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玺
一
冬日的黎明千篇一律,总是一副暧昧难解的表情。灰蒙蒙的雾霾织成一张忧郁的罗网罩在城市上空,像弃妇欲哭无泪的心境。遥远的天地缝隙微微隐现出一线昏黄,渐渐滋长蔓延开来,大地又睁开了惺忪的眼睛。灰灰的钢筋水泥方框里,开始有柔和的灯光点亮,一盏、两盏、三盏……四下静寂却又潮流暗涌。风存在吗?风并没有方向,却是这时最为刻毒的小人,躲在暗处一个劲地抛柳叶飞刀。靶标奇准,绝无虚发,把一个寒冷演绎到了巅峰。唉,季节循环往复,其实这有什么值得絮叨的呢?
准确点说,并不能算作惊醒,因为那几声咳嗽太稀松平常了。既不粗暴又不突兀,就那么在嗓子眼又抑又放地“咳咳”了几声,隔着壁垒森严的几道铁门,能有多大力度?但迷迷糊糊中,艾丽斯还是从梦境中惊觉起来,它把抵着屁股的嘴巴从毛茸茸的尾巴下猛地抽出,挺起头颅,伸展耳朵,努力注视着声源的方向,做好了随时弹身而出的准备。
“咳咳咳”接着又是几声,平静如常。“啪嗒”一声,延续上来的变成了某种窸窸窣窣的摩擦。可以想象,这是屋中的两脚异类苏醒过来,开了灯光,正把一件件长的短的,他们称之为衣服的东西套在身上。艾丽斯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自信,在原来的珍珍主人那里它曾经非常靠拢这种生活,当然,这更要归功于它基因里祖先遗传下来的敏锐听觉和对这种两脚异类的高度警惕。警惕是新近才建立起来的思想,它真不想警惕他们,把他们当作敌人,可这有什么用呢?它的后背隐隐作痛,那里留有他们亲手制造的印记。
还好,屋里传出的声音原汁原味,很生活化,听不出任何一丝刻意掩藏的阴谋意味。艾丽斯庆幸不已,把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个刻度,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昨晚,艾丽斯躲在一片落光了叶子的灌木丛中,窥视着不远处的楼道口。那种避风的地方应该很暖和。黑暗恰到好处,把它的身体与夜色融为一体。夜色里鬼影幢幢,凝固的游走的万物像极了一个个心怀叵测的杀手。枝丫的摩擦是不是进攻的开始呢?窃窃私语是不是用刀还是使棒的争论呢?但长久的无声会令它更加忐忑不安,大概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只等着它去完美地补充了。事情还算顺利,楼道口出出进进,没有一个两脚异类对这一片灌木丛产生兴趣。直到夜深人静,附近的声音都死得差不多了,它才敢抖落一身灰尘,鬼鬼祟祟地跑上前去。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简单的愿望就是能美美地睡上一觉,其余不作考虑。那一刻它真有一种回到妈妈怀抱的感觉。过去的已是南柯一梦,未来呢?仍然是个未知数。那就浑浑噩噩地,在不知不觉中进入自己的梦乡吧!
艾丽斯很快就梦到了自己的五胞胎兄妹。是在一块广袤的草甸子上,白云翻卷,天空清澄,不远处是流动的经幡和寺庙的红墙,一条静静的河流淌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羊儿朵朵散落四周。牦牛缓缓移动,但又是黑铁的肃穆。艾丽斯和它的五胞胎兄妹们在草甸上嬉戏着,撒着欢儿,打着滚儿。它们的妈妈跑过来,一起一伏的身姿披着万道金光。它们五兄妹全都傻傻地愣在那里了。妈妈伸出舌头照例先在它们脸蛋上舔了几下,然后对着远方的群山发出一声低吼。五兄妹感到了妈妈的爱意,这才醒转过来,争先恐后地扑上前去,有的咬住妈妈的尾巴,有的一蹦一跳地呼呼喝喝,摆开了做游戏的架势。可妈妈今天没有配合它们,它将二姐已经吮出奶汁的乳头也硬生生地抽了出去。妈妈对着远方的群山又是一声低吼:“孩子们,你们已长大,不管将来身在何处,都要记住爱和忠诚。”
美丽总是短暂的。艾丽斯就是在妈妈的叮咛中被那几声可恶的“咳咳”惊醒过来的,妈妈的话是它几天来最为温暖的安慰,犹如漫漫航程中远方那一点微弱的灯光。
黎明前夕,艾丽斯兄妹虚幻的重逢就这样草草收场了。它的腹腔里咕咕作响,像是在提醒它,又好像是在嘲讽它,你不是有高贵的血统吗?你不是有华丽的皮毛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知道它们是如何的一文不值了。艾丽斯咂咂嘴巴吞下了一口唾沫,梦境的回味对它演变成了一种真实的折磨,它的腹腔如万虫啃噬,慌得更厉害了。
它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呢?它的眼神暗淡,脊背弓拢,一身曾为它带来无限荣耀的皮毛蓬乱如柴,早已失却往日的丝绸光泽,上面还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艾丽斯不属于它了,无忧无虑不属于它了,那种藐视同门的骄傲矜持同样也不属于它了。它现在只是一个彻头彻尾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而已。风突然间好像又紧了起来,穿透皮毛,直往它骨头里渗。艾丽斯自怜地舔着后肢,身体不由地打起了哆嗦。
