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空床(短篇)

2009-12-15 09:09王肖玮
当代小说 2009年9期
关键词:武家麻子驼背

王肖玮

听说日本鬼子又要打来了,铁匠的驼背爹却要给他说亲。

这天,铁匠的驼背爹来了。看到爹佝偻着后背向他走来,铁匠放下了手中的小锤,迎了上去。爹很高兴,还没来得及坐,就说:“儿哟,你可是有福了!爹给你说了门亲事……”铁匠听后并没有很高兴,只默默地给爹倒了一茶缸水。因为他从小没娘,所以爹常常拿“你可是有福了”这句话来安慰他,想必这次的亲事要么是假的,只让他高兴高兴罢了,要么也不是什么好人家,便说:“我一个穷打铁的,着啥急。日本人都要打来了。也不是个时候。”驼背爹嘿嘿地笑着,慢慢地摆着那只苍老的手,说:“人家可是武家屯大户人家的小姐!”以前日本鬼子打来的时候,武家老爷为了挣钱保命,曾经为日本人做过事。铁匠正低着头洗手,听爹这么一说。便抬起了头,有些吃惊:

“汉奸?”

“你……”

铁匠不敢再说,又低下了头,

“大户人家的小姐。攀不起。”

爹还是笑,只说了句:“明个你去看看吧。”

“铁匠高!”有人在门口喊道,是村里的田福。

驼背爹听田福来了,就起身要走。一出铺门迎面撞上了。驼背爹没说话,田福却瞪鼓了双眼:“上次多收我十块钱!还我!”驼背爹像是没听见,顶着他的高高的驼峰,悠悠地走了。

铁匠忙上前:“刘儿啊!上次打的镰刀好使么?”

铁匠姓高,本有名字,因有一手打铁的绝活,方圆百里无人能及,久而久之,“铁匠高”便成了他的名字。凡是他打过的农具。都会敲上一个“高”字。有时乡亲们手头紧了,拿不出钱,铁匠也并不计较,只说记账上,年底结。铁匠高平日里喜欢穿一件白褂看起来十分清瘦,皮肤细腻,眼眶深陷,眉峰又极高。可当他打起铁来的时候,却又实实在在是个铁匠了,看上去瘦削的他,脱下衣服,便显得健壮有力。铁匠拿着小锤,他的两个徒弟抡着大锤,小锤到哪里,大锤就跟到哪里:小锤打得重,大锤就抡得狠:小锤敲得轻,大锤就抡得缓,“砰、哐哐,砰、眶哐……”一件农具的成败完全取决于铁匠高手中的那把小锤,稍有疏忽,就可能前功尽弃,所以每当红红的炭火烧起来的时候,铁匠高的眼中就只有那块烧红的铁了,就是发生天大的事,他也充耳不闻。

第二天,在爹的催促下,铁匠换了身干净衣服,拎了一瓦罐米酒,上路了。武家屯并不是很远。穿过一片林子,再趟过一条浅浅的河就到了。坐在大户人家的前堂,铁匠显得有些拘谨,武家的人对他都很热情,也很客气,给他端了茶,让他稍等。一会儿,一个身穿红褂的年轻姑娘在母亲的推搡下慢慢挪了出来。铁匠有些紧张,明知对方来了,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姑娘更是害怕,整个脑袋紧紧地埋在脖子里。两位老人见状。只把姑娘按到铁匠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就离开了。铁匠终于鼓足勇气,抬起眼睛,开始打量眼前的人。姑娘虽然穿着宽松的大褂但从衣服上的褶子也足以看出她是个瘦高、苗条的人。从她衣袖和衣领里露出的手腕和脖子也看得出她是个白净的姑娘。只是一直低着头,看不见脸,两只手也一直夹在膝盖之间。姑娘穿着一双黑布鞋,不住地用左脚盖着右脚,一会儿,又用右脚盖着左脚。铁匠终归是男方,第一个开了口:“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姑娘欲言又止,眼睛左右瞟着。铁匠又问:“你属啥的?”姑娘还是不说话。铁匠有些疑惑:“你是哑巴?”姑娘紧张了一下,忙抬起头说:“不是,俺不是……”这一抬头,铁匠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姑娘由于不小心抬起头,与铁匠对视。“腾”地一下烧红了脸。铁匠也被姑娘那张清秀的脸吸引,半天没回过神。两人尴尬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姑娘的母亲进来打了圆场,铁匠也借此机会起身,说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去就赶不上回家给爹做饭了。

回家后,爹不住地追问铁匠,最后铁匠只说了句:“好。”就拎起布袋朝他的打铁铺子走去了。驼背爹还是不放心,下午借机去给铁匠送茶壶,又朝打铁铺走去。离了几百米远,就听到打铁铺传来的“砰、哐哐,砰、哐哐”的声音,比以前响亮得多。往前走了几步,又依稀听到铁匠和徒弟们嬉笑打趣儿的声音。驼背爹站住了脚,自己一个人嘿嘿地笑起来,转身提着茶壶回家了。路上还时不时地摸索着怀里那沉甸甸的大洋。

娶亲那天,铁匠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景象比过年还热闹。乡亲们都在议论,不知像铁匠高这么好的小伙子得娶个多么好的媳妇。当晚大家吃的喝的都很丰盛,有人甚至比自己娶媳妇那天还高兴。可就在大家喝得尽兴的时候,洞房的门忽然“哐啷”一声被撞开了。铁匠青着脸,推开人群就往外冲。原来,当他掀开新娘盖头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张满是麻子的脸!

