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鱼小歪

杨小蓝

一

那条鱼,确实是太特殊了。

开始,我只是在欣赏那个精美的鱼缸——像个微型的水族宫。然后,我觉得这个宫内的点缀很艺术。后来,我就关注它了。

其实,我不喜欢观鱼。在此之前,我一直无法理解那些能在鱼缸前坐上一两个小时的鱼痴们。到底有什么可看的呢?它们表情单一,神情冷漠。对于我来说,鱼,只是一种美味。

它很小,是六条鱼中最小的。不到三厘米长的鱼身,扁扁的,立在水中,轻轻的摇鳍摆尾,像一小片波动的丝绸。它的嘴有点歪,正面造型的鱼吻像个歪写的“Q”,小于常深情款款地叫它“小歪”。

“小歪”在这里是很不起眼的。它能成为小于的宠物让我不能理解。我指着另一条有着小块黑斑的红鱼说,小于你不喜欢它?多漂亮、游得多快啊。这条鱼第一次在我的眼前闪过时,视觉残留的影像竟是一颗黑心红豆。我一直觉得“红豆”游得是最快的,直到有一次,我亲眼看到“小歪”疯狂地从水底冲上水面,速度之快,非“红豆”能比,就连后来的银鲨也不能比。那一幕,看得我和小于目瞪口呆。

二

二米长的水世界,在仅有的六条小鹦鹉眼里,是空旷也是阴森的。蓬勃的水草,张扬着恨不得占据所有的空间。底部灰白的鹅卵石上,贴俯着色彩斑斓的海扇壳,倒扣着威严的唐冠螺、牛气的万宝螺,还有几只张牙舞爪的大白千手海螺壳。这样的布局,分明是将水世界的每一处都渲染成阴谋的陷阱。初来乍到的鱼们,小心谨慎地游动着,相互结伴不离左右,稍有响动,便“刷”地一起躲到角落,探头探脑地分析着事态是否严峻。此刻的“红豆”就像个守卫者,在鱼群的线性距离内,一会冲到前面,一会转身到尾部探察。

当这六条鱼好不容易适应了新环境,五条银鲨突然从天而降。它们大摇大摆无所畏惧,个个威猛矫健傲气冲天。六条小鹦鹉,可怜兮兮地委屈在一个角落里。它们甚至不敢去争抢水面上的食物,只能等着那些漂浮的食物浸饱了水分沉下来,或是等银鲨们对这些食物兴趣减淡的时候……

这是异族入侵危机四伏的时刻,一个弱小的身影却脱离了相对安全的集体,弃群远去。是小歪!它在远离喂食窗口的地方落脚,并对那里的一只螺壳发生了超乎寻常的、浓厚的兴趣。

那是一只名螺,四大名螺之万宝螺。“小歪”的品味不低。

三

此刻,在小歪的眼里,似乎只有这么一只螺壳。面目凶煞的银鲨,在这个领地飞来穿去,十足的挑衅架势。显然,它们对小歪无畏的漠视相当不满,可小歪对此却浑然不觉。它神情专注,旁若无鱼。有时,它安静地正对着螺壳,像是努力地在螺壳上辨认着什么,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有时,它变换着身体不同的部位紧挨着螺壳一动不动。更多的时候,它倾斜着身体,贴着螺壳缓缓地移动轻轻地厮磨,亲密又暧昧。当鱼们纷纷抢吃食物的时候,小歪却放弃夺食,毫无食欲,似乎那只螺壳能辐射给它巨大的能量。

真是不可思议。

这条弱小的、不起眼的小红鱼,就这样,霸占了我全部的思维和视线。我的目光就像两束舞台上的追光,直逼小歪的一举一动。我必须承认一点:小歪,是整个水世界里的主角。

我突然问小于,鹦鹉鱼是热带鱼么?小于说是,珊瑚礁中的热带鱼。我哈哈一笑,万宝螺也是生活在珊瑚礁附近热带海域。

突然,有一种冲动,在一颗童心带领下,大张旗鼓地开始搅拌我的想象——

这条鱼,曾与这只海螺共同生活过,说它们相爱过也不算过分。后来,海螺因其名贵被渔人打捞上岸,处理成艺术品,移走他乡。万没有想象到它们竟然相遇了,这是什么样的缘分呢?这世界太小了,不该相遇的还会相遇,不能相遇的也会相遇。悲哀的是:鱼还活着,海螺已经成为标本……

