:“喏,这下会吃了吧?”

林秀一看暗叫惭愧,心想自己从小到大,核桃仁、核桃酥不知吃过多少,居然不认识长在树上的核桃。其实他原生长于南方富贵之家,饮食起居皆有人伺候,不识此果是

常情。

那村姑见他默然不语,道:“喂,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还没说你到底是如何来这里的。”

林秀假装生气道:“小姑娘好没礼貌,有这样对长辈说话的么?你还没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呢。”

村姑撅嘴道:“伯伯你才不讲理呢,是我先问你的,不是吗?”

林秀道:“我是迷失了路途,无意间到这里的,劳驾姑娘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迷了路?迷路能迷到这里来?”村姑笑道,“伯伯,我见你刚才飞上树去摘核桃的本事好俊,你能不能摘到那棵树上的核桃?”

林秀顺着她手指一看,那株树又粗又高,歪长在路边,说道:“哦,原来你是想让我帮你摘核桃,是不是我帮你摘了,你就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村姑点点头:“摘一个不行,要把我这筐儿装满。”

“那你可得言而有信哟?”林秀想到昨日那个少年对陌生人充满戒心,眼前这少女也是这般,其中必有蹊跷,不能让她瞧出我会武功。当下假装跃不了那么高,只跃到树干中间,然后爬到树杈上,摘了核桃扔下来。村姑在下头一面指挥他这边摘那边摘,一面把地上的核桃捡拾到筐中。不一会儿,村姑看篮筐将满,便叫道:“好了,你跳下来吧。”

林秀往下一跃,却并未着地,而是笔直地坠了下去,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呼,心念一闪,顿时省悟,原来那株树斜长在路边,他在树上转来转去,已不对着他上去的地方,而这边竟是悬崖,因草木茂密,看去和地面无异。他顾不得多想,看见峭壁上伸出一根树枝,便伸手奋力抓住,那树枝虽有碗口粗,却也吃不住他下坠,只听咔嚓一声险些折断。但林秀已双手抱住树干,双足横撑,稳住了身子。他看了看四下情势,见这崖壁上草木繁茂,下边却光秃秃的,极少植被,要上去着实不容易,而下面则是万丈深渊,更是去不得。眼见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由得有些懊恼,心想何必如此贪心,要找什么宝藏、秘笈?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自食苦果。但埋怨归埋怨,终究还是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风,他从靴中摸出一柄短刀,削下树皮搓成麻绳缚在腰间,展开“壁虎功”开始慢慢往上爬。爬了半天方才上到峰顶,那村姑早已不知去向,那把破油布伞兀自搭在树枝间,便跃上去取了下来。这把伞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油布伞,并无任何玄机,是以在小店里穆伯元查不出任何端倪。他带这把旧伞,也为的是掩人耳目。

林秀向前走了不远,见到几间石屋,皆用大石垒砌而成,绝少雕凿痕迹,就连屋顶也是盖着薄薄的大石片。原来这山中岩石皆如书页一般层层累积,极易劈成石片。绕过石屋,眼前赫然一个村庄,家家户户皆居石屋,院墙也是大石砌就,整个村庄无砖无瓦,亦无茅草。前行几步,看见一块小坪,一个村姑正在推磨,磨上是金黄色的粟米。那村姑身穿粗布衣衫,腰间系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围裙,不时用笤帚扫扫磨沿边的米粒。林秀上前行个礼道:“叨扰姑娘,请问这是何地?”

那村姑抬头看见他,露出一脸惊讶之色:“你,你是何人?如何来的这里?”

林秀心下又惊又喜,想必这个村庄极少与外界沟通,十之八九是他要找的所在。那村姑年方十六七岁,容貌极为秀丽,一双眸子清澈无比,不由得心道:“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美貌女子也颇多见,但还少有及得上这少女的。只可惜藏在这深山僻壤之中,不为人识。”又见她推磨多时,并不娇喘,额上更无汗珠,不禁想到昨日那个少年。

那村姑见他沉吟不答,又问:“伯伯,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林秀猛然醒觉,支吾道:“在下过路之人,迷了路,胡乱撞到此处,请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村姑道:“迷了路?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外人来过,迷路的人也不会找到这里的。”她顿了顿又道,“这里叫无名村,先生你既迷了路,想必还没有吃饭吧?”

此时日已过午,林秀从崖下爬上来,本已疲惫之极,听她一说更觉饥肠辘辘,急忙点头。村姑便邀他回家用饭,林秀跟着她进了旁边一所小院,发现这院子有墙没门,而且院墙也不甚高,只是个样子而已。他就走就问:“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村姑道:“我叫麦穗,伯伯您贵姓?”

林秀回答间两人已到院中,院子不甚大,正屋稍高,两侧偏房稍低,但都不甚高大,极为俭朴。院中一棵枣树,结满累累红枣,树下放着数块大小不等的石块作桌凳。麦穗请他坐在凳上,叫道:“姥爷,快出来,来了位客人。”

“什么客人,鬼丫头又胡闹什么?”正屋门帘挑起,出来个须眉皓白的老者。初时他以为外孙女又跟他逗乐,及见了林秀大吃一惊,问道:“这位客人是哪里来的?你如何把他带回家来了?”

麦穗道:“这位伯伯说他迷路走到这里,还没有吃饭,我便邀他来家了。”

“迷路?”老者将信将疑。林秀赶忙躬身施礼:“老人家安好?”老者吩咐外孙女去备饭,自邀林秀坐下,开始细细盘问他,姓甚名谁,祖贯哪里,如何而来,一无巨细。林秀一一作答,然如何来的自不能说实话。但那老者言词犀利,洞察极深,也不得不小心应对。当他说及自己是宁波人氏时,老者竟茫然不知,他费了半天唇舌才解释清楚。老者告诉他,他们祖先为避战乱,于秦末迁徙至此,千百年来从未与外界来往过,因而对天下之事一无所闻。林秀叹道:“难怪,你们见了我都要吃惊。”

未几,麦穗用个木托盘端出饭食,都是些农家饭菜,唯那餐具非陶非瓷,极为古朴独特,林秀看了暗暗称奇。他饥饿已久,当下风卷残云,将一应饭菜吃得干干净净,麦穗在一旁看得抿嘴直笑。饭毕,麦穗收了碗筷去厨下洗涮,林秀向老者讲述江湖中事,然而老者对一切都很陌生,也不甚关心。麦穗洗完了碗筷也在旁聆听,却大感好奇,不住问东问西的。

三人相谈正欢,只见一个中年农夫肩扛锄头走进院子,麦穗迎上前道:“爹爹,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这农夫正是麦穗的父亲麦收,他摸摸女儿的头发道:“怎么,你不怕爹爹累坏么?”忽然看到林秀,也大吃一惊,“这位是谁?”

林秀刚起身行礼,麦穗立刻竹筒倒豆子般向父亲介绍方才听到的奇闻怪事。麦收双目直上直下地扫视着这个陌生人,良久不语。半晌,突然察觉自己锄头还扛在肩上,便拿下靠在墙边,又道:“林先生,你的衣服怎么破了?若不嫌弃,就先换上我的衣服,让小女替你补补?”

林秀跌下悬崖,又费半天力气才爬上来,衣服自然被尖石和树枝挂得破烂不堪了。老者笑道:“我们方才只顾说话,倒忘这茬了。”

麦穗很快拿出一套衣服,引他至一间石屋中换穿。林秀跟着麦穗进了侧首一间石屋,只见迎面一个大灶,旁边堆积些柴草,右手一个小门,挂着个蓝布门帘,人内左手是个土炕,炕边放着个矮榻。林秀就在里面换了衣服,麦收身材壮阔,林秀较为瘦削,那衣服穿在身上稍显宽大,但也将就合身。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麦穗正准备下厨做饭,却听有人叫道:“穗儿,你碾了米怎么也不收起来?我帮你收回来了。”接着走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半袋米,麦穗接过来,嗔道:“又丢不了,要你勤快。”

林秀一看那人,心下一惊,原来正是昨天他在林中遇到的少年。那少年看见他更是惊讶万分,结巴道:“你,你……怎么又到了这里?”

麦穗三个也一愣:“你见过他?”

少年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林秀赶忙拱手道:“小兄弟,昨天多谢你给我带路,可是你走了后,我一个人辨不清方向,转了半天又转回到了林子里,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这儿来了。”

少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麦收厉声问道:“拴住,你是不是又去山洞外的林子里打猎了?”

那个叫拴住的少年低了头不说话。麦穗摇着老者的胳膊撒娇道:“姥爷,你看爹爹……”

姥爷随即打了个哈哈:“好啦,别动不动就训孩子。拴住,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跑到林子里去打猎,就不怕危险?”

拴住低头道:“桓爷爷,麦伯父,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林秀这才知道老者姓桓。

麦收哼道:“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难道你非逼得大伙儿惩治你么?若不是看你们孤儿寡母的,早就……”接着问他如何遇见林秀,又如何为他指路,拴住一一照实说了,林秀不住替他分辩,又连声道谢。麦收愈听脸色愈阴沉,桓老脸上却只是微微变色,对林秀道:“先生莫怪,我们祖先不想被外人打扰,因此定下族规,不许我等随便出村,并非不愿帮助先生。不过,我想以先生这般本事原不需我等帮助的。”

林秀听出他话中有话,只有假装糊涂,连连称谢,并不多作解释。拴住闲坐一会儿便回去了,桓老邀林秀在家中歇宿。刚吃过晚饭,正要收拾碗筷,忽听得人声嘈杂,一群人涌入小院,院外也挤满了人,原来村民们听说来了个陌生人,都赶来看新鲜。几个孩子挤到林秀跟前,想说话又不敢说,只是瞧着他傻笑。林秀从未被人这般观赏过,不免有些尴尬。桓老微笑着向村民们介绍,众人啧啧称奇,议论纷纷,争相邀林秀去自家作客。林秀心想这村中人原来这般朴实,忽见他在村外遇见的那个村姑也杂在人丛中瞧他,脸上闪过一丝惊异的神色,随即又与众人无异。

当晚,村民们围着林秀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个个听得嗟叹连连,闹了半夜方才散去,林秀就在麦家歇息了。桓老安排他住在他换衣服的那间石屋中,麦穗抱来被褥铺好炕,便出去了。林秀见那被褥都是粗棉布缝制,蓝底白花被面,如同麦穗身上那条围裙。手抚被面,突然想到中原地区自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后方始种植棉花,这村中人既是秦末迁入,如何会有棉布?他生长富贵,对各种衣料较为熟悉,又自幼读书,对历史也极为了解。

次日上午麦穗陪伴客人游览小村,村子不甚大,不到百户人家。随后又到村外游玩,只见村外阡陌交错,田畴广阔,一些农夫、村妇在田间劳作。林秀心想,这里既然有这样的田地,如何只会有那一个出口,于是让麦穗领他到稍远处游玩。两人沿着田垄走了一阵,转上一个小山坡,坡上荆榛遍地。麦穗随手摘了一颗酸枣递给林秀:“林伯伯,给您尝尝。”林秀接过来放入口中,只觉酸中带甜,虽无甚嚼头,却颇耐回味,便问:“这是什么?”麦穗含笑道:“你连酸枣都没吃过么?”林秀摇头。麦穗便又摘了几颗给他:“那您多吃几个。”自己也放一颗在口中。林秀好奇心起,也去摘那酸枣,只听麦穗叫道:“小心有刺。”不提防已经被扎了一下,指尖上渗出一滴殷红的血。麦穗抓过他的手关切地问道:“要紧么?疼不疼?”拿出手帕拭净血迹,按在他指上帮着止血。林秀心想此间女子与世隔绝,不知男女之大防,又可能因他年纪较大,故而不防。

又走了几步,路边有几株山楂树,麦穗便摘一些放入自己的小篮中,稍高一些够不着的,林秀便帮她摘。

两人又走得不远,忽闻奇香馥郁,林秀觉得这香味好生熟悉,却想不起来是什么。走到近前一看,只见路边丛丛灌木,枝丫中间如伞般攒着一粒粒小红珠子,色如胭脂,艳丽无比,香味即从此物发出,近闻发觉那浓香之中还杂着丝丝辛辣。麦穗小心地摘下那粒粒红珠,用布帕包住放入篮筐里,看到林秀一脸疑惑,便问:“林伯伯,您没见过花椒么?”

