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西藏

2009-12-07 07:38
中外书摘 2009年10期
关键词:藏族人朝圣法师

书 云

2006年6月,书云带领摄制组在西藏第三大城镇江孜与八位普通藏族人朝夕相处一年,拍摄制作了五集电视纪录片《西藏一年》。该片2008年3月在英国广播公司播出后,迅速被加拿大、德国、芬兰、西班牙、阿根廷、南非等近二十个国家电视台订购。

在青藏高原,真正意识到严酷的冬天来临,是我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

11月初的一天,拍摄次旦到另外一村作法时,我感觉有点儿跟不上他,以前可从来不成问题。他放慢脚步等我,神神秘秘地说:“记住,欲速则不达。”

“你看我病了吗?”我问。

“就是换季闹的。”

从7月份进藏到现在,我让我的朋友们失望了,因为我的身体很快就适应了高原的生活。次旦说,我前世肯定是藏族人,他列举了一连串我的表现:没有高原反应;轻轻松松就学会了一些藏语;不在乎吃生肉,没几个汉族人可以这样:而且还挺了解佛教。但我内心的困惑远不是次旦能了解的。我每天耳闻目睹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仪式,其含义往往不同于我的理解。有一天我们和次旦法师约好对他进行采访,可是在他家里等了半天,却不见次旦法师的人影。到田里找到央宗,才知道他一早就被一家人请去给树念经了。我不明白树为什么需要念经。原来邻居家里盖房子需要砍倒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做大梁,但在砍树之前,他们必须请次旦法师念经,请求树神的原谅,不要发怒,不要在房梁上做什么手脚,使房屋倒塌,威胁全家人的生命。还有一次。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来找次旦,问她的爱犬来生是否能转世成人,因为它太通人性、太理解它的女主人了。

因为夏末秋初一直忙于拍摄,我没有更多的时间与次旦法师和其他的拍摄人物好好聊天。四时运行,冬天缺氧,这是大自然告诉我要好好休息一下,我也正好趁机请次旦系统地给我讲述一下乡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我发现我又错了。冬天里,藏族人有他们独特的生活节奏。

没有了农活,没有了游客,没有了繁忙,江孜人心态安宁,喝着青稞酒,晒着太阳,很多人开始准备朝圣了。藏族人的朝圣并无一定之规,近的可朝觐家附近的神山圣湖,远的则是尼泊尔和印度境内佛祖释迦牟尼出生、觉悟、初转法轮和涅槃的圣迹。但是,作为—个藏族人,一生至少要到圣城拉萨朝圣一次。

小次平兴奋不已,他的师父顿珠要带他去拉萨的三大寺,但是他们暂时无法出行,因为寺庙里一尊珍贵的佛像被偷,公安局和工作组进驻白居寺,所有僧人都不准请假。

包工头仁青将带妻子和儿子去拉萨,但是朝圣之前,他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天寒地冻,不宜盖房,却是公关的好季节,以便争取更多的政府工程。但是仁青说我们不便拍摄:

“都是关起门来说的话,有摄制组在场,我们怎么谈生意啊?”

饭店老板建藏也准备趁着冬天旅游淡季,开始他筹备已久的尼泊尔之行。他饭店的很多客人是从尼泊尔来,精明的建藏觉得有必要去尼泊尔拓展业务;更重要的是,他能到佛祖释迦牟尼的出生地朝拜。

拉姆医生是我们所有拍摄人物中最忙碌的。江孜的冬天昼夜温差有时高达三十多度,这样的气候,再加上氧气稀薄,是导致疾病多发的原因,尤其是老人和小孩更易染病,人们接连不断地来到乡卫生所,拉姆医生和她丈夫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第二天早晨,我一睁开眼,就看到窗外一个美丽的冰雪世界,这是入冬以来江孜的第一场雪。我像孩子一样狂奔出门,赶紧把摄影师和司机叫醒,冲上宗山俯拍江孜。冬天的青藏高原是严酷的,但又是慷慨的,它为勤劳的江孜人积蓄着一个五谷丰登的来年。

拍摄完江孜城,我们驾车飞一般向唐麦村驶去。到了那里,我的激情猛然冷却下来。田野里只有零零星星几点残雪。进了村,发现仁增家的院子几乎是干的。央宗看出了我的失望,告诉我她小时候,冬天比现在冷许多,雪一连下好几天,狂风怒吼,小鸟会被吹得东倒西歪,乌鸦身上好几天都是白雪。她说着话,斟上酥油茶安慰我们。正忙着给人治病的次旦从自己的房间过来,问我们能不能等他一会儿,他想搭车进城。

我一边在厨房等次旦,一边想着央宗刚才说的话。一百年前的冬天,西藏更加寒冷。我在重读关于1903年至1904年冬天荣赫鹏远征西藏的一本书。英国时任印度总督的寇松想把大英帝国的势力扩展到西藏,努力游说英国政府,等到终于得到许可,他立即派荣赫鹏出征,以免政府反悔。“隆冬穿越西藏,这主意一听之下令人恐惧,在总督大人提议之前,无人敢想。然儿深知,严寒造成的损失。绝不会比大雨和疟疾更甚。”这是荣赫鹏写给他父亲的书信中的原话。

好景不长,英国侵略军被高原反应和严寒所困,日渐疲弱。英国《每日邮报》随军记者爱德蒙·康特莱记录道:“第十二骡马队二十人被冻伤,第二十三锡克联队三十人因病重不能行走,只能以骡车运送。同日,第八廓尔喀联队出现七十例雪盲症。”一个军官写道:“天寒地冻(零下五十七度),枪栓全被冻住;尽管机油早已被小心擦净,马克西姆机枪仍然不灵……若藏族人此时来攻,必会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藏族人相信有天时、地利和佛菩萨的保佑。听说英军逼近,拉萨三大寺庙的僧人浩浩荡荡出来念诵咒语,祈求众神灵保佑,他们把箭矢和诅咒投向一群与真人一般大的画像——头戴太阳帽的白人。然后把画像扔进滚开的大油锅。

同时他们宣布:藏军不用担心,戴在他们胸前的护身符会挡住子弹。

事实上,藏军简陋的火枪、刀、矛和匕首,以及同样原始的土炮,完全不是装备现代的英国军队的对手。英军血洗了通往江孜的曲米辛果和古鲁,杀伤了近千名藏军和村民,面对机关枪的扫射,藏族人像被刈倒的青稞一样成片倒下。

英军的随军记者写道:

“藏族人口口声声佛菩萨保佑,可为什么如此结局?难道他们的神灵不能保护他们?让他们不知所措、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经文、符咒、祷文统统失灵,高僧大德的护佑也不灵了……他们垂着头撤走,似乎对神灵的幻想已告破灭。”

1904年夏天,英军在他们远征开始七个月后,在猛烈的炮火的掩护下,攻破了宗山城堡,里面守卫的军民宁死不屈,跳崖自尽。一百年后,江孜这座英雄城,城里的英雄路、英雄纪念碑、抗英烈士纪念馆,当然还有那寂寞无声的宗山城堡,都让人想起那些为捍卫自己的家园抛洒鲜血的烈士。

猜你喜欢
藏族人朝圣法师
布依少女
国服法师Davie Wang,物理暴击100%
朝圣
论如何成为一名法师
御风而行的朝圣之旅——青海湖骑行记
藏族人为何能适应缺氧环境?
不见悲则喜
LIKE BUTTER FOR THE SOUL 朝圣之旅
AN ODE TO THE MOUNTAIN GOD 法师与山神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