小于听罢笑得不成样子。她说,天啊,人家“小歪”是生宝宝了么。

我顿时愣住,急忙转身去看。我的脸即刻被玻璃压变了形,把距我仅十厘米的“小歪”惊退足有半尺。

那一刻,我很尴尬。那颗未泯的童心,终于燃尽最后一束光亮,彻底地熄灭。

四

密密麻麻的鱼卵,布满了螺壳的背面……

这样布局的鱼卵,在我心理上产生了强烈的不适,好像那些卵长到我自己的身体里了。我的天啊!我惊叫着站直身体。刚才那美丽的童话早已不知去向。

小于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她盯着小歪一字一句地说:这里正上演着一个爱情的故事么,你根本就没好好看么,你那个“红豆”就是小歪的恋人么,可是这个“红豆”就是个花心么……

听着小于的唠唠叨叨,我整理了下思绪,极为认真地开始重新审视。

原来,小歪全部的“怪异”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我原来的思考方式让我的观察很是主观地错位了。其实,小歪不仅仅不离螺壳左右地抚摸、察看自己的孩子,她还一直守卫着这一方领地,对一切入侵者毫不客气地冲过去,直到对方转身离去。但它却默认“红豆”的光临。

作为父亲的“红豆”并不守在这里,只是偶尔来看看,再游到远处。它来的时候就是帮小歪驱赶可疑者。它们把近雷池半寸的所有都视为危险。只是小歪显得更小了,小歪不会因为“红豆”的到来就放松警惕或是借此机会去寻食。这让小于很着急。她不断地扔鱼食,希望那些鱼们吃饱了留给小歪一些。可这个举动最后被制止了。小于被告知:其它鱼会撑死的。并且,小歪不是不吃,只是我们没看到。

终于,我们看到了那一幕。

那天,当鱼们争抢食物接近了尾声,小歪突然将身体曲成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很帅的一个扬头甩尾,眨眼之间,整个身体就呈45度角冲进鱼群飞上水面,然后迅速转身,再一甩,溅起的水花还未落定,它就回到了老地方,继续尽它的义务。与刚才那一幕相比,小歪简直是盼若两鱼。

然而,小歪最终还是未能保住自己的孩子。

五

“小于太过分了,那是我的万宝螺啊!”

小于的同学来看小于,发现自己的宝物被小于如此处理,气愤之余,他开始忙活起来,脱衣服挽袖子拽过一把椅子踏上去,一边说着“她竟然把它放到鱼缸里了”一边把手探进水中伸向万宝螺……

小于及时撞进来,用力按住那只胳膊,那只手一哆嗦,螺壳落到另一个角落。白花花的鱼卵迅速升向水面,鱼们一哄而上。几秒钟后,水面上干干净净。

小于哭丧着脸,说不就是一只破海螺么?你弄死了多少鱼哇?

破海螺?那是世界四大名螺之一!

多少钱啊,我赔给你么……你看你把小歪吓得啊……

小歪与红豆失魂落魄地在原地打转转。我仔细一看:原来那里的鹅卵石上,还有七、八粒鱼卵……

这仅存的鱼卵,让小歪和红豆拼命一样地保卫着。小歪守在近处,红豆扩大了防护的范围,发疯似的冲向游近这里的鱼们,包括凶猛的银鲨,它甚至会冲向远处某条没有任何动机的同类,借此发泄遭受不平的怒火。也许它在后悔,后悔选错了地方,后悔自己贪恋于一个高贵的温床。

