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风
紫砂壶与女红,有一份天然的亲近。有一些优雅的款式,仿佛天生就是属于女人的。女人把自己的心情揉进五色土里,用自己生命的温度去感动那一抔土,那土得了造化,便如精灵一般,开出璀璨的花来,那花,常开不败,四季飘香,又映照着女人长长的美丽。
一、虞美人:壶影摇红
在许艳春的眼里,一把紫砂壶,就像自己的一个孩子。她做的壶,必须像她,肯定像她。率真、清新、素雅、干净。一个不矫饰的女人,她的壶当然也是浑然天成的。当一个紫砂女跨进艺术学院的大门,接受正规的艺术教育。然后又回到生她养她的紫砂窑场。她的壶艺作品就兼具了学院与民间的两种气质,它们像水乳一样交融,流溢于许艳春的每一件精心之作中。《绿泥嵌贝壶》,仿佛是一首充满浪漫情调的都市夜曲。韵律般的贝壳镶嵌于壶身,有一种活泼跳跃的动感。典雅的名贵之重,飘忽的红尘之轻,集于一壶。夜巴黎。欲望之都的喧嚣之页被轻轻翻过,留下的是灯火阑珊处的沉静、安宁。从器型上欣赏,它脱胎于古代漆器工艺。举手投足,隐现着古典作品的庄重与矜持。许艳春的闺心春梦,在这件作品里也能窥见一斑。节制的浪漫与纷繁的想象,最终被揉进了紫砂泥里。许艳春的能力,还在于把紫砂泥片像绸布一样折叠起来,香云纱,像旗袍一样精致雍容;又像折纸工一样,随心所欲地表现她要表现的东西。《四方如意》,仍然是古典的款式,但制法的变化,让壶的肌理竟然呈现出皮肤般的温情,率真与自由的品性,已然从森严的制壶法度中突围出来。那壶犹如祈求平安的卧佛,为人们默默地纳福迎祥。在制作工艺上,许艳春虽然遵循古制,但观其壶品,处处流露独特性情与气质,打破一般意义上的工整与对称,寻求被释放的形体的自由。一种清新版本的“许氏”手法和语言,诠释着新的紫砂理念。《提苞》的自由与奔放,《竹壶》的气定与神闲,《意竹》的细腻与清婉,《壶与陶》的古意与新风,仿佛手心与手背,翻手若云,覆手为水,在心性牵引下,营造出一个婉约的江南。心意熔铸的壶,是这般灵气了得,自然流转无限风情。《柱鼎壶》,是在传统作品《柱础》上的变形,似柱如鼎,又非柱非鼎,如一位敢扛鼎、有担当、经纶满腹、厚重稳健的辅君之相。山雨欲来、水波不兴,如此的相国风范,演化在一把壶上,盈盈一笑间。上下五千年;一壶浇却江山恨,且将世道当壶道。此壶的亮点还在于通体陶刻装饰,为几近封刀的鲍志强大师所作,那是大雕不群、天马腾空的气势,行草诗篇,刀刀见功、字字珠玑、满目生辉。
在紫砂壶的本体面前,前卫也罢,传统也罢,一切都将成为躯壳。只有从容与淳朴的本质,才能潜入紫砂壶的内心。许艳春始终以恬淡的微笑,沉静的心态,与她的壶一起,穿越红尘紫陌,追寻那极致完美、人壶俱老的一天。
二、浪淘沙:壶韵流芳
紫砂壶的创作过程,好比是十月怀胎。那壶,最初只在紫砂艺人的脑海里活蹦乱跳,最后,瓜熟蒂落。带着制壶人的体温和生命气息,来到人间。这样的壶,不但有灵性、有情感,更有一种与制壶人息息相关的生命体征。我们看唐朝霞的壶,扑面而来的,就是这样一种母性情怀,雅洁、妩媚,又有须眉不让的担当。有时,我们会无端地生发出一种感动,为了一份简朴的美好,一份不着一字的贤淑,让我们感到,一个女性一旦把她与生俱来的母爱倾注在紫砂壶上,就像寸草报答春晖,那春天的光泽,会长久地留在心间。