“啪!啪!”远处传来几响枪声。是日本人的。满满一院子的人“轰”的一下就没了,剩下一桌桌的好菜,没喝完的酒杯,筷子落了一地,凳子也踢翻了。

铁匠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丑的女人。他受不了这个刺激,疯也似地往外跑。就在他要冲出大门的那一刻,驼背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本来就快触到地面的头,这下已经完全拱在地上了,样子让人看了着实可怜。铁匠虽没回头,但却停住了脚步,他知道那是爹在求他,如果就这样走了,恐怕爹会以死相逼。

当晚,铁匠与麻子新娘和衣而卧。自然是个无眠之夜。不过无眠的人还有一个——武家屯的二小姐。

从那以后,铁匠跟变了个人似的,少言寡语,没精打采,人比以前更瘦了。惟一的不同是打铁铺用的柴火,他再也没让徒弟们去砍过,而是每天大清早起来亲自去砍。大家都说是麻子媳妇伺候得好,铁匠比以前身子骨更壮实了。铁匠每天早晨站在地势微高的树林子里,脑子里全是相亲那天的情景,眼里也全是那天那个穿着红褂子、黑布鞋的美丽姑娘。最让铁匠感到欣慰的是,透过树林,偶尔还可以看到那姑娘在河边浆洗、拍打着衣服。刚洗完的衣物由于浸了水,有些沉,再加上是小脚,有时姑娘挎着篮子站起来的时候会打个趔趄,铁匠有好几次都想冲过去帮她,但还是忍住了。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麻子还是原封不动,两人平日里睡的褥子中间甚至都起了一条垄,像田里的菜畦。被划分得很整齐。驼背爹时不时地会瞟一眼麻子的肚子,有时把麻子看恼了,她会将一铁盆子水摔到地上。驼背爹有时甚至还背着她跟人商量为铁匠续小的事儿。铁匠还是一如既往地砍柴、打铁。然而麻子再丑也是女人,她不仅有女人的自尊。也有女人的敏感和直觉。她看得出,每次铁匠砍完柴火回家吃早饭的时候,表情总跟平时不太一样。

这天早上,铁匠又来到树林砍柴。很幸运,那姑娘又在河边洗衣服。今天的天特别好,河里的水金灿灿的,映得姑娘的脸也光彩耀人。铁匠看得入了迷。已然忘记自己是来砍柴的。他甚至不知不觉地向树林那头的河边走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了过去。铁匠离河边越来越

近了,他已经清晰地听到河水“哗哗”的流淌声。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也在“哗哗”地流着,比河水还要快。渐渐地。他觉得河水越流越快,愈来愈急,忽然,一条鲜红的床单被河水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去,河水在下面嘻嘻哈哈地奔腾着,一抹鲜红在上面欢快地漂着。铁匠这才回过神来,他看到那姑娘已经焦急地挪动着小脚,连跑带颠,向下游追去。铁匠扔下手里的斧子,没来得及脱鞋,迈开大步向那条床单奔了过去。平日里没觉得这河里的水急,今天这单子却溜溜地跑得比河水还快,也许是铁匠心里太着急,眼看就要抓住了,弯腰的工夫,一个急流过来又给卷走了。铁匠急了。顾不上河水的冰凉,一下子跳了进去。河水不深,但也快要没过铁匠的膝盖。铁匠使出浑身的力气,高抬双腿,向床单追去,身旁的水一排排地飞溅起来,铁匠像一条刚出水的龙,在长长的水帘洞里穿梭着,跑过之处景象颇为壮观。身旁的小树林在嗖嗖地往后跑,但他还觉得自己慢。毕竟年轻力壮,铁匠还是把那条床单给追了回来。姑娘在对岸看到铁匠。心里一阵惊喜,又一阵紧张。她站在那里,还没等开口,铁匠就冲她喊:“你站那别动!”说完铁匠几个大步就跨过了河去,拎着那条床单,向姑娘走去。姑娘低着头接过床单,只顾攥着床单上的水。最后说了句:“你鞋湿了,脱下来晾晾。”铁匠便很听话地把鞋脱下。姑娘接过布鞋,走到河边,把鞋底的泥沙漂净,又把鞋面简单搓揉了几下。然后攥了几下。使上劲甩了甩。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手帕,尽力地想将鞋上的水吸净。手帕湿透了,她又准备用自己的表角去吸水,被铁匠拦住了。铁匠拿过湿布鞋,穿在脚上,说:“干了。”姑娘实在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转过身,开始收拾东西。铁匠跟上去。

“这就要走?”

“让人看见了我是要被唾的。”

“等等,还不知道你叫啥(口来)?”