林秀恍然大悟,难怪这味熟悉,原来是每日饮食所需的,想不到极为平常的花椒原来也如此美丽,便道:“原来这东西是野生在山上的,想来乡民采摘真是不易。”

麦穗道:“也不是的,你可以摘回去种啊。我们这里山上到处都自己生着,村里人又少,所以不用种也够了。你们那里是不是人很多?他们像你一样也什么都不认识么?”忽觉自己失言,便脸上微微一红,不再说了。

林秀心道,她这是说我什么也不认识,这少女真是单纯之极,有口无心,不似其他村民对我充满戒心,看来从她这里探听些消息要容易得多。便道:“我们外面的人跟你们这里不一样,有的住在城里,有的住在乡下,有的人专门做买卖,有的人专门种田,有的专门打猎,还有……”看到麦穗瞪大双眼,满是好奇之色,于是把外面花花世界的种种事情大加渲染于她听。麦穗少年心性,自是惊叹不已。

不知不觉,来到一条小溪旁,溪水极清澈,几条小鱼无拘无束地游戏其间。麦穗放下篮筐,俯身就着溪水洗手,林秀忽觉眼前是多么恬美的一幅图画啊,自己怎么忍心打破它?忽听麦穗道:“快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林秀奇道,“你怎么知道?”

麦穗指着远处道:“你看那边,黄龙吐烟了。听姥爷说那边山崖上有个龙洞,黄龙就住在里面,它一吐烟就要下雨。”

林秀举目眺望,只见远远的一个山坳里果然冒着淡黄色烟雾,心想乡下人迷信倒也好笑。又见山色壮丽,正是“清崖如点黛,赤壁若朝霞,树翳文禽,潭泓绿水,景物奇秀”,真乃人间天上。

两人刚回到家中,麦收也扛着锄头满头大汗地回来了。此时虽已九月间,午间却依然炎热,是谓秋老虎。麦穗见了说道:“爹爹,热坏了吧?待我拿个西瓜给你消暑。”说罢,取个小筐挂在井绳上,对林秀道,“林伯伯,待我下去了,你就把这个筐给我放下来。”桓老出来道:“丫头好不晓事,怎么能让客人帮你干活?”林秀忙道:“不妨事,倒是我在此间打扰你们,很是过意不去。”说话间麦穗已经攀着井沿下去了。林秀甚感奇怪,到井边一看,只见井壁上错落凿着许多小窝,麦穗踩着小窝一步一步往下走,突然一闪身不见了。少许时刻,井绳晃动,林秀摇动辘辘提上篮筐,筐里放着个翠皮大西瓜和一颗白菜。麦穗随即也从井里跳了出来。忽听“咔嚓”一声雷鸣,接着大雨倾盆而至。午饭只好搬到屋里吃,便是白菜炖鸡、汤煮面条。

第三日,林秀又跟着麦穗摘了一天山栗子。林秀乘机问她:“你们祖先既是秦时迁来,如何知晓种西瓜的方法?”麦穗一怔,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这里原来就有吧。”林秀又设法探问村中之事,可听她说的无非是些种豆拾菽、采桑绩麻之类的事。林秀听她说话天真,又见她脸色亦绝无虚假之意,心想这样一个单纯的少女应该不会说谎,但为何这村庄处处透着蹊跷?

傍晚,两人正慢慢往回走,忽听得远远一阵歌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只见拴住牵着头黄牛从山那边转过来,夕阳拉了两道长长的影子在坡上。麦穗一脸欣喜,迎上前叫道:“拴住哥——”拴住也欢快地向她挥手,快走了几步。两人的神色都好似多年不见一般,其实他们住在同村,每天都能见面。拴住对林秀道:“林先生,您今天到我家吃晚饭吧?刚才在地里,我娘还叫我来请你呢,不想在这里遇上了。”

林秀道:“如此打扰,林某深感不安。”

到麦穗家门口,拴住把牛丢在门外也不拴便跟着进了院子,忽听一个声音道:“哟,拴住哥,是不是走错门了呀?你不怕穗儿妹妹家的门槛给你踏破啊?”拴住脸一红,没有搭话。麦穗放下篮子跑上前拉住来人的手道:“山桃姐,你总是取笑我,你不也天天到我家来么?”这山桃正是那天诱林秀跌下深谷的村姑,她见了林秀浑如无事般行个礼道:“伯伯您难得来我们这个荒野山村,我爹妈让我来请您到我家吃晚饭呢,伯伯可一定要赏光啊。”

拴住忙道:“我也是来请林伯伯的,是我先来的。”

林秀说道:“老朽真是受宠若惊啊,哪里值得你们这般热情相待。”

麦穗道:“怎么不值?您是我们村几百年不遇的客人呢。”

当晚,林秀便去拴住家作客,次日去山桃家,接下来又去其他人家作客,一晃住了一月有余。日间和村民们一起去田间耕作,晚间坐在场院里闲话,倒也过得平静。唯有种田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林秀于稼穑之事一窍不通,全要麦穗、拴住等人手把手地教,发觉种田竟比练武辛苦艰难多了。种一天地下来,累得腰酸背痛,全身困乏。他自幼习武,绝非娇生惯养之人,他曾数日不合眼地千里追敌,也曾与人连拆几千招,却从未这般辛苦过,这才真正明白盘中之餐,粒粒皆辛苦啊。山里岁月平淡无奇,他却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喜爱这里,几乎忘了自己辛辛苦苦来此间的目的。这恬淡自在的日子比那江湖上的血雨腥风不知要快活多少倍,可是人们为何就看不透呢?

风和日丽,村民们照常在田里劳作,麦收见林秀有些乏了,便道:“坐下歇会儿吧。”麦收把锄头横在田埂上,坐在锄柄上,林秀和他并肩而坐,麦穗则在另一边铺块手帕坐下。林秀感慨道:“这里真如世外桃源一般,让人流连忘返。”麦穗问:“什么是世外桃源?”林秀便背诵了那篇千古传诵的《桃花源记》,又约略讲了讲陶渊明。

麦穗听得悠然神往,道:“那里真的好美,不过我们这里也有桃树,伯伯您来的不是时候,要是三四月的话,满山遍野都是桃花、杏花,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花。”

麦收却摇头道:“要我说,这天底下压根就没有什么世外桃源,像我们这村子也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好,你看到我们日子平平静静的,大家伙儿都和和气气的,其实啊……凡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执,小小的无名村也难免于俗。很多年以前……唉!”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仿佛想起一件极为痛苦之事而不愿再提,于是叹了口气道,“你便说这穗儿、拴住,还有山桃,现下就是个麻烦。”

麦穗双颊飞红,嗔道:“爹爹,你再说我可要走啦。”说罢站起身来装作要走的样子。麦收便拉住女儿笑道:“好啦,不说啦,女娃儿大了,不由爹了。”

林秀看着父女二人,微笑摇头。其实,他何等眼光,早已看出了三人之间的尴尬,心想看样子拴住似乎更属意于麦穗,可是论心机麦穗远不如山桃,只怕弄不好要输的。他突然发现自己倒有些希望麦穗败落,忍不住暗骂自己。

麦穗转过脸来看见林秀坐在一边若有所思,便问:“林伯伯,你在想什么?”

林秀猛然警觉,道:“我在想要是能永远在这里过这与世无争的日子,而且有你作伴,那该多好啊!”他说这话倒是真心实意。

麦收叹了口气道:“怕只怕,这种平静的好日子也马上就要到头了。”麦穗奇道:“为什么?”

麦收看着林秀道:“为什么?恐怕林先生更清楚吧。你能找得到这里,难倒别人就不能么?说实话,自打你来到这里,我们村里很多人夜里都不敢睡觉。”

林秀知道他这话中大有深意,不禁有些歉然,看到一向活泼快乐的麦穗也面露忧色,更不由得心中有些痛。

太阳愈沉愈低,村里已升起袅袅炊烟,农夫们陆陆续续往回走,麦收等人也整理好农具回家。三人走到家门口,却见山桃的父亲山松迎面走过来道:“麦兄弟,今天村里又来了两个客人,现在在我家,我特地来请你和桓伯父去见见,林先生、穗儿你们也过去,今天就都在我家吃饭吧。”麦收一惊,半晌方道:“好,我们这就去……穗儿,你把咱家前年埋的那一小坛子酒挖出来,我和你姥爷、林伯伯他们先过去。”说罢,放下农具,叫上桓老,几个人急匆匆地走了。林秀本想和麦穗一起走,但实在急切想知道来者是何人,便也先走了。几人来到山松家,只见一对中年男女正在逗山桃十岁的妹妹山杏玩耍。林秀一眼便认出是秋水山庄的左梦蝶夫妇,此二人在江湖上颇有声望,此番前来必有所图,便不动声色。

山松指着中年夫妇对桓老说:“伯父,这两位便是新来的客人。”又指着桓老道,“这位桓老伯是我们村中最德高望众的长辈,村里有什么事都要找他老人家商量的。”中年男子忙躬身施礼道:“老伯您好,在下姓左,双名梦蝶,这位是拙荆。冒昧来到贵村打扰,实是抱歉。”

桓老拱手还礼道:“二位贵客到来,鄙村荣幸之至啊。不知二位来我们这个荒野山村有何贵干,又如何到得这里?”

