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喜
芒种刚过,老天爷掀起一阵阵热浪,今天是高考第一天,从电视里看到无数的父母为了子女顶着烈日站在考场外,为孩子送水加油,我忽然想起了生我养我疼了我大半辈子的老母亲,我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
母亲属鸡,今年77岁了。她老人家从小出身苦,大半生勤劳节俭,很会过日子。历尽千辛万苦养育了我们姐弟7人。我是母亲的长子,也是母亲的l心头肉。回想起来,她老人家为我操的心最多,流的泪最多……
1958年春天大跃进时,我父亲在杨家坡管理区当书记。我刚刚一岁多,我们家没房住,借了小宝叔叔家一孔窑洞,住在杨家坡村西头。当时全家5口人,母亲为了养家糊口,带着三个孩子还在缝衣组缝衣服挣工分。我小时候特别能吃,一饿了就哭,有一天母亲趁我睡着了,叮嘱长我4岁的大姐看护我,她忙着去干活。临走不放心,顺手把我拴在炕上的小青石狮子脖颈上。姐姐到树下和邻居家的小妹跳绳去了。我醒来一看没人就拖着小狮子往炕沿上爬。姐姐听到哭声赶回来时,我已滚到地上,小狮子滚到我旁边龇牙咧嘴的,仿佛在讥笑我。母亲心里不踏实,干活休息时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一进家门看到我和小狮子都滚在地上,抱着我就哭起来:“我的儿呀。老天有眼呀,要是小狮子砸到你头上,我可怎么活呀!”一边哭,一边要打也在一旁哭的姐姐。我平日看到的都是母亲的笑脸,第一次见她撕心裂肺地哭诉,吓得我扑到母亲的怀里去了。母亲拽着我的耳朵为我喂奶,直到我鼓起了肚子,才放开我,仿佛怕我和小青石狮子一起飞了似的。
1968年夏天,我们家搬回故乡任马沟了,我已是小学四年级学生。那年月还是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时期,山乡里虽然没打派仗,运动也搞得轰轰烈烈,连学校里的毛孩子都戴上了红小兵的袖章。我父亲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打倒了。由于孩子多劳动力少,全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平日里我只能用铅笔、石笔。1967年后半年,母亲卖了鸡蛋下决心为我买了一支1元6角7分钱的钢笔,看到我的黑色钢笔同学们甚至有点嫉妒,没想到那年夏天我放了学到坡上放牛时却把钢笔丢了。当我发现珍贵的钢笔丢了以后,急得出了一头大汗。心里害怕母亲心痛,不敢回家,和小伙伴们翻天覆地地找,直到天黑了也没找见钢笔的影子。我心里总盼着那支令人羡慕的黑色钢笔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但月亮升起来了还是无影无踪。谁知母亲见我中午没回家,后半晌从同伴的姐姐口中得了信儿,踏着月光在山沟找到了我。当她看到我一身泥土,满脸歉疚的样子,不知是心疼儿子还是心疼钢笔,一把抱住我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圆圆的月亮知道那年头,一个工年底分红才几分钱。一支钢笔是整整10个工的代价呀!此后不久,母亲又卖了半篮子鸡蛋为我买了一支钢笔,还是一支黑色的钢笔。对这支笔我倍加珍惜。一直用到初中毕业的时候。
1978年3月,我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告别父母,告别家乡,去圆大学之梦。母亲卖了所有的鸡蛋,也没卖下几个钱,最后父亲在杨家坡供销社小锁叔叔那里借了50元钱送我上了大学。当我拿上行李走出我家大院,蹄上山乡大道时回头一望,我的母亲站在院门口已经哭成了泪人。儿行千里母担忧。是喜极而泣呢,还是牵肠挂肚呢?也许二者皆有吧。望着母亲的身影,我一边迈步走上大道,一边想着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1988年春节前夕,我们家已经搬迁到临汾尧都区南郊的西赵村。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了神州大地,也吹富了我的家庭。父亲退休后承包经营了一个煤矿。我已成长为县级领导干部,弟也参加了工作,两个姐姐、三个妹妹也已成家立业,各有所成。同年9月我喜得贵子。家里在西赵村建了个二层小楼,腊月三十全家人欢欢喜喜度除夕,父亲抱着孙子乐呵呵的。