唐门紫砂,作为老字号的紫砂品牌。在紫砂界有口皆碑。唐朝霞作为唐氏第三代传人,自有一份得天独厚的滋养与领悟。“用茶壶说话”,是老唐家的家训。在每一个平常的清晨或傍晚,天边,有雁阵飞过,唐朝霞的心,有时会跟着它们一起展翅蓝天。但最后,还是飞回她的紫砂作坊,她的根在这里,她要在这里开出花来。《母子情深》,是唐朝霞最具母性力量的作品。壶为桃形,虬枝苍劲,壶把与壶嘴以桃树枝干装饰,桃叶点缀壶身,壶盖滴手,设计成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猴,母慈子爱,动人心魄。将一把壶拥入怀间,只觉得亲情博大,天地悠悠,一颗心被填得满满的。《秋韵》,运用紫砂成型中难度较大的筋纹器制壶方法,以秋天成熟的瓜果为形体,将壶体均匀等分为二十六瓣,筋纹从盖顶放射到盖口的盖沿,再舒展过渡到壶体及壶底中心,气通脉贯,藤把编织成软耳提梁,韵致闲逸,得体舒展。那筋纹,似菊瓣;那菊瓣,似秋韵。正所谓:千红万紫尽飘流。香心只为故人留。《蜂菊》取材于春天的田野,蜂音杳杳,采蜜迢迢,动中有静,动静相宜。那是我们久违的情景啊。壶身等分为十六花瓣,壶盖为花蕊,壶钮设计成一只小小蜜蜂。它简直是上帝派来的小小天使,那么稚态可掬。让人感到,平淡的生活里,有这样一把壶相随相伴,所有的寒苦都是可以抵挡的,所有的寂寞都是可以驱散的。这壶圆满、率真。更像一个信念,它是随遇而安的,又是坚定不移的,不管到了谁手里,它都情愿与之相守,只要你好好儿待它。无论怎么看,都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气度,看去若有似无,就在那一壶沸水间。袅袅上升。
那一日摄制组正拍唐朝霞的专题,两位虔诚的壶迷专程从广州赶来,一路劳顿,征尘未洗。他们收藏唐朝霞的壶,也是收藏一份至诚的友情。他们爱唐朝霞的壶,等于留存一份念想,一份心灵的依托,唐壶就是他们终生不离不弃的挚友。奔波打拼的生活一旦悠闲下来。唯有一壶流溢的茗香,可以抚慰心头的块垒,浇却烦恼与忧愁。为让生活永远充满和美,唐朝霞愿意给壶友们献上一瓣心香。她的《感恩》、《笑雪》、《合欢》、《美人肩》等作品,既有女性的柔婉、细腻,又不乏刚性力度。一个紫砂艺人的想象力有多远,她的艺术道路就能走多远。唐朝霞心里有爱,有欢乐,有激情,当她回眸一笑的时候,那新出炉的壶,也正笑得灿烂。
三、踏莎行:一壶馨香
创作一把壶,就是与灵感的一场邂逅。温玉般的紫砂,难得沉淀出这样涓净的制壶人,恬静雅丽,像月光星影,波澜不兴。她就是吴亚亦。一个从艺30多年的紫砂艺人,她的每一把壶都带着生命的温度,都绽放着丰富独特的表情。做壶,仿佛修道。一心潜行而义无反顾。感恩的日子那样绵长,是因为紫砂赋予她很多、很多,是因为倾诉衷肠需要独特的方式。漫长的岁月里,吴亚亦把一切情感融进紫砂壶里,壶就是她的精神世界,她的生命年轮。
吴亚亦壶艺作品的特色,贵在灵动鲜活的民间意趣。《神灵玉鼎壶》,是一件看似法度森严的鼎器作品。器型宏大壮观,镂雕的图案里有精神的飞扬,壶嘴、壶把则体现着一种不受禁锢的张扬与浪漫。夸张变形而倒置的象鼻,被作为壶把,隐喻着吉祥的意思。壶嘴的装饰华贵而隐含着吉祥动物凤凰的形态,凤凰在中国古代被认为是超越了普通的动物而具有喜庆色彩的长寿仙鸟。也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期盼。在古代,它还是吉庆、圆满的象征。壶盖上双龙衔珠,体现着王者风范。这样一件工艺繁复的作品。体现着制壶者锲而不舍的耐心,更显示出一种举重若轻的功力。《六头安居茶具》,壶中藏杯,可分可合。九九归