左梦蝶道:“鄙夫妇喜好山水,来北地游玩,无意间至此,见此间风景犹胜仙境,故此流连。还请恕冒昧打扰之罪。”

麦收忍不住哼道:“真不知道我们这个荒僻小村有什么好看的。”

桓老喝道:“收儿,怎么能这样对客人说话?我们无名村向来好客尚礼,无论何人,来者即是客,我们都应该好好招待。”又对左梦蝶夫妇道,“晚辈无礼,请勿见怪。”两人急忙还礼,忽瞥见林秀站在旁边形容奇怪,不似此村中人,便问道:“这位是……?”听说是和他们一样游玩至此的客人,心中暗道,此人既能到得此处,必非寻常之人,只是林秀这个名字在江湖中从未听说过,看上去也实在面生,想必是易容化名了。我们且不动声色,早晚要他露出真实身份。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说笑声,跟着进来三个青年男女,正是麦穗、拴住和山桃。山桃边走边道:“早知道穗儿妹妹的腿比我长,就不用我白辛苦一趟了。拴住、拴住,你妈给你取名字的时候原指望能拴住你,谁想到给拴到麦芒上啦。”拴住红了脸道:“你的嘴好利,谁敢与你多说话。”原来山桃早就倾心于拴住,总想多亲近他些,但毕竟少女羞涩,每次去找他总得寻个由头。这次父亲带回两个陌生客人,自然赶紧去邀拴住来看,没想到拴住正忙着喂牲口,让她先回去。恰巧这时麦穗提着一坛酒也来邀拴住一起去山桃家,而拴住也刚好忙完了,于是三个便一同来了。山桃自然心里免不了醋意,要挖苦他们两句。麦穗自然也明白,但因为知道情郎属意于自己,是以并不计较,反而觉得甜甜的。她将手里提的酒递给山松道:“山叔叔,今天叫大家伙儿都尝尝我酿的酒。”山松接过来交给妻

子,让她去厨房备饭。

桓老等人正在院中闲话,山家的小院很快就被闻讯赶来的村民们挤满了,人们如同第一次见到林秀一般又是新奇,又是热情。左梦蝶夫妇都极善待人接物,言词更是如吐珠泻玉一般,引得村民们无不欢喜。虽然家家户户都想邀新来的客人去自己家,但都对桓老相当敬重,听他安排。当晚,山麦两家在山家一同款待三位稀客,留左氏夫妻在山家歇宿,林秀仍住在麦家。

次日,由山桃、麦穗和林秀陪两位客人在村里村外游玩,林秀来此时日既久,已不算客。他们本还想叫上拴住,可怎奈他父亲早亡,家中农活全靠他一人,只得作罢。左梦蝶见这村子依山傍水,石屋俨然,树木掩映,又见村外田野广阔,村民往来耕作,自得其乐,连鸡犬也悠然自适,不禁吟道:“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麦穗赞道:“左伯伯,你作的诗真好!”

左梦蝶道:“这不是我作的,是一个叫王绩的人作的。”

麦穗道:“那位王先生很了不起啊,可是他好像有些不开心呢?”

林秀道:“是啊,他生在乱世,在伤感这样平静祥和的生活很难得。”

麦穗奇道:“乱世?”

左梦蝶道:“乱世,便是战乱灾祸不断之时,王绩生在随唐易代之际,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啊。”

麦穗双眸闪过一丝忧郁,道:“爹爹说我们这里很快就不平静了,会不会也变成乱世?难道是因为你们来了?你们既然这么喜欢无名村,可为什么又容不得它呢?”

林秀心中一阵难过,道:“穗儿,你放心,我喜欢这里,爱这里,我会和你一同守护你的家园。不,它也是我梦中的家园,只是你别嫌弃我这个外人。”

左梦蝶冷笑道:“林先生说得好动听啊,只怕言不由衷吧。”

林秀正色道:“不错,也许我初来此地时,确有他心,但如今已深感懊悔,此刻我心中只想和无名村共存亡。”

山桃怒道:“什么共存亡?难倒你认为我们村子就要亡了么?”

林秀一向言词谨慎,此刻却鬼使神差地突然失言,忙道:“山姑娘莫误会,在下决非此意,我只是说我若能在这桃源仙境终此一生该有多好。”

忽听有人道:“终此一生?生亦何苦,死亦何欢,可叹,可叹。”

众人转身一看,只见一个圆胖的老僧立在面前,均大吃一惊。林秀、左梦蝶虽都听到此人的脚步声,但都以为是村民,因这村中人人会武,故不以为意,现在突然又见到一个村外之人,真是大出意料。麦穗和山桃从未见过和尚,看见他一身奇怪装束更是惊异万分。此时远处劳作的村民也看到了这个奇装异服的陌生人,争相跑来观看,并热情相邀回家款待。老僧随着众人来到桓老家中,见了桓老叙罢礼道:“贫僧非空,云游四方,幸到此佳境,实乃天缘。”村中人都未见过僧人,更不知何为缘何为佛,对他所说自是不知所云。非空大感诧异,听桓老诉说祖先避秦乱迁入此村,与世隔绝,方才释然。非空见左梦蝶等三人与众不同,微感诧异,但并未在意,而是开始宣扬佛法、普渡众生,听者无不感佩,茶饭皆忘。

不觉时已至午,忽听有人道:“禅师所讲,佛法高妙,令人佩服,然所谓三世轮回之言实是虚妄,何以证之?”

众人一看,只见一个人身穿鹅黄袍服,手握拂尘,正缓缓走来。众村民也从未见过道士,对他的奇特装束颇感惊奇,纷纷小声议论:“又来了个奇怪打扮的人。”

那人走到院中向众人施礼道:“贫道玄机子揖首。”

人群中有人小声问:“什么是贫道?”

玄机子耳尖,早已听到,便道:“在下出家为道士,自然谦称贫道了。”

“那道士又是什么?”

玄机子正要回答,非空接口道:“此村中人秦时即与世隔绝,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自也不知有佛有道,道兄既以我佛为虚,何不向各位讲讲天尊高明道术?不过以老衲之见,所谓肉身不灭,羽化成仙之事更无人能见。”

玄机子冷眼瞧了瞧非空,便开始宣讲道法。道教本源于黄老、方术,又出自本土,故而较易为村民理解,很快赢得众人点头称赞。非空不甘示弱,便以佛法来反驳,两人唇枪舌剑,旁若无人地辩论起来。林秀等人不禁好笑,村民们更是略带观赏地听他们谈佛论道,孩子们则对两人的服饰更感兴趣,悄悄伸出小手想摸摸那袈裟道袍。

两人你来我往地辩了两个时辰还未停,反而愈辩愈烈,村民却没耐性再听了,渐渐散开。桓老打断他们道:“两位难得来到鄙村,当以和为贵,莫只顾斗嘴,坐下来歇歇,喝口水吧。”

非空怒道:“你如何说我们斗嘴?理不辩则不明,我岂能容人侮我佛法?”

玄机子也怒道:“今日定要与你辩个明白。”

桓老抬手臂隔在两人中间道:“两位来到鄙村,难道只为争辩么?鄙村虽小,却从未有人相互红过脸,二位若定要相争,请去别处,免得教坏孩子们。”

二人这才罢斗,同向桓老道歉。桓老吩咐麦穗端出饭食招待客人,叫林秀、左梦蝶、山桃等人同坐,把个小石桌挤得满满当当。非空和玄机子早已斗得口干舌燥,咕咚咕咚连喝两大碗小米粥,这才注意到林秀等人,便问他们的来历。听到左梦蝶夫妇,玄机子和非空同时行礼道:“江湖上均传贤夫妇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幸会。”左梦蝶二人还礼道:“皆是同道谬赞,不足挂齿。”听到林秀的名字,却均感陌生,林秀道:“小生非江湖中人,列位不知,再平常不过。”非空等人却意味深长地瞧着他,不置可否。

山桃早就对林秀生疑,一月之中,不知想出多少法子来试探,却总被他巧妙掩饰而不得要领。今日又来了几个行止可疑的陌生人,正是机会难得,岂肯轻易离开?

饭罢,几个人坐在院中闲说些武林中的见闻,非空和玄机子虽还免不了争几句,但已不似方才那么剑拔弩张。随后左梦蝶又提议去村外游赏,桓老亲身作陪。但见这村庄山环水绕,风景绝佳,犹人武陵源中,皆叹服,然而又各怀心事。

当晚,桓老安排两户人家招待两位方外之人食宿,两家人均高高兴兴地领了客人回家,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桓老便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醒,起身出来一看,只见拴住又领来两个陌生人,说是在村口碰到的。桓老将两位客人请进堂屋道:“这几日,我们这个小村子倒是热闹得紧哪。”

两位来客打了个躬,直截了当道:“老前辈,我兄弟二人来此,只想打听一件事,万望老人家能据实相告。”

桓老道:“未知二位贵客所问何事,如若老汉知晓,定知无不言,如若不知,也就无从相告。”

其中一个年长一点的道:“西汉末年外戚王莽篡权,致使天下群起而反之,后来王莽战败身死,大汉宗室皇孙刘秀登基,恢复了汉家天下,是为汉光武帝。可是王莽在此之前为防不测,委托心腹将搜罗的大批金银珠宝秘密运往太行山中掩藏,并派人世代守护,不知老人家可否听说过此事?”

桓老道:“鄙村自秦时迁入此山,不与外间往来已千年有余,于世间一无所知,更不晓得什么旱家水家的,你说的那些事情,老

汉闻所未闻。”

另一个来客道:“此事千百年来一直在江湖中盛传,无人不知,老人家休要隐瞒。”

桓老道:“盛传之事未必可信,古往今来多少事,真真假假,有谁说得清?我劝二位不必徒劳,岂不闻谣言止于智者耳?”

先说话的客人又道:“老人家,谣言能传千年而不衰,想必绝非空穴来风。在下好言相询,如老人家能够指点迷津,我兄弟或许可帮诸位保全祖产,如若不然,等那些心狠手辣之辈来了,恐怕后悔晚矣。”

拴住忍不住道:“你们,方才在村口只说打听一个人,现在居然威胁我们,好不讲理!”

年长来客道:“我们兄弟都是心直口快之人,不似有的人花言巧语骗你们。据我们所知,早就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了,不是么?”

拴住道:“你胡说什么!告诉你,我从小长在这里,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金银珠宝,我们要那些劳什子有什么用?”

年长来客道:“听闻此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人自给自足不知钱财为何物,可见所言非虚了。不过你小孩子家知道些什么?不要在这里打搅大人说话。”

拴住怒不可遏,冲上前道:“你说谁是小孩子?”

麦收等人早被吵醒,在门外听了多时,此时俱忍不住冲进屋里。麦收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到无名村来放肆?我们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请赶紧走。”

来客嘿嘿冷笑道:“江湖中传闻贵村热情好客,今日看来名不副实啊。”

桓老喝退女婿,对两人道:“晚辈无礼,请勿见怪。我村中人确是尚礼好客,但如果来的是豺狼,那我们也绝不客气。请问二位贵客高姓大名?”