二
冷漠而又无助的城市黎明,让艾丽斯怀念同妈妈生活的那段时光。
记忆里好像是在一间阴暗狭窄的杂物间,里面胡乱堆放着废旧木料,散落的半袋水泥,一席生了绿毛的草帘子……乱七八糟,填得满满当当。艾丽斯兄妹就生活在迎门篷布掩盖下的一孔缝隙深处。这是一个相对隐蔽的世界,口小肚大,妈妈进出需趴下才能勉强通行,里面稍稍宽敞一点,起码艾丽斯没觉出拥挤来。这是妈妈在生它们五兄弟的紧急关头努力搜索的结果,妈妈亲口告诉它的。
妈妈说,妈妈那天真是急疯了,拖着个大肚子你不知道有多艰难。妈妈屋檐下那个简陋的窝棚是不能迎接你们降生的。艾丽斯记得清清楚楚,妈妈擦着红肿的眼睛一边回忆一边向它们五兄妹倾诉,那才是个二月天呀,风呼呼地整天价刮,你们会被冻死的。万般无奈之下,艾丽斯的妈妈尝试着去沟通自己的主人。
索朗仁次醉醺醺的当儿,艾丽斯的妈妈闯了进来。
为了自己的孩子,妈妈真是太伟大了。妈妈冲着自己的主人扭扭屁股,接下来它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在主人身边,一些发自自身的信息告诉它,它在几小时之内就要生产了,时间刻不容缓,它就在靠近屋门的地方冲着主人狂吠了两声。索朗仁次撕下一块羊肉扔在它面前。妈妈笨拙地躲闪了一下身子,它只用鼻子嗅嗅就置之一边了,生产之前它是断绝食物的。往前再靠近一些,它又提着嗓门吠叫了两声,它要表达的意思是,主人啊,你得帮我修修窝棚,我倒没什么,孩子生在那里会被冻死的。索朗仁次当然听不懂它的语言,妈妈的乞求在他听来只是一片狂躁的“汪汪”之音,他再一次错会了妈妈的意图,这次他选了一块大的羊肉,扔了过去。肉在妈妈的身体前方划出半道弧线,然后撞上它的鼻尖,复又“啪嗒”一声滚落在地上。这次它连嗅都没嗅,妈妈心情焦急,尾巴摇得更欢了,它不知该怎样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主人。索朗仁次肯定是这样想的,这个该死的东西羊肉吃多了,这么肥美的吃食在它眼里会一文不值。它需要得到惩罚!索朗仁次笑眯眯地向妈妈勾了一下手指,妈妈一下蹦到主人身边,更加努力地摇晃自己的尾巴。突然间,不容它有丝毫的挣扎,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它狠狠地掼了出去。
一场热情的乞求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妈妈突然感到一阵绞心的疼痛,一阵比一阵凶猛,一阵比一阵厉害,索朗仁次主人
的野蛮在它身上有了深刻的体现。妈妈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忍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刀绞寻找合适的窝。
妈妈噙着眼泪对艾丽斯说:“窝棚里会把你们冻死的。有一口气在妈就得给你们找一个活命的地方。”艾丽斯当时天真地问:“可我们现在的家跟你原先的窝棚是在同一个院子里呀,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妈妈轻轻地为艾丽斯梳理着皮毛:“我们的血液里奔腾的是爱与忠诚。因为着急,妈妈只能朝着这堆木头的缝隙泼命往里钻了。谁知这一钻,竟然钻出个天大的惊喜。你都不知道妈当时的感觉,这里面就是一个隐蔽舒适的家呀……”
妈妈生艾丽斯五兄妹的艰辛,之前它们并不知情,这些都是在以后能听懂话时,妈妈一边拥着它们入眠,一边回忆给它们的。那时艾丽斯还小,世界五彩缤纷,让它充满着好奇与探究,妈妈的苦难在它幼小的心灵并未停留太多的痕迹。它的思想同湖面一样至纯至真。那个快乐而单调的童年啊!妈妈总是形影不离地陪在艾丽斯身旁,它们五兄妹舒服地靠在妈妈的肚子上,无忧无虑地睡了吃,吃了睡,只要它们愿意,它们就能随时把妈妈甘甜的乳汁吮在口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绝不新奇,不管妈妈对自己发现的这片天地如何赞誉有加,艾丽斯总觉得生活缺少点什么。这不是它的单独思考,而是五兄妹的共识。那段坚硬的木头它们再也不想啃咬了,那张尘土乱飞的草帘子它们做游戏时再也不想藏在下面了。艾丽斯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外面去看一看,看看洞口的另一方到底包含着怎样一个未知的世界。无奈妈妈绝不通融,仅凭它凌厉的眼神艾丽斯就知道,这是妈妈纵容它们五兄弟任性的最后底线。一孔窄窄的洞口无形中隔开两个世界,一个明一个暗,一个恣肆一个收敛,恰似一块巨大的磁场,日甚一日煎熬着艾丽斯探究的目光。它实在弄不明白,妈妈小心翼翼地闭塞它们究竟有什么隐忧呢?