一,合则圆满,隐喻着中国家庭分聚合一的结构,机巧中尽现天成,也是对中国几千年的农耕社会作出的最形象的诠释。吴亚亦作品的装饰感很强,充满民间审美情趣的如意、回纹,吉祥的花卉鸟兽,都会被她赋予特殊的人格意义,通过比兴、联想、借代等手法,表达出高洁脱俗的志趣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愿望。《文房四宝壶》,雅集了中国传统的笔墨纸砚,让这些文化符号巧妙组合,汇聚成壶,堪称意趣高远、传神。这件超大型壶艺作品,造型上器宇轩昂、挺拔雍容;意境上畅神怡情、大度豁达;工艺上尽显火候、细腻周密。无论泥色、质感、造型、品相、力度、镂雕、篆刻,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蝠在眼前》是一件仿青铜器的紫砂香炉。沧桑感极强的青铜色,增添了高古的意蕴。民间传说里的蝙蝠,与福谐音。被认为是福寿德善的象征。在这件作品里,吴亚亦充分体现了她作为一个富有激情的紫砂艺人的浪漫想象,以美轮美奂的工艺造诣,用大胆夸张的制作手法,借鉴古代宫廷祭器的造型,赋予香炉以华贵、繁复、逸丽的品质,骨力洞达、巧拙相生,是紫砂艺人膜拜上苍、感恩生活的一瓣心香,是紫砂材质无所不能、无所不像的淋漓体现。
《源远流长》、《牛盖提梁》,都是高提梁、高难度的光素器作品。如果说,“润”是紫砂壶盈盈宝爱的终极境界,那么,光素器作品的一招一武,都是为了向“润”的迈进,所作出的修炼般的努力。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一个气场充沛之器,一个润中有棱、飞流婉转之器,一个丰沛浩瀚的世界,你不能用简单的工艺流程、紫砂流派来衡定它们的归属。它们大道归真,它们静穆天成。平静的清流里,有悟道与修身。绽放的,是心灵之光,是至善至美之花,那花儿,如素素的康乃馨,开放在吴亚亦沉静的内心,开放在她每一件至诚的作品里。永不凋谢。
四、临江仙:红袖暗香
说的是梅花寂静,一种大美境界。寂静里冰雪般晶莹的喧嚣,是静止状态最耐读的容颜。说的是壶,范建华的紫砂壶。她内向讷言,总是未语先笑,要说表情,似乎全投入了紫砂,筋纹器精致美丽,花器丰满灵秀。有人这样赞美她,壶上花事,不开到荼蘑,总是欲罢不能。
范建华早年跟吕尧臣大师学徒,后来在母亲曹婉芬身边学艺。30年时光恍若剁那,她从一杯质朴的紫砂泥里,见证一个恢弘绮丽的世界。她的童真梦幻,她的豆蔻年华,都可以寄放于此,发扬光大。
范建华壶艺特色之一:花器中精于梅花。壶上梅魂,自是冰清玉洁。古人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硕梅茶文具》,取挺而直的梅段树干制作笔筒。筒体上苍老残破,渲染出梅的沧桑阅历,衬托出它的坚贞兀傲。以大朵的梅瓣与一段老桩巧妙结合,做成笔洗;又以夸张手法,把花瓣的花片变形对合,制成一只别致的印泥盒;又用一段弯曲盘绕的树干,做成一段笔架。那梅花,有的怒放,有的含苞,枝影横斜,各显风姿。这样一组梅花文具,考量着范建华的象形写实功力,如一群梅花仙子闯进一位寒窗苦读的书生斗室。梦里虚空,天地温馨。墨香伴随着茶香,书香里透现着红袖添香。古人养梅爱梅,今天的人们也许难以理喻。这寒冬里的奇傲精魂,其实就是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写照。范建华的梅花壶、杯清奇高洁,有乱真的趣味,有闺阁的雅致,有阳春的暖意。《报春组壶》,于古朴造型中加入俊俏女儿态,对称中的韵律感,一扫苍凉落寞,尽现虬枝苍劲的梅韵风骨。生命中犹可承受之峻峭。窥见一斑。《清趣茶具》,宛如温柔版本的《梅花三弄》,幽深的巷陌里,梅壶如梦,氤氲着幽远、清雅的茶香。水气一般飘柔,一直浸润到人的内心。正所谓:千里耐寒又逢君,骨格清奇见素心;众芳摇落独暄妍,重觅幽香满园馨。