年长的道:“在下聂忠文,这位是舍弟聂孝武。老人家莫非说我们是豺狼么?只怕还有更贪心的豺狼要吃这块肥肉呢,老人家如不识时务,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林秀一听两人报出姓名,心下一惊,心道沧州双雄聂氏兄弟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阴险歹毒之辈,居然也来到此处,这两日不断有人找到这里,看来无名村一场劫难在所难免。而这场劫难自己也有份参与,想到此处不免又是难过,又是惭愧。

这时,一个村民气喘吁吁地跑来叫道:“桓伯父,外面又来了好多人。”话音未落,只听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聂忠文,你们兄弟两个跑得好快,竟然想甩掉众兄弟,这等背盟弃信之事,也只有你们做得出来。”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大踏步走进来十数个陌生人,皆身穿黑衣,手提腰刀,为首的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手里拿着一对镏金锤。这些人一进来便在院中站成一圈。林秀扫了一眼,便知这十六个人是按八卦阵的方位站的。聂忠文道:“王寨主,分明是你们使诈想甩掉我们,可是谁想天算不如人算,反倒让我们兄弟误打误撞占了先,你却反过来怪罪我们,真是好不要脸。”

王寨主变了脸色道:“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沧州双雄,说话居然犹如泼妇骂街。”

聂孝武道:“我们兄弟说话是难听,可是也比有些人做的事好看,我兄弟二人向来做什么说什么,不似有的人明明心怀不轨,还要满口仁义道德。”

桓老冷眼旁观,知道千百年来祖祖辈辈担心的事情还是终于来了,但身为族长,他只有挺身而出,便上前拱手道:“请问贵客何来?如是过路求借食宿,鄙村自当热情相待,若是同这两位朋友一样来找什么东西,那请恕小村鄙陋,诸位请回吧。”

王寨主向桓老深深一揖,说道:“老人家安好,在下飞鹰寨王乃清,来此间确是要寻找王莽篡权时遗下的一样重要物事,我想老人家不会不知道吧?”

桓老摇头道:“老汉确实不知。”

王乃清正欲发难,忽听脚步杂沓,村民们闻讯纷纷赶来,顷刻间将麦家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此时村民们早已没了初见林秀时那种好奇热情,而随着来客逐渐增多,他们的恐惧也与日俱增。好在此时秋收已完,冬小麦也种得差不多了,有闲暇陪着这些人空耗。王乃清环顾一圈,发现左梦蝶夫妇也在其中,又见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想必和自己都是同一目的,便高声道:“久违了,左庄主,想不到一向清高的秋水山庄也难免俗。那两位可否请介绍一下?”

左梦蝶拱手道:“王寨主久违,这两位非空法师和玄机子道长,难倒王寨主没听说过么?”非空和玄机子分别行礼。

王乃清冷笑道:“怎么会没听过,想不到出家人也这么不安分。”

非空和玄机子均暗暗含怒,心想自己做着令人不齿的勾当,居然还要把别人讽刺挖苦个遍,真是厚颜无耻。此时又远远传来几声唿哨,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道道青影向这边急掠过来。须臾之间,几十个身穿青色锦袍的人便奔到眼前,显然均是高手,因村中巷窄道弯,有的人被遮挡住尚难看到,眼见是不在少数。为首的一个身长玉立,三十余岁,手提一条长枪,向众人逐一扫视一遍道:“啧啧,今儿个莫非有什么喜事,怎么这么多人围在这儿啊?”

聂忠文惊道:“雷护卫?”

来者正是东厂四品带刀护卫雷震,率一队锦衣卫。他瞥了一眼聂忠文道:“难得有人识得雷某,在下奉圣上旨意前来剿叛,没想到碰上这么多江湖人物,幸会,幸会!”其余人皆想,难倒你打着朝廷的旗号,我等便怕了你不成?这些江湖豪客多有亡命之徒,对官府之人自也不放在眼里。雷震拱手作了一圈揖道:“在下奉旨办案,请此间主事的出来说话。”

桓老走上前答道:“老汉姓桓,是本村族长,请问贵客何事要找老汉?”

雷震道:“听说你们这个村里全是逆贼王莽余党的后代?”

桓老道:“鄙村祖先自秦时避乱于此,与世隔绝已一千五百余年,实不知王莽为何人?”

雷震哈哈干笑几声,说道:“老伯真会说笑话,此事已尽人皆知,今天当着这么多村民,还有这些客人,难道堂堂族长却要说谎不成?”

桓老欠身道:“老汉实未说谎,更何况我村中之事不劳诸位操心。”

雷震来回踱了几步道:“老人家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村既在大明国境之内,就当遵我大明律法。你等既已与世隔绝一千五百余年,那就当补上一千五百年的税赋上缴国库。”

王乃清突然纵声大笑:“可笑,你大明朝立国才多少年,那两汉隋唐宋元的税赋凭什么要上缴你大明国库?无怪乎天下百姓都说东厂专好刮地皮。”

雷震瞪着他缓缓道:“阁下说什么‘你大明国,难道你不是大明子民么,莫非是想犯上作乱?”

王乃清神情颇为不屑,讥道:“谁不知你们最擅长的功夫便是罗织罪名?东厂也不过就这点微末本事而已。”

眼见雷震挺起手中长枪,身后数名锦衣卫也亮出兵刃,王乃清身旁的十数个弟子也待发作,非空从人群中走出来拦住道:“两位先别争,你们即便争个你死我活,只消此间主人不说出那个秘密来,岂不是徒劳?”

两边众人这才各自退开。非空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桓施主,事已至此,你看这许多人个个来者非善,再隐瞒已无益,不如将那事说个明白,打发大伙儿走了,贵村也落得个清静。”

桓老冷冷瞧着他们,沉默不语,麦收却忍不住上前道:“大师,你昨天来的时候说什么云游至此,口口声声说什么慈悲为怀,却

原来和他们都是一路,图谋什么财宝。当真伪君子!”

非空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常态,说道:“麦施主见谅,贫僧乃出家之人,早已不愿过问尘俗之事,又岂能贪图那些身外之物?卷入此中也实非本意,但这个秘密千百年来在江湖上引起了多次血腥争斗,无数人死于非命。多少英雄好汉为争得那张藏宝图,而成刀下之鬼,麦施主你可知道么?”

麦收到,道:“知道不知道又怎么样?那是他们贪心,活该!”

非空摇头道:“善哉,善哉!麦施主,人非圣贤,生性难免有些贪心,却也罪不至死吧。千百年来武林争斗不止,死伤无数,你于心何忍?况且诸位在此逍遥安闲,哪知山外天灾人祸连绵,朝廷奸臣当道,内有闯贼之乱,外有清兵倭寇之害,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贫僧见村中人人自耕自食,无需货殖,根本用不着钱财,又何必吝惜那无用之物,倒不如散济天下穷困。我佛慈悲,无名村从此平安无事,岂不两全?”一番话居然说得麦收有些心动,怔怔地不知该如何回答。村民们虽都知本村有个极大的秘密只有历代族长知晓,但他们千百年来不识金银,不知钱财,自对所谓财宝不甚吝惜,且均希望尽早免除这场灾难,不禁也有些心动。但都顾念祖训族规,均觉好生为难。林秀也觉得有些道理,可是未免有些疑心。其余江湖豪客却暗想,你说得这般大慈大悲,谁能信你千辛万苦来此寻宝,只是为了扶危济困?

王乃清见状,心想如此看来须先一条心对付这顽固不化的桓老头和这些村民,否则人人都是竹篮打水,便高声说道:“各位英雄,咱们大伙儿来此都为了同一件事情,现下需同心协力,请此间主人说出那个秘密来,才是上策。”

拴住怒道:“我们偏不说,你们能把我们怎样?”

雷震笑道:“这位小兄弟何必这么性急,我们官府的责任是保境安民,只要你们遵守本朝律令,本大人自当力保贵村老幼太平。”

拴住道:“什么律令?你们无非就是要强取豪夺罢了。”

雷震举起长枪逐一从村民们眼前指过,缓缓道:“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突然一个小女孩冲到雷震面前,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们这些坏人!”话音未落,雷震就一枪刺过去。眼见就要穿心而过,忽见一道灰影一晃,桓老已抱着孩子退后数尺,交到山桃手中,其身形手法之快着实令人惊骇。山桃本以为妹妹将要死于非命,吓得魂不附体,及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一颗心兀自怦怦跳个不停。

桓老沉声道:“雷大人就是这般保护百姓的么?”

雷震也不答话,挺枪直刺桓老心窝。桓老略一侧身,躲过一枪,随即运掌如风,空手抵挡。两人斗了十余招,桓老双臂隔住长枪,用力一扭,那枪被硬生生地折为两段。雷震登时脸色惨白,想那条枪精钢所铸,竟被他一双手臂折断。

聂孝武讥讽道:“威震武林的大内第一高手也不过如此。”见雷震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道,“你瞪我干什么?姓聂的虽然名声不好,可也从来不杀小孩子。”

雷震虽已怒不可遏,但方才颜面扫地,只有强忍。王乃清道:“雷护卫,你也太沉不住气了,此村民风淳朴,热情好客,我们理应承情,好言相询才是。左庄主,您比我们早到,应该已经打听出什么端倪了吧?”

左梦蝶道:“鄙夫妇也只是刚到而已。”

左夫人忽道:“大师和道长都是昨天早上来的,我们也是前日方来,除深感此间民风淳厚之外,别无所获。只有这位林兄来此最久,应该比咱们更清楚些,不妨对大伙儿说说。”

林秀一直站在麦收身后,又穿着麦收的衣服,群豪皆当他是此中村民,故而谁也没注意他,听左夫人一说,都顺着她手指齐刷刷地把目光投了过去。林秀顿觉如芒在背,脸上火辣辣的,心想她分明是要村民们与我敌对,看不出她表面上斯斯文文的,却有如此手段,当真最毒妇人心。他干咳了一声道:“小生在此时日虽久,但每日只是和乡亲们一块种田、打猎,并未发现有什么秘密。”

左梦蝶道:“林先生,你处心积虑来此隐藏这么久,要说什么也没发现,实难叫人信服。况且你看眼下形势,须得咱们大伙同心协力,要是我们大伙都走了,恐怕你一个人也难以成事。”

林秀心想这夫妻两个一唱一和,定要叫他里外不是人,于是说道:“不错,林某初来此时,确有好奇想要探个究竟,但是现下发现确无什么秘密,或许那些江湖上的传言也未可信。”

左梦蝶道:“林先生,你当真姓林么?诸位都知道这里路径险要,凭一个文弱书生如何能到得这里?林先生,如若你不藏心私,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林秀知道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无人能相信他别无私心,况且他也确有不甚光明磊落之处。叹道:“一个多月前,在下很以自己的名姓为豪,可现下唯有惭愧而已。我宁愿忘掉自己的本来姓名,只求在无名村做一个普通的农夫,便觉此生足矣。”

聂忠文忽然尖声大笑,他本嗓音甚细,又如此怪笑,更令听者犹如千万只老鼠挠心般难受。聂孝武却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只是冷笑道:“林先生,你当我们都是三岁小孩么?”