某日的一个上午,五兄妹眯缝着眼,像往常一样靠在妈妈身边,它们刚吃饱喝足,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外面突然传出一阵轻微的响动,凭感觉艾丽斯知道这就是那个狠心的索朗仁次的脚步声,脚步每天都会在院内响起。但今天似乎有点例外,他一直朝这边走过来,轻手轻脚的迟疑中杂和着鬼鬼祟祟的味道。妈妈首先警觉起来,猛然挺起上身。艾丽斯的心嗵嗵直跳,不知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显然那双脚步在它们家的洞口处停住。空气紧张到了极点,五兄妹团团贴在妈妈身后,毛都乍起来了。大哥先虚张声势地吠叫了一声,仅从它倒退的步伐就可知道它内心的恐惧,事实上没有任何效果,稚嫩的嗓音倒是惹发了索朗仁次主人一连串的哈哈笑声。
那一束细细的光线越来越宽,转眼打开一道口子,索朗仁次主人铁塔一样矗在面前。索朗仁次弄来一盆煮熟的羊肉,棍子伸着捅在五兄弟面前。羊肉切得细细碎碎,刚好它们能张口下咽。妈妈毫无食欲,又恹恹地躺在地上,五兄妹可管不了这些,一哄而上,风卷残云。妈妈自始自终一言不发,看着它们还在光盆上留恋地舔舌头,眼光悠悠地说:“你们太小了,还不清楚人的反复无常。他们称为万物之灵,却绝无我们不离不弃的忠诚。但要记着,不管人类待我们怎样,不离不弃的忠诚是我们永远的本分……”
肥美的羊肉一连持续了两天,在这两天时间内,妈妈也破例没有晚上出去,它的精神好像更不好了,谁知道它在想着什么心思。
第三天早上,艾丽斯五兄妹在一块羊肉的带领下爬出了家门,妈妈的抵抗原来是如此虚弱不堪,索朗仁次主人兜头扔过去一条绳子,它就被牢牢地控制了。现在妈妈被拴在靠墙的一角,在有限的范围内一次一次无望地扑咬。它们被一个个放进铁笼子里。索朗仁次启动摩托的一刹那,艾丽斯看到妈妈疯狂地呼号,一次一次地扑前去,又一次一次被绳子拽回原地。
三
艾丽斯当然不知道它已永远离开了亲爱的妈妈。索朗仁次主人最后在一处路边停下来。眼前的情景太让艾丽斯惊奇了,便道上全是它们的兄弟姐妹,高的矮的,各种毛色的,五湖四海一大片。
索朗仁次把笼子从摩托上搬下来。
现在这边是相当的热闹了,大大小小的笼子绵延了足有五十米。索朗仁次焦急地四处观望,一对男女进入了他的视线。
这对男女是开着一辆黑色轿车过来的,汇入这片嘈杂,两人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男的西装考究,女的裙裾飞扬。现在这一男一女正朝这边走过来,这让索朗仁次感觉很欣慰。
索朗仁次叉开嗓门吆喝开了:“宫廷狮子犬,宫廷独有,身世不凡。”那一男一女眼见的走过去了,女的听见了吆喝,停住了,什么?宫廷狮子犬,怎么没有听说过呢?男人说,这帮人就会瞎嚷嚷,那不就是个普通的哈巴狗吗,他们的话你也信?女的说,你怎么这么独断呢,好的话我要买一只,人家一个人的时候好孤独的。男人立马成了一个软柿子,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总该行了吧?女的吐出舌头做了一个颇淑女的动作,然后斜着身子说,嗨,卖狗的,你的狮子犬怎么个宫廷法啊?索朗仁次的脸上满是傲慢和自负,说这话可就长了,它的原产地在英国,一个叫加利福尼亚的地方,传入中国……女的瞪大眼睛,打断了他,你有没有搞错,加利福尼亚是美国的一个州哎,怎么会在英国呢?索朗仁次清清嗓子说,没!你说的是州,我说的是岛,一个小岛的名字,岛不大,可它产出的狗好啊,只供宫廷贵族闲玩散心,普通人是要砍头问罪的。女的说,那你怎么得到的这东西?你同英国皇室的贵族有亲戚?索朗仁次眉毛一挑说,我这不是还有个传人吗?三十年代外国人作为馈赠礼品敬献给西藏活佛的,它在咱中国就安了家呀。这几年了,要是前几年能看上一眼就算是福了,子孙后代全在寺庙里当圣物养着,一个不外传。男人不动声色,不屑地说,可成了稀世珍宝,怎么没一点特别的地方呢?索朗仁次大度地一笑,上前拍了男人的肩膀,大哥你这就外行了,家骆驼跟野骆驼看着一样不一样?可家的始终是家的,野的始终是野的,外表就算一样,它内里总是有差别的。再比如说皇上吧,他头戴了金冠,身披了龙袍,上朝议事的时候是皇上,他要是把那个龙袍一脱,往朴实里打扮打扮,身边再跟上两个灰头土脸的,微服私访的时候,你能知道他的身份吗?他再高贵也是人,没什么三头六臂。女的有点不耐烦,说你啰嗦那么多干啥?抓出来,让我们瞧瞧。索朗仁次又不乐意了,说你瞧吧,瞧好了哪只我给你抓哪只,这高贵的东西得有个高贵的待遇,不能随便乱摸的。什么?男人翻白了眼睛,有你这么卖东西的吗?伸手拦住女的胳膊,说不就是一只破哈巴狗吗?我们不买了。女的嘴里也咕哝了一句,两人扭身甩给索朗仁次一对儿屁股。
