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房子

2009-12-11 09:38廖华歌
十月 2009年6期
关键词:熟人身份证房屋

廖华歌

天有些阴,在薄云中挣扎的太阳很是恍惚,时有时无的风漫不经心地吹着。

我正在街上走,忽然被一位熟人喊住,他告诉我,听说在这个城市西南角的槐林旁,有一间用我的书当砖块砌墙建造出来的房屋。他此刻恰有急事,容不得我多问,就匆匆走开了。我愣怔许久,然后对着天空傻笑,我猜想,这位熟人肯定是刚刚读过卡洛斯·M.多明盖兹的《纸房子》,他是借这本书里描写的爱书狂布劳尔,在大西洋岸边的沙丘上用珍本书给自己搭建起了一座纸房子来和我开玩笑吧?可熟人说话的样子是很认真的,好奇心又使我忍不住想去探知个究竟,便不由自主地向那片槐林走去。

路上,我脑海里涌动的全是卡洛斯的《纸房子》:四堵书墙越筑越高,一本博尔赫斯充作窗台;一本巴列霍,上头一部卡夫卡,旁边填上康德,再铺上一册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当门槛儿;还有科塔萨尔、专写砖头书的巴尔加斯·略萨;巴列一因克兰挨着亚里士多德,加缪和摩洛索里砌在一块儿;莎士比亚和马洛……所有的书都齐心筑起一堵墙,共同形成一道阴影。当然,由彼纸房子我也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此纸房子,惊异激动中又颇感不可思议。

果然,一间尚未完工、用书砌就四堵墙的房屋安静地站立在那儿。这房屋的模样寻常少见,伞状的灰瓦屋顶,凹凸不平的墙面,依稀可看出墙体由一本接一本我在不同时期所写的七部书筑成,这些厚薄不同,大小各异的书在砂浆的簇拥下。形成一个坚实的不可分割的整体。一位工人手持工具这儿敲敲那儿打打,不时抹些水泥,让我心疼自已笔下的那些文字就这样被不幸地隐没在水泥底下。我不明白是谁因了什么在做这件事情,为何不用我著的全部集子而只从中挑出七本,每本印数可观地来建造?我要进到房屋的内部去观看,希望能有自己的发现和判断。

对不起,请自觉止步。一个声音将我阻在了房屋外。我望着他,时尚的衣着,三十多岁的面相,高视且不容置疑的男性目光。

我。我只是想进去看看,没别的。我赶紧向他说明,下意识里有些讨好。

谢绝参观!他面无任何表情地说。

买票行吗?你说多少钱,我不嫌贵。说着,我便拉开手袋拿钱。

这儿,是从不让外人进的。他说了,目光洒向别处,仿佛我不存在一样。

可我,我的情况特殊,不应算外人啊,我是这些书的作者,我需要弄明白这房屋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发生了些什么。我说得真诚而恳切。

什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是这些书的作者?他的口气很怪异。

每本书上都印有我的名字,你仔细看一下就清楚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且不说没有人可以证明书面上的名字就是你的名字,仅就名字本身又能够说明什么呢?一个人,随便一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他愿意,尽可重名重姓,他可以有无数的名字。他撇了一下嘴角。

那么,你看好了,这些书上全都印有我的照片,你可以拿它们和我本人相对照,总该假不了吧?我提高了声音。

照片?这种事儿高科技处理起来更容易。再说,世界上彼此长得像的人多了,连领袖人物都如此,凡夫俗子还有啥稀罕!你就不要动这个心思。他脸上摇曳着愠怒。

书中我写的那些文字别人总无法冒充吧?我不仅能给你背下来其中的一些章节,还可以谈我的创作体会。我认定自己的作品永远只能是自己的孩子,谁也无法替代。

听着,无论哪一个人,只要是认真读过几本书,都会记下书中的一些章节的,就说书墙上的这七本吧,我也能背下其中不少的片断呢,难道据此就能见证我就是这些书的作者了吗?这实在是说明不了什么的。至于创作体会,那玩意儿更可笑,早就没人肯听信了。他的脸阴云密布。

要不这样,我拨通电话让同事跟你说,这七部书的其中一本是我和四位同事一起出版的一套丛书,他们会向你证明我的。我因焦躁不安满头大汗。

他们?证明你?你不是在跟我说梦话吧?他们连他们自己都证明不了,又怎么可能为你作证?你以为他们说了我就会相信?不可能的!你,我,他,谁没有几个熟人、同事和朋友啊,帮这样的忙太容易了,没有人会拒绝。可是,可是经过了许多岁月许多事情之后,让从没见过面、我对他们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来证明对我来说同样是陌生人的你,这逻辑多么混乱,未免太滑稽太离谱了!

我的心在揪紧,两腿发软,牙齿不停地打战。看来,只有最后一招了,尽管我很不情愿,却不得不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幸好,因今天要去邮局取一点稿费,我便带着它。之所以给面前这人说了那么多话而没提身份证,是我觉得观看自己写的书造出的房屋却要用自己的身份证去确认自己,这令人窝火,简直显得太窝囊了!可眼下,既己被逼到如此地步,不这样又怎么办?

你看好了,这可是公安局签发的,拿着它我走遍全国都没一点问题呢!我口气生硬,理直气壮。

哈哈哈……他一阵嘲讽般的大笑,不仅不接我递过去的身份证,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完全是不屑一顾地说:你没有病吧?难道不清楚这些常令公安局头疼的各种假证件大街小巷满天飞?有人就是专门吃这碗饭发这个财的。它糊弄不住我!

我这张确实是真的,不信你用仪器检验。我急急向他分辩。

凡持证件的人,没有一个会说它是假的。他摇了摇头又道:至于仪器,那同样是人制造的,说到底能有多大的可信度呢?

不!不是的!你不能这样!我无法克制自己,大声哭喊着,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他干笑了两声,转过身去不再理我,我被上了锁的铁栅无情地隔在了门外。我很气愤,更感迷茫,突然,有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此刻,面前的房屋自己进不进得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竟也对自己质疑起来,我打量着自身,目光愈来愈不解地发出疑问:我究竟是谁?我真的就是这些书的作者?我真的就是我自己吗?面对日日生活的这个世界,竟没有人能够证明我就是我,像一棵树、一朵花、一块石头、一条鱼、一只,鸟那样,我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却无法以最有效的证据被确认。这是多么令人害怕和悲哀的事情啊!我听见一种东西正在风中破碎,散落,消失……

咚咚的敲门声,让我睁开了眼睛,早晨的阳光真好。那本黄白色封面的《纸房子》在我床头静静地卧着。

责任编辑赵兰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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