范建华扎实壶功的另一路,是筋纹壶器。《四方菱花对壶》,是她的代表作之一。让我们叹为观止的,是它们被分别赋予了阳刚、阴柔之魂的线条,从容编织着菱花的王国,体现着一种百折不挠的真心。那阳刚之壶,雄健、道劲、蓄满威猛之力,那高柄提梁,一提千钧,宛若顶天立地之须眉男儿。那阴柔之壶,绵延之柔,素雅之和,若黄花闺阁,似窈窕之梦。这样一对宝爱之壶,刚柔相济、阴阳互补,是中华审美文化的生动体现。《吉祥鼓》、《菱花紫璧》,莫不是从民间吉祥符号中提取的精灵,它们依附在一把壶上。便照亮了一个混沌的世界。无论达官贵人、平头百姓,皆可从中得到一种精神的抚慰,一种品质的飞扬。《春晖》,是一个被展现的少女梦,是红袖里闺密的余香。《花开五福》,是对庸常生活的期盼,也是对幸福时光的感恩。范建华就是这样执著于她的壶艺,她特别欣赏古人杨万里的一句名诗:入与梅花一样清。梅花的忠贞不渝,梅的道劲挺拔,将一直引领着她,迈向那艺术的理想境界。
五、蝶恋花:尺素阑珊
紫砂界是个热闹的“场”,星如流花,川流不息。有一个紫砂艺人,她总在那灯火阑珊处,仰着一脸沉静的笑。一转身,她会拿出一把壶来,那是她真切的表情,细细看,那壶和她一样,早已笑得满园春色。那壶底,稳稳打着她的印章:陆虹炜。
于平实中寻找诗意,在诗意中寻找哲理,是陆虹炜壶艺的一大特色。人没有翅膀,但心可以飞翔。创作的时候,心便是手,手便是心。世界是那么寂静,可以听到那砂质的呢喃,唱诗一般圣洁。心依然可以飞起来,飞翔在万里碧空,去摘一朵白云,去剪一段彩虹。然后。把它们融进壶里。那是一把《翔》壶,昂首迎风,一柄飞天般的提梁,一力承受着千钧辎重。壶身如鸟腹。亦是刚柔兼具之器。有一位作家见到它,禁不住这样击节吟诵:“黑夜逝去了,你就在黎明飞翔;乌云来临了,你就在暴雨里飞翔;冬天过去了,你就在春天飞翔;童话消失了。你就在现实里飞翔;爱情破灭了,你就在悲剧里飞翔;天空崩裂了,你就在海底里飞翔;海枯石烂了。你就在信念里飞翔。”
《天通壶》,竹节幻化出的一句谶言:心通即是天通,无意即是有意。造型的准确、洗练、干净,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彰显着陆虹炜不凡的壶功。那历经风霜的竹节。凌虚而谦然,如屈子九歌、凝云自如,又如迎风而立的君子,苦心孤诣,修身而养性。
《婉玉壶》,活脱脱一块璞玉雕琢而成,是闺房里的珍玩,是女儿家的一瓣心香。壶体砂粒如珠玉饱满,质地粗犷而归于浑朴。不枉东风吹客泪,豆蔻相思终有期。,壶上梅蕊,冷艳冰雪。月未圆,天如水;研朱墨,情难开。
《龙吟壶》,尊龙在天庭的一个潇洒亮相。那龙颜恩威有度,积天地之气,一壶贯穿,让世界沉静,倾听龙吟。东方一柄利剑,云霄里,大匠运斤。携一壶,集念想,可去瀛海征帆,可去千山独行。
《神曲壶》。音符跳荡的柔版。那一脉铺砂,意韵飘柔的曲线,如南天雁阵,虚渺而浩荡,又似缠绵的五线谱,流溢出叮咚的交响。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陆虹炜已经把她的壶带入了音乐的妙境。若说把玩,那壶仿佛红颜知己;若说沏茶,那壶已然是高山流水。
读陆虹炜的壶,如沐春风,如饮甘霖,集古今
大美,夺经典神韵。壶煮山边泉,茶香案上书。她诗意地穿行于紫砂艺界,用精心制作的壶谱写的一行行瑰丽的诗句,正是她慧心独具的生动特写。