索朗仁次一点也不着急,脸上还是笑嘻嘻的,说货是我的,钱是你的,天地良心,买卖公平——宫廷狮子犬,宫廷狮子犬,有钱的靠前,没钱的靠后。放开嗓门又吆喝开了。一对男女停住脚步又返回来,男人指着索朗仁次气咻咻地说,你的意思……我们没钱?索朗仁次一脸的无辜,说大哥你这就错
怪人了,这狮子犬本身它就价格不菲,你让我怎么吆喝?咱买卖不成也不能生气啊。搜搜索索递过一支烟去,说,算我话说得不合适,为这点误会你犯得着吗?男人一手挡回去,脸色还是缓过来点儿,你给我讲讲怎么个不菲,说得有道理了我现在就买你一只。索朗仁次鼻子上的皱纹聚到一块了,说它虽然是从上层流传到民间,但这数量始终是有限,东西稀少,它这价钱就上去了。就我这一窝狗仔来说吧,血统绝对纯正,它的妈妈的妈妈就是伦不措寺的大喇嘛丹增活佛养的那只,“那日”你听说过吧?那可是他最宠爱的一只犬了。男人说,你这人怎么这啰嗦呢,你说个价,多少钱一只,我今天买了!索朗仁次说,三千,一直就这个价。今儿你给我开市,得了,两千八,便宜老哥你二百。女的哇一声叫开了,你这坑人吧,怎么这么贵啊,有没有搞错?男的拉拉女的,说不就是三千块钱吗?我以为多金贵呢。噌噌点了钱,剩下的一沓手上拍了拍,对索朗仁次说,这可是你说的三千啊,看准了,别后悔。你要了五千,这也就归你了。反手装回西装口袋,说抓你的狗啊,还愣着干什么?
索朗仁次脸上的肌肉拼命地挤到了中间,胡子像两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嘴里喃喃地说,这贵重东西它总得有个贵人发现,不然它就是明珠蒙尘,黄金入地。选狗要有选狗的标准,一要看体型,二要看健康,三呢还要看它的性情毛色,这几点完全符合了,你才能下手。比如说这只吧,就不错,你看头上这道纹多好看啊,像不像个王字?简直太像了!把艾丽斯的四哥抓了出来。女的看看眼前的,又看看笼子里的,有点下不了决心,说毛色怎么不一样呢?指了指艾丽斯说,红色的!把那个给我抓出来。艾丽斯紧跟着就出来了,两股战战,一个劲地颤抖,惊惧于自己未知的命运,还尖叫了一声。索朗仁次笑着说,狗是好狗,这只就是有点小了。选狗先要提住它的颈皮抓起来,不挣扎的为好,这种狗它性情稳定,不神经质。说着做了一个示范动作。艾丽斯的四哥真的不挣不扎,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女的也学着把艾丽斯抓起来,艾丽斯不干了,四脚乱蹬,拼命地叫喊,连忙又放在地上。艾丽斯的心紧张啊,紧张过后,觉得该对面前这个陌生人讨好一点,就用温软的舌头在女的手心里舔了几口,这一舔女的就爱上它了,抱在怀中,说你真话假话呀,神经质咋它这么乖巧呢?你该不是故意蒙我们,让我们挑个次点儿的吧?男的冷着脸说,珍珍,我们走人!伸胳膊揽住女的腰部,坐进轿车,切着牙齿嘴里蹦出一句,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
四
轿车犹如一个黑色剑客,穿梭在城市的街头,所有的嘈杂与世隔绝,艾丽斯静静地伏在女的怀里,耳音里只有机器轻微的摩擦声响。时间不长,窗外急速后退的景物稳定下来,车站住了。眼前的房子真高啊,一层摞着一层直刺向天幕。明媚的阳光洒向它雄浑的外体,映出万道金光。房与房之间是苍翠的树木,还有整整齐齐的篱笆,毛茸茸的草地,至于那檐角高挑的凉亭和碎石铺就的小径,艾丽斯就弄不明白了,明明一步可抵的便利,为什么偏要弄得那么弯弯曲曲呢?来到一个四四方方的门洞前,男的在墙上摁了一下什么,两扇门便自动打开,走进去,再按一下,门又重新闭住。灯光在闪烁变换,艾丽斯有了莫名其妙的眩晕感。
