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江

2009-12-07 07:38李凤群
大家 2009年5期
关键词:家珍保国桂花

李凤群

~1~

整桩事情的前前后后,革美望在眼里。

最开始是那年热天。七岁的革美亲眼望到江心洲靠西头渡口的芦柴荡崩进去老大一块,大江一下子拐进来一大块。江边的哪个洲不是这样连崩带漏,几年就被长江吞成心窝子去的?但今年不一样,先是一只白色的轮船。突突”开过来,停在了江心洲的渡口。从船上下来十几个穿中山装和皮鞋的人,有的戴着眼镜,有的胸口挂着水笔,有的扛着一只三脚架,上面摆个收音机差不多大的东西,对着江滩东看西看。没等江心洲人明白什么来头,轮船又“突突突”开走了。过了几天,江边上停满了一条条水泥船,每条船上都装着满当当的大石,石头个个顶磨盘大。十大船的石头扔进水里。哗啦啦。每掀一块,都能扑进几丈高的浪头。随后来了一批人,等水位一落下去,将江里的石头搬到岸边,像垒房子一样和水泥,披缝,忙活了半个月,这些石头全都平展展地贴着江滩,像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把在江滩上替江心洲大队站岗放哨。江滩不叫江滩,叫石滩了,有风大浪大或是有轮船经过,浪头往石滩上一打,打个滚就自动溜回江中;石滩呢,纹丝不动,过一会儿,浪头又不死地扑上来一串,未了还是灰溜溜地退到江心里。人们惊奇地发现,在石头面前,气势汹汹的江水第一次变得不那么可怕了。不久,这些被江水和阳光轮番拍打和照耀的石块就光滑锃亮,太阳一照,闪闪发光。

有石头护住的江滩果然牢多了,一浪接一浪,没码石头的地方纷纷塌方,而原本只用来堆坟头的渡口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不多久,这一排五百多米长的石滩成了江心洲们的骄傲和排场;原本最危险、每年防洪重点的坝头现今成了最安全的地带。一到天黑,来往经过的船只三三两两地往这边靠,先是一两只,后来是三五只,有划桨的小摇船,更多的是吊着粗麻绳的水泥船。

当江心洲的男男女女忙于挑水、浇肥、种棉花,行走在地头田间,为几个工分忙得屁滚尿流、汗流浃背时,船上的男老大坐在船头打盹,而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则大白天躺在巴掌大的船舱里弄扑克。他们集体呈现出游手好闲的姿态,摆放在辛辛苦苦的江心洲人面前。

每天早上,他们还挎着一只篮子,穿过江心洲的堤坝到镇上去买菜。

那时,革美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跟江心洲又有什么相干。母亲史桂花对着父亲家富耳朵边上的唠叨似乎就是这艘水泥船的注解:

你瞧瞧,真有不种地不挑水就过的日子,你望望那些女的,手不提肩不挑照样顿顿吃肉!

顿顿吃内是母亲夸大其词。可是经过母亲的注解,革美明白了世界不只江心洲这么大,生活不只是种地拾粪、养鸡喂猪。而母亲希望父亲有一天也能使他们全家过上这样的生活。

随后,革美看见大伯家义一趟趟往渡口跑。他今天贩猪,明天贩黄豆,后天贩菜刀。有一次,革美瞧见风尘仆仆的大伯穿了件四个外袋的毛涤中山装,在他往家走的路上不停地摸着脸的手指上套着一个黄灿灿的圆圈。

在江心洲人好奇的注视下,吴家义停下脚步,热情地告诉她们:不要以为这是耳丝,套在耳朵上叫耳丝,套在手上就叫戒指。

吴家义自作聪明的解释当场引来哄堂大笑。可是就在这一天,革美从母亲那里听到了新的注解:

你比你大哥差?你大哥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识。你呢,上过四年学,他都能挣到钱,你就不能试试?

没过几天,吴家义就说服了一贯跟他水火不容的大儿子保国,带着保国一起走起了发家致富的大道。

可是父亲每天照常伺候刚刚分到手的五亩三分地。浇园子,施肥,整枝打杈。

你就把这些棉花供起来每天磕三个头,它也结不到三十个棉桃。

家富不作任何回应。她的话就像掉进水里的水,她不得不提高频率:

你就望着别人吃香喝辣干瞪眼?

你瞧瞧,一到雨天,这屋哪能住人?

革美上头有一个哥哥胜水,下头有一个妹妹贵珠。兄妹三个的床挨着后门边的灶台。一到下雨天,他们的床上床下放满了盆盆罐罐。

你不怕房子倒下来把他们全部砸死?

史桂花利用自己的白天黑夜能接近吴家富的优势,加大了游说的力度:

儿女个个眼看大了,老是挤在一张床上也不是办法。

革美放眼望去。墙灰驳落,屋粱发黑,屋后墙上全是蜂窝,捡漏时换下的瓦片用手一捻就碎了。后屋墙根长着青苔,绿得发黑,用手一摸,光溜溜滑手。

后来,村里不断有人成了小贩,成了木匠,成了瓦匠,成了猪贩子,木材贩子。

革美晓得父亲终于动了心。有天她听到父亲在小脚奶奶马兰英屋里说话。

我要是也能跑买卖,说不定也能发大财!

大财是什么屌东西?她听见爷爷吴四章把胡子一吹。

发了财这屋就能换砖瓦的。

老子不稀罕!

眼看老三都要念书了,这些嘴巴吃起来也凶得很,哪天没有两三斤米挡得住?

老老实实种地,肯定饿不死!

饿不死就中了?还得让他们念几年书,不能当睁眼瞎。

爷爷奶奶的屋子连着革美家,中间只隔一堵墙。一有空,革美就瞧见爸爸往爷爷的屋里跑。一回二回三回,革美望到爸爸悻悻然地回来。

腊月头上,一天夜里,革美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她从被窝里探出身子,瞧见父亲拎着一只蛇皮袋,偷偷打开后门,一闪而出。革美刚要叫,妈妈立刻紧张地摆手,还踮起脚尖走到床边,瞪起眼珠小声警告她:

不要吱声,不要给隔壁老货听到!

第二天天亮,父亲离家的秘密就被爷爷奶奶发现了。这对老人举着双臂,满脸被泪水裹挟着向渡口冲去。哪里还有儿子的影子?

后来革美才晓得,父亲转瞬之间已经成了一个木材贩子,跟一个镇上人一起去了江西。

跟妈妈预想的一样。爷爷奶奶头几天哭、闹、咒骂、咆哮,有两回还带根棒槌要砸妈妈。有心理准备的史桂花一概以躲避应之,她小声告诉儿女们:

等着瞧,你爸要是赚了钱回来,他们俩眼珠子瞪得比谁都大。

可是接下来,这老两口并未因为史桂花的忍让而有所收敛,他们表现出的惊恐和狂怒大大超过了史桂花的想象。

他们站在门前,用手轻抚门前的万年青。革美晓得万年青是爸爸从外头挖回来栽的;他们走到粪坑,粪坑边的砖是家富码的;他们望到板凳,有一条是儿子经常坐的;家富锄惯的锄头靠在门后;家富下地的球鞋摆在墙边;家富养的三个儿女个个眼珠子骨碌碌转,活的。

他们一次又一次在半夜哭醒,儿子在他们的梦里三番五次地死亡。头一回自然是死在滚滚的长江里,后来他俩的梦有了分歧,吴四章梦见儿子沉入江底,而马兰英则梦见儿子漂到了江滩上,她声泪俱下地告诉吴四章:

他是活活冻死的呀!腊月里水凉哪!

疯子,一对老疯子!

隔着墙,沉浸在财源滚滚的幻想中的史桂花恼羞成怒地告诉儿女:

你两个伯伯一个是上吊死的,一个是放牛淹死的。你爸爸不想上吊也没去放牛,不晓得他们发什么神经?再说了,要是命里注定你爷爷没儿子养老送终,就是把

他藏在茅房里,他也会掉进粪坑里淹死。

根据吴家富临行时的预计,他将用四天的时间到达江西,再花四天的时间回来,中间购买木材时间三到五天,这样,他会在半个月后赶回来过年。史桂花在腊月二十八赶往镇上的木材贩子家,遭到了木材贩子老婆不以为然的嘲弄:

江西的钱放在大路上就等他们弯腰捡一捡?

看到史桂花臊得通红的脸,她缓和了一下,用一个城镇居民的见识安慰六神无主的史桂花:

想发财哪能不担点惊受点怕?

史桂花从镇上失望而归,面对公婆的注视第一次别过了脸。

一个月过去后,吴家富仍然杳无音信,史桂花由期盼发财的喜悦逐渐过渡到亲人无归的焦灼。在再度赶往镇上的路上,这个每时每刻喜欢挑剔和抱怨丈夫的女人,像一只不安的老鼠瞪着警惕的眼睛。

这回合伙人老婆的口气缓和多了:木材长在山上,总要一斧子一斧子砍吧?

现在,她不敢面对公婆了。她公婆石破惊天的号叫已经慢慢变成悠长而低沉的哽咽了。

大正月里、唱戏班子一场接一场的演。村子男男女女相扶相携着到田家墩、饺子湾看戏,可是吴家富仍然杳无音信。史桂花已被煎熬得六神无主,寝食难安,这次她铁了心要到镇上问个青红皂白。结果刚一踏上人家的门槛,那个女人像见到亲人一样一把抱住她:

我不想活了。

到此时史桂花才知道,她男人根本就没去过江西,此前也没有贩运过木材。更要命的是,他鼓动家富借了这笔一百元的巨款,而他自己只筹到了四十块,如今,债主已经将他们家的饭桌搬走了。

兴许早就饿死在江西了。

对丈夫的担忧使这个妇女已经好几天羞于吃喝。她现在唯一热衷的就是历数自己的不是。她对着史桂花眼泪汪汪的,城镇人的优越感无影无踪。到末了,还是史桂花烧了碗稀饭送到她嘴边。

我不吃,我对不住你,不如死了好。这个女人心神不定地抵挡稀饭的香气,悲伤也随着冉冉上升的热气向空中扩散。

说不定他们发了大财,一时半会走不开。

这句话好歹安慰了饥肠辘辘的女人,她推了一会便顺从地接过碗,呼哧呼哧地喝起来。

后来,两个丈夫双双满载而归后,这两个女人突破城乡差距,结成干姐妹。史桂花深信自己是结识这门镇上交情的有功之臣:

要不是我,她饿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镇上人情寡淡。

而当其时也,吴家富音讯渺茫,江心洲种种推测已应景而生。更有些人对异想天开地给予吴家富强烈的批评,批评愈强烈,同情愈深厚:

种田怎么说也不会死人哪!