林秀不置可否,环视众人,忽见麦穗站在人丛又是怨恨又是伤心地看着他,她双眼噙泪,轻咬下唇,犹如梨花带雨,惹人怜惜。忽然觉得万箭穿心般心痛,心想我可以对全天下背信弃义,又如何忍心欺骗她?

只听麦穗轻声道:“林伯伯,你当真和那些人一样,是来图谋我们祖先留下来的东西么?”她头脑中从未有过财宝、宝藏之类的概念,是以说不出来。

“我……对不起,穗儿,我,我并非,我真的不想骗你……”林秀喉头哽咽,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缓缓扯下自己的胡子,揭掉面具,霎时变成了一个面貌英俊,只有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叹。

左林蝶反复低吟“林秀、林秀”两字,忽然眼睛一亮,道:“阁下莫非就是江湖人称‘武林独秀的上官少侠?”

林秀点了点头,看见麦穗脸色惨白,神情木然,悲愤之情难于言表,不禁羞愧难当,不敢再看她。

群豪纷纷议论:“原来是他。”“听说此人武功极高,看来这回碰到硬茬了。”“怕什么,量他一个人也不至生出三头六臂来。”

上官剑锋,年纪虽轻,武功却早已独步武林,得了个“武林独秀”的名号,响震江湖,皆因自幼遇高人指点,又历经诸种奇事。又因他行事隐秘,时常易容改装,故而江湖中倒少有人见过他真面貌。三年前,他无意间获得传说中的“王莽藏宝图”,他本非贪图之人,只因千百年来此事在江湖中掀起了无数波澜,难免好奇心起,想要探个究竟。又因他向来自视甚高,心想那么多英雄豪杰都做不到的事情,偏我就能做到,岂不快哉?况传闻那王莽手下不乏异人,除了宝藏之外,还藏有秘笈之类的物事。大凡习武之人都知武学永无止境,哪怕穷其一生精力也未必窥得一二。痴迷之人更是于各派武术无不想观览,如有所谓秘笈,哪有不想一睹之理?因此决心要解开这千年之谜,然而深知“怀璧其罪”,一旦他获得此图之事传扬出去,必定成为众矢之的,之前早有多少好汉因此成为刀下之鬼。于是装扮成个落魄秀才,借游山玩

水之名慢慢寻访,终于找到这里,却不知不觉被这无名村的民风感染,求宝好胜之心早无,亦厌倦了那刀头上的日子,只想在这桃园仙境安度此生。孰料一场血斗还是不可避免,更糟糕的是,他此刻站在哪一边都不得人心。

左梦蝶高声道:“诸位英雄,想来上官少侠的名头,江湖上无人不知,亦无不佩服。俗话说‘蛇无头不行,如此咱们就推举上官少侠为首,凭他的才智和与此村的交情,定能找得到宝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群豪纷纷响应:“好,就这么办。上官少侠,请勿推辞。”

林秀摇头道:“昔日的上官剑锋已不复存在,如今的林秀只是个农夫而已,也绝不会违背村规,出卖村民,去找寻什么宝藏。”

聂孝武讥道:“难道你以为他们会把你当做他们的村民么?”

林秀道:“不管乡亲们当我是什么,我已决意要和无名村同生共死,诸位若定要和他们为难,我决不会袖手旁观。”

聂孝武道:“哼,你现在再怎么演戏也没用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均想这外面的人都这般诡计多端,用心险恶,果然哪个也不能相信,尤其那个什么林秀。

桓老突然朗声道:“各位乡亲,这几日农活也都快忙完了,咱们本该选个良辰吉日祭祀神农,可是这几日都忙于招待贵客,竟给耽搁了。现下也不用挑拣啦,依我看就明天吧。拴住你今天便帮你麦叔准备五谷和牲口,明天一早,全村都去打麦场上祭神农,无论老人孩子都去。难得今年有这么多稀客来,就请和咱们一块儿祭祀,也好好热闹热闹。”他又向众豪客道,“未知诸位贵客可愿来瞧瞧鄙村每年一次的秋日大祭?”

这些人皆知此中深意,不再说什么,道声“叨扰”,各自散开。村民们也知道明日一定有重大事情宣布,而且决非什么好事,都心情沉重,默默散去。村民本都热情好客,如今却眼见这些人个个心怀不良,谁也不愿招待他们。好在这些江湖之人都风餐露宿惯了,各自在村外寻找空地安歇,把新耘的田地踏坏不少。左梦蝶等先来的人也自觉有愧,不愿再去主人家打扰,也自行去村外歇宿。

众人都散去之后,麦收和拴住出去准备祭品,桓老重重地叹了口气,慢慢回屋,麦穗也默默跟在后面。林秀忍不住叫道:“穗儿……”麦穗身子震了一下,并未回头,跟着进屋去了。林秀呆呆立在院中,茫然无措。

天色渐渐暗下来,麦收忙完了回来,见他还呆立在院中,摇摇头叹了口气。须臾,麦穗端出饭食放到石桌上,因这一日无心做饭,都是些冷食。往日,麦穗干活时,林秀都在一旁打下手,今日却只是呆呆看着她进进出出。准备停当之后,桓老和麦收相继出来在饭桌前坐下,麦收头也不抬道:“你还让我们请你坐下吃饭么?”

林秀如梦初醒,嗫嚅道:“桓老伯,麦兄,你们,你们还不相信我?”

麦收狠狠地咬了一口面饼道:“信不信又能怎样?或许明日天下将不复再有无名村了,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与我们何干?”

麦穗听了这话,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衣襟上,麦收喝道:“哭什么,不就是死吗?无名村的儿女咋能这般没骨头?”麦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抽抽搭搭道:“我,我不是怕……”林秀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抚其肩,想要安慰她,麦穗却猛然避开了。她自幼失母,父亲虽然慈爱,但总不免严厉,姥爷却只是一味溺爱,不知女儿家的心事。白林秀一来,虽然装扮成老人,但较易谈心,早把他当作亲伯伯来待了,现在却突然换了副面孔。想到这些天和他亲密无间,不禁又羞又恼。林秀知她心意,只得讷讷地抽回手来。

深夜,林秀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起身来到院里,却见堂屋灯还亮着,桓老一家坐在席上,相对无语。他从怀里摸出一物,犹豫再三走进堂屋,把那物递给桓老。桓老接过来一看,是一幅帛画,上面画着无名村的山形地貌,在村庄下面还画了很多弯弯曲曲的通道。桓老点头道:“是了,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就是为了这幅图。你既已得到,为什么不早去挖掘出来,却在这里盘桓许多时日?”林秀满面羞愧,道:“前辈这般说,真让晚辈无地自容。当初我有幸得到这幅图,经过三年辛苦寻访找到这里。实不相瞒,我曾悄悄下各家井窑去看过,也看出些端倪,知道它就埋在这村庄底下。可是这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都在感染着我,叫我不忍去亵渎它。此物本不属于我,现下理当归还主人,希望前辈能够原谅我的过错。”

桓老幽幽道:“你并未从我村中取走此物,也无需我们原谅。我若告诉你,你恐怕不能相信,即便有这个图,你们也找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因为那里从来就没有过。”说罢,将那帛画就着灯烧了。

麦收等人惊异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桓老却问:“听先辈们说,每逢此图现世之时,便是天下大乱之时,此刻山外并不太平,是不是啊林先生?”

林秀点头道:“是。日间非空大师已经说了,大明天下眼看岌岌可危,外忧内患,百姓苦不堪言。”

桓老叹道:“是啊,很多年前来村中寻宝的人曾唱过一支歌,说什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虽只听长辈们讲过此事,可仔细想想又何曾不是这个理呢?其实,我们祖先留下的最可珍惜的财富正是这个村子,可是啊,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偏偏要毁了它,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买椟还珠。”麦收还待要询问,桓老却摆摆手道,“不早了,你们都去睡吧,明儿个祭祀不可不诚。”

次日清晨,全村人都会集在村里的打麦场上,人人手里拿着农具,锄镐、钉耙、镰刀等等不一而足。那些江湖豪客也都不远不近地立在场坪周围。在这半日一夜之中,又络绎不绝地来了许多携剑带刀的人,有业已成名的武林名宿,有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晚辈,也有不为人知的逸士高人。林秀发现在小镇上遇到的穆伯元也夹杂在人群中,不觉心中一沉。

打麦场正前方几案上摆着五谷和一头乳猪,村民们有的吹埙,有的击缶,演奏的都是极古的音乐。一男一女披头散发,脸上涂着油彩,身上簪满谷穗、树叶等奇怪饰物,赤着双脚,和着乐曲舞蹈,舞姿极为怪异。两人舞完一段,乐曲变了一种调,众村民匍匐跪拜。

祭祀完毕,桓老走至场中道:“众位乡亲,大伙儿都知道咱们祖先为避战乱躲进这深山里,为不受外人打扰,立下族规,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村,可是拴住和麦穗屡屡违犯,数次到村外的树林中去打猎,泄漏我村踪迹,以致我村会有今日之祸。按照族规,将他二人逐出无名村,从此不再是我村中人。”他声音虽不甚高,但清清楚楚地送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此言一出,尽皆大惊。远远观望的群豪也大感意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拴住和麦穗更是如五雷轰顶,抢上前跪倒在桓老脚下苦苦哀求。桓老却一脚踢开一个,厉声喝道:“你们已被逐出我村,还不快滚!滚得远远的,别在这里碍眼。”众人纷纷劝解,然而桓老心硬似铁,全然不理。

麦穗泣不成声地道:“姥爷,穗儿做错了什么,您要赶我?我不走,我不走,我不离开您和爹爹。”

麦收劝道:“爹,两个孩子虽然顽皮,但并无大错,何至于逐出村族?更何况这次的事情并不是因他们而起呀……”

拴住的母亲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桓老厉声道:“不用说了,村规如山,闯下如此大祸,不罚难以服众。山松,把他们拉出去。”

山松犹疑不决,桓老连喝好几次,他才和妻子将二人拉到打麦场边上。麦穗哭得声嘶力竭,不住叫道:“姥爷,您一向最疼我的……”桓老浑如不知。林秀知道桓老此举大有深意,也不便上前劝慰,只远远看着。

桓老接着对村民道:“众位乡亲都知道咱们祖先留下一个大秘密,今日这许多贵客都是为此而来,其实我们祖先只是希望子孙后代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哪里想到却给儿孙们带来这么大的灾祸?今天我就把这个秘密公诸于众,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只盼望无名村能免此大难。”众寻宝者皆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生怕露了一个字。

只听桓老说道:“大约一千五百年前,有个叫王莽的人,害死了当时的皇帝,自己要坐皇位,可是天下很多人都反对他,纷纷起义。王莽就派亲信招兵买马打压那些人,其中有一部人马押运大批军械粮草走到太行山的时候,听说绿林军已攻入长安,杀了王莽。他们无处可去,只好躲进这深山里来,又怕别人说自己是反贼余孽,便都改了姓氏。他们来到这里,建起了村庄,从此不再过问天下之事。可是后来不知道有谁传言王莽的部下带着很多金银珠宝躲进了太行山深处,于是许多人都费尽心机来找它。咱们村的人可能都不明白他们找那些物件做什么,因为咱们从来用不着它,可是我听说外面的人用那些东西能从别人手里换到很多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以人人爱它。后来,大概在几百年前,有数十个人找到咱们村里,要寻宝贝。村里人告诉他们说根本没有什么宝贝,可是他们谁也不相信,于是打起来,打死打伤很多人,他们自己也相互打,结果死伤惨重,只有一个人负伤逃走了。村里人寻思,万一再有人来寻宝,岂不更麻烦?于是定下一条村规,只对外人说我们是在秦末为躲避战乱才逃到这里的,为避免人多口杂,大伙选定一个族长,只把我们祖先的来历让他一人知晓,其余后代子孙都只知道祖先是秦末人。如此,我们太太平平过了几百年,可是今日又来这许多客人,要找那宝贝。我说我们祖先压根儿就没有留下什么宝贝,他们却不相信。可是,咱们村的父老乡亲们难道也不相信老汉我么?”