,艾丽斯被轻轻放在地上,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暖暖的熏人欲醉的气息,屋里是怎样的一副图画呢?那金色的穹顶吊灯,宽大柔软的布艺沙发,拖着长长流苏的落地窗帘,当厅劲节的一株有着肥厚叶片的花木,无不透露着富有与慵散。艾丽斯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于是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很快发现自己肮脏的脚印落在了上面。它惶恐了,不安地吱吱叫着,以一种乞求的目光注视这一切。
男的眼神始终不离女的左右,有一股迷醉在内。女的搂住男的脑袋结结实实“啵”了一口,说,你今天给我买狗,我太高兴了。你走以后不知人家有多寂寞,夜里怕怕的。男的顺势把女的圈在怀中,说,咱现在就给它取个名字,你先说。女的沉思了一下,说我想好了,给它取个艾丽斯怎么样?有一首钢琴曲不是叫“献给艾丽斯”吗?我们认识那天,大厅里奏的就是这首曲子呀。
一天倏忽即逝,男的最终在傍晚时分离开了这里,行色诡秘,两人整天所做的事情好像都是在重复一项隐秘的、乐此不疲的游戏。
从两人蜜糖样黏稠的对话中,艾丽斯知道了他俩各自的名字,男的叫强,女的叫珍珍。艾丽斯的心里仍然有太多无法解释的谜团,就拿眼前来说吧,珍珍站在窗前,对着连绵的星河似有所失,许久才回过头来,她的眼神满含着惆怅,轻叹一声,把艾丽斯抱在怀里。艾丽斯,你能明白我的心吗?艾丽斯注视着眼前精致的面容,一动不动。它幼小的心灵还不足以对这份惆怅做出准确的判断,它想的是,你有什么好叹气的呢?你住的房子比我跟妈妈的舒适多了。
不管艾丽斯愿意不愿意,当晚它就被安置在床上,睡在珍珍主人的怀抱里。珍珍主人以一种母性的温柔抚摸、拍打它的身体,睡吧,艾丽斯,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卧室里静寂下来,艾丽斯一会儿合上眼,一会儿又忐忑不安地睁开,床头上方玫瑰花形的壁灯里散发着幽暗的红晕,它有点想妈妈了……
五
几天以后,珍珍主人抱着艾丽斯去了一个热闹的地方,最后买了一大包东西回来,珍珍主人把它轻轻揽在怀里,十分钟以后,艾丽斯终于知道这些物品的用处了。哇——,原来都是为它准备的。穿上衣服,扎上丝带,头上再高高梳起两个小辫子,镜子放到跟前,艾丽斯都认不出自己了。那是它吗?那是一个优雅的小王子才对。珍珍主人再把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装拆开,弄了半天是一个舒适的小房子呀,不仅有一孔小小的窗户,里面还有能躺下的床呢。珍珍主人把松软的垫子放进去,示意着说,你试试,你快进去试试!
艾丽斯终于要放下所有的戒备,全盘接受珍珍主人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艾丽斯慢慢学会了很多讨人喜爱的技能,比如鞠躬致谢,帮主人取拖鞋,最厉害的是它学会了拉抽水马桶的绳子,这样不用珍珍主人帮忙,它就能把自己的便便处理干净。
偌大的房间冷冷清清,珍珍主人烦闷起来会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或者狠劲地灌那种殷红的液体。偶尔也会给艾丽斯倒上一杯,说喝吧,宝贝,除了你别人都是混蛋。艾丽斯喝不下去,它不习惯那种难忍的味道,能做的只能是对着主人的神态怔怔出神。珍珍主人每次都要喝得酩酊大醉,跟平时完全判若两人,彻底成了一个疯子,一个喃喃自语的歇斯底里狂。酒瓶躺在她的脚下,秀发披散着她的容颜,冷艳的高贵后面分明掩藏着绵绵的孤寂。接着珍珍主人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强的名字,拨打强的手机号码,但反馈回来的大多是关机状态。
在这种孤寂的夜里,艾丽斯注定要与珍珍主人相伴而眠了。它实在不能理解主人无尽的期待和强的诡秘行踪,既然相爱,两人为什么不能日夜相守在一起呢?而若不爱,珍珍主人为什么又会一次一次拨打那个冷
漠的手机号呢?强又为何只会在珍珍主人这儿神出鬼没地闪现呢?人真是狡诈的动物吗?