这口气像是断定吴家富已遭遇不测。

还有人悄悄建议史桂花去九华山烧烧香、拜拜佛:

兴许能感动老天。

史桂花的豪迈被恐惧笼罩了。她本来就缺少经验和判断的眼神茫然无力地盯着那些倚老卖老、以为了解天下大事的人们。

革美那时还不是很确切地明白什么是死亡。令她恐惧的是恐惧本身。就是从那时起,她不断地听到关于自己家族的奇怪的命运,关于爷爷吴四章命硬的传言:他第一次掉进长江,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六四年大水,他失去了掌上明珠二儿子;同年,他的好端端的小女儿家秀又得了脑膜炎成了哑巴;七○年,他的大儿子为一个女人就上了吊。七九年,前途无量的女婿田会计莫名其妙得了胃癌。现在,轮到仅存的小儿子了。经过搅拌的谣言在空气里来回窜,回到革美家的房梁上盘旋。母亲史桂花身上那种乍乍乎乎的辣劲就像是从别人家借来的东西一样不得不归还了。她每天偷偷地躲在被窝里一阵呜咽,天亮后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饭也不煮,浑身绵软地坐在门槛上朝渡口张望。她的脸上已经呈现出预知大厦将倾的绝望,麻木的表情活像一团捏成人形的面粉,随时等待有人将她捏回成烂泥。吴胜水吴革美如今也习惯了抻长脖子对着渡口看。只要有人影子出现,他们的瞳孔就会放大,最后,在来人愈走愈近的身影下垂下失望的眼皮。

二月初二,史桂花终于彻底放弃幻想。她抱住儿子吴胜水哽咽地倾诉悔意:

是我财迷心窍,把你爸害死的呀!

话音刚落,吴四章突然从旁边横到跟前。史桂花抬起泪眼,以为除了悲伤,她又要开始一场口水战,结果,吴四章在史桂花停住喘气的当口,绷着脸字正腔圆地宣布:

从今天开始,一日见不到尸首,一日不准哭丧!哪个敢哭,老子敲掉她的牙!

震慑住史桂花之后,吴四章的口气缓和下来:

天大的事由老子来顶,老子就不信那狗日的敢不回来。

他的小脚老太婆紧跟其后。她咬住下嘴唇,硬是把满出来的成水逼回眼眶。

这对婆媳斗了十多年,吵了十多年,让吴家富央在中间为难了十多年。突然之间,婆媳二人冰释前嫌,一个门槛里,一个门槛外。你绷住腮帮子,我咬紧牙关,把过去十多年的仇恨都吞进了肚子里。新鲜的和平在房子里出现了。

学会从脸上看人,就是从那一回。革美清晰地从吴四章的脸上看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老子不相信什么狗屁命里注定!

吴四章不信!他不相信老天真这么搞他,他不相信这就是他的命、他的下场、他的结局。月亮从吴四章的头顶扑出来了,把绰约而迷离的光慢慢地铺出来,像一只眼睛,打量着这个安稳、冷清、温馨的村子。革美记住了这个情境长达三十年。

那天之后,吴四章一直保持着从未有过的平静和豁达。在史桂花打不起精神整天萎靡不振的时候,他一大早起来,扛起锄头踏着露珠,走向地里,给早春的麦苗松土、施肥、拔草。他干完自家的活,便分秒不停地挪到儿子的地里又是锄草又是浇肥。到了傍晚,他端坐在他的四方桌前,让晒得黑黝黝的光头裸露在风里。四方桌前摆着一碟花生米和一壶烧酒,他独自一人,倒一杯烧酒,抿一口,吃一粒花生米,再抿一口,吃一粒花生米。花生米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响,他神情平静地盯着鸡鸭上笼、猪狗进窝;在他的脸上更看不出对儿子生命的担忧,也没有对难以把握的未来疑虑重重,似乎只有对酒的细心品味。端坐在他对面配合他静默的是他往昔争斗了几十年的老太婆。老夫妻干了几十年的仗,针尖对麦芒地斗了许多年,在许多事情上水火不容,彼此什么难听的话都拿出来相互攻击过。可如今,他们保持原状久久不挪动一下的身影,显现出恩爱夫妻的气味。他们久经沧桑的背部长时间沐浴在夕阳之下,皱纹遍布他们那两张饱受风吹日晒的脸,堆在他们的眼角,堆在他们唇边。

一九八一年的三月初三,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望无际的江面上,出现了一只几十根碗口粗细的木头扎成的木排,缓缓沿着长江北岸从下游驶下来。木排慢慢接近江心洲头的水面。吴家富头戴草帽手持长杆站在排头,敏捷地撑着木杆,忽左忽右,树枝和水草在他的木篙下一一闪开,排尾站着他的合伙人。在一望无际的江面上,他的出现如同昏暗夜空下的一轮明月,令人瞩目。

吴胜水吴贵珠欣喜若狂地往江滩冲去。听到叫喊,吴家富略带羞涩地轻轻一笑,轮起长杆拍打了一下江面,以飞溅的水花作为对孩子们兴奋呼喊的回答。不

久,史桂花也响应了儿子的号召,她边梳理头发边迎向岸边,她好久不使用的能惊飞整群鸡鸭的嗓门同时响了起来:

你还晓得回来啊!

她的嗓音颤抖,显现主人虚脱无力的体征下掩藏的如释重负。革美和哥哥妹妹几乎在同一时间捕捉到这个信息,他们不仅看到了父亲,同时找回了原来的母亲。叫喊变成了狂呼。终于,邻居们纷纷也涌到岸边,观看由吴家富带回来的这个奇迹。

木排离江滩还有几尺远,吴家富迫不及待地一个鱼跃跳上岸来,大伙这才注意到,吴家富双脚上的解放鞋千疮百孔,裤腿湿淋淋地沾满泥巴,露出一截脚脖子,脚脖子黑乎乎的,而脚脖子下面的脚丫则泡得胖乎乎、白生生的,像一截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自萝卜一样醒目。

众目睽睽之下,吴家富威风凛凛地踏上江滩,踩过芦苇根,他欢快有力的脚步每落到脚下土地上,就能听到泥土吱吱的欢呼:为了不显得过于浮躁,他有意放缓了步子,可是他的目光早已从众人头顶掠过,直达倚在门框上的马兰英和吴四章。吴家富朝门槛边的母亲投去充满自豪的目光,他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声妈,就看到在马兰英的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轰然一声倒在地上。

“哪个狗日的说老子命硬,老子信个屏!”吴四章嘴角咧了咧,说出了只有马兰英才听得见的话。在他眼睛里渐渐熄灭的光中,是一朵蘑菇状的白云悠悠飘荡,白云的上头就是老天。在老天下头,是活生生的儿子带着笑一路小跑着奔向家门口。这一刻,他已经向老天证明事实站在他这边了。

大!

吴家富甩掉手上的草帽,他的笑容一瞬间被甩进了空气里,巨大的惊恐同时哗啦啦地灌进他张大的嘴巴里。他爬上堤岸,一个健步扑向倒在地上的吴四章。在家富抱起父亲身子的一刻,吴四章松软无力的眼皮猛地一瞪,咔嚓一下,再次把儿子从头到脚装进了眼眶。他松弛的嘴角微微一扬,仿佛一丝笑意在心里展开,随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2~

吴革美亲眼瞧见了整个家庭从父亲归来的喜气洋洋中迅速奔赴到悲痛欲绝的全过程。这快速转变的过程给了她无比怪异的体验,一种极不可靠的感觉。成年以后,吴革美才找到确切的比方来形容当时的情景:才见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紧接着就大雨倾盆,悲水成河。

那年她八岁。后来,她到了十八岁,她没有忘记那些事;二十八岁,那些事仍然历历在目:纵然再过十年,革美仍旧记忆犹新。革美终于承认这些事长在她身体上了。

从江边停靠第一艘水泥船起,江心洲人就意识到,这世界上有另一种生活。

在吴四章的葬礼上,吴家富的哭声盖过了自己的姐姐妹妹。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伴随而至的是他响彻云霄的号叫:

大,我再也不出门了,大,我是不孝的罪人哪!大,我不该财迷心窍啊!大,我往后怎么办哪!

他初次闯荡的成果被邻居们一根根从江里拽上岸,一路湿淋淋地拖向岸边。很快,队里最好的木匠被请来给吴四章做棺材。当好心的木匠准备挑一些有栉疵的木头打棺材时,吴家富嘶哑的声音果断地响起来:

拿最粗的木头,给我大做最厚的棺材!

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吴四章换上了里外一新的寿衣。他顺从地躺在那里,任人翻过来、覆过去,举胳膊抬腿。丧事的全部大小事项:选坟地,买蜡买香买纸买菜等诸种巨细事务,全是吴四章的侄子吴家义做主。而吴四章一辈子的爱人和敌人马兰英则反反复复地诉说了吴四章的冤屈:

你还一天都没来得及享儿子的福啊!

你儿子才刚刚出头啊!

马兰英的呼嚎一刻不停。

说吴家富出头可不是马兰英的瞎话,那江心里扎成一排的硕大的木头,个个都无声地展示着吴家富的本事。

不久后,整个江心洲都听说了吴家富首闯江湖的传奇。吴家富在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凭着流言赶赴江西。第一次出远门,身上揣着老丈人担保借来的一百块钱,和合伙人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吴家富终于在十天后到达江西。到江西后,他知道了两个基本事实:第一是江西没有不花钱就能砍的山,第二是他的合伙人手里只剩十块钱了,他自己还剩六十。一路上,吴家富已经亲眼看到了外部世界的繁华富丽,再看看自己的寒酸、不起眼的外表和合伙人茫然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立刻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悲哀。他知道就算想逃避也无法回头了。这是一次冒险,也是一次革命。当他们又用了六天的时间找到了一片待卖的山林时。他们两个身上加起来只剩下五十块钱。当地人一看到他俩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看都不愿看他们一眼。屡屡碰壁,已经在别人的屋檐下睡了两三晚的吴家富和他的合伙人又冷又饿又累,甚至发起了高烧。然而,他想到一回去,就要过吴家义的日子,他就身上发冷。这样回去连累了父母,遭人嘲笑,不好跟丈人交代,说不定会被债主追上门活活打死。他的脑子里已经出现了悲痛欲绝的父母,同时仿佛也看到父母得到自己的死讯后双双携着手走向江心的情景:他还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死后儿女们就跟吴家义家的保国保地一样连粽子也吃不到,念不成书,人见人欺。巨大的绝望一点点一点点把他淹没。他被这泛滥的恐惧震醒,想到父母就要死了,他又被巨大的伤心笼罩住了。再度平静下来后,他明白了,自己根本不怕死,一想到自己快要死了,他没有感到难过,相反,有时也觉得是巨大的轻松。但是他怕他死后还能看到父母死,这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比死更可怕。

多年之后,吴家富透露过给儿子:

绝路走到底,前头还有一条路!

他没有对此展开描述,儿子也没有细问。他说的正是此时的心境,他知道自己无路可走了,无路可走的吴家富脑子突然开窍了。

他捏着自己的口袋,只露出小小这张十块钱的一只角,凭借这种暴露而引出的神秘感,他们反复给对方讲明自己是头一批,是来探路的:

要是我真能带木材回去,你这一片山就不愁卖不出去了!