村民纷纷道:“我们相信老族长,誓死保卫村庄!”

林秀心想这就对了,虽然王莽遗宝之事盛传了上千年,可是所谓藏宝图之说却只有数百年。想必是那负伤逃出之人所绘,他虽于村中地道知之甚详,然终究未能窥得全貌,故而万万不信无宝之事。

雷震突然问道:“既然如此,你昨天为何推三阻四不肯说?谁能相信你们千百年来守护着一个极隐秘的所在,却空无一物,那又何劳你们如此费心?”

麦收怒道:“我们村中之事,你凭什么过问?”

桓老道:“我们祖先不欲被外人打扰,又不愿后代子孙忘本,留下一些遗物供后代缅怀,我等视为圣物。可是对你们来说就没什么用了。”

雷震道:“那就请出示你们的圣物,也好叫我等一开眼界。”麦收几欲冲过去打那家伙,却被山松死死拉住。

桓老道:“对不住,先祖遗训,外人不得观看。”

聂忠文冷笑道:“既无名堂,为何怕人观看,定是有鬼。”余人纷纷点头。

桓老呵呵笑道:“天下人皆称王莽为篡国逆贼,但鄙村祖先却念他旧恩,甚至原本还梦想助他复国,然终究无力回天。岁月流逝,我等对国家之事早已淡泊,只想过几天清静日子。我无名村的禁地不许擅入,只为敬祖,别无他意。我等子孙再不肖也决不允许任何人践踏禁地,这禁地原只有老汉一人知晓,却也从未踏足过。从此刻起,天下将无人再能找得到它。我再告诉你们一次,根本就没有宝藏,信不信由你们吧。”说完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麦收大惊失色,近前一看,桓老右手握着一柄短剑,深深刺入腹中。众村民万万没料到会有如此惊变,霎时间围住桓老的尸体喊的喊哭的哭,麦穗本跪在打麦场外边,直盼姥爷能回心转意,却万没料到他突然自尽,奔到姥爷身边恸哭不止。林秀心想老人家以死明志,若还不能劝退这些寻宝者,那可就死得太冤了。

果不其然,立刻有人叫道:“一定还有人知道禁地,要说禁地没有宝藏,实难叫人相信。”

麦收站起身来,猛冲进人群中,揪住那个叫的怒吼道:“你们已经逼死了我们族长,还要咋地?”冷不防一剑斜刺入背心,麦收张着嘴倒在地上。麦穗顷刻之间连失两位至亲,早已伤心得晕厥过去。

村民见此情景,纷纷叫道:“跟他们拼了,为老族长报仇,给麦大哥报仇!”举起农具向场外人群冲杀过去,于是短兵相接,一场混战就此展开。众村民虽自幼习武,但都只为强身健体,从未有过临战经验,又不愿杀人。而那些江湖豪客却个个都是杀人放火之辈,片刻之间村民死伤无数。山松大喊:“拴住,你们几个保护好孩子们!”拴住和几个年轻后生挺身护住小孩子们,却不甚得法,山杏被一剑搠死,山桃和母亲发疯似的扑过去一阵乱砍。林秀见状怒从心起,捡起一把镰刀,左钩右杀,立时杀倒一片。王乃清怒道:“上官剑锋,你以为这样讨好他们,他们就能告诉你宝藏的所在么?”林秀答道:“上官剑锋已经死了,林秀要与无名村共存亡。”口里说着,手里并不闲着,又一连击毙几个。眼看着局势将要扭转,众村民却忽然一个个抽搐着倒在地上。林秀大惊,急忙护住麦穗,见她虽已昏倒但并未抽搐,放心不少,大喊道:“大伙住手,住手!”大喊了几遍,群莽兀自酣斗不止,心道须得先制住几个领头的,当下横冲直撞,右手镰刀钩住雷震颈项,左手掐住王乃清死穴,大声道:“叫你们手下罢手?”雷震和王乃清同时高叫:“住手,住手,大家都住手!”锦衣卫和飞鹰寨首先罢斗,其余人等见状也各自停止攻斗。

拴住虽也抽搐不止,但尚能强忍着不倒地,低头看见乡亲们个个倒地抽搐,不禁一脸疑惑,又见麦穗悠悠转醒且全然无事,突然盯着林秀双眼冒火:“是不是你?”林秀也正纳闷,见她怀疑自己,不免有些不快,并不答话。

穆伯元从人群中钻出来笑嘻嘻道:“你们都中了‘今日断魂散,十二个时辰之后,便会全身干枯而死。”原来穆伯元昨天中午到来之时,见所有人都围住桓老,谁也没注意到他,便乘机往各家的水井里投了毒,因麦家一直有人,没机会投毒,是以麦穗等人并未中毒。而江湖群莽住在村外,自去溪中取水,因而也未中毒。

林秀“呼”地一下右手锁住穆伯元的咽喉,左掌按在他脊背上,喝道:“快拿出解药来?”想那穆伯元在小客店打茶商、试林秀,是何等的身手,可现在却如此轻而易举地被制住了。

穆伯元笑道:“好身手,在下很是佩服。不过,我要是死了,有这么多人陪葬也值了。”

林秀闻言,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松,穆伯元更是洋洋得意地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拴住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地,麦穗赶忙扶住他,直喊:“拴住哥,拴住哥,你怎样,你怎样?”

“你们,你们好……好歹毒……”拴住额

上汗珠不停地往下滚,气愤愤说不出话来。这个淳朴少年怎么也想不通,天底下会有这样的恶人,而且如此之多。麦穗把拴住紧紧抱在怀里,感觉他不住发抖,忍不住哭道:“拴住哥,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他们这些大恶人究竟想把我们怎样?”她转过脸叫道,“你们到底想把我们怎样?我姥爷已经告诉你们没有宝藏了,你们还想怎样?”

山桃道:“傻妹妹,他们若不亲眼看见,如何肯信?如果我们不带他们去寻宝,他们就会把我们全村人赶尽杀绝。”

非空一脸悲悯,不忍卒看,口中不住喃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玄机子嗤之以鼻:“活的时候不救,死了再超度有什么用?”

聂孝武道:“穆英雄正是要各位东道带我们见识见识令先祖留下的圣物,别无他意。”

拴住愤愤道:“桓爷爷已经死了,没有人能找到那个地方了。”

穆伯元道:“啊哟,对不住,在下出门不便,未带解药,只好麻烦诸位受苦了。啊——”林秀大怒,左掌暗自用力,穆伯元登时痛得惨叫:“你杀了我吧,杀呀!”林秀怒道:“你无耻!”穆伯元又叫道:“人家小妮子已经有心上人啦,你再怎么讨好也没用。”他早已看出林秀对麦穗爱护有加,是以出言相讥。林秀一怔,无言以对。

山桃忽然叫道:“喂,我不管你是姓林还是姓什么上官,如果你当真和那些人不一样,就赶快带穗儿走。我此刻才明白桓爷爷为什么要如此责罚他们,他是盼望他们能活着走出无名村,而我们先祖遗训,生生世世不得出村。”

拴住也恍然大悟,道:“穗儿,你快走吧,我已经中毒走不了了……”

麦穗哭道:“我不走,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你让我去哪里?外面那么多恶人,你叫我怎么对付得了?拴住哥,我们一起生在这里,就让我们一块儿死在这里好了。”

拴住微笑着摇头道:“穗儿,你一定要活下去,你现下是我们无名村唯一的血脉。”他看着林秀道,“林伯……不,上官大哥……请你……”

林秀忙道:“不要这样叫我,你们认识我的时候,我是林秀,我便永远是林秀。我明白你要我做什么,可是我不会就此离开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名村毁掉。”

穆伯元蓦然道:“哦,原来你就是那个穷酸秀才,真是看不出你不但手段高明,更还有返老还童的本事啊。”

麦穗突然叫道:“请你救了他们,我带你们去找。”

众人惊问:“你知道那个所在?”均想她既是那老头的外孙女,那老头把秘密授于她也未可知。

麦穗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对这里一切都很熟悉,若用心去找,或许能够找得到。”

众人都觉有理,纷纷赞同,穆伯元却道:“这山这么大,你要带我们找到什么时候?更何况,这里山势险峻,你未必都能找得到。”群莽一听,又纷纷称是。

山桃忽道:“我知道怎么找,我带你们去。”众人都一愣,只听山桃又道,“我小时候有一次玩耍,发现一个地道,就好奇地钻进去,结果却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来。后来是桓爷爷把我救出来的,说我闯了族中禁地,因念年纪小不懂事,便没有受罚。我还模糊记得路径,你们若是不怕死,就都跟我去。”

拴住也道:“我也记得,那次是我们三个一起去的,我们在里面困了一整天,后来大人们说他们找遍了山里山外,最后才想到地道。可是里面道路错综复杂,我们也记得不清了,再说,桓爷爷说过不许任何人再踏入地道半步的。”

山桃愤愤道:“千百年来,我们祖祖辈辈守着这个禁地、遗训,可是我们究竟守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反而引得这么多不相干的人来争抢。可是他们抢些什么,他们也没见过。哈哈,当真是好笑。我们为什么非得为那些早就死了的人的一句废话活着呢?我今儿个定要亲眼看看你们这些人拼死拼活地争来抢去的到底是什么劳什子。”这番话说得许多村民都心下赞同。的确,世世代代守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遗训到底价值几何?甚至连守着什么物事,他们都说不清楚,岂不可悲?