“秀儿。”

说完,秀儿挎着篮子往村里走去。“秀儿……”铁匠自己一个人小声地嘟囔着。此时的他无比幸福。因为他终于知道姑娘的名字了。铁匠穿着那双半干不湿的布鞋,又一次趟进河里,但并没有直接到对岸,只在河里来回地踩着。春天的河水刚刚解冻,洗个衣服都会扎的两手通红,铁匠在河里踩了一整个早上。却没有感觉到冷。

回去后铁匠就病倒了。两只脚生生地疼,一连十几天都没下床。大夫说是被凉物激到了,问他去干什么了,他也不说。可麻子却起了疑心,几十年前,叔叔的脚就是被武家屯的河水给扎坏了,一辈子都在床上过的。

后来铁匠渐渐好些了,也终于可以正常下地走路了,只是落下了个毛病——双脚再也不能碰凉东西,连夏天赤脚在地上行走都困难,五冬六夏都得穿着厚厚的棉鞋。

铁匠的病刚好,便又开始天天砍柴、打铁。偶尔见到秀儿在河边洗衣服,他也佯装砍完柴累了,到河边洗把脸。但也只是洗把脸。一条浅浅的小河竟成了两人不可逾越的鸿沟。然而麻子也不是普通的农村傻老娘们儿,她怎么说也是出身高贵,从小读过私塾的,即使没有亲眼看到也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她曾几次想要跟踪铁匠去树林。却因为自己那双不争气的小脚,几次都跟丢了目标。再说如果自己出去的时间太久,驼背的公公爹问起她来也不好说。可跟看自己嫁到高家一年有余,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吧。麻子终于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

这天,天不亮,麻子就起了床。悄悄穿好衣服,迈着小脚,向树林子那边走去。在临近河边的位置,她选了一棵最为粗壮的树。作为自己的藏身之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铁匠就扛着斧子来了,麻子暗暗得意自己的时机和地点掌握得够准。不出所料,铁匠砍柴的时候总是不时地望着河边,有时甚至停下手中的活。愣起了神。太阳升起来了,武家屯的人也都起床了,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像往常一样,秀儿又挎着篮子,来到了河边。每天来河边洗衣服。已经成了秀儿必做的功课,即便自己家没有什么衣服可洗的,也要替腿脚不方便的邻居奶奶们洗几件。铁匠见秀儿来了,起初并不动声色,但砍柴的劲头却明显足了许多,弄得树林里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很快铁匠就捆了满满一抱的柴火,然后很自然地挽起袖子,向河边走去,准备洗脸,脑子里还想着今天该跟秀儿说点什么。秀儿在河对岸也早早地就望见了铁匠,只是装作没看见,低着头洗自己的衣服。铁匠甩着胳膊,悠着步子,来到河边,照常找了个既能清楚地看到秀儿,又不会让人怀疑的位置蹲了下来。在常人眼里姑娘洗衣,铁匠洗脸。好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生什么。其实这两个老实人,这辈子可能也真的不会发生什么,只不过麻子不会这样想。

铁匠正准备抬起头说一句“今天日头真好”,却看到了秀儿一张惊愕的脸,继而手一松,一件青色褂衫又随着河水向下游流去。铁匠还以为秀儿是故意的,高兴地起身要去追那件褂杉,转身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色褂衫在河里漂着,流着,打着转儿。翻着个儿,却没有人去捡。任它跑了,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麻子的脸却比那件褂衫更青。

铁匠走到麻子面前,跪了下来。可麻子却并丝毫没有要原谅他们的意思。最后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要让你们两个都活不了!”武家屯是个极封建的地方,最忌讳的事情莫过于未婚男女之间的事情,一经发现是要被全屯的人整治的,并且受迫害的总是女方,更何况铁匠还是个有妇之夫。因此麻子的这句话吓坏了铁匠,他央求着:“我求求你了,秀儿她什么也没干,全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以后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你就把我当骡子使!我这辈子都给你当牛做马!”麻子还是无动于衷。秀儿在河对岸已经泣不成声。

一个小孩儿光着屁股从家里跑出来。向河这边冲过来,后面传来一阵喊声:“兔崽子,别跑!给我回来!”秀儿赶紧憋住了哭声,使劲地哽咽着。麻子见状只“哼”了一声,就掉头走了。铁匠也赶紧站了起来,背上柴火,跟了上去。不过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秀儿。

这一整天,铁匠都像丢了魂似的,也没去铺子,只说不舒服,在屋里躺了一天。而麻子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该洗衣洗衣,该摊煎饼摊煎饼。吃完晚饭,麻子收拾完碗筷,回到屋里。说:“你把鞋脱了。”铁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还是脱了鞋。铁匠的脚是有毛病的,脱了鞋便不能在地上站或走,于是脱完鞋后铁匠便顺势坐到了床上。麻子打开窗,将铁匠的棉鞋远远地扔出了窗外,然后关上窗,拴上了门。拿了根木条,向他走来。麻子眼中的怒火让铁匠大概明白了她想要干什么。“啪!啪!”细细的木条在铁匠身上狠狠地抽着,虽然木条细,却加重了疼痛感,铁匠的身体不住地随着一抽一抽,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不多时,铁匠身上的白褂子就渗出了点点猩红,疼得实在受不了了。铁匠便开始在床上打滚。然而不管他滚到哪里,麻子手中的木条永远都能够得着。终于,麻子打累了,扔了手中的木条,喘着粗气。铁匠