这一幕的前前后后,真是惊心动魄,看得我唏嘘不止。

小于的同学终于妥协了。那只螺壳,又回到了原地,可是,上面只剩下不多的鱼卵了。

我再也没见过小歪飞身抢食的镜头。每次来看小歪,我只看到她守在那里,和从前一样。只是,它比过去敏感多了,和红豆一样,经常莫名其妙地去追赶一条鱼……

悲剧并没有结束,一切,只在“上帝”的一念之间。

“上帝”觉得这么大的鱼缸养这么几条小鱼实在是浪费,同时,必须扩大鹦鹉的队伍,以数量上的优势与银鲨的霸道保持势力上的均衡。于是,这个水世界,又一次从天而降了二十多条鹦鹉鱼。这二十多条鹦鹉要比那六条明显大一圈。它们更魁梧、更敏捷、更灵活;颜色更鲜亮、更火红、更刺眼。它们一来,整个水世界就被染红了。原本宁静的世界,单单被这红就炸出了沸腾的喧闹。它们对这新环境,全然没有初来乍到的小心翼翼。它们刚进入水中,就像回到久违的游乐场,并且,还准确地嗅到了食物的位置,它们几乎是同时冲向了万宝螺……

小歪寡不敌众,顷刻间,那只螺壳变得光滑如初。等红豆到来的时候,那群天兵已经摇头摆腚没事儿似的到各处观光寻乐去了。

现在,我回忆着那幕惨剧中的小歪,并极力想通过我的描述去表现关于一条弱鱼的灾难。但是,我自卑地发现,那个场面,我触键的手竟无力抵达。我是头一次看到鱼吃鱼卵情景,就跟鸡吃米一样。记得当时,我拼命地拍打着鱼缸玻璃企图吓跑那些鱼。可是,最终我只能眼看着小歪像条疯鱼上冲下冲前后左右忙个不停,我却束手无策。我是人,我是高级动物,可我却帮不了它……这些新朋远不如旧友给小歪面子,它们灵活闪过小歪的冲撞,再灵活地转身,它们只盯着鱼卵,对小歪的存在以及我的存在表示出极大的蔑视。

小歪围着螺壳转啊转,我在心里默念:小于没看到就好,她没看到就好。

等我再次光临水世界时,发现小歪很平静。她依旧是轻摇背鳍慢摆尾,一副柔弱无力的样子,像一小片丝绸,在水中静静地移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几小时前的一幕,似乎仅仅是场梦。

第二天,小歪失踪了。

小于到处问:小歪哪?谁拿我的小歪了?所有的人都摇头。这个世界很小,尽收人类的眼底,可我们却看不到她。

六

对于我来说,没有小歪的水世界,是无聊的。我对红豆的兴趣,好像早就被切割了。我最后一次观察红豆时,发现它正在一只侧仰着的大千手螺上转来转去,那颗天赐的黑心,清晰又醒目。

后来的那二十条鹦鹉鱼,确实给这里带来了和平。鱼们安静地游着,彼此相互尊敬,相互打趣,再也看不到惊恐。当食物落下时,它们不分雌雄,不分强弱,不分种族,一律冲上去,真是一派生机,世界祥和得一塌糊涂。

这一天,水世界变得浑浊,原来是过滤器的管子被堵上了。找来人来修理时,那人突然惊叫一声:哎,快来看,有条鱼在海螺里出不来了。

一定是小歪。

正是红豆经常徘徊流连的大千手螺。当螺壳被翻到这一侧时,有小片丝绸一样的尾鳍从螺壳的腔内探出来,柔弱无力地摆着……

重新出现的小歪,看了让人心碎,她奄奄一息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整个身体几乎是竖着在游。大家都说它活不长了……

她为什么跑到那里去了?邪门儿透了。

“小歪不想活了,那是鱼的自杀方式。”“真邪乎,你把它当成啥啦?”“我觉得那只螺壳里可能有几只鱼卵。”“这条鱼有点傻。”……

小于默默地抱起自己心爱的大肚花瓶,把里面的百合花插到别处,然后洗净花瓶,从鱼缸里取出些水,把小歪放进花瓶里。最后,她看着小歪发呆。

我搂了搂小于:傻丫头,不过是条鱼。

下夜班的时候,小于搂着那个花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