不知不觉,高原的寒风又一次划破了城市的天空,艾丽斯静静地躺在主人怀里,一款黑色的滚金边棉袄,一身金黄的波浪卷长毛,还有它那一副似睡非睡的慵懒样,褪去此前所有的青涩,现在的艾丽斯已经是一个魅力十足的小伙子了。
半上午的时候,珍珍主人醒来了,她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艾丽斯,今天我要带你去一个美妙的地方。
车子一路飞驰,行出市区时间不长,远方就出现了雪山,公路两旁寥廓的草场上成百的羊和牦牛在缓缓行进。
最终珍珍主人抱着艾丽斯在一座寺庙前停下来,高原的阳光热烈地照在殿顶的镏金瓦上,金光四射,恢宏无比。不时有虔诚的信徒从身边经过,一路磕着长头,身体整个匍匐下去,完全伸展开来,然后才爬起站直,双手合十,接着再磕下一个。走进里面,殿里的墙上挂满了艳丽的吊幔,低绵的诵经声中,上百名喇嘛依序而坐,下面是数不清的信众和香客,不停地顶礼,不停地叩拜。烟雾缭绕,香气扑鼻。珍珍主人把自己准备好的布施双手奉上,也虔诚地加入其中,口里念念有词,她在祈祷什么呢?
再出来,就成了松松散散的闲逛了,街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艺品,有银制的小刀,精致的香盒、念珠、铜佛。艾丽斯有的见过,有的就叫不上名字来了。珍珍主人挑中了一个三色铜的手镯,上面雕满了很多繁密的纹饰,戴在手上煞是好看。讨价还价的空当,不远处的人流突然传过来一声吆喊:“莎丽,你抓紧点时间!”声音听起来异常熟悉,不只是艾丽斯,珍珍主人也感觉到了。循声望去,一个黄色长发的美女正朝着一辆黑色轿车跑过去,随即车门打开,一截戴着金色腕表的手臂轻轻地把她揽了上去,车子绝尘而去。
珍珍主人神情骤变,她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掏出手机,一遍一遍地拨打强的电话。
过了好长时间,电话终于有了回应。但强却否认那个人是他,珍珍主人说,可车牌怎么也一样呢?强那边沉默,珍珍主人掐断了电话。
第二天傍晚时分,强提着一个黑皮包来了,珍珍主人没有像往常一样急急地迎上去拥抱,他们看起来像是两个陌生人,隔桌而坐。强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从此就算了。珍珍主人说,我的青春怎么办?我以后的生活怎么打理?你知道吗?我在你身上耗费了三年的时光。强摆摆手说,别说这些,这不过是一场游戏。你不就是为了钱吗?这原本就是一种等价交换,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的。珍珍主人猛然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花瓶直直扔过去,说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滚!
强留下了一皮包钱。珍珍主人呼号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魔鬼。
绝望的珍珍主人忽然做了一件艾丽斯想不明白的事,她带着艾丽斯去了酒吧,然后从酒吧领回一个陌生的男人来。艾丽斯不知道,它的噩运也从此开始了。
看到陌生男人赤身裸体地伏在珍珍主人身上,艾丽斯简直吓坏了,它惊恐万状,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而陌生人的动作越来越激烈,艾丽斯觉得不能再迟疑了,忠诚是做狗的本分,它要保护自己的主人,于是一跃而起,咆啸着照准那团激动的白肉狠命地撕咬下去。
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陌生人停止了身体的疯狂。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艾丽斯刻骨铭心,艾丽斯看着男人流出的血和惊恐的表情,决定向珍珍主人靠拢,它想应该安抚一下主人,让她知道,只要有艾丽斯就什么都不怕。可是珍珍主人却发出一连声的尖叫,别过来,你别过来!珍珍主人像不认识它似的叫着,快把这畜生扔出去,从窗户扔出去!艾丽斯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陌生人扔出了窗外。
庆幸的是,艾丽斯被从楼上扔下来并没有受伤,但它从此远离了温暖的日子,开始了流浪生活。
六
“咯吱吱吱……咯吱吱吱……”,一辆脚踏三轮车响着由远而近,在前方停下来,打断了艾丽斯的回忆。车上下来一个老头,老头走进楼道,拎起扫帚一下紧挨着一下朝这边扫过来。艾丽斯暗中紧盯着这个移动的目标,心嗵嗵直跳。
老头挥动扫帚的动作很努力,说“去——”,艾丽斯便低下脑袋,迷上眼睛,尽量摆出一副和平共处的样子,假装没看见。老头又“去、去、去”了三次,就不再发出相同的声音了,脸上换成了另外一种无以名状的表情,扭头出去,转眼回来,手头却多了一块石头。
老头发力的一瞬间,艾丽斯反身一跃跳出楼道。回头伫立,它无比留恋地看了一眼,便又没命地投入到晨曦之中。