的表情却很木然。

“要让我不把你干的那些个丢人的事说出来也行,我有个条件。”麻子说。

“你说。只要让秀儿好好的,我干啥都行。”

“我要个娃……”

当晚,褥子中间的那条垄终于被压平了。

第二年夏天的一个早晨,随着公鸡的打鸣声,他们有了第一个女儿。这天正是农历七月初七,传说七仙女下凡的日子,恰恰出生的又是个女孩儿,长得也像极了铁匠,四邻八舍的人们都称这孩子是“七仙女”。驼背爹给她取了名叫“静儿”。麻子也时常念叨着:“鸡叫一声天下明,唉呀,这可是天给的孩儿呀!”从此,麻子似乎在家中有了地位。按照村里的习俗,吃饭时老婆是要给男人夹菜,给男人倒酒的。可在铁匠的家里,却是完全反过来的。铁匠最常说的两句话却是:“她娘,你吃。她娘,你喝。”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几天——日本鬼子来了。

鬼子的到来似乎对铁匠并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鬼子的时候,会加快步子。村里人也觉得只不过来了一群成天嘴里“叽里呱啦”的小矮个儿。甚至有时候他们还会跟不懂事的小孩儿玩游戏,逗得小孩子“咯咯”地笑。可如果孩子的娘来了,便会略带惶恐地迅速把孩子抱走。

铁匠还是喜欢亲自去砍柴,只不过再没有搁河里洗过手。

麻子又在家喊肚子疼了。虽然现在的她在家中颐指气使,可自从有了娃之后就落了个病——肚子疼,每个月都得折腾一回。幸好打铁在村里也算个赚钱的活,病总还看得起。请来的大夫不下五个,几十里外的瞎眼神医也试过了,都说不能根治,只能慢调。注意在经期不要受凉,不要干重活,吃些好的,最好能在腹部加热。前几样铁匠都能做到,以后重活累活他都包了就是,可这最后一样在腹部加热,让铁匠有些头疼。后来,铁匠还是想了一个笨办法——每当麻子肚子痛,他便拿一块又厚又软的布在炭火上烘烤,直至温度烫手,便立即将布揣在怀里,箭一样的冲进屋里,把布捂到麻子的肚子上,换下另一块渐渐变凉的布。就这样,每当麻子在屋里呻吟,铁匠便会放下手中的一切,不停地穿梭在里屋与炭火之间,直到麻子脸上的汗慢慢消失,而铁匠的衣衫被汗水打湿。这件事不知持续了多少年,以至于“七仙女”懂事后会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帮爹烘布,捂娘肚子。

这天铁匠正在铺里打铁,武家老丈人来了。起初铁匠还紧张了一下,得知老丈人是来打镰刀的,才松了口气。

老丈人:“高儿啊。家里都好?”

铁匠:“好着(口来),好着(口来)。”

老丈人:“俺这闺女,也不争气,嫁过来三年才有了娃,还生了个女的!气煞我了!”

铁匠:“男娃女娃不都是娃。”

老丈人:“呵,俺这到老了也是有福,熬了这么个好姑爷!她把你伺候的可好?”

铁匠:“好着(口来),好着(口来)……”

老丈人:“高儿啊,这镰刀得几天啊?过两天央人来拿?”

铁匠:“爹,你不用跑,过两天打好了,我送过去就是。”

就在丈人爹要走的时候,铁匠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

铁匠:“爹……家里都好?”

丈人爹:“放心,都好。”

铁匠:“秀儿也找了好人家了吧?”

丈人爹:“唷,那丫头,倔着(口来),前些年来家里提亲的,都踏破门坎子,丫头就是不愿意。这些年可好,成了老姑娘,想嫁还不定能嫁出去呢!还以为老大嫁不出去(口来),没想着老二成了愁!”

晚上,铁匠背着布袋回家了。饭菜已经做好,而且比往日丰盛些。静儿见爹回来了,高兴得又蹦又跳,还不会说话的她,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类似于“吃”的音节。驼背爹的病情日益严重,麻子将饭菜挨样拨到碗里,给驼背爹的屋里送去。饭桌上,铁匠还是一如既往地“她娘,你吃。她娘,你喝。”

麻子:“今天俺爹来了?”

铁匠:“嗯。”

麻子:“他来干啥?”

铁匠:“打镰刀。”

麻子:“撂下啥话没?”

铁匠:“问家里可好。”

麻子:“你说的啥?”

铁匠:“我说都好。”

麻子:“他啥时候来取镰刀,让他来家里坐坐。”

铁匠:“我跟他说别跑了,我送去就是。”

麻子:“你送去?”说到这里,麻子将刚叨上的菜又放回了碗里,“你这脚昨过的了河?”