接着他肯定告诉对方:

我要是买得太贵,他们就不会来了。

这句话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对方接过吴家富的五十块钱后,顺手画了一个打麦场大的圆,慷慨地说:这里面归你们了。

吴家富目测了一下,这打麦场大的地盘上的木材大大小小少说也有四百根木。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把这些木材砍到地上,又如何把这些木材运到山下,从江西运回江心洲。

吴家富和他的同伴徒步走到山下,走了几十里地,终于寻着一处靠水不靠山的村庄:

帮我砍十根我送你们一根。

这种诱惑很快吸引了几十位满身力气的农民,他们自带镰刀和斧头浩浩荡荡奔向山头,用了一天的时间,将他们地盘上的木头统统放倒。

运到山下十棵送你们一棵,吴家富用同样的手段使自己的木材到了江边,在跟运输船谈判时,吴家富运用的还是这一招:

搬十根上船,搬九根下船。

虽然一路上,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利用自己的木材跟江船上的人换来盐、大米和肉。每经过一次关卡,他们总要反复研究他们的作息时间,在确定什么时间段无人

时才过卡,偶尔他们也会遇到突如其来的检查,这时他们就会拨过去一批木材来孝敬工作人员。千里迢迢的路途,吴家富就是用这种方式一步步接近自己的家乡。到了芜湖境内,他再也舍不得仅存的一百多根木材了。他们晓得,再雇一条船的话,到达江心洲,这里的木材最多只能剩下五十根了。接近家门给了他们一股新的勇气和力量,他们买来铁丝和麻绳,将这些木头编扎木排,沿着江岸漂流而归。

他们一次次在汹涌的浪涛前受尽惊吓;在湍急的水域,他们的排几次被激流冲散,好几根木材来不及捞回而顺流漂走;吴家富因为不会游泳,用一根木材从一艘水泥船上购买了一件救生衣,他们在江里耗时二十多天后带着仅剩的成果到家。他分得的四十根木材有三十多根卖掉还了高利贷,其余的别无选择地成了吴四章的棺材,而他吴家富除了一肚的悔恨和悲伤之后仍然跟当初一样两手空空。但关于吴家富空手套白狼的故事已传遍附近的各个村镇,他成了江心洲英雄式的人物。

在很长时间内,吴革美都不敢面对父亲的眼睛。那双刚刚上岸时喜上眉梢、志得意满的眼睛在一分钟后就被惊恐灌满了。他嘴角的笑容刚刚漂在空气里,绝望的呼号就紧随其后,吴革美仿佛看到,笑容和悲伤的号叫在空中“呼”一声激烈相撞,最后,悲伤像一张网,把整个房前屋后统统盖住了。欢喜则像条狗一样腾就地溜走了,没影子了。

慢慢长大的革美,听到娶亲、祝寿、参军、房屋落成、婴儿出世等一切喜庆的鞭炮一响,内心就会一激灵。她会跟随人流奔向喜庆的场所。那里有大红缎子被,有穿戴一新的大姑娘;她记得新娘子昨天在挑粪的时候,苍蝇还跟在后头,她响亮的嗓门一路追随着落日,走向地头;今天,她就焕然一新,羞羞答答地低头垂发,迈着矜持的小步走向新生活。她挂在脸颊上的两滴微小的泪珠根本压不住她眉梢上的喜悦。如果说是鞭炮将大批的孩子吸引过来,不如说是这突然间焕然一新的姑娘令人感到人生神秘。在孩子们等待散发喜糖的时候,吴革美的眼睛会左顾右盼,她在等待一种不幸快快降临,她仿佛已预感一股悲伤的洪流即将滚滚而来。糖果、红枣,方片糕洒下时,吴革美还不忘警惕地捏紧自己的双手。当她突然意识到,糖果洒下来那会儿,要是她的手还捏得这么紧就抢不过别人时,她企图张开手指,但是,糟糕的是,此时,她的手突然不听使唤了。她怎么也伸不开自己的手,仿佛有一根绳子紧紧地绑住她的手指,这根绳子小声交代她:

手一张开,就要死人了!

所以,每次糖果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时,最后弯下腰来,瞪着呆鹅一样的眼神颗粒无收的肯定是吴革美。

革美身上那种孩子在接受无法理解事物的聪颖和恐惧,到了史桂花这里只是弱智和笨拙,史桂花只会用手心里糖果数量来衡量孩子们的本事:

呆货,上不如哥哥,下不如妹妹。

史桂花发现,革美跳房子,跳不到格子里;踢毽子,踢不到毽子上去;就连躲猫猫,她也没哪次不被找到。

当吴革美屡屡空手而归并被责骂时,她内心的放松和快乐远远大于没有得到糖果的遗憾。她庆幸自己的失算,庆幸事情比想象中好得多。犹如站在悬崖峭壁,即将栽向无底的空洞,而今平安回到家里,内心的挣扎和回归现实的喜悦使她看上去脸色苍白,就像跟谁打了一架。虽然遍体鳞伤,到底是凯旋归来,可是哥哥妹妹们吸吮糖果的咝咝声,却更使她显得委琐呆滞。

有好多次,吴革美暗暗要求自己,喜庆的鞭炮一响,立刻冲到孩子们前头去。有次当远道而来的新娘子露面时,她跟抢位的孩子们发生冲突,发出了像别人一样剌耳的大喊大叫,但是,盘旋在她脑子里的那个强大的声音并没有被驱逐、被遗忘,相反,她叫得愈大声,那个声音就更迫切地喊:快来了,要来了…··

直到硝烟散尽,人群离去,天色大暗,她才大病一场似的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她没有为空手而归沮丧。她的身体里藏着朦胧的轻松欢快。她这样离奇地稀里糊涂地面对自己的失败,在史桂花看来,是如此匪夷所思。吴革美长得像极了吴家富,而吴家富长得像马兰英,所以吴革美的眉目也像极了马兰英,她不只一次听到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她:

长得像那个老货,肯定没什么好命。

从母亲嘴里,革美已经断断续续地搞清楚家里的状况。爷爷一生共养了三儿两女。两个伯伯死后,为了保住仅剩的小儿子家富,吴四章把远在十里墩的大哥的儿子家义过继过来,帮他全家在江心洲落了户口,分了地基和菜园子。果然不久,家义心血来潮,借遍了整个江心洲,筹得二百九十块,干起了贩牛的买卖。结果,好端端的牛没来得及出手便死在半道上。吴家义从把“四大”喊成“大”之后,就立刻成了江心洲最穷的一户。这个雄心壮志的江心洲第一穷养成了打老婆的习惯。打老婆的习惯使他和儿子之间常常恶语相向,甚至有一次被儿子用棒槌砸碎了鼻梁骨。而前途无量的大姑父,由于娶了她的大姑家珍便早早死于胃癌,留下两双儿女给大姑。至于她的哑巴小姑呢,也只有村里的二流子方达林才肯娶。

吴革美明白无误在接受了母亲灌输的理论:吴家人不主贵。吴家富能活到今天,完全沾了她史桂花的光;而她自己,吴革美,则因为长得酷似马兰英,肯定有着难以避免的噩运在等着她。

你看我们胜水和贵珠,长得像我,多让人放心哪。

父亲下葬后,吴家富像一个从没有生过杂念的农民那样一心扑在了土地上。合伙人渴望再接再厉,在吴家富服丧期间悲痛欲绝的当口,三番五次上门游说他再下江西,回应他的无一例外均是吴家富仇恨而厌烦的目光。

合伙人掉头组织新的人马,以同样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将江西的木材贩运回家。很快,他成了本镇最富有的人。他们一大伙人穿着中山装,腰杆子挺直地从停靠在江心洲石滩前的满载木头的水泥船上下来,各人手里拎着装有苹果和梨子的网兜,一次又一次神采飞扬地经过江心洲的沙滩回凤凰镇。他们身后经常黏着一群满脸好奇、口水差点掉到胸前的馋孩子的眼珠子。

而曾与他在湍急的河流里生死与同的搭档吴家富,却扛着锄头、挑着粪桶,佝着背,种植着他的黄豆和玉米。黄豆和玉米的枝叶将他瘦弱的身影遮盖,他似乎甘愿被人遗忘。

为了挽救吴家富的沦丧,史桂花做了许多工作。她利用一切时间渲染别人的成功以及吴家富的错误:

程小根的老婆昨天穿了一件灯芯绒褂子,你猜是哪个买的?猜不出吧?程小根。想不到吧?他这种肚子里没一滴墨水的人也能发财!

昨天我经过马大友家,看到门前堆了一堆砖,一问,才晓得他要动手做砖墙瓦房了。这年头麻子秃子个个能出头。

本来马大友家不过是儿女大了,要分房睡,所以在屋后添个小灶间,到了史桂花这里就是发大财了。心急如焚的史桂花整天唉声叹气:

别的女人到地里干活带着收音机听听故事,我为什么就没这个福气哪!

二丫头又要念书了,变魔术也变不出学费哪。是哪个狗日的说的,不想叫儿女们成文盲。

要不就是:

瞧瞧这房子哪里还能住人哪!

别的妇女穿了一件新衣,史桂花也变魔术般地买回来一件。前头喊没钱买盐,第二天又从裁缝那里拿回来一条裤子。吴家富问她裤子怎么来的,她不耐烦地回他:

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这么一翻白眼,吴家富基本上就没下文了,偶尔一两次,他提醒她:

手头这么紧。

紧你还坐得住?

史桂花言语的炮弹一天到晚狂轰滥炸。一开始,吴家富装聋作哑避开它,有时把棉球塞进耳朵里避开它,有时赶在史桂花的炮弹之前溜之大吉。最难过的是晚上。家里总共只有两张床,三个孩子睡小床,吴家富不得不猫在史桂花的脚头。床上的每个角都塞满了史桂花的炮弹。这些细碎的炮弹堵塞住吴家富的每个毛孔。他感到每个毛孔都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但是他不言不语,总盼望着轰炸之后的寂静,如同电影里枪战结束时的鸦雀无声,他希望敌人无心恋战,自动撤兵。他还盼望着史桂花有一天从梦中醒来,突然变成家秀一样的哑巴。可是史桂花的嘴上既没有长疮也没有缝合,她一如既往地抱怨,一如既往地攀比,一如发既往地旁敲侧击。

她每天把一只蛇皮袋包放在床头,等候吴家富有一个清晨突然开窍,跟第一次下江西一样,心血来潮,拎起蛇皮袋就走。

吴家富从没有机会跟史桂花解释一路而来的艰辛。因为他鲁莽的闯荡,断送了父亲的性命。父亲一生如此不易,他养了那么多的儿女,一生吃尽了苦头,他却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一想到父亲已经被埋葬进土里,很快就会腐烂,不再被人记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父亲存在过的痕迹,而他自己却见过高高的楼房、见过电灯泡、坐过火车,甚至吃过一根烂香蕉,他被一种深重的愧疚所笼罩。他知道,他不能再失去母亲了。他必须善待母亲,好对得起父亲的死,他必须好好地活着,好配得上父亲的死。

他是真真实实地老实起来了。他知道外部世界的危险是多么的致命,在江里,他的竹竿好几回戳到肿胀变形的死人身上。他一次次被大浪吞没,他晓得一大意,史桂花就将成为寡妇,孩子们将成为没有父亲的孤儿。他知道史桂花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那些利益,却无视于利益背后的悲伤;她无法体会他满载而归之后面对父亲的尸体时的绝望;她也不会体味一家人全部活着守在一起的幸福。她是一个根本不动脑子的女人!不体谅人的女人!她只见到眼面前的东西,见不到人,心里的东西。就算跟她说,想必也说不通。吴家富再一次切实地感到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是多么的贪婪,多么的幼稚。没脑子,只想着进,不顾后路;他再一次想到刚结婚时他对她作出的评价:身在福中不知福。

~3~

吴家富除了干活,就是陪在马兰英身边。马兰英背后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吴四章的画像。这是一张有争议的像,因为画像师没有见过吴四章,他所画出来的吴四章是吴家富描述给他的吴四章。这是一个无限慈祥,情意绵绵的吴四章。除了马兰英,没有人认为这张画像像吴四章本人。

嘴巴画小了点。

腮帮子哪有这么多肉?