六、木兰花:曼妙灵泉
一把紫砂壶可以是一个故事,一段情愫寄托,一个无可言说的念想,一个美丽瞬间的定格,一个哲理深远的成语。紫砂艺人李霓的代表作品之一《随方就圆》,看似一个非常生活化的名字,一个貌不惊人的器型。但细细关注,你会发现,它不仅散发着中国儒家哲学的温暖气息,还体现着处事圆通、内心方正的中国古人的处世方略。明快的飞把,表明舒展健朗的生命状态,三弯流,壶身从润圆慢慢演交为方正,那不经意的过渡,是一种不动声色、大智若愚的表现。从工艺上看,这样的过渡需要一种定力般的壶功,李霓是李昌鸿大师的爱女,她早年师从李碧芳,水滴石穿,功底扎实,崇尚文人派作品。所谓文人派,一是素面无华,二是行云流水,写意而又工整。顾景舟大师堪称文人派领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李霓心仪顾老,作品得文人派神韵,如《翔云提梁》,碗形,云纹缭绕,流线贯穿壶体。点与线、线与面、明暗与虚实演绎出一派洒脱无羁;壶嘴,似直非直,出水三尺不溅花;那提梁悠悠,如千年古藤。整个浑然一体。内涵丰富。李霓还非常崇拜朱可心前辈,他是另一路风格的壶艺泰斗,讲究紫砂壶各部位的匀称协调,一把壶放在眼前,无论壶底、壶腹、壶肩、壶把、滴手、壶嘴,应该像人的五官四肢一样比例协调。《自云提梁》就是李霓的一件典型的“可心风格”作品。这一柄提梁笃定从容,静逸华美,有诗赞叹:莲界千嶂静,梅天一雨清。壶体风格则集顾、朱两家之长,可谓知白守黑、顾盼生辉。
李霓从小受到家学影响,母亲沈遽华大师耳提面命、家训严厉;父亲李昌鸿大师不仅善壶艺,亦精书法、陶刻。李霓的丹青才艺别开生面。无论工笔写意,皆能酣畅淋漓、信马由缰。她还精于遴选矿石,自己研磨、配制砂土。一个内心沉静的紫砂女,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千里远山碧,一条归路长。她的心情藏在壶里,美好的壶藏在她的心里。心与壶,总是这般不离不弃,终生厮守。酽酽的茶水中,荡漾着她的泉芳春气。蓦然回首,那壶亭亭玉立、杳杳如无,正把我们带向一个美妙的境界。
七、汉宫春:峻节清风
佛家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把名叫《磐石》的紫砂壶,放在我们面前,它形态沉稳、素面无华。壶钮仿古代铜镜,高天在上,铜镜如心,仿佛在说:壶在外,心在内,常拂之,心净无尘;心中有尘,尘本是心。壶身如磐石,肩线,圆角,藤把,如清风峻节,气逸质伦。
它的作者名叫吴淑英,一位世代抟陶的紫砂女。温柔、恬淡、细腻、耐心,这些看似紫砂矿土一样质朴平常的品质,一旦融进紫砂壶里,那壶便得道不凡,面貌娴丽。吴淑英喜欢说这样一句话:“心手合一,方有好壶。”那心是文心,是一壶之魂。文心滋润着吴淑英的壶艺岁月,心里的花渐次盛开。手里的壶便有了呼吸、有了风骨、秉性、造化。那壶或如伟岸丈夫,或似瑰丽佳人,或如洞箫幽兰,或似侠骨柔肠。
壶与人一样。要有胸襟、气度、风格。吴淑英喜欢读书。那些她爱读的书,慢慢就变成了她气质的一部分,又像春风细雨。潜入壶中。《荡漾壶》,壶钮如水滴,晶莹剔透。壶盖连接到壶面,圈圈涟漪,归于平静。壶嘴似一朵俏皮的浪花,一壶在手。端的是心如水,德润身,曲则全。吴淑英为了表现那涟漪的形态,在河边一待就是半天。虔诚并不是一种外在的姿态,而是内心的一种祭祀般的修行。