拴住也陷入沉思,最后决然道:“好吧,带他们去,是福是祸,看他们自己的命吧。”他高声道,“我带你们去,不过你们要先解救我们乡亲。”

穆伯元从怀里摸出两粒丹药道:“就你们两个带路,先给你们解药。”林秀立刻封了他的穴道,搜遍全身,但除了他手中两粒丹药,别无他物,惊问:“你真的就只带了两粒解药?”穆伯元笑道:“早说过出门在外不便带太多行李嘛,不过此药极易配制,只要十二个时辰之内办完事,我保他们平安无事。”

麦穗将两粒丹药给拴住和山桃服下,只盏茶时分,两人便抽搐渐止,冷汗全无,行动自如了。麦穗拉住拴住道:“拴住哥,山桃姐,我跟你们一起去。”拴住柔声道:“穗儿,我此去九死一生,你要留下来照顾大伙儿。”他又指着穆伯元道,“你要看好这个人,如果我们十二个时辰回不来,你就逼他要解药。”

穆伯元冷笑道:“穆某人费尽心思,到头来却给他人做了嫁衣裳,那还不如我此刻便咬舌自尽了呢。”

“让他去,如果我们十二个时辰回不来,就把他碎尸万断。”山桃把话说得咬牙切齿,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林秀拍开穆伯元的穴道,说道:“不行,须得十个时辰就回来,再易配制的药也得煎一两个时辰。”

拴住抱住母亲道别,母亲道:“孩子,无论如何,千万别对不起祖宗。”拴住点点头,含泪道:“孩儿晓得。”又紧紧抱了一下麦穗,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山桃也抱抱父亲,搂搂母亲,又抱起山杏的尸体哭了一阵,最后毅然决然地一抹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群莽跟在后面匆匆而去,人人都寻宝心切,谁也没留意林秀并未跟来。

众人来到拴住家院中。拴住腰里系了个小包袱,手里拿支火把,走到井边道:“你们要宝不要命的就跟我下来吧。”说罢翻身下井,山桃紧随其后,背上背着几支备用的火把。群莽见状,有的在院内拽把干柴,有的寻束稻草,争先恐后地跟着下井。原来,无名村家家有井,井下都有地窖,地窖又均连着地道。人们来到地窖里,只见里面堆满了蔬菜瓜果,一侧墙壁上明显有块泥砌的痕迹,拴住用镐撬开那泥墙,赫然出现一个地道。拴住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拉着山桃,慢慢走进地道,其余人也跟着鱼贯而入。那地窖其实很小,前头已经进去半天了,后面的还没下井,井上的人唯恐别人先寻到宝藏都抢了去,未免等得心焦。

地道很窄,只容一人通过,而且曲曲折折,首尾互不相见,人们紧紧相跟。走了数十丈,遇到一个岔口,山桃拔下发钗在壁上画个记号,轻声问道:“拴住哥,咱们走哪边?”拴住道:“咱们见了岔口就走左边,应该丢不了。”于是众人往左而行,行不多远,又一个岔道,照前左行,如此走了一个多时辰,遇到无数个岔道,一律左行。忽然左夫人惊道:“咦,这不是山桃妹子画的记号么?咱们又回到原地了。”众人一看果然如此,不禁议论道:“不会是绝路吧?莫非要困死在这里?”左梦蝶道:“不会,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地道里走了这么久,可是并不觉气闷,可见必然有气孑L。不若再遇到岔道时,如有记号则往右走,

如无记号便还往左走,或许可行。”众人依言又行了数里,只见地道时宽时窄,时高时低,并且气氛越来越诡异,在火把照耀下,每个人的脸都显得阴森可怖。忽然又有人叫道:“我们好像又回到原地了。”众人四下一瞧,觉得环境很陌生,可是墙壁上明明白白地画着记号,而且左右两边画着不同的记号,可见此处已来过两次,人们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有人提议:“不如我们分成两路,各走一边,或许还能会合。”山桃紧紧抓住拴住道:“要分你们分,我们不分开。”聂忠文道:“不行,这里只有你们俩来过,你们两个得一人带一路。”拴住正色道:“我们两个是不会分开的,你们爱走哪边走哪边好了。”说罢拉着山桃走了,群豪商量道:“咱们怎么分?罢了,还是跟着他们走罢。”于是赶紧跟在后面。这次,他们不管有无记号,都往右行,可是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地。人们不禁紧张起来,不再叫嚷,只是默默前行,每个人似乎都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和愈来愈粗重的呼吸声。又走了一会儿,忽听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如鸱枭般凄厉,又似狼嚎又似婴啼,每一声都听得人毛骨悚然。山桃攥紧拴住的手臂道:“什,什么声音,还走不走?”拴住道:“不走怎么办?”

左夫人靠紧丈夫道:“咱们不找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左梦蝶道:“现下要回去也难找到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见妻子一脸惊恐,又安慰道,“别怕,总会有出路的。那两个孩子不是说桓爷爷当年把他们救出去了么?”

不知走了多少时候,不知换了几回火把,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人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却在这暗无天日的地道里进退不得。山桃道:“拴住哥,咱们歇会儿吧?”两人便靠墙坐在地上,拴住解开腰里包袱,却是一皮袋清水和几块干粮。其余人皆暗自懊悔,下来得过于匆忙,都没想到带水和食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又吃又喝,干咽口水。因还要指望这两人带路,谁也不敢为难他们。拴住扭头看见穆伯元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丢给他一块干粮,穆伯元接过去三两口就吞食殆尽。

两人吃饱喝足,将包袱重又系回腰间,眯起眼睛打了一会儿盹,然后才站起身来,拍拍手道:“咱们走吧。”也不理会众人顾自走了。群豪敢怒不敢言,只得紧紧跟上。又小心翼翼地行了几个时辰,还是在来回打转,壁上记号愈来愈多,人们心头愈来愈紧。左梦蝶忽道:“咱们不能这样盲目而行,得好好推想一下,这地道很有可能是按九宫八卦之类的阵法所布,如若按此而行,或许可通。”有人便道:“左庄主,江湖上谁人不知你精通奇门数术,擅长布阵?不若你来领路吧。”左梦蝶道:“岂敢,在下只是推测,未敢妄断。”有人不耐烦道:“都什么时候了,别再瞎谦虚了,要是再出不去,咱们可都得玩完。”左梦蝶道:“如此,在下就勉为一试了。”于是在壁上画个记号,携妻走在前面,众人紧随其后,可是仍然愈走愈晕,只觉那路千回百转,根本没个头绪。左梦蝶将平生所学阵法图形尽数想了个遍,仍是不得要领。有的人开始头昏脑胀,有的人变得晕头转向,更有的捶胸顿足、怨天尤人,人们觉得自己的身子和情绪都愈来愈不属于自己,愈来愈控制不了。

山桃忽然立住道:“拴住哥,你好好想想,当年桓爷爷救咱们出去时是怎么走的?”拴住沉吟道:“记不清了,好像是先左拐了一次,再右拐了两次,然后又左拐……哎呀,实在记不起来了。”

山桃道:“咱们使劲地想,不管记起多少,只管照着走,总是不错。”拴住点点头,两人一边拼命地回忆,一边慢慢向前走去。其余人等此时早已没了主张,虽然又饥渴又累,一双腿早已抬不起来,但谁也怕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道里,只得拖着两条腿死命跟上。一行人又走了许久,虽尚不明出路,但见壁上的记号越来越少,总算不再打转,渐渐地松了口气。然而洞内各种古怪恐怖的声音却始终或远或近地萦绕在在耳边,如鬼魅幽灵一般,叫人汗毛直竖,其实这声音更多出于各人的幻觉。

又行了许久,中间还歇了一次,终于走到地道的尽头,再也没路了。众人顿时傻了眼,辛辛苦苦就为了走这么一个死胡同吗?有人深感懊悔,更有人开始跳脚骂娘。

山桃举着火把将洞壁上上下下照了七八遍,忽然说道:“拴住哥,你看这边的土好像和旁边的不大一样,不像是挖出来的样子?”拴住仔细地瞧了瞧,道:“嗯,是有点不一样,好像是……是泥抹上去的。”说着摸出一柄短剑在洞壁上用力划了几下,果然泥土掉落处露出青砖来。众人大喜过望,纷纷亮出兵刃来凿那砖,却因地道狭窄,只能容得两人近前。一来众人早已精疲力竭,二来都深知此时争抢只有误事,是以依次轮流而作。因砖墙甚厚,费了好大工夫才凿出个半人高的小洞来,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钻入,忽听一人叫道:“小心有机关。”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拴住看看他们,对山桃道:“咱们先进去。”说着两人便弯腰入洞。其他人见久无动静,便也跟着钻进去,只见好大一个洞室,四周密密麻麻放满了兵器,中间层层叠叠堆放了许多大木箱,上面均积满厚厚的尘土。这些江湖豪客无不狂喜,蜂拥至木箱跟前,欲开启木箱。又有人叫道:“别忙,小心暗器。”众人下意识地后退数步,却谁也不愿离梦寐以求的财宝太远。雷震用长枪远远地挑开一只木箱(他那杆钢枪已被桓老折断,只好从下属手中随便拿了杆铁枪),只见箱盖吱呀一声掀开了,并无异状,人们一轰而上,顿时个个心凉了半截。满以为可以看到满箱灿烂的金银珠宝,可是眼前却是一箱锈迹斑斑的甲胄。聂孝武用刀挑起一件铠甲,那铠甲上铁片哗啦啦地散落下来,原来因年代久远,穿甲的牛筋早已朽烂。有人不甘心地将箱内所有铠甲都扔出来,直到箱子见底,方才彻底失望。人们还是不死心地一箱一箱地翻看,然而把所有的木箱都翻了个底朝天,也只翻到甲胄,一个个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拴住本和山桃站在一旁冷眼观瞧,他突然冲到人群中,抓起地上一堆堆散碎的衣甲发疯似的扔向那些人,怒吼道:“你们害死那么多人,就为了这些破铜烂铁,给你们,给你们!拿去,拿去,全拿去呀!”而寻宝者个个呆若木鸡,任由铁片衣甲等物打在身上、脸上浑然不觉。

左梦蝶突然狂笑起来,声音震得整个洞室簌簌落土。左夫人大惊,忙拉住丈夫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了?”左梦蝶笑得岔不过气来,道:“夫人,咱们是天下第一啦,咱们富可敌国啦,哈哈——”左夫人眼中泪珠直滚,颤声道:“你疯了,你居然疯了!”她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散落的甲胄,骂道,“都是你们这些害人东西……”未及骂完,便呜呜地哭起来。其余人也开始发狂似的呼号叫骂,失声痛哭,拔出兵刃乱砍乱打,片刻之间,洞室之内一片狼藉。

王乃清无意中一锤重重砸在洞壁上,居然砸出一个大窟窿,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他愣了一下,又砸一锤,窟窿便扩大了,不禁惊喜地大喊:“那边还有洞室,还有洞室!”余人都激动异常,各用兵刃又砍又敲又凿,那洞壁不甚厚,倾刻便凿出个大洞来。大家用火

把一照,只见一个天然大溶洞,洞顶往下啪嗒啪嗒地滴水。奇怪的是,仅仅一墙之隔,这边甚是干燥,那边却阴冷潮湿。众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霎时又完全熄灭,这溶洞绝非人力所为,更不可能存有什么财宝。

拴住对山桃道:“咱们去那边看看有些什么,说不定能出去。”说着,伸手拉过穆伯元,喝道,“你也走。”三个人走进溶洞,只见这溶洞狭长曲折,上下左右皆是奇形怪状的钟乳石,脚下泥泞湿滑。其余人经过这一场大喜大悲之后,亦渐渐平静下来,也都跟着走进溶洞,毕竟谁也不愿葬身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左夫人搀着丈夫小心而行,左梦蝶兀自痴痴呆呆地喃喃自语。

那溶洞初时只是泥泞,越走水越多,渐渐没过脚背,淹过膝盖,后升至腰部,人们不禁暗暗担心,要是水再往深,恐怕要会凫水才行。

那钟乳石有的如悬梁吊柱,有的似春笋抽芽,有的像莲花吐蕊,有的好比神龟探海……形态各异,惟妙惟肖,在火光的照耀下更显瑰丽多姿。可惜这些人谁也没心思欣赏这大自然造物的神奇,只觉怪石犬牙交错,犹如恶鬼森然。山桃却兴味盎然地观赏赞叹,不时叫道:“拴住哥,你看那边多美,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鬼斧神工。你看这个,像不像仙人指路?”