但这也仅仅是说得出的名堂,他们不知道,画像中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吴四章只是家富心目中的吴四章,或者也正是真正的吴四章,而根本上,是一个表面上的吴四章。真实的吴四章邪股子犟牛一样的性格根本就没有体现。不久,关于对吴四章画像的关注逐渐消失,随后,他成了墙面上的摆设,被熟视无睹。

吴四章死之后,马兰英便成了孤胆英雄,独自作战。养儿防老,积粮防饥。眼下马兰英的心里只有两件事:留住儿子,多存粮食。

马兰英的粮食放在她的床边。是她能伸手触摸到的地方,是她睁开眼能立刻望到的地方,是她一吸气就能闻到的地方。为了看管粮食,她现在的活动范围不超过这房子的前后十丈远。

看管儿子显得更吃力一些。每当有生人上门时,便瞪起警惕的双眼。她担心每个经过家门口的人都是来拉拢儿子出门的人,她每天至少要见到吴家富三次才能确信吴家富没有背着她再度溜走。

有次家富到县上卖棉花,担着棉花上船的时候,他母亲颤颤巍巍地站在岸上,对他说:

不要坐在船沿上,小心浪打。

马达发动后,她又想起一句话:

下船的时候眼睛要望着跳板,不要踩空!

而此时马达的声音盖过了马兰英的叮嘱,吴家富没有及时点头。意识到儿子没有听到自己的话,马兰英的心揪住了,她几乎是带着哭音告诉家珍:

他下跳板的时候踏空怎么办呀?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家珍数了几百遍不会的才让马兰英安静下来。

当天晚上卖棉花的那只水泥船没有回来。村里许多人都猜测卖棉花的人太多没排上队,马兰英拎着筒灯坐在江边上等,老远开过来一只船,她就会站起身来,喊着家富的名字。

到了早晨,当吴家富站在船头慢慢接近时,他看到的正是一幅他最害怕的场景:他母亲马兰英坐在石头上,露水在她头上一闪一闪,像珍珠一样发亮,而她面如死灰,眼里最后一缕光就快熄灭了。

吴家富差点再度目睹母亲因为惊恐而死。他跪在江边的茅草上向母亲发誓:

从今往后,不离开江心洲半步!

可马兰英不信。只要哪天家富到镇上买个油盐肥皂,马兰英就会感到肚子疼,可是家富的脚一从渡船上踏下来,她的疼痛就会自动消失。头两回,家富帮她请了顾医生,顾医生说不出所以然来。过段时间,她又犯了病。这回家富要带她到镇上就医,马兰英摇摇头:

你要是在外面瞎混,我还不如疼死算了。

史桂花以一个局外人的智慧立刻就看穷了:

老货就会装!

每当马兰英喊疼的时候,她就能发现儿子的眼珠子瞪大了,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当儿子鼻子开始抽动时,马兰英又心软了,她又反过来安慰儿子,

儿呀,妈还是想多陪陪你呀!

只要看见一个男人喜滋滋地走向村口的渡船,写兰英就会无限忧伤地坐到门槛上,面无表情地嘟囔着发泄自己的不解与不满:

这么好的庄稼,这么肥的地,还往外跑,贪念害死人!

她忧心忡忡地告诉下一个路过门口的邻居:

坐船的会掉江里淹死,坐车的掉到轮底下碾死;要不就是饿死、冻死;最惨的就是被五大三粗的强盗勒死扔去喂野猪。

马兰英对远行人的临别赠言,因为她滚瓜烂熟不打结的语速而显得含糊不清,如同倾盆的大雨落下,不分先后。这使那些送行到渡口的亲属还会客气地问候马兰英:

您老吃过了吧?

对于惹是生非的吴家义,马兰英更是满怀愤懑。吴家义三番五次的失败之旅,也成为马兰英阻止儿孙们出外的有力武器:

你大哥这个人算是能人吧?一挑能挑一百五十斤,又怎么样,从外面捞了什么回来?

她以抬高吴家义的方式巩固自己的理论。因为就在此前,那卖菜刀、镰刀的父子俩,合作仅年把工夫突然有一天挑着整担叮当作响的刀具回来了。上次带走的刀具如数挑回来,而临走前交了订金跟镇上铁匠铺子订的菜刀也送来了。这些寒光闪闪的刀具全部码在堂屋里。

在太阳底下,这些上等的刀具闪着刺眼的光芒,而到了晚上,月亮底下的刀具则放射出冰冷的寒气,差不多改变了对他们的态度的邻居们在寒光跟前望而却步。

父子俩弃商从农的行为换来了邻居们无尽的猜测,他们怀疑吴保国打了架斗了殴,杀了人放了火。

这年头菜刀的买卖不好做了。

对于邻居们的怀疑目光,吴家义的解释显得那么假惺惺。半个月之后,经过七嘴八舌的补充和想象,传言有了头尾,就是吴保国因为卖菜刀跟人讨价还价不成,起了纠纷,打了起来。别人人多势众,他们父子没来得及逃跑,只好手持砍刀,连杀数人,现在只能躲回江心洲避难。

这个谣言传到保国的妈范文梅的耳朵,范文梅立刻被吓倒了:

我的儿啊,躲在这里怎么是好,快投奔你大舅去吧。

吴保国唯一的舅舅是走家串户弹棉花的,范文梅也不晓得,他眼下在哪里。正因为如此,她才要儿子去投奔他。

吴保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母亲保证,他既没杀人也没放火,但对于父子俩为何突然中断这热火朝天的菜刀贩子生涯时却缄默不言。

他的莫名其妙的行径刚好吻合了马兰英的理论:

外头凶险哪,还是保国识大体、顾大局!

每每此时,她都以热烈而赞赏的眼光望着保国,使人误以为吴保国是马兰英最器重和疼爱的孙子。可每当跟屁虫吴胜水对着保国问一些可笑幼稚令保国不屑解释的问题,保国会毫不客气呵斥他:去,去,去。这时,明明不在身边的马兰英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保国面前。她仰面‘站到保国跟前,经过悠久的沉默之后,她才认真而又严肃地告诉保国:

他是你兄弟!

如同队长发布一个上面下来的通知。

然后她会在保国转身离开之前作出毫无根据的补充:

虽不是一母所生,胜过一母所生。

她仿佛透过昏花的眼睛看到柔弱的孙子失去兄弟的庇护而面临种种欺凌:

你要处处护着他。

这时,保国其实已经不见影子了。

吴保国从没有顶撞过马兰英。虽然他认为她的话莫名其妙。他从来没有用对待父亲一样的态度对待马兰英和吴家富,这得益于马兰英长期以来孜孜不倦的渲染和熏陶。在计划生育政策的大剪咔嚓剪断史桂花的生育能力后,马兰英便已经为仅有的孙子胜水营造最可靠的生存环境了。在吴家义屡次穷途末路的时候,她会及时踮着小脚送来一升米。马兰英自认为掌握了很好的火候,她认为人在最饥不择食的时候既不会挑剔粮食的优劣,更会牢牢记住雪中送炭的恩人。她从不在吴家义有吃有喝的时候踏进他的家门,就算有什么事,她也会站在门外解决掉,她只有在给吴家义送东西时才踏进他的门槛。于是,吴家义全家都形成了马兰英期待的思维惯性:只要马兰英一进门,米就有着落了。

事实上,马兰英错误地高估了自己在吴家义全家心目中的地位。吴家义以及他的儿女们比马兰英想象得更脆弱。每次马兰英跨进家门的那一刻,他们其实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他们心里清楚知道他们饿着的时候马兰英肯定会送米来,这使他们够坚持下去,但空着肚子闻着别人家的饭香的忍耐使这一段时间变得悠长而昏沉,到未了,理智上的感激之情全在饥饿的等待中消失殆尽,他们的心里对期待出现而迟迟不肯出现的马兰英产生了一种无力的痛恨。

饥饿的过度体验只能加重人们的仇恨而不是感激。

马兰英做出自以为是的种种努力,其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吴保国吴保地能够在长大成人之后对吴胜水像亲兄弟一样庇护。

所以,马兰英除了不同意吴家富出门之外,同时也不希望保国保地兄弟俩出门。在范文梅被各种病症折腾得没有能力烧出一碗热饭热汤时,马兰英会改变一些以往的做法,在保国保地收工回家的路上塞给他们每人一块热气腾腾的糍粑垫垫肚子。紧随其后的保霞甚至马兰英的亲孙女革美、贵珠,则都只有眼巴巴看的份。

吴保国吴保地从来没有拒绝过马兰英的糍粑。虽然他们也曾惭愧于自己堂堂男子汉,却伸手接一个年过六旬没有劳动能力且爱食物如性命的老人的施舍。事实上,根据村里的规定,吴四章一死,他那两亩地已经自动划到吴家富名下,马兰英每年能从家富手上得到二到三百斤粮食。也就是说,马兰英已经从一家之主沦为靠人赡养的负担,她的粮食就已经不纯粹是她个人的粮食。保国明白,一旦被小婶发现,将会给马兰英带来怎样的麻烦,但饥饿从他们出生那一刻时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们。他们的肠胃已经被饥饿折磨得没了性格。眼睛一跟食物接触,他们的肚子立即同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唤,这也正是使得他们没法说出那个“不”字的原因,那会使他们显得虚情假意。吴保国知道,自己家的日子,如同围着生产队里的粪缸绕圈子。这是孩子们常玩的游戏,他们赛跑、猜谜,谁输了就是转圈子,闻屎臭,吴保国一想到自己的娘老子,就感觉自己像在粪缸边转圈圈,转来转去永远在老地方。

至于胜水,吴保国吴保地从来就没办法拿他当亲兄弟看。亲兄弟是什么,亲兄弟是穿衣不遮蔽屁股,半年没尝过肉滋味,只要走出家门,随便走来一个人就是债主,要不就是债主的老子或债主的儿子:你爸买老牛欠我家钱。

到最后,连孩子们要是感觉到吴保国兄弟对他们的威胁,或者需要吴保国的友谊时,就会亮出这个杀手锏:

你大差我大爷家钱。

你大差我小姨大的钱,我小姨大是我亲小姨大。

吴胜水是什么?吴胜水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没下过水。吴保国瞧见吴四章背着他串门;瞧见马兰英给他新崭崭的棉袄、棉裤、棉鞋:瞧见史桂花搂他在怀里,左一口我的亲亲,右一口我的肉蛋;吴保国兄弟们亲眼瞧见过他吃肉馅的包子,油炸的麻花,洒了芝麻的鸡蛋馓子。他们还以为保国保地保产是聋子哑巴瞎子没长鼻子?