雾霭渐散,瘦弱的晨阳有气无力,穿越树木光秃秃的枝丫,斑驳在艾丽斯身上。它沿着马路一个劲地向前奔跑、奔跑,什么地方是终点,不清楚。楼群渐渐低矮,脚下越来越脏乱,成堆的垃圾散落在道路两旁,结着灰乎乎的冰坨子。一不小心,它被划了一下,下巴结结实实碰在冰冷的地面上。迎面过来两个人,口里吐着白气,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幽不可测的眼睛。惊慌之余,艾丽斯决定修改路线,它相信,人尽管代表着那么多的阴险狡诈,但总有一部分是明朗的,可艾丽斯不确定是哪一部分。身子一扭,艾丽斯扎进了旁边一条小巷。巷子窄窄的,虽污黑破旧,却是坚实的石片底子。艾丽斯跑出几步就发现情况不妙,巷子的前方有人阻住了去路,这次不是活动的,而是固定的呀。一帘席棚倚在路边,桌子凳子摆放其中,坐着一圈吸溜呼噜吃饭的人。还有一小堆煤、灰不溜球的面粉袋子,一男一女正在忙活呢。女的蹲在地上烧火,“哗啦”一铲子煤,锅的四周就起了一圈黑烟,伸进铲子再拍打拍打,火苗更就热烈了,把她的脸染得红红的。“老板娘,来一碗羊杂割。”“好嘞!”女的抬起头来,撩一下垂在眼前的头发,摸起一个碗。原来旁边还有一个炉子,炉子上咕嘟着一口锅。一揭起盖子,顺手一铲子,又盖上了。只这么短短的一下子,锅里悠远的香气已飘散过来,艾丽斯的肚里一声咕噜,眼前出现了万朵金花,它太饿了。
一个人狠命地扒了几口,站起来结账。那碗里汤汤水水的剩余呢?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泼洒在席棚前的泥地上,溅起一圈白气,香气弥漫过来,艾丽斯的心紧了一下。艾丽斯决定在这儿守候下去,守候到它感觉到安全的时候,地上一碗一碗的泼洒就属于它了。它环顾四周,相中了身边不远的一截水泥管子。那该是个绝对隐蔽的所在吧?身子一缩,艾丽斯没入其中,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艾丽斯被冻醒,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望着一孔圆圆的光明,它才思维起了自已蛰伏的图谋。情况还好,那些或急或缓,或轻或重的脚步声不断自身边经过,但没有一个人的经过对艾丽斯的存在构成威胁。天色灰蒙蒙的,在这个冷彻心骨的冬日街头,有谁会对一截废弃的水泥管子萌生热情呢?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稀薄了些,艾丽斯站起身子,伸展一下困倦的四肢,它决定探视一下外面的情况,口水不觉淌在地上,挂起一道长长的银线。艾丽斯轻轻挪动着身体,慢慢探出头去。果不其然,一地的羊杂割星
星点点,比刚才更多了,差不多布满了席棚前的空地。氲氤的诱惑徐徐袅袅,一地的星星点点像冲着艾丽斯欢呼地拍起了巴掌。席棚里还有人在进食,男人女人的节奏明显慢下来,不比先前忙乎了。
艾丽斯有些等不及了,它既想把一地的泼洒据为己有,又害怕那两脚异类的伤害。就在它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一条黑影映入眼帘,定睛细看,原来是自己的同类。但艾丽斯相信它们只拥有一个相同的称呼,却分属于两个不同的祖先,因为黑影的身体太壮实了。艾丽斯五味杂陈,它自己也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是酸楚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突然而至的同类吃起地上的羊杂割,它的吃法极其挑剔,轻张开嘴巴,微露出牙齿,舌头小心地一沾,再就是呲牙咧嘴的咀嚼。艾丽斯有自知之明,现实告诉它只能静观其变。它又往里缩了一下身体,注视着一地的羊杂割,欲进不成,欲罢不能,感觉一种粘稠的东西自心尖滴落下来……
幸亏时间不长,出现了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匆匆向这边走过来。隔着大老远大喊了一声,你怎么捡垃圾吃啊?黑影闻言跑过前去,男人把一个明晃晃的项圈给它戴上,跑着步向巷子一头去了。
外面又变得静悄悄的,太阳赤艳艳地缓缓移动,恰同一个透的柿子。艾丽斯小心翼翼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它的心里增加了新一层的负担。如果没有男人的高声喝叫,黑影会不会随心所欲地一直享受下去呢?念及此处,艾丽斯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如果真那样的话,它的蛰伏就枉费心机了。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就是死亡!身体鼓腹而歌,又发出一连串不约而同的欢呼,好像在对它说,去呀,赶快去呀,你难道等第二个黑影出现吗?艾丽斯决定要去冒这个险了。
很好!一切平静,食客们在悠闲地进食,男人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不停地颤抖,没有人注意艾丽斯的出现和存在,就像没有人注意风的出现和存在一样。那一片羊杂割真香啊,艾丽斯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它从地面上剥离下来,慌慌张张溜回水泥管子中,其喜悦无法用文字来描述。羊杂割自己已滑进了喉咙,硬硬的,微微带着一点硌,接着就石沉大海,再也体会不到了。艾丽斯遗憾地吞了一口唾沫,它还未做好体验那一刻美好的准备呢。