佛家讲究万物在心,追求修世;道家讲究无牵无挂,追求避世。佛家想超脱今世,道家则是修行今世,究其原理,都是一种修行。有时候,紫砂艺人追求壶艺的境界,也是修行,那等于是精神上的出家,都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只能往前走,你才能见到那理想中的彩虹。
《有容乃大》,温婉雄丽的光素器。它像一个布袋和尚,壶肩平坦,丰腰鼓腹,憨态可掬。壶盖若穹庐,弯流与壶把呼应相生,两圈平行的流线束住壶腰,平添韵律之感。肩平担日月,肚大容天地。佛家的理念是平和的,能容则大,不能容则小,一切随缘。不强求,不诱惑,不任性,不偏袒。一壶好茶水,送与天下人。那壶茶水饮之不尽。可以滋润日月、天地、苍生。
《舞春秋》,柔韧与力度的重奏。壶嘴、壶钮分别象形为男子的臂肌和女子的纤手;壶身为地球形,青春、热血、信念,搏击与竞技,雅奏与礼赞,都化为一根根绵柔而刚健的线条,变成世界上最丰富的语汇。该壶为第九届世界健美操锦标赛特制,壶把则是被抽象的会徽。当国际健美操协会技委会主席约翰·艾德金见到这把壶的时候,禁不住赞叹说:“世界应该像它这样美!”
《大雅》,以拙写雅、简要极致的典型之作。艺以拙进,道以朴成。壶身器型如打坐的老者。对山开我襟,旷然无俗尘;回首枫林晚,白云花雨深。那老者躬身起驾,行至天涯,最后坐化成一把老壶,大雅不雕。
选择自己合意的紫砂泥,对于一个紫砂艺人来说,就像作家精心选择文句、画家精确调配颜料。那些被吴淑英精心选配的紫砂泥里,有她的心性、情感、审美、追求。古人说:语不惊人死不休,丹青难写是精神。在寻常岁月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吴淑英与紫砂为伴,朝朝暮暮、寻寻觅觅。在那一把把脱颖而出的壶里,记录着一个紫砂女的款款深情。
八、点绛唇:云肩倩影
见到顾婷的壶,人们会联想起一些美丽的文字,比如玉树临风,比如冰雪聪明。那些壶,有的像美人回眸,洞开明媚笑意,有的像盈盈春水,流溢着婉约清澈。
《云肩三足壶》,像一个宋朝的女子,团坐在时光的浮萍上,浅浅地清唱,她鲜亮的眉眼与香草般的呼吸,会让每一个藏家与茶客心醉神迷。云肩,该是云纹的披肩吧,在一把充满诗情的紫砂壶上,它就是美丽的韵脚。那壶嘴,仿佛少女朱唇,炫目的娇艳在圆润中游弋。壶把,美人腰,也许几十年,也许几百年,它一直凝固在一个等待飞翔的姿态。
顾婷是工艺美术大师顾绍培的膝下娇女。和两个姐姐一样,她从小就跟着父亲,在火与焰交织的窑场上感受紫砂陶器的魅力。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气,一份常人难得的家传,还有一份感悟、一双灵手,都给了她,仿佛她生下来就属于紫砂。当她拿起一团紫砂泥,一个在心底萌芽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它婉转的章节,万千的温情回旋着从她的指间绵绵溢出。《锦云玉柱对壶》,是顾婷和丈夫汤杰合作的代表作品,一个举案齐眉的伉俪故事。那一对倩影在凝眸中相互祝福。线条消隐,愉悦的细胞占领了所有的部落,化作平平仄仄的爱情辞章。铺砂点彩的壶身图案,绝不是简单的生命胎记,而是在沉默了几万个冬天后,终于被释放的春天的诗意,它闪耀着砂质的华光,在吉祥的紫色里尽情歌唱。《怡然三足》,直流朝天,跳跃的鱼儿,变成欢快的壶钮。壶身,金色的池塘。在一个明快的阴天,让我们穿过深深的雨巷,在丁香的微
