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看着你

2009-12-07 07:38王焕伟
中外书摘 2009年10期
关键词:眼角膜病房办公室

王焕伟

从母亲住进我们医院的那一刻起,我就后悔自己当初选择的职业了。有那么多的患者能在我的手上康复,而母亲的病。却让我无能为力。

母亲的生命进入倒计时阶段,她的癌细胞已扩散到整个胸部。她大口大口地咳。把她鲜红的生命汁液一点点咳尽了。母亲每咳一次,我的心就被绞杀一次。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哪怕能替你挨一个小时的疼痛,让你睡一个小时的安稳觉也好。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只能白白地担着那家医院最好的外科主治医师的名誉。我丝毫没有办法留住母亲。

午后的阳光照在洁白的病床上。我轻轻地梳理着母亲灰白的头发。母亲唠叨着她的身后事。她说她走后不要待在城市里,因为这里太吵了,她要找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休息。她说她早在来之前就已准备好了自己的老衣,可惜还少了一条裙子,希望我们能尽快给她准备好。说这些的时候,母亲的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祥和的笑,不像是谈死。倒像要去赴一个美丽的宴会。我的泪,再也忍不住,一滴又一滴地落到母亲的头发上。母亲爱美爱干净,一辈子都没有改变过;离开,都不忘记要体体面面地去。

母亲的病房,离我的办公室仅有几步之遥,可她从来没有主动要求我去她的病房。每一次去,她还忙不迭地向外赶我。她说还有很多病人等着我。她嘱咐我一定要像对待自己的家人那样对待病人。其实,我很清楚,每一次离开母亲的病房,身后那双依依不舍的眼睛都会随着我的身影一直拐过屋角。我用分钟来计算着和母亲相守的幸福,母亲却用秒钟来计算着能看到我的时光。有时候,她会硬撑着下床来,悄悄地站在我办公室的玻璃门外,静静地看着我。那是我几次偶然抬头时看到的。与我的目光相遇时,母亲马上像个孩子一样退回去,费力地转身回到病房。母亲在拼着最后的力气关注我。

那天与一位病人的家属争论,也许是因为自己情绪太激动了。竟忘记了和我只有几步之遥的母亲。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急需眼角膜,恰巧医院里来了一位生命垂危的年轻人。出于一个医者的责任,我劝那个年轻人的家长捐献出孩子的眼角膜。年轻人的父亲同意了,不想他的母亲却发疯般地找到我,说我根本不配做一个医生,也不配做一个女人,因为我根本不懂得一位母亲的心。她说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动她儿子一根毫毛,哪怕他不在这个世界了。我从医以来,什么棘手的问题都碰到过,却没遇到过这么难办的事情。一边是女孩子的母亲苦苦哀求,一边是男孩的母亲拼命守护。最后,也许被我劝得急了,那位悲痛得发狂的母亲突然大声地说:“你觉悟高,怎么不让你的家人来捐献?”我一下子愣在那里,顿时失声。是的,平心而论,我能那么做吗?

母亲是何时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的,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直到听到那声熟悉的呼唤。我抬起头。看见母亲正泪流满面地立在那里:“孩子,你看妈妈的眼角膜能给那个孩子用吗?”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母亲。我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母亲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残缺,可她竟然情愿让自己残缺着离开这个世界。看大家都在惊愕地盯着自己。母亲的脸上忽然现出少见的一点血色。她挣扎着走到我面前,静静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我听见母亲轻轻地在我面前说:“孩子,我想看着你,让我看着你!”

泪水狂涌而出,我第一次在自己的病人面前失态。我知道,那是母亲临走之前努力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除却那份依依不舍的深情,她更不想让我为难。

后来,那个男孩的母亲含着泪同意了把儿子的眼角膜捐献给那个女孩,因为她觉得她儿子的跟角膜毕竟比我母亲的年轻。更重要的一点,她说,她也想让儿子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从我母亲的身上,她明白:爱,原来可以用这种方式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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