初次出击成功,艾丽斯就蹑着四脚又欢快地靠拢过去。情况还是基本相似,美味依然冻结在地上,依然需要舌头的感化和牙齿的默契配合。男人的一只脚依然不停地颤抖,女人依然在不知所云地絮叨。唯一一点小小的意外,是那个喝酒的食客抬头望了它一眼,可转眼又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对付起碗里的吃食。
艾丽斯又一次带着战果凯旋而归了。两次成功为艾丽斯的自信奠定了基础,它感觉自己小心谨慎的躲避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只会浪费时间。它要原地不动享用那些羊杂割了。为了表示亲和,不至产生误会,它把毛茸茸的尾巴高高扬起,一刻不停地摇摆着。
食客酒足饭饱了,老板啊,来一碗面汤怎么样?男人听了,悠扬地回一声“好嘞”,却并不动身。女人欢欢儿坐起来,从锅里盛起半瓢,冲在食客碗里,说大冷天的,您可吃好了,有事您就喊。食客手指点了一下艾丽斯说,这帮狗都舍不下你。女人转身瞄了一眼,知道是客人曲里拐弯的讽刺,说刚走了一个,啥时候又来了一个。脸上便起了一丝愧色,原地跺了一脚,艾丽斯闻声赶紧逃回水泥管子。
食客说其实你不赶它,它也怕活不长了。女人满脸迷惑不解。食客说你们这羊杂割风味独特,做得够好了吧?其实还不行,需要更新观念。知道现在的菜馆为什么都搞狗肉生意吗?其实他们大部分利用的就是流浪狗,无本买卖,撂倒一个赚一个,明白了吧?女人“噢”地一声,喊了一句:“天哪,原来是这样的!”男人眼里灼灼生辉,朝水泥管子那边望了一眼。
艾丽斯躲在水泥管子里胆战心惊。一大块羊杂割“啪”地甩在管子出口的空地上。男人并不靠近,退后到不远的地方蹲下来,神情和善极了。但艾丽丝还是警觉地后退了两步。他的双手空空如也,笑眯眯的表情充满暖意,还有那块肥美的羊肉,那可是一块大的,热乎乎足抵地上遗弃的两倍。艾丽斯以感恩的眼光面对这个世界,艾丽斯试探地向前迈出一步,它看到对面的男人微微坐起来,如一团黑影向自己罩过来。
功夫不大,男人女人把席棚拆了,所有的东西有条不紊地归拢上一辆三轮。只不过现在上面多出了脖子上套着绳索的艾丽斯,车子沿着大街小巷缓缓前行。接下来会怎样,艾丽斯的心忐忑不安。
七
这是一次历险。男人跟女人的家在一角灰灰的僻巷里。
艾丽斯现在被拴在院里的一个铁环上。男人走过来把拴艾丽斯的绳子解在手中,提住艾丽斯脖子上的项绳一把吊了起来。艾丽斯的手脚抽搐起来,一阵比一阵急促,它的嗓子火烧憋闷,再也发不出声了,紧接着是剧烈的心跳和无边的黑暗向它层层袭来。妈妈,你在哪里?
它能逃走是个意外。男人返回屋去取剔骨刀时,艾丽斯竟意外地醒转过来。逃,快逃!它朝门板刚刚容身的缝隙挤了出去,男人紧跟着就走出屋子,手中握着那件寻了老大功夫的剔骨刀。
挺过又一个寒冷的冬夜,皮毛蓬乱的艾丽斯又出现在一角不被人注意的垃圾堆旁,满眼的五颜六色,但没有一丁点可供果腹的食物,他站都站不稳了。背上的伤口流着一种黏乎乎的液体,它的脖子也疼痛难忍,当然那是羊杂割男人送给它的纪念。灿烂的金花一朵又一朵地从眼前飘过,艾丽斯意外地看到了妈妈和四个哥哥姐姐。它们还是原来的样子,相跟在一起,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妈妈又在对它们叮咛了,说的还是“你太小了,还不清楚人的反复无常,他们称为万物之灵,却绝没有我们不离不弃的忠诚。但你要记着,不管人类待我们如何,不离不弃是我们应有的本分……”可是,这两脚异类有什么好呢?他们自称万物之灵,最高等的动物,却充满了虚伪与奸诈,他们只知抱怨和贪婪地索取,而永远不知道感恩和付出。面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艾丽斯深深感到了迷惘和无助。
爱与忠诚,是艾丽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所思考的问题。
眼前的马路上走过来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急匆匆地只是赶路,头都不扬,清脆的皮鞋声韵律十足。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一辆失控的轿车正从他身后冲过来。死神步步紧逼,近了,更近了。艾丽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它看着中年男人,看着他身后失控的汽车,心急如焚。不能再犹豫了,它用尽全身的力气冲上前去。它的脖子不是疼痛难忍吗?但它顾不上那么多了,它只想着妈妈的叮咛:对人类不离不弃的忠诚,才是我们永远的本分。它冲上去的姿态太异常了,中年人发现后惊慌地向路边靠了靠,紧接着,一辆飞驰的轿车从他身后呼啸而过,轧向艾丽斯的身体。而那本是中年人先前所处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