~4~

田会计死后,他留给家珍的两双儿女。顶大的一对龙凤胎大龙大风才虚十八。二凤十五,二龙才十岁。田会计死那年,他大儿子大龙刚好高中念完了。老子一死,他就得顶梁。

大龙长得跟田会计一样,甚至更长一点,因为缺少锻炼,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过,念了书总不错,凭着高中生的学历,回来半年就顶了原来的出纳,成了干部。

大龙身高个头卷毛都跟他过世的父亲一样。但有三点不像,一个是不麻,二个是牙齿整齐,三个是比父亲胖一点,这样,他成了公认的美男子,他才真正有会计相呢。有会计相的大龙给人感觉前途无量。大龙先跟他舅说起了国际形势,然后说到打倒四人帮的事,再说到邓小平。见舅舅寡言淡语很少搭腔,知道再耗下去,自己怕说不出口了,他搓搓手,把牛拉到正道上。

舅,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坚强。

他上一个话题是某个大队亩产一千斤麦子,一下子从粮食问题过渡到生死问题,就像一脚从江南跨到了江北,他自己也觉得不太自在。

他舅装没听见。

他说,舅,去了的去了,活着的要生存。

他瞧见舅舅吴家富摆一个后颈根给他。

他说,舅,这年头鼓励发家致富,致富光荣,允许

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他舅动了一下眼珠子,意思是,哪个不晓得?

舅,依我看,家里五亩地养五口人,还有外婆,怕是不太容易。

大跃进我家都没饿死人。这回家富搭腔了。

话是不错,想要发财就……

大龙,有些事你还不懂,不要以为有了点文化就懂得多,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大龙臊红了脸,垂着头半天没吱声。

如果说大龙替小舅妈做说客完全是迫于面子,他至少对形势有正确判断,是真为舅舅好,那么方达林的到来完全就是利益的驱动。史桂花承诺做好工作后杀只鸡谢他。他好久没尝荤了。这位结婚三四年至今没能有一儿半女的男人看上去仍像一位未婚青年。他从婚姻里尝到的最大甜头就是:

家秀从不顶嘴!

吴家秀继承了母亲的勤劳和节俭,对男人又缺乏必要的比较和挑剔,所以,清晨起来沉默地做饭,沉默地下地,晚上在方达林的身子底下沉默地被耕耘。而方达林每天要睡到太阳晒屁股才从床上爬起来,吃一些吴家秀热在锅里的早饭,慢吞吞地踱着步子下地。到了地里,他割草会被草划破手;锄地能被锄头砸中脚丫;挑水的时候也会被扁担绊倒。三番五次之后,他成了自家地里的看客,看着吴家秀挥汗如雨却毫无怨言的模样,他深感人生美好。吴家秀那默不作声的品行使方达林对自己三年来所有言论所有行为都产生了绝对正确的感觉。他唯一不满意的就是在他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吴家秀听不到,他只好一次又一次把她粗糙的手拿到自己的肚子上:

还不快回去做饭?

于是吴家秀急匆匆地挑着粪桶往家赶。三四年来方达林家里千篇一律地出现这样的情景:吴家秀到江边洗衣、挑水,方达林站在岸上望;吴家秀到地里上肥,方达林坐在门口望;吴家秀为没有米下锅到娘家来要的时候,方达林候在离丈母娘家两三丈的地方。直到此时,马兰英才明白找个不秃不麻长相俊俏的女婿对自己当真有多少好处了,可是现在明白,也没办法了。

在他俩的婚姻中,江心洲人持两种不同意见。一派人坚持认为方达林配不上吴家秀,吴家秀是聋哑没错,但她爱干净、勤快、踏实、肯吃苦;另一派人认为吴家秀配不上方达林:方达林有文化、能写会算、口才好、讨人喜欢。这派人相互用事实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能说会道又怎么样,杂草能用嘴巴吹掉?我要是女的,打死也不找这种好吃懒做的东西!

而站在方达林一边的则说:换了你,你愿意娶一个哑巴?你怎么不娶一个哑巴给我瞧瞧?

反驳的人就讪讪地笑,想想也对,要是自己肯,家秀也轮不到方达林。

要是生在旧社会,方达林说大鼓唱大戏,说不定能演小生。

可是到了正月里真有说大鼓唱大戏的来一比较,方达林各方面又都差了一大截,文不会唱戏调,武不会耍大刀。

两碗米饭和七八块鸡肉下肚,方达林想不说都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方达林毫不掩饰对江心洲生活以及江心洲人的失望,可是想请他出门闯荡江湖,他却又做到毫不动摇。这个让人猜不透的家伙却能为一顿好饭而费尽口舌不嫌累。

他告诉吴家富,如果爱老婆孩子就得为他们着想,他的老婆不适合一个人在家,不会买东西,不会上街,一个人在家睡会害怕,所以呢:

我就什么财都不想发,专心种地。

而他吴家富呢,既然史桂花希望他出门闯世界,他就应该为此而义无反顾。不要说出门贩木材,就是赴汤蹈火,也应该在所不辞。

吴家富说:那做儿子的孝心呢?

老婆跟妈妈不一样,老婆儿子都是自己挑自己养的,父母上人呢,什么时候由下代挑过?

他惊世骇俗的言论使吴家富瞠目结舌。吴家富今天算是领教了,就只好闭口不言。

史桂花的行动马兰英一目了然。她的惶恐愈行愈远,已经波及下一代。

有天晚上,得知外孙大龙第二天到区里开会,第二天早上,她抱着一只吴四章的旧棉袄端坐在大龙的家门口,穿得整整齐齐的大龙一打开门就吓了一跳,他急忙问:

外婆你这是干什么?

你把外公的衣裳带在身上,过河走桥他都保佑你。

我不是去做班房,我是去开会!

这世道乱得很,到哪里也不让人放心哪!

大龙只好接过这件破棉袄把他带到了大队,藏在自己的办公桌下,到了晚上开过会又到大队披上这件棉袄才进门。

她一有时机,就谆谆教诲儿孙们:牢里没罪人,床上没病人,这种日子就是好日子!

如今能够对她的理论执行得不折不扣的就是她的小女婿方达林。方达林哪儿也不爱去,不要说江西省了,就连河边也不去,到了冬天他伤感地告诉家秀:

要不是怕臭,我真想把茅缸安在家里,冬天到雪地里拉屎真不好过!

可惜哑巴吴家秀没听懂,

马兰英一望到方达林站在树荫底下跟老头们吹大牛,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种人才该到外头吃吃苦!

有一次,她突发奇想,拄着拐杖上了方达林家。家秀下地去了,方达林正在竹床上睡中觉,马兰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男人不经世面一辈子枉为男人!

睡眼惺忪的方达林用一副见多识广的眼睛直视着自己的丈母娘,说:

各人对过日子的要求不同,我要是心高,能跟家秀过?

现在的马兰英哪能跟田会计在时比,她生生地吞了一口气,回去了。

光阴翻着筋斗似的往前冲,让人眼花缭乱。连着几年风调雨顺,江心洲的庄稼长势喜人,大队干部还带了县里的记者到地里拍照片,说是要登到县里的报纸上。地分到手后,空闲日子多起来,有的人在家晒太阳,有的人出去做小工,做买卖。做小工的发不了大财,一天下来,能称一斤肉;做买卖的差别就大了,有的发了财,睡一觉起来一拉开门,就看见这个邻居屋顶上的草换成了瓦,那家土墙也正在换砖墙;有的折了本,门口站了许多债主,要三劝四哄才肯走。

日子就这样过出千差万别来了。

江心洲有点不像江心洲了。

这给史桂花造成了一个错觉,除了自家门前之外,任何地方只要腰一弯,就能捡到钱。

可她这边还没把工作做通,那边马兰英的肚子疼的次数越来越多。每看到一个人踏上渡船离开江心洲,她的肚子就会疼一次,可是她一旦发现儿子仍然坐在她边上,由衷的喜悦就会使她忘记自己的肚子。好几个月中,她都活在又惊又喜、悲喜交加的幻觉中。只要儿子往她床边一站,对着她发誓诅咒说决不乱跑,她的肚子就不疼了;她的肚子不再疼的时候,她又似乎感觉到儿子在蠢蠢欲动了。终于有一天,当儿子连着坐在床头三个小时她肚子依然疼得厉害时,她才明白肚子疼原来不是自己编造的谎言,她才恍然大悟地告诉吴家富:

我没骗你吧?

一九八二年三月十四,她被儿子扶向了镇医院,当医生把吴家富拉到一旁嘀嘀咕咕时,马兰英才意识到死神真的近了,她迫不及待地要求儿子带她到县里去治。

迟了,马兰英的阑尾已经穿孔了。

吴家富把马兰英背到县医院,又从县医院原原本本地背回来时,马兰英的肚子已经没日没夜不间断地疼

痛,在辛苦一辈子积攒的粮食面前,马兰英没有吃饭的欲望了。

得知自己要死了,马兰英一下子放开了,她变成了畅所欲言的人:

小货,把我的玉米给我还回来!

她指的是史桂花拖回娘家的玉米。

你这挨雷劈的东西,你害死我大儿子。

你再仔细听,听听这挨雷劈的东西是哪个,却又听不到下文了。

过半天她有了力气再骂:

老娘心知肚明、就是你这狗杂种把我儿子推到水里去的。

你要是当真以为她晓得什么冤情,她倒又不说了。

声讨和诅咒长时间得不到还击,马兰英失去了斗志。她把所有望得到的人见得到的事都当成了敌人。家里吃干饭,你若是盛一碗给她,她就说:

我要能咽得下这个,我还会死吗?

要是烧点稀米汤给她端去,她又拍床板又拍巴掌:

你们吃山珍海味,给我吃这汤汤水水。久病床前无孝子啊!

史桂花是个对吃特别有兴趣的人。同样是一个鸡蛋一碗饭,她洒点葱花做成蛋炒饭;手里有两个钱,就会买一瓶罐头梨,撬开跟儿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马兰英一卧床,史桂花更放开了手脚:糯米磨成粉,粉再揉成汤圆,麦粉加上发酵粉,蒸成馒头。马兰英不能吃,可鼻子还灵,她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地数落:

鬼子没打来时,我娘家是方圆十里最阔的人家,什么没吃过?你吃过人参汤吗,你吃过桂圆吗,你尝过银耳莲子羹吗?