笑里伸一个舒展的懒腰,旧年的春华已然变成苔痕,只有剪春的乳燕,用痴情的歌吟,书写着紫砂温润的章节。《联璧提梁》,架构宏伟之器,有博大的胸襟,包容的气度。提梁,情深的伉俪相互支撑。十指连心,心心相印。即便是春水老去,即便是秋光消隐,信念的火炬始终高举。璧玉为证,祝福的钟声从天堂冉冉降落。风雨结相知,殊途亦比肩;青山觅桃花,流水寄心签。功名浮云渡,悲欢若轻烟;从此伴君行,路遥芳草远。《平安如意》,少女在暮色苍茫时分倚门而立,向远方的亲人送上拳拳祝福。器型如心形花瓶,瓶则平安之谐音,如意饰纹以碎金般的铺砂点缀,若天上锦云,似礼花绽放,《一路连科》,以“鹭”谐“路”,以“连”谐“莲”,壶嘴与壶把设计成夸张的鹭鸶形态,壶盖仿古时官帽,也是步步高升之莲台,壶身用铺砂的莲瓣装饰,中国的隐喻和口彩文化,在这里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比水边的柳还要柔绵,比天边的月还要清澈,那就是顾婷和她的壶。在蠡河的静波流淌着青春的华彩的时候,在窑场的烈焰成全了晶莹的陶器的时候,顾婷用她的壶向平淡的生活致敬,向钟爱她的壶迷,谱写着沉甸甸的紫色的华章。
九、念奴娇:彩练当空
那时花开,说的是江南陌上,那嫣红姹紫、盈盈艳艳的花,遍布在四季的原野。紫砂艺人常常是这样来感恩的:将那花季的精灵,心手相传,抟泥成壶。正所谓:刻玉雕琼作小葩,清姿绰约洗铝华;原本砂器乃素心,芬芳只为报春华。是的,那花魂纵身一跃,羽化而登仙,精脉与气息,则沁入紫砂壶中,成为紫砂王国中别开生面的一枝奇葩。于是人们把它称为花器。
高建芳早年拜当代花器壶艺泰斗蒋蓉为师。漫长的岁月里,她在恩师的指导下,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面貌。正如一个高明的画师,之所以能够准确地描绘美丽女人的千娇百媚,除了娴熟的技艺,还因为他对女性有着独特而深切的感受。高建芳的花器作品《枇杷壶》,壶身为碧绿的枇杷叶片,那绿纯粹得让人陶醉,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惊艳。壶盖与滴手,设计成娇嫩黄色的枇杷果形,那一抹温暖的质感和青涩的光影,仿佛是华美的凝固的诗行。壶把虬枝苍劲,与其说有一种脱俗的热烈与奔放,莫如说是对俗世生活的真心赞美。《金灵子》,是仿生象形壶艺中的高难度经典作品,那晶莹的露珠般的质感,若不是天生玉成,又是如何妙手所为呢?惊叹紫砂泥,幻化出霓裳蝶韵,惊叹一双手、一颗心。终于知道,紫砂艺人的敏感心灵,比她的技艺更重要。心灵的调色、板上,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那呼之欲出的色彩,是生命的体验,是心灵的渴求,是高建芳经过千锤百炼的紫砂语言,如杜鹃啼血。每一个细节都写满了至真、至美、至爱。
《荷花青蛙壶》,是蒋蓉大师的原创作品。高建芳在师傅作品的基础上大胆创新,荷花壶身,莲蓬壶盖,卷曲的嫩叶卷成壶嘴,毛茸茸的荷枝弯成壶把,红菱、白藕、乌荸荠分别作为壶的三个底座。那花瓣开得多欢腾啊。红粉靓梳妆,根底藕丝长;摇曳见风姿,国色妒天香。壶的每一根线条都贯通着柔美,高建芳式的柔美。色彩,更是高建芳式的静美,灵动而不妖冶,奔放而不娇俗。
在紫砂花器的王国里,高建芳像一只辛勘的蜜蜂,采集着甘甜的蜜汁。作为蒋蓉大师的传承人之一,她以女性特有的细心、敏感,以独特的审美感受观察生活,不拘泥陈规,匠心巧用,看似信手拈来,实则用心良苦。那花季的深处,是她的一颗永不懈怠的追求之心。
责任编辑杨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