铁匠:“那就绕个道,走东边那桥。”

麻子:“绕个道?你天黑都回不来,听我的,让徒弟去送就是。”

铁匠:“嗯。”

日本人跋山涉水,远道而来,并没有带多少干粮。可能再加上战线拉得有点长,后备补给有些跟不上,能够直接吃的已经差不多都吃完了。幸好他们还带了相当充足的小米,只不过小米是生的,没法吃。

沂蒙山人的主食是煎饼,就是将玉米研磨成粉,和上水,搅匀,然后均匀地在平底锅里摊上薄薄的一层,几秒钟后,用筷子轻轻一揭,就能吃。如果玉米新鲜,吃起来还会有淡淡甜味儿。用煎饼卷了大葱和豆瓣酱。更是当地人的最爱。每天到了中午的饭点,村里便开始飘起阵阵玉米的香味儿。而日本人便在外面啃着所剩无几、又冷又硬的干粮。

终于有一天,日本人饥饿难耐。一个穿着整齐,看起来像个头头脑脑的日本人在翻译的帮助下,找到了村干部老许。连比划带翻译,最后终于明白了他们是想拿自己带来的小米换当地老百姓的煎饼。老许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日本军官,并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当天,日本人便将几百麻袋的小米搬到了老许的家里,并交代说明天就要煎饼。老许看着家里城墙似的小米,笑得合不拢嘴:“日本人还真实在!”

老许当了十几年的村干部了,可自从鬼子打进国门的那一刻他就下决心要去参军。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后来经组织发展,他光荣地成了地下党组织的一员。日本兵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明着肯定是干不过他们,老许也只能做点地下工作,暗地里搞点小破坏。因此表面上他还是“良民”一个。日本人说明天中午就要吃上热煎饼,虽说他们没什么心眼儿,可耽误了人家吃饭恐怕是要连累全村乡亲的,不过怎么说日本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就这么乖乖地给人家摊煎饼老许也不甘心,于是他向组织汇报了情况,并请求给予指示。组织的决定是:煎饼该摊还得摊,只不过要往里面掺些沙子。老许听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并竖起大拇指:好!组织就是组织,有水平!

于是老许开始向村民们发送小米。

先是田福家。老许带着小米,向他说明了来意。一听说是小米换煎饼,田福不由喊了一句:“好买卖!”又听说要往里面掺沙子,也哈哈地笑起来:“对!硌死小日本!让他们把牙都硌掉喽!”

第二天一早,摊煎饼的工作就在村里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全家老少都跟着忙活,比过年还要热闹。晌午时分,各家的灶前都已摆着一摞摞黄灿灿的煎饼。老许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挨家挨户地收着煎饼。

不知是沙子掺的不够多,还是因为鬼子实在是太饿了,拿到煎饼后,他们竟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过也有吃得慢的,在一旁呲牙咧嘴。

那个领头的日本将领还说:“你们看,中国的老百姓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们的生活多么艰苦!我们一定要鼓舞士气,坚持到底,把他们都解救出来!让他们也过上我们日本人一样的生活!”

乡亲们不时出来偷偷看一眼,都憋不住笑。

“难不成他们的牙是铁打的?”

“这么多铁牙,那铁匠高得打几年啊?”

“哈哈哈哈……”

在老许的努力下,鬼子的小米给军费紧张的八路军提供了不小的后援。

麻子由于摊了一上午的煎饼,在家直喊腰疼,说要喝口水歇歇。铁匠赶忙拿壶来泡了茶,刚要去拿茶杯,被麻子拦住了。麻子自己进了屋,拿出平日里喝酒的小盅,放在桌上,说:“我用这个喝,倒上吧。”酒盅实在太小,还不够麻子一口喝的。麻子一杯一杯地喝,铁匠在一旁一杯一杯地倒。静儿跑过来,举着一只大茶缸子在娘面前晃着,示意她娘用这个大的,结果遭到麻子的厉声训斥:“掰你的棒子去!”

眼看到了年底。这一年来打农具的乡亲大都赊了账,铁匠决定提前去收账。已经收了好几家了,过年的钱也基本够了,再收一两家就差不多了。想到这些钱可以再买一个大铁球,加上去年家里有的那一个,铁匠觉得来年的生意有了保障,心里多少有些高兴。铁球是铁匠打铁的原材料,大的有上百斤重,每次打铁的时候,会根据需要的多少,从铁球上往下取,然后仔细地打成不同的农具。如果利用的好,一个铁球可以打出十好几件农具。

可是剩下的一两户都在武家屯,铁匠有些犹豫。究竟是背着麻子自己去,还是派徒弟去呢?如果派徒弟去,人家恐怕不会给钱,毕竟师傅的面子大些,可若是自己去,让麻子知道了恐怕也不好办。也许是太想把钱收回,也许内心深处是太想见见秀儿,铁匠一大早还是瞒着麻子去了武家屯,

他知道这个时间秀儿一定在河边洗衣服。远远地,他感觉秀儿不再像以前那样,美丽中略带青涩。现在的秀儿,已经像个成熟的少妇,美丽夹杂着些许的沧桑。比以前更有韵味了。铁匠自知这次是来收账的,即便有人问起来。他也可以应付一下。便理直气壮地来到秀儿旁边。

“过得可好?”

“好。听说你害了俺叔那病?”

“不碍的。”

“你也是有娃的人了,还得养家,可好好照顾了自己。”

“别管我了,你赶快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秀儿摇了摇头。

“听你爹说前一阵又有人来提亲,你又没同意。”

“你是说那个喉病?”