婆婆的描述占了压倒性的上风,史桂花目瞪口呆。婆婆说的这些她听都没听过。毛主席肯定天天吃肉,她想得到,但她没想到,连这么个婆婆居然也吃过这些好东西。史桂花的沮丧没使马兰英高兴一点,有时候,听到外头有人在笑,她的哭声就起来了:

老娘冬天不舍得烘火坛,热天一把扇子都不舍得买,老娘一生养了几百只鸡,一块鸡肉都没尝过,老娘辛苦一辈子,操心一辈子,到头来就养了你们这些不孝的东西。

那天晚上,吴家富正要端晚饭到母亲床前,史桂花坚决不让:

饿她两顿,她就没力气吵人了。

吴家富就跟她抢,史桂花捏住碗一边,吴家富捏另一边,你拽一下,我拽一下,碗里的稀饭三下二下,洒了一大半,最后还是吴家富先松了手。

第二天,马兰英果然老实点了,她骂起动物来了。听到狗叫,她就骂道:

要不是你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怎么投胎成了狗?

听到猪在外头哼哼,她就骂猪:

你上辈子干的坏事,你当老天不记得?不记得你怎么没投人胎?

要是实在听不到什么她就骂起窗外唧唧喳喳的麻雀:

你让老娘不得安宁,老娘变成鬼也不放过你。

后来,她的力气越来越小了,骂人也简洁多了。

她说:

狼心狗肺!

不得好死!

给鬼拖去!

她听到儿子的堂屋叮叮当当地响,晓得儿子在给她打棺精。

不要太厚,她虚弱地告诉儿子:在路上不散架就行了,留点好木头以后给胜水打三门橱。

吴家富心里如万箭穿心。史桂花这边还不识相地骂:

心里要是有儿女,就早点死,你瞧瞧儿子给她拖累成什么样子了?

史桂花每天关心吴家富端进去的饭菜,根据少了多少来判断马兰英还能撑几天。要是吴家富满面愁容出来时,史桂花就看到了希望,哪天吴家富端出来只空碗,史桂花的脸就情不自禁地拉长。

等死的日子,一心相信天上有神地下有鬼的马兰英盼望遇到儿子的心情就异常迫切。她三番五次半夜挣扎着爬起来在屋前门后晃悠,三番五次之后,她仍然没有见到过儿子女婿的鬼魂,她忧心忡忡地告诉吴家富:

我现在又老又丑,他们肯定不认得我了。

不会,家富安慰他说,哪有儿子不认得妈的。

世事难料,阴朝的事更难料,我死了以后,千万要看紧了,不要让人家那个贪心的货把我耳朵上的银耳丝摘下来。到时候,我要凭这个跟你两个哥哥相认。

你放心,我不让她拿!

吴胜水把奶奶的话告诉史桂花,史桂花把眼皮一翻:

只要她肯早点死,我就算捡到银子了,那个东西我才不稀罕。

史桂花还警告自己的孩子们:

少到她床跟前去。

马兰英做了被鬼往鬼门关拖的梦,整个江心洲都能听到她凄惨的叫声:

不要拉我,不要拉我!

受到启发的吴革美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个爱思索的姑娘发现她的父亲、奶奶以及姑姑们自从她记事起,个个整天愁容满面;而她的母亲则能够在一切有可能的时候跟邻居们谈笑风生,即使是挑着一百斤的粪桶在肩上,她也能在换肩的时候开个玩笑。她一度为母亲的欢笑和开朗而深深陶醉,而当她置身于母亲面前,她呆滞的神情总会引来母亲不耐烦的训斥:

呆货,杵在这里像根木头。

革美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这张酷似马兰英的脸是令母亲反感的最初原因。她会识趣地走开,心里却始终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她长得像奶奶,而她的哥哥和妹妹则幸运地像极了母亲,难道自己生来就低人一等吗?

三十年后,革美都记得自己巴巴地注视着母亲,渴望母亲向她投来一丝赞许的目光。长大之后,革美才意识到,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其实从她长出奶奶那样的脸,瞪着那双木愣愣的眼珠子,寻找藏在欢笑背后的灾害时就已经成形,不可更改了。

八岁的革美缺少这样的认识。最大的爱好还是听妈妈说话。史桂花最大的爱好就是聚众聊天,她以她高亢的嗓门儿压倒一切有或者没有意义的话题,她让自己置于目光和声音的最中央。不过,他们的谈话是一块禁地,一旦她发现有孩子在偷听,会责令他赶紧离开。然而,吴革美却恰恰迷恋史桂花嘴里那些大人世界的各种纷争。后来,她聪明起来,在这些话题刚刚起来时,便躲在一个不会被轻易发现的地方。

倾听他们的谈话有一种新奇、别扭、难堪混合的感受。偷听使她明白,村庄表面上不声不响,但暗地里浪潮流动、神秘莫测。有次吴革美听见母亲将嘴凑近妹妹史桂兰的耳朵小声地说,那老货,瞧我怎么整死她!史桂花的嘴角撇了撇,她这种动作吴革美再熟悉不过,是那种胸有成竹的表情。

为了向母亲表示自己的坚定。吴革美在很长时间不愿面对病床上的马兰英。吴家富不在身边,马兰英很想喝口水,她不停地呼唤着吴革美:

小二子,给我倒碗水。

起先吴革美坐在堂屋里,她在听到奶奶的声音后,移到了屋檐下。当奶奶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她干脆到床铺上拽一缕棉花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到了晚上,她会邀功请赏般地告诉史桂花:

我没倒水给她喝!

她以为母亲会露出开心的一笑,甚至会夸她两句,然后她换来的只能是母亲不信任的诘问:

你没扯谎?

没有,我没有。她发誓的声调太大,说话又不连贯,一句话说完,她耽误史桂花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史桂花不耐烦地叫她:

走,走,走!

马兰英已经不吃东西了,她床上的味道越来越难闻,许多人已经不敢近她的床了。即便如此,她也不忘指挥忙里偷闲来看她的家秀帮她晒大米,她能透过飞舞

在她眼前的飞蛾,看着床边那一袋袋袋散发出粮食香味的小麦和玉米。

有一回,感觉好一点的马兰英挪到太阳底下晒太阳,放学的胜水走到奶奶跟前焦急地问:

奶奶,你到底什么时候死?

你也想我死?马兰英抬起耷拉的眼皮,她皮包骨的脸已经呈现不出伤心的表情了。

我妈说,你死那天我们能吃红烧肉,还放鞭炮。

马兰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轻声地叹了口气:

年景不同了,人心里都长蛆了。

见孙子瞪着茫然的眼睛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她温柔地安慰他:

我快了!

说完,她从板凳上坐起来,扶着墙又挪回到了床上。挨到床板后,她痴痴地望着窗外跳跃的儿孙。她望到贵珠的小辫子翘在头上;她望着自家那只野蛮的公鸡正在追啄邻家的母鸡;望到江边的芦柴迎风飘扬。她把这一切深深地望在眼里。对她的儿孙,对她的房梁,对她的鸡鸭,以及对望不到头的江水,无限深情地凝望。一股酸涩的味道淌进她的喉咙,她轻声地说:

我到下头的头等大事就是保佑你和你爸,旁的事我一概不问。

她说话的口气宛若一个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仙!

然而她的孙子早已逃之夭夭。

一连几天,胜水都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奶奶的死讯传出来。自从母亲描绘了比过年更美妙的日子后,吴胜水的期待就愈发强烈了。有天在长时间没听到马兰英屋里的动静时,他小心地踩到踏板上,把脸凑向已经缩成一团的马兰英。多天滴米没进的马兰英已经越陷越深了。吴胜水紧张地看着她,一小会儿的工夫,他的心跳得厉害了,他感觉她这回像是真的死了。但是不幸得很,就在他准备向屋外的母亲报告这个好消息时,奶奶的眼皮又动了一下。

吴胜水沮丧地走到母亲身边:

死人眼皮动不动?史桂花明白她的期望又落了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爷爷死的时候你没看到?

吴胜水沉思了一两秒后,说道:

不动。

马兰英死在一九八二年端午这天。

那是个和煦的午后,在经过无数次探访后、吴胜水终于证实奶奶已死。他欢快地跑向正在地里干活的母亲。他要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史桂花,这是他多少天以来的最大心愿。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吴家富远远地看到吴胜水朝他跑来,由于跑速过快,他几乎踉跄着要跌倒。吴家富紧张地注视着儿子,生怕他哪儿磕碰了,他大声地提醒儿子:

不要跑,不要捧着!

而吴胜水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只是拿眼睛瞟了一眼父亲,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告诉他:

我不告诉你!

终于他看到在另一块地里的史桂花,、他的欢乐终于爆破了:

妈,我们家要过年了。

所有锄草的、浇水的、捉虫的农民都抬起好奇的眼睛,看着上气不接下气却满面春风的吴胜水:

怎么,天上掉饼啦?

妈,我们家过年啦,我们家要吃红烧肉啦!

到这时,史桂花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她慌忙去捂吴胜水的嘴巴,可是吴胜水的第二句话已经出来了:

妈,放炮的时候我要点火柴,行不?你答应的,我点火柴。

史桂花慌忙去看吴家富。

转瞬之间,吴家富的背佝了下去,他仿佛聋子一般默默地放下右手的镰刀和左手刚割下来的藤条,他没有再看家人一眼,径直走向家中。

马兰英入棺那天,村上人都过来看热闹。他们很想欣赏矜持的吴家珍哭丧,并且根据历次看哭葬的经验,吴家人会竹筒倒豆子,把鲜为外人知的陈年往年一一数来,跟听故事没什么两样。这时的话都是真话、实话、平常听不到的话,吴家秀的鬼哭狼嚎也挺有劲,她哭起来就跟上了杀猪凳的猪一样,年纪大的人都说听起来像土匪进村,年纪轻的能听出鬼怪出入。小孩子们喜欢看女人们打滚拍屁股,戴白头巾的景致也好玩。

但是这次大伙失算了,直到压棺人手拿钉锤要把最后一颗钉子钉死棺材盖,马兰英的亲儿亲女们挤成一排,跟老娘做最后的告别时,家珍、家秀和家富几个傻呆呆地看着母亲的遗体,竟然没半点哭音出来。在这古怪的寂静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要扫兴而归时,谁也没有料到,从这一片寂静中突然迸发出史桂花那悲怆的哭声,她涕泪滂沱地扑打地面:

我的好婆婆呀,你这一辈子吃了多少苦啊,受了多少气,担了多少心啊!

我的好婆婆啊,我对不住你啊!