我边看电视边和正在蒸花馍的母亲聊天。谁想聊着聊着母亲莫名奇妙地哭了起来,我和妻子梅芳赶忙为老人擦泪,并劝她老人家,辛苦了大半辈子,该享清福了,有什么心思就说出来嘛。我的母亲点点头,哭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心里话:“我们小时候。每到过年咱们家都像是过关,人口多没钱花又爱面子,买不起新布料,旧的翻新也要教孩子们穿上新衣服过年。每年年三十,我彻夜不睡,大年初一你们穿上新衣服。吃罢饺子拜年去了。我才能腾出个空。烧香祭祖,然后睡一会儿安稳觉。苦了几十年,累了半辈子,却有浑身使不完的劲。现在你们都长大了,成家了,像鸟儿一样都飞了,过年都打不起精神。平日看到你们大鱼大肉地吃,风风火火地穿,花钱大手大脚,心里不是滋味,也知道说了你们也不听……我和你爸老了。你们要珍惜好日子,走好自己的路……”
父亲看到母亲动了感情,也叹息着说:“这人生就像一条虫。能爬的时候苦中有乐,爬不动了就快僵了。咱们家能有今天不容易,沾了邓小平老人家的光,做父母的盼着你们平平安安……”
听完父母的话。擦干母亲的泪花,全家人亲情融融地过了个新年。我领悟到:世上的爱大多是以聚合为目的,只有一种爱是以分离为目的的,那便是母爱。母亲总是爱着从自己身边分出去的所有儿女。从此。我对母亲多了一份理解。多了一份敬重。
1998年春,我到黄河岸畔的国家级贫困县永和县担任县委书记。永和县是贫困山区,革命老区,省界边区。当时国家实施“八七”扶贫攻坚计划,我便怀着“把任所当故乡,视百姓如父母”的满腔激情,努力工作。受到山区人民的肯定和上级的表扬。母亲知道后,和父亲、舅舅一同到永和看望我,在县城住了一天。周末我陪他们渡过黄河到延安转了一天。在宝塔山我们换上八路军的服装,合影留念。儿子王罡挎了一面小鼓拉着奶奶的手嚷着要上宝塔。这张照片现在还留在母亲的客厅里。中午吃饭时,舅舅深情地说:“你姥姥是从河北13岁时被人贩子贩到山西的。十几岁当了童养媳。咱们一家都是苦出身,你现在有出息了,当了父母官,千万要记住山区虽穷是共产党起家的窝,要掌好权、用好权。”听了舅舅的酒后之言,母亲又一次哭了,她拉着我的手说:“你官再大,在我眼里也是个娃娃。记住娘舅的话,好好做人啊!”延安之行对我教育很深,两位老人的话时刻在我耳边响起,成为我工作的原动力。我铭记老人的嘱咐。在贫困县一口气干了6年半时间。没想到后来下了山,环境好了,思想却滑了坡……
2000年夏天,由于自己下山后,产生攀比0理、不平衡心理,认为自己的资格老、有能力、有政绩却不如别人升得快,于是思想滑坡走上了邪路。2007年被判刑入狱。进入高墙之内过上铁窗生涯。76岁的老母亲不顾年高体弱前来探望我,望着母亲写满沧桑的脸,我满怀惭愧之情、愧疚之心。真想在我最亲的母亲面前长跪不起。但又怕她老人家过于伤心,就劝她保重身体,等儿子出去尽孝。没想到老母亲异常镇静地对我说:“孩子啊,我早就担心怕有这一天!犯了法,犯了错,改了还是我的好儿子。你上大学时我知道你饭量大,一看到锅里剩下饭我就流泪。现在更担心你吃不饱了,看到饭就想你。在啥山上唱啥歌,要听公家人的话,早,最回来,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等你啊……”那天母亲眼泪滚滚,但硬是撑着没流出来。后来听梅芳说,一出大门上了车老人家就失声大哭,一路哭到家里。谁都劝不住。母亲是怕我心疼才强忍着没有当场哭出来。几十年来,我在母亲的心目中,是个好儿子、好官员,是母亲的骄傲。如今我身陷囹圄。母亲没有过多的指责,只嘱咐我“要听公家人的话”。俗话说:“猫老食子,人老惜子。”母亲是无私的。不求任何回报的,世间最伟大最纯真的至爱。正是母亲唤起了我的勇气,我决定听从慈母的教诲,经历凤凰涅槃的痛苦磨炼之后早目获得亲生,早日回到母亲身边,重新做人,重新扬起人生的风帆!
中国古代先哲曾子曰:“孝有三:大孝不匮,中孝用劳。小孝用力。”(《礼记·祭义》)大孝能使父母得到别人的尊敬,其次是不辱没父母的名声,最低的是能供养父母。过去我曾使父母得到别人的尊敬,这种尊敬主要是父母亲高尚的人格所致。现在我辱没了解父母的名声,将来我一定供养父母,侍奉二老安度晚年。
母亲的泪晶莹如镜,可以折射出我们家60年的变迁的缩影,可以照出我50年成长的曲线轮廓。母亲的泪是一泓圣水,能照亮我的心灵;母亲的泪是一剂良药,能使我在漫漫人生路上保持一份清醒,永存一份善念。10年一抹泪,流尽人生苦辣酸甜;加年一抹泪,道出世间悲欢离合。
仰望龙城云卷舒,道不尽母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