喉痫是一种病,方言,哮喘中很严重的一种,也是不治之症,病人发作时会停不住“吼,吼”地咳,害病时间久了,即便是年轻人也会像个佝偻的小老头儿。

铁匠一听这话便没再吭声。

要说麻子真是个敏感的女人,她从早上起来右眼皮就一直地跳。于是麻子不顾小脚的辛苦,来到了打铁铺子。果然,铁匠不在。铁匠的两个徒弟比铁匠还要老实,不等麻子问,答案已经全写在了他们脸上。

回家后,麻子便像着了魔似的摔打着一切可以摔的东西。女儿在一旁吓得哇畦地哭。但麻子根本停不下,她在院子里一圈又一圈地快步走着,发疯似的寻找着报复的机会,嘴里还不停地念叨些什么。当她走过杂物棚的时候,忽然站住了脚,飘忽不定的眼神停在了铁匠视如珍宝的大铁球上……

由于绕了远道,天都擦了黑,铁匠才到家。

跟往日没什么两样,院子里静静的,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其实铁匠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大不了再给她打一顿就是。铁匠放下布袋,走到水缸边,舀了盆水,准备洗手。刚一蹲下,铁匠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杂物棚子,好像少了点什么。铁匠心里“咯噔”一下,顾不上洗手,就冲了过去。果然,大铁球不见了!“喊里喀嚓”一阵,铁匠把整个棚子翻了个个儿,身上的褂衫很快被溻透了,都能拧得出水来。他终于忍不住,冲进屋里,问席子:“铁球呢?”麻子悠闲地纳着鞋底:“我怎么知道。”铁匠终于忍不住怒火,大喊一声:“我的铁球呢?”麻子还是不紧不慢:“还以为是块没用的废铁,扔井里了。”铁匠顿时整个人软了。踉踉跄跄来到井边,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对着那口井。嚎啕大哭起来。

其实,就算是铁匠,每次搬运铁球的时候也都是用大板车拉的,何况是对于一个徒手的小脚女人。究竟是多大的愤怒和仇恨赋予了她男人般的力量,竟然能够将上百斤重的铁球从棚子拖到井边,再提上几尺高的井沿,推进井里。

铁匠铺子来了个陌生人。看起来仪表堂堂,颇有风度。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铁匠打铁。终于,铁匠憋不住,走了过去,问道:“老乡,你打什么?”那人笑笑,说:“老乡,你过来一下。”那人把铁匠带到一边人少的地方,一手抹腰,一手轻轻拍打着铁匠的肩膀,说着什么。只见铁匠不停地摇着头。那人也并不生气,还是继续微笑地说着什么。铁匠还是不语。最后那人说:“如果想好了,就去找老许。”

到了晚上,铁匠还是去了老许家。

老许:“咋样?想好了吗?”

铁匠:“最近没啥活,总不能在家里闲着。那里给工钱不?”

老许:“这个不知道,不过中午管饭!”

铁匠:“孩子也大了,家里这阵子吃饭都紧张。省一个是一个。”

老许:“你打铁的都吃不上饭?那俺们都别活了。”

铁匠:“唉……你别管。那地方远不?”

老许:“不近。要去咱一大早就去。哎,你可记着,这事儿千万不能给人知道了,连麻子都别说!记下没?”

铁匠:“哎,你放心就是。那明早我来你家。”

第二天早上,铁匠托词说接了个外面的活,中午不用给他做饭了,便出门了。

老许带着他,赶了足有十几里的路,来到一片荒郊,远远就听到铁匠最熟悉的“砰哐”声。老许停下脚步,擦了擦汗,高兴地指着前面说:“这就是咱八路军的兵工厂!你可是有福啊,这地方可不是随便能来的!”听了老许的话,铁匠多少有些受感染,脚底下也有劲儿了,老许又接着说:“全临沂的打铁能人儿差不多都来喽!”听到这里,铁匠又放慢了脚步。老许回头喊他:“咋了?快点!”

听说这次要打的是炮弹皮,老许却紧张起来。

老许:“炮弹皮!你打过吗?”

铁匠:“我哪儿能打过这东西?”

老许:“那能行么?”

铁匠:“试试吧。”

铁匠从布袋里掏出平日里最顺手的工具,埋头打了起来。他纯熟的技艺竟然引来了众铁匠的驻足观看。

铁匠胡:“咦,看这劲儿。用得好哇!”

铁匠张:“是,淬得也好!”

铁匠郭,“火候好!”

这天正赶上八路军首长来视察,众铁匠的围观很快吸引了他的目光。首长好奇地走来,也加入了围观的队伍。还是老许眼尖,一下就认出是首长,马上敬了个礼:“首长好!”大家也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转过头来,恭敬地问好。只有铁匠高还沉浸在打铁的世界。看着铁匠高认真的样子,首长忍不住笑了。老许赶紧跑过去,一把拉过铁匠高:“就知道打!看谁来了!”铁匠高这才

放下手中的锤,摘下帽子。憨厚地笑着。首长伸出右手,说:“同志,辛苦了。中午多吃点啊!”铁匠高看着自己黑糊糊的双手,赶紧在衣角上蹭了几下,才跟首长握了手。首长走后,铁匠高还愣愣地站在那。老许兴奋地说:“高儿哇!你可是有福了!”