史桂花在棺材板合起来最后一秒,在长明灯的注视下,清楚、仔细地看到了婆婆的脸。躺在即将被钉子封死的棺材里的马兰英是那样的单薄和小巧。因为疼痛和愁苦而数月彻夜不眠的脸上已经只剩下一层老皮,这层老皮上嵌着深深的皱纹。她微微张开的嘴巴乍一看像深不见底的地窖。那略略有点吃力地倾斜的身姿,显示出她筋疲力尽却仍然没有罢手的打算。这是一张自认命苦、隐藏着无尽不安和悲哀的脸,就算她有许多缺点,就算她恶毒地骂人,可岁月在最后时刻呈现出的却仅仅是她的痛苦。在这之前,史桂花居然不知道婆婆是这副模样。她心目中的婆婆仍然是十几年前她嫁过来时给她吃陈米霉饭的婆婆。一种发现错误的悔意盖住了她。这一秒钟,一种陌生的感情一下子击倒了史桂花。她跪着的身子扑通一下跌倒,额头一下磕到了棺材板上,情不自禁,大哭起来。

在场的人全都被震住子,大伙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史桂花不擅哭丧技巧,她的第二声“好——婆——婆啊”,“啊”字上来时噎在嗓子眼、差点背过气。她吐字也不像她婆婆那样清晰:后面的辅音也不够长:她拍屁股的样子也不地道,胳膊生硬、肩膀紧绷,一点也不熟练。这跟料想中的哭葬很不一样;但是她已经给江心洲人带来了足够的意外。顿时,吴家的堂屋被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史桂花天花乱坠的哭喊中,头戴白丧帽的吴家富有板有眼地写办葬礼的清单,安排保国借桌椅板凳,让大龙给主事的人递白布,向每一个吊丧的客人下跪。他把生前不和睦的父母合葬在一起。他安排这些的时候,不再是一年前在父亲遗体前哭得直打滚的小儿子,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了。

~5~

大堂哥保国的英雄事迹发生时,革美还没出生,她对这段往事的了解纯属道听途说。有年过节,家家都裹粽子,范文梅怕孩子们嘴馋,也裹了两斤米粽子,粽子还在锅里没烧熟,香味出去了。

先是最近的债主上了门,有钱买糯米,没钱还债吗?

范文梅佝着头跟人家解释,就二斤米,旧年剩的。

话没落音,又来了一个,粽子有得吃,几块钱没有吗?

江心洲真是小地方,烧几个粽子半个村子都闻到香,还有半个村子只听听这些人的嗓门也都知道了。

吴家义一进门就明白了,他收不了场了,随手拿起一个耙子就照着范文梅身上敲一下,你吃了粽子进棺材啊?

我不想吃。

不想吃你裹什么粽子?

我怕孩子们嘴馋。

争辩到这里,她的头上、肩上、腰上已挨了几十下了,起先她站着,后来她往门后闪,门后躲不住人,她只好往地上蹲起来,裹成一团把肚子护住,她看起来真

像只粽子。

吴家义的耙子还在往她身上敲,讨债的一个接一个拉着脸走了。他们怕担逼人命的罪名。

保地和保霞见讨债的走了,就过来拉扯他大的裤子,他们走了走了,大,人都走了。

他们以为他大打他妈是打给讨债的人看的。吴家义腿一甩,两个孩子像落叶一样扫到了一边。吴家义说,你们这些小狗日的也不是好货,成心让老子没脸见人。

他继续朝范文梅抡他的耙子,范文梅的叫声把江心洲晚上青蛙蛤蟆的声音甚至是江浪的声音全压了下去。整个江心洲就剩下范文梅一声比一声急的哎哟声!

吴家义的手像上了发条,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范文梅叫得越响,他打得就更急;他打得更急,范文梅就叫得越响!

突然一只棒槌敲到吴家义脑门上。吴家义“哎哟”一声,摇晃了一下,想回头,棒槌迎着他的嘴上又是一下。他一把把脸捂住,再一打开,那脸就成红关公了。他说,你狗日的造反啊!他说话的时候,那嘴里的血像唾沫一样往地上溅,他又赶紧两只手抱住自己的脸,生怕它掉下来似的。范文梅一看吴家义不打她了,赶紧抬起眼睛来望,她一望就明白怎么回事。她从地上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吴家义的裤腿,对大儿子喊:保国,快跑,快逃命!

保国看看他大,又看看他妈,再看看几个呆鹅一样的弟妹,扔下棒槌就跑出了门。

吴家义的鼻梁骨缝了六针,是上海来的下放户老顾帮着缝的,没收他一分钱;掉的两颗牙,顾医生说他没法子。

老顾的医术是自学成才,因此缝补技术不太到位,那条疤疙疙瘩瘩地从鼻子左边扭到鼻尖中间。像一条纳鞋底的麻线贴在鼻子上。

从老顾家出来,他见人就摞一句话:老子要是放过他,他就是我老子。

范文梅第二晚就生下了她的第四胎,是个男孩,出来好半天没听到婴儿哼声。接生婆拍后背,从他口里掏血水,折腾了半天,他仍然没哼一声。范文梅虚弱地看着这团不动弹的肉球,小声地对接生婆说:

算了,算子,救过来也是受罪。

保国在外边躲藏了二十几天才回来。他走的时候是空着手赤着脚走的,他逃跑的样子还是个不到十二岁的怕被父母惩办的孩子。回来的那天、保国左肩上挂只布袋,右肩上挂只布袋,脚上穿一双长帮胶鞋,他突然长高了一截似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他一路走来,嘴里叼根柳树皮,一路嚼,一路晃,他一进门,把两只袋往屋中间一放,说,大,你要是敢打我妈,老子马上就走,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要是不打我妈,也不打老子,老子好好挣钱帮你还债。

儿子老远走来的时候,吴家义就拿了镰刀,他试了试刀刃,不怎么快。儿子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正蹲在磨刀石边磨镰刀。保国的后边早就跟着一帮子瞪大眼睛准备看热闹顺便拉架的男男女女了。

听到这个粗声大气的声音,吴家义有点疑惑,他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儿子什么时候敢这样说话,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能说出这种话。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把他挥镰刀的冲动砍没了。

是他儿子没错,不过这狗日的已经变了一个人,他卷起袖管的胳膊上毛茸茸的,吴家义记得这王八蛋还没成人,怎么胳膊和腿上都是毛?吴保国的裤子也不是走的时候穿的松紧裤,是前面留了扣子的男裤,吴家义这么一愣,就跟吴保国的眼睛对上了、这一对,吴家义吓了一跳,这哪是儿子,这分明是强盗!他愣了一下,接着他的手一下子软了下来。

范文梅得到消息已经大呼小叫地从菜园里往回赶,她仿佛已经看到血肉模糊的儿子倒地不起了,她眼泪汪汪地哀求: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人群一让,她也吓了一跳,她儿子吴保国正毫发无损地站在堂屋里,像一座厚实实的草垛。她咧开嘴笑了一笑,她的笑过于古怪,皮肉在她脸上四处乱窜,令人不敢多望。

接下来开饭。

那天天气不好,一到变天,范文梅的全身骨头里就像爬满了蚂蚁一样让她坐立不安,在给吴家义端上饭菜的时候手脚过慢,等得不耐烦的吴家义习惯性地用筷子往她头上一敲。

吴保国冷冰冰地站起来横到他跟前:

你再敲一下?再敲一下老子拆了你的骨头!

吴家义往那一站。饥饿的双眼一下子被愤怒填满了。

保地保霞和范文梅个个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他们提心吊胆地盯着吴家义的手,生怕他崛起、咆哮,挥起镰刀反抗,可是,吴保国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轻而易举就盖住了吴家义的胆气。对峙了一会儿,吴家义的气瘪了,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就跟舀光了水的大缸,空荡荡的一点东西都舀不出来了。

吴保国的壮举,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江心洲村民上工时和晚饭后的唯一话题,十二岁的儿子敢打老子,本就是一件大事,何况他还摇身一变,长成一个大人雄赳赳地回了家。回家就回家,还敢口出狂言,跟他老子谈条件,要替他老子还债。他走的时候不到五分工,这一趟门一出,回来变成了七分工,顶他小姑吴家秀了。

队里也有跟吴保国一样大的孩子就不干了,队长不客气地呵斥说:你有他那力气,照你老子头上敲一棒槌来瞧瞧?

从那天开始,吴保国从一个低着头静悄悄的毛孩变成了一个大模大样的男人了。

到了十四岁,别的同龄孩子七分工,吴保国已经一个半工了。

贩过黄豆卖过菜刀见过世面又回到江心洲的吴保国的世界有了异乎寻常的改变。表面上,他什么也没变,身高马大的吴保国穿着打着补丁的裤子,挑着一担担粪走向地里,他整枝、洒药水、给棉花除虫。他一天说不到三句话,一句话超不过三个字,但是关于他十二岁便替母报仇,拿棒槌砸碎父亲鼻梁的行径经过江心洲人的口舌渲染,已经使他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果他在挑水,旁人看到的肯定不是挑水的吴保国。而是抡起铁钩子砸人的吴保国;如果吴保国在割黄豆,人们看到的就是举起镰刀向人砍起来的吴保国。总之,吴保国的身上似乎潜伏着一种超乎寻常的随时能暴跳出来的力量,这种无形的力量可能使人们对他不敢冒犯和招惹,同时也没法喜欢和亲近。

吴保国从来没有想过,十二岁的一念之差使他的形象如此牢固地刻在人们心里,在他人生尚未真正开始之前就被定了位。江心洲人都心照不宣地相信他很快将成为靠拳头称霸一方的恶棍。对此浑然不觉的吴保国仍然挑着他的粪桶一趟又一趟奔走于粪坑和庄稼地之间,他的行径更多地被理解为猛狮暂时的瞌睡。

说句公道话,吴保国身上除了偶尔爆发出来的蛮劲和怒火之外,平时算是个闷葫芦,既不赌也不偷,和邻村小青年打群架、结伙到镇上看电影的事他基本也不参与。

可是自去年起,这家伙居然将如火如荼的刀贩子事业一切砍断,重新回来扛起了锄头,气得吴家义胸口疼了半个月。而他自己呢,却是若有所思而又魂不守舍地在村子里晃荡。这年冬天,邻居们经常瞧见吴保国站在大门口,一边伸胳膊蹬腿,一边借黄昏的余光东望西望。

吴保国的东边是吴家富家,门口没人。

西头隔几家是大风家,她家门口更是静,悄无声息。不过,过一会儿,大风会出来倒簸箕垃圾,再锻炼一会

儿,还能望见大风出来把放在门口的簸箕拎回去,天擦黑的时候,还能听见大风轻轻地喊二龙回家吃晚饭。

往往二龙已经在屋里,大风没瞧见罢了。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连狗也懒得叫了,可是吴保国还是在门口运动四肢。许多人以为这是吴保国从外面带回来新的利于力气和肌肉生长的练功方式。一个冬天下来,透过吴保国薄薄的单褂,可以看到他背脊中间凹下去一道很深的沟,他的两只膀子粗圆,他像一株得了足够雨水的小树,十分有力地生长着,果然更加厚实、更加魁梧。