穆伯元没好气道:“还指路呢,指得我们都出不去了。”有人听得好大不耐烦,喝道:“丫头,你闭嘴成不成?”山桃扁扁嘴道:“我又没给你说,谁要你听了?”“你!”那人抬手便想打她,怎奈离得较远,又实在没有力气赶到她近旁。

山桃又道:“拴住哥,你知道么,自从咱们三个那次被桓爷爷从地道里救出去,封住了那个洞口,我就一直有个梦想?”拴住问:“什么梦想?”山桃道:“我梦想找到地道里的宝贝,拿着它到山外面去。我好想看看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子,好想知道外面的人在做些什么。我偷偷地找过地道的入口,不敢挖自家井下的地窖,就去山里找,见了老鼠洞也挖,不知道害得多少老鼠没了家,现下想想,好生对它们不住。”拴住插口道:“你也真淘气。”山桃继续道:“我只是太想去山外看一看了,后来外面的人找到了咱们山里,先是那个装成老头的林秀,后来是左夫人两个,再后又来了许许多多的人,开始我还暗暗高兴,心想也许能有机会出去了。可是此刻,我一点也不想出去啦,外面的人都坏得很。”她握住拴住的手柔声道,“此刻即便死在这溶洞里,我也很开心。”拴住叹口气道:“我想,山外面的人可能也不都跟他们一样,不知道穗儿现在怎么样了?”山桃黯然道:“你说,他会好好待穗儿,保护她不被那些坏人欺侮么?”拴住失神道:“可是穗儿不会离开这里的,她在等着我们,即便我们永远出不去,她也会一直等下去。”

一个大汉道:“你们两个少聒噪两句,吵得我头都有些晕了,看路都有些晃了。”另一个叫道:“啊哟,不好,好像整个洞都在晃。”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只觉脚下左摇右晃,站立不稳,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是地震!”人们忙忙乱乱地往前冲,可是水中本就不易行走,且都又累又饿,一心慌,早有几个跌倒在水中。别人哪顾得上扶他,踏在那些人身上就过去了。人们跌跌撞撞地往前奔了数里,忽见前方一束亮光,皆大喜过望地冲过去。只见路面渐升,水势渐低,来到一个巨大的岩洞之中,高宽均近百丈,那洞口也是巨大无比。终得重见天日,人们浑身劲力陡增,疾步冲向洞口,却都又突然收住脚,但还是有几个武功较差者奔了出去,接着传来阵阵惨叫在山谷中回响。那洞外竟是万丈深谷,探身望去深不见底,谷边尖石参差,犹如锐刀利剑,见之无不心惊胆寒。可此时山洞摇晃越来越剧烈,洞顶已不断落下碎石土块,掉落之声不绝于耳,眼看着就要坍塌了。这些在刀林剑丛中闯荡的江湖豪客向来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可此时都踌躇万分,进退两难。

山桃看见洞外天色,惊叫道:“好像已经过了中午了,早过了一天一夜了。姓穆的,你还我爹娘,你还我村里的亲人!”她突然出招猛攻穆伯元。穆伯元武功虽高出山桃许多,但饥渴交加,疲惫已极,又猝不及防,哪抵得过她不要命的死缠猛打,仓促间又没看清地形,竟被逼到崖边,脚下一滑摔了下去。可是他摔下之时,右手猛地一抓,牢牢抓住山桃的左足,拴住急忙伸手去救,抓住山桃的一只手,跟着也被拉下深谷。

只听得轰隆隆几声巨响,烟雾弥漫,山石横飞,那山洞已被碎土巨石填得严严实实。

那日拴住走时一句话也没说,可是麦穗知道他们之间已无需任何言语。她伫立在打麦场上凝望良久方才回转身来,只见乡亲们个个卧在地下痉挛呻吟,急忙奔过去扶住这个,护持那个,却又如何看护得过来?林秀也赶紧帮忙照顾,却见众人都别过脸去不睬他,讨了个老大没趣,只得讪讪走开。麦穗煮了几大锅粥,挑到打麦场上挨个喂食,林秀也习惯地去打下手,却被她冰冷的目光赶开了,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一个人忙前忙后,累得娇喘吁吁。

天色渐渐昏暗,时已十月,未及入夜,便已凉意侵入。麦穗寻思还是把大伙都送回屋内较好,可是众人皆中毒已深,动弹不得。她只能一次一个搀扶着送,有的已丝毫不能行动,只好背着,直忙了大半夜方才安顿妥当。山桃母亲哭道:“穗儿,麻烦你把杏儿也抱回来,别让她在外面受冻,这孩子从小就怕冷、怕黑……”麦穗把山杏的尸体抱至母亲身边,禁不住也泪水涟涟。而后想到姥爷、父亲及众多乡亲也尚在场坪上遭受风寒,便拿了一把铁锹和一把镐头,举着火把走到村外空地,把火把插在地上,开始挖掘墓坑。她本来身子就柔弱,又悲愤交加,挖得自是费力。自幼及长,她看到的都是人与人之间和睦关爱,自然而然地以为世间只有善良美好,从未想过天下竟会有恶。哪想到仅在一日之间便亲眼目睹了这般残酷的欺骗与杀害。对她来说,最大的伤痛莫过于心目中那个美好的世界被彻底击碎了。

直到次日红日高悬,她才挖好了几个不深的坑,却早已香汗淋漓,几近虚脱。林秀远远望见,心疼难当,却又不敢上前相助。只见她扔掉镐头,抹抹额上汗珠,一步一跌地走到场坪上,用一张草席裹住桓老的身子,然后负在背上艰难地走到墓坑旁边,这一来一去竟也花了一个多时辰。她将桓老放在第一个坑中,跪在坑边哭了半天,方拿起铁锹将土盖上。然后又走到打麦场,准备搬运父亲的尸身,却突然咦地惊叫一声,满脸惊恐地四下寻找。林秀见她将场坪上尸体(甚至连同那些江湖人的尸体)一一仔细查看,看不了几具便恶心呕吐,然后又强忍着继续翻找,不禁心下大异,她在找什么呢?只见她在场坪上找遍后,又跌跌撞撞地奔到附近寻找,失声叫道:“爹爹——”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不动了。林秀急奔过去,将她抱起,见已不省人事,心想她一日一夜水米未进,心力交瘁,又遭此打击,终于支撑不住了。当下把她抱回家中,放到炕上,拉过棉被轻轻盖在身上,低头见她惨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泪痕宛然,秀眉紧蹙,似乎昏迷中还悲愤不已,不由地呆呆凝视。忽然想到,她醒来见到我,必然恼恨,我还是走开吧。心里想着,

脚下却不愿动,好容易才迈出卧室,蓦见堂屋内放着一架织机,眼前便浮现出麦穗坐在织机前织布的情形。心想,不知以后还能否有幸再看到这幅美丽的图景?

林秀走到打麦场上,见一群鸡和几只狗慌慌张张地四下奔走,心想连畜牲也不忍睹如此惨状。想起麦穗方才似乎是在找父亲的尸体,不禁感到奇怪,仔细搜寻了一遍,果然不见麦收的尸体,心中大惑不解。他苦苦思索,仍理不出头绪。看着场坪上尸横遍地,想到这些乡亲也曾热忱招待自己,心道我便帮忙安葬了他们,穗儿应该不会见怪吧?况且他们遭此大难,我也难脱干系,理当赎罪。于是将惨死村民一一安葬在麦穗挖好的墓坑内。

末了又想,那些武林同道,也多有曾相交的,却都因财迷心窍,丧命于此,自己也险些和他们同样下场,他们虽有罪过,却也不忍看他们曝尸荒野。心念及此,便拿起墓旁的镐和锹,准备再掘墓坑,忽想到这些村中百姓朴实正直,必不喜这些外界恶人埋在身边,需得埋远些才好。于是向远处走了数百米,发现一个荒僻的所在,便开始挖掘。一边挖,一边想不知拴住和山桃带着那些人寻到宝藏了么,又想若自己不先找到这里,那些人还会不会找来呢?挖了一会儿,直起腰来歇歇,看见远处山峦依旧,周围树木却已凋零,心想这里人们原本平安喜乐,无欲无求,却没来由遭遇这样一场横祸,真令人嗟叹。不过,若让他们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却又当如何?忽又想,麦收的武功本来不弱,却被无名之辈一剑刺死,真是可惜。可是他的尸身为何会不见了呢,难道除了我和麦穗还有别人隐藏在附近?不大可能啊。又难倒他没死么?倘若没死,却为什么不回村,而悄悄走了呢?若真是如此,他又会去哪里呢?如此挖一阵,胡思乱想一通,不觉已经挖了五六个坑。又想到也未检点死了多少人,也不知该挖几个坑,先埋几个再说罢。他丢下镐头,正准备回村,忽觉脚下一晃,险些摔倒,心中自嘲我也累得站立不稳了。可是不容他站稳,大地已经开始猛烈颠簸,霎时间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林秀趴在地上,十指深深嵌入泥土之中。

过了许久,大地才渐渐平静下来,林秀急忙跃起直奔回村,只见整个村庄已成一片废墟,所有石屋尽数倒塌。那石屋虽极坚固,然而这次地震实在太过强烈,竟无一间石屋幸免。盖屋的巨石远比寻常砖土沉重得多,若在屋中,必然不能活。而村中人人中毒,身不能动,竟然全被活埋!

林秀慌里慌张奔到麦家,只见麦穗所居的石屋已成一堆乱石,那株枣树横在石堆中,已被拦腰折断。他失魂落魄地在乱石堆里疯狂挖掘,一双手顷刻鲜血淋淋,却仍狂挖不止。忽然地面又剧烈晃了几下,地震余波尚未全退。林秀一跤扑倒在石堆上,石尖棱角同时刺入胸腹四肢,鲜血慢慢流到赭红色的石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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