后来才知道,那人是罗荣桓。

开饭了。老许果然没有说谎。不仅有饭,还管够吃。这天中午,竟然还有稠稠的小米粥。铁匠高打了满满一茶缸子,放到嘴边抿了抿,又用鼻子使劲地嗅了下。

“真香啊!”身旁一个大胡子铁匠“呼哧呼哧”地喝着,感叹道。铁匠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米粥。找了一条毛巾。将茶缸的口紧紧封住。悄悄地揣进怀里。走到老许旁边,说:“老许啊,有个关键的物件儿落家里了!下午打炮弹皮,用得上,我得回去拿!”老许说:“你晌午不歇会儿,下午能有劲打么?啥关键物件啊?先借人家的使使!”铁匠高:“还是自己的用着顺手!”老许:“那你可得早点回啊!”还没说完,铁匠高已经没影了。

铁匠高心里也急得很,跑得慢了,怕是到家了。粥也凉了;跑得快了,又怕粥撒了。多撒一口,妻儿就得少喝一口,因此铁匠高跑得是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开始喘粗气了。刚想要停下歇歇,又立刻抖擞了精神继续赶路。十几里的路。忽然变得很漫长。可当铁匠到家时,小米粥竟还是热的!

纸总归包不住火。日本人终究发现了煎饼的秘密。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有一个日本将领吃到了真正的老百姓的煎饼。暴怒的日本军官将老许残忍地杀害了。老许临死前终于当着日本人的面骂了一句“狗娘养的小日本!”从那以后,日本人再也没有用小米换过煎饼,而是到了饭点,就三五成群地直接进屋抢。

田福家就遭遇过被抢饭的事情。起初,他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现在不用老许来收煎饼了,改成日本人直接来拿,还不慌不忙地又拿出了掺了沙子的煎饼。没想到日本人一脚踹飞了煎饼。田福本想上去理论,直到日本人亮出了明晃晃的刺刀,他才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日本人真的是饿急了,他们把田福家的老母鸡连皮带毛活剥了,然后扔到了滚烫的水里。一阵香气从锅里飘了出来。几个日本人围在锅边。看着翻滚的水泡。不时地发出“哈哈”的笑声。田福的老婆却在一边哭得死去活来。田福转过脸去:“哭啥?没出息货。”又瞟了一眼锅前围着的日本兵,不屑地自语道:“哼,可吃上顿肉了!算老子赏你的!”日本兵把半生不熟的老母鸡捞上来,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外面一阵哨声,看来是紧急集合了。几个日本兵又抓紧时间囫囵着吞了几口鸡肉,匆忙向外面跑去,临走还不忘在口袋里装上田福家几个仅有的鸡蛋。

见日本人走了,田福跟在后面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老婆在后面说:“有本事你人家在的时候骂呀,刚才熊得连个屁都不敢放!”全家人来到灶台前,看着一地的鸡毛鸡血,还有那个被日本人撕扯得惨不忍睹的剩鸡,老婆说:“还能吃么?”田福播着头:“唉……多好的鸡……唉……吃不下。”然后转身回屋了。

也许是因为在大青山吃了败仗,日本人变得更加疯狂,好像要变本加厉地从老百姓身上讨回来。他们不仅肆无忌惮地抢着吃的、用的,还开始抢花姑娘。满街的姑娘疯狂地跑着,有的甚至当街毁容。不久后,大多数姑娘都学会了一招——往脸上抹泥巴,或是其它恶心的脏物,甚至大便。相当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姑娘敢出门。

老许不在了,铁匠高仍然每天去兵工厂,不过干活的时候更加卖力,他觉得这样心里会稍稍舒服些。听说部队的人要先走一批,去大青山,需要带几个铁匠过去。几个单身汉去报了名,说反正家里没牵挂,不如参军打鬼子去!

又到了中午开饭的时间,铁匠高今天干得有些累,打算舒舒服服地好好吃上一顿,再打个盹。吃饭的时候,众铁匠又开始聊天:

铁匠张:“最近这小日本儿猖狂得很。”

铁匠胡:“谁说不是?我现在白天在这打铁都打不安生,老婆长得俊,闺女又刚刚二八,你说万一这鬼子……唉!”

铁匠郭:“哎。高儿。看你每天在这打得倒挺起劲,不担心家里?”

铁匠高嘴里塞得满满的饭,只顾嚼,没说话。

铁匠张:“呵,他可用不着担心!闺女还没有半米高,老婆……就更不用说了。”

铁匠郭:“老婆咋不用担心?”

铁匠张刚想开口,被铁匠胡给拦住了,“吃你的吧!”

忽然有个铁匠跑进来喊道:“有没有家是武家屯的?”众铁匠相互望了望。说:“没有。”有人忍不住问了句:“怎么了?”

跑进来那个铁匠说:“没有就好。听说鬼子刚刚又在武家屯糟蹋姑娘了!”