事实上,这头声名狼藉的猛狮已经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铺着棉花糖的陷阱里。如果说以前他始终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就在粪缸边转圈圈的话,这一次,他明确地发现自己跌进了一个装满肥皂泡的小坑,这小坑里五彩缤纷,满头满脸闪耀着急速升腾又急速破灭的小泡泡。这个小坑的建造者叫大风,是田会计十九岁的大女儿。

吴保国正式记得大风,是搬到江心洲那年。大风十岁,头上扎着两只细小的小辫子,衣领上别着一只白色的手绢。她朝他一笑,礼貌地喊他“哥哥”。那时的吴保国全家受不了十里墩那黄土四起的干巴生活,如同奔赴战场一样来投奔吴四章;投奔吴四章是假,投奔吴四章身后的田会计是真。一路上,吴家义反反复复地盘算如何接近田会计,如何能同这位大人物讲上话。以往他们是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可到底不是亲郎舅关系。吴家义一路向家人描绘他所知道的田会计源源不断地向马兰英赠送粮食的情景。如果大队里的权不在他手里,他哪里来那么多的粮食?被饥饿纠缠着的一家人在这一刻已经将田会计想象成孙猴子一样能力无限的靠山。这种想象支撑一家五口马不停蹄地从十里墩走到江心洲。现在想起来,那应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啊!所以、当十岁的吴保国第一次站在大风跟前时,那样的蓬头垢面、饥饿寒碜,听到大凤亲热地毫无保留地认他为“保国哥哥”时,心上就像挨了一拳,这拳头下手不重,却能够使他的心腾地一下动了起来,晃了一晃才稳住。很久以后,他知道这是一种感激之情,他对田大风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感激她拿他当人看。从那天开始,只要哪天碰到大风,吴保国就会感到心跳猛然加速,周围的氧气也严重稀缺,如同朝深水里扎猛子,铆足劲探底时那种感受。从来都不细腻的吴保国无数次和大风擦肩而过时都有类似的感觉。

再后来,他们一起为吴家秀送亲。那满世界的穿红着绿的人群里,唯有大风是那么闪亮夺目,她仍然扎着细小的辫子,甜甜地喊他:保国哥哥。在送亲的路上,她一走动,衣裳便摇摆起来,小辫子也一上一下地有节奏地抖动,那悦耳的、从容不迫的声音成了吴保国今生今世最温暖的声音。可是短暂的温暖过后,他便仿佛被谁捂住了鼻子,呼吸很不通畅。他那么紧张,全身颠动得厉害,他以为自己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他忍着,装着没事人一样直直朝前走。再后来,他们一起跪在吴四章的棺材前,大风的眼泪啪啪往下滴,吴保国的心再次抽紧,一股焦虑之情伴着空气吸进了喉咙,然后就卡在那里,像被谁在喉咙装了一根麻绳,这根麻绳将他的喉咙越勒越紧,直到大风平静下来走到一边,他才感觉到空气回来了。

更糟的事,在他逐渐长成大人后,他这该死的毛病根本没有好转。就算大凤不在眼前,他只要脑子里一闪出她的模样,他那没出息的根本医治不起的心脏就会膨胀或者缩小,紧接着像水泡一样的东西就会塞满他的胸口。这使吴保国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他生怕自己的心脏长期经受这莫名其妙的伤害会短寿,所以他答应吴家义开始了贩卖菜刀的商贩生涯。但是没有用,走家串户的日子,无论是睡在好心人的厨房还是睡在别的大队的牛屋,数不清的漫漫长夜,他枕着他的菜刀,搂着他的菜刀,心里想着那瘦瘦的,小小个头却扎着长长辫子的喊他哥哥时细声细气的田大凤。

就在吴家义在睡梦里看到自己发了大财、盖了大瓦房、买了大水泥船时,吴保国一脚踢醒了他的父亲:

我要回家。

卖完这几十把就回。

不行,老子现在就回。

你不想娶媳妇啦?

你再不回去,我就去砍人,到时你就等着跟我坐班房吧。

他身上一种沉默急躁、专横傲慢的情绪,一种古里古怪、隐晦曲折、固执己见的力量,把吴家义的怨气撞回肚里去。身强力壮的儿子减轻了刀斧的重量却加强了奔波的安全感。正觉事业蒸蒸目上、翻身在即的时刻,吴保国意外倒戈,使吴家义一时间难以调整,气得大病一场。

就在马兰英水米不进,即将进棺材的时候,不死心的吴家义正重整旗鼓独自上路。然而没有了吴保国的吴家义挑着沉重的刀具刚刚到县里集市,就被一条高大的野狗追赶得扔掉了扁担挑子,到底还是被野狗咬中腿肚子。等那条野狗没有影踪时,他的所有家产也被路人一抢而空。被咬断了腿筋的吴家义对失败毫无准备。他一瘸一拐、沿路乞讨才回到了江心洲。听说马兰英已死,吴家义茅塞顿开:

老子就算把老骨头都累散了,这帮狗目的也不见得领我的情,就算搞回来一箩筐金银财宝也只会便宜了这些杂种们。

他看着史桂花把马兰英床底下的粮食统统扫出来喂鸡,地上洒了厚厚一层,小鸡们吃得直着脖子只噎得慌!孩子们也在这些粮食上踩在踩去,他想到马兰英把这些看得比她的命还重。结果呢?

他望了望菜园里马兰英的坟头,哽咽着补充说:

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我了。阎王叫你三更去,绝不留你到五更!

他立刻如释重负,想通了的吴家义突然闲下来了。吴四章一死,他成了吴家最年长的男人了。他不知不觉有了吴四章的派头,有事没事,到镇上打一壶白酒,就两粒花生米一盘炒黄豆能喝上两个小时。耳朵边杵着范文梅的苦脸,腿边上是涎着口水的狗不停地蹭他裤腿。他哪里有骨头多出来喂它?只好赏它几脚,赏得它嗽嗷嗥叫。

从吴家义的堂屋西墙的那条裂缝里,就能望得见西埂头的渡口。那些在外做买卖的年轻人都是从这条船上出去,也从这条船上回来。他们在渡船上大声地招呼熟人,给摆渡的阿三扔大前门香烟时,吴家义知道他们的口袋里肯定还揣着十元的大票子。趁着酒劲,吴家义对着这些经过他家门口,对他熟视无睹的邻居们的背影粗声粗气地训斥道:

现在老子要是有钱去买条件,老子绝不会上当!老子要是发了财,还轮到你们这帮嘴上没毛的东西在我跟前摆阔?

怀念结束后便为自己的晚年表示莫大的忧愁:

指望这几个杂种养我?大白天做梦,太阳从西边出山。

对自己悲苦晚年生活的糟糕预测更加重了他喝酒的理由。而频繁的酒精渗透,又使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对晚年场景的描绘。久而久之,他把自己的预测当成了真理深信不疑,后来他又有了新的发现:

我腿断手麻,我哪里还能干活?

在他的意念中,他辛劳一生,可这不走运的生活如同江水里的泥沙逐渐搅拌了他的精力和意志,使他的脑子处在一种混沌不清的境地。他那充满激情和活力的青年时代的勇气和信念如同那些卖剩的镰刀一样在墙脚生锈、蒙灰,变成了一堆派不上用场的废铁,最终这些铁

锈糊住了他自己的心脏。眼下,他眼里闪着混沌不清的光抖动着手摸索着夹一筷子菜到嘴里,在嚼动嘴巴的时候也没忘忧心忡忡地补充:

我的儿子们都要打光棍了。

宣布这个预言,说明他对儿子还是有责任心的,只是他无能为力而已。说完这话,他通常都能心安理得地地睡去。

二十岁的吴保国在经受了心脏数番膨胀或紧缩后,挺不下去了。他也奇怪,自己那么经饿、那么经冻、那么经压,可就是这时做不了自己的主。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句话吴保国从没听说过,但他此刻就是这么想的:老子要憋死了!老子忍不下去了!

他终于要跳起来反抗了。腊月二十清晨的寒风里,吴保国迈着强盗式的步伐走向正在菜园里浇菜的大凤。老柳树的枯枝上,栖着一只打单的鸟,冬麦刚刚出头的地里,空空荡荡。忙碌着的田大风,瘦弱、小巧,如同江心里一只打渔船,风一吹就会东倒西歪。

原以为对方会撒腿逃跑,结果,田大风在吴保国浓重的喘息声前抬起头来,她看到了一张阴沉热烈、软弱无力的脸。吴保国清晰地把他的绝望暴露出来。他以为她要尖叫了、逃跑了,结果,她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反常的脸和身躯,随后一如既往地轻轻地喊了一声:保国表哥。她的声音犹如一只抚慰人心的手!他的四肢立刻接收到了她的言语和眼神放射出来幽暗而奇怪的光芒,这光芒恰如一把稻草,立刻将他从沉沉下陷的泥潭拉了回来。吴保国的心一软,他的腿也跟着一软,差点跌到地里。他肩膀一下靠在了大风家柳条扎成的丝瓜架上。丝瓜架上只剩下一些没锄掉的枯藤,脆弱的丝瓜架经不起吴保国厚重莽撞的身躯,和依赖着它的吴保国同时倒下。

在倒地的一瞬间,吴保国的眼睛不经意地对准了天。一块云团从他眼前掠过,他惊喜地发现,江心洲的冬天的上空是那么蔚蓝,蓝得直让人想哭。

窗户纸捅破之后,一切都好看了起来。天、山坡上的遍地的焦黄的野草,门前的晾衣线上随风摇摆的衣裳都使吴保国有焕然一新的体验。保地到镇上买糠回来喂猪,他瞧见保地扛在肩上的扁担上系着两只白布袋。两只布袋在保地的背后跳着舞,池塘后站着一群鹅摇头晃脑,还有青蛙大白天就快活地聒噪。

吴保国开始到江边洗头了。每天早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沾点水梳得光溜溜的,因为他第一眼肯定能望到在门口洗衣裳的大凤;他不晓得费了多少力气才攒下十块钱请裁缝给他做了一件中山装,雨天的时候,他穿着它,晚上吃过晚饭洗过脸的时候也穿着它,天再黑,他也穿着它。

~6~

摆渡的阿三越来越长见识了。这一天,他的船上站上了背着帆布袋子的吴家富。阿三饶有兴趣地跟家富打了个招呼:

去江西?

去江西。

问的人一副料事如神的神气,答的人呢,也如同江西就是他家的菜园子,他天天去,从没间断过。

一个人哪,不带个帮手?阿三算见多识广了。他天天听人说江西木头大,重,值钱,搬不动;他也亲眼看到,人人都不能单干。

不带!

事实上,吴家富头天晚上倒是找过妹夫方达林。他问妹夫最近有什么打算,方达林说,他最近打算把粪缸里的粪挑到地里去肥地,眼下正缺一个帮手。

一缸粪半天就能挑完,我是问最近。

半天,方达林说,挑快了撒出来一滴