铁匠高“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踢翻了好几缸子稀饭,窜了出去。

铁匠高跑得像阵风,脑子里一片空白。铁匠已经不会思考,忘记去武家屯的路还有座桥。忽然感到脚底一阵钻心的疼,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趟过了那条河,但已顾不得那么多。铁匠连头都没回,直奔秀儿家。一进门,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家里显然是被洗劫过了,锅碗盖帘散落一地。丈母娘一手遮着脸,哭得死去活来,丈人爹在一旁不住地安慰。院子中央躺了个人,上面用草席盖着,露着一双脚,脚上穿的是黑布鞋。

铁匠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脑子里不断闪现着有关秀儿的画面:乡亲、砍柴、树林、河边、红色床单、黑色布鞋

直到半夜里听到敲锣打鼓地喊着“铁匠高”的名字,他才发现自己蹲在树林子里。月亮已经照得老高了。

第二天,铁匠高照常还是去了兵工厂。有人问他昨天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事,他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走到那个昨天说要去大青山的人面前说:“我也去。”

消息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麻子的耳朵里。听说丈夫要跟部队去大青山,她自然是怎么也不会同意的。待铁匠高一回来,她便开始一通骂,并扬言如果铁匠走了,她就带着静儿一起跳井。但铁匠再也没有呆下去的理由了,他觉得只有亲手宰几个日本鬼子才算是个真正的人。

这天,麻子带着静儿去武家屯奔丧。铁匠没有去,他决定趁这个机会背着麻子逃走。行李已经收拾好了,铁匠剐要出门,正撞上一个要进来的人。铁匠不认识这人,不过他的肩膀在流血,腿也一瘸一拐的。铁匠一低头,看见了那人腰里露出的半支枪。似乎明白了。铁匠赶紧将他扶进屋,又四处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将门锁了。那人说:“大门还是开着。把里屋的门锁上。”铁匠又出去把大门开了。简单的包扎后,那人说:“老乡,我想在这暂避几天,你看……”铁匠想到还要赶去兵工厂跟队伍去大青山,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便有些犹豫。那人见铁匠面有难色,便说:“没关系。老乡。你要是不方便,我就去别的地方,你帮我包扎已经很感谢了。”铁匠忙说:“哪的话,你安心住便是。只是得藏个地方。”说完,把受伤的人扶到了牛棚旁边。把牛棚上面放杂物的一层腾出一块地儿,说:“委屈你了,就先在这歇吧。”

傍晚,麻子带着静儿回来了。看到铁匠还在。麻子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便去厨房做饭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铁匠总是东瞅瞅西看看。麻子看他这副模样。便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去大青山的队伍今天已经都走完了!”铁匠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吃着饭。晚上喂牛的时候。铁匠顺便将怀里揣的几卷煎饼扔到了上面一层。

第二天,铁匠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因为鬼子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乡亲们起初以为日本人还是来抢东西的,不过看样子又不像是。只有铁匠心里最清楚:鬼子是来找人的。躲也躲不过,鬼子终究还是来了。鬼子的刺刀每指到一处,铁匠的心里就抽一下。当鬼子走到牛棚旁边的时候,铁匠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鬼子用刺刀在牛棚上上下下捅了几下,吓得老牛甩着尾巴拉了好几摊稀。临走前,鬼子巡视了一下院子里的人,先看了一眼麻子,然后不屑地摇了摇头,又把目光转向了蹲在地上不足五岁的静儿,两人对视片刻后,静儿下意识地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巴。糊到了自己的脸上。

“哈哈哈哈……”鬼子们放肆地笑着,仰着脸,迈着方步走了。

听说又有队伍要去王庄。正好那个伤病员也被顺利地掩护走了,铁匠的内心又蠢蠢欲动了。麻子也不是吃干饭的。上次伤病员走了以后她才知道,原来不是因为她的恐吓把铁匠留住的。想想她都后怕,幸亏当时来了个伤病员,要不然铁匠现在可能早就不知去哪了。不过这次她会做好准备的,铁匠听说有队伍去王庄。她也听说了。铁匠背着麻子收拾着东西,麻子也背着铁匠安排着自己的计划。铁匠收拾好了,麻子也计划好了。这天早上,铁匠起了个大早,悄悄地背上包袱,朝村口走去。铁匠心里很是复杂,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闺女,恐怕爹死的那天也不能给他送终了。正想着,铁匠竟然看到驼背爹拄着拐就站在村口。铁匠揉揉眼睛,以为看错了。不对,那的确是爹。铁匠知道,他再怎么拗也是拗不过爹的,愣了片刻,干脆转过头朝家走去。

铁匠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铁匠打铁,麻子做饭。依旧女尊男卑,依旧“她娘,你吃。她娘,你喝。”

半年过去了,期间有不少队伍来来往往。有好几次麻子都做好了准备,可铁匠却不动声色。

又有队伍来了。

铁匠还是不动声色。

麻子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想跟着人家走吗?”

铁匠说:“那是从前了,现在不想了。”

当晚,铁匠破天荒地将麻子搂在怀里,麻子从未如此幸福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当麻子睁开眼的时候,身旁边只剩了一半空空的床……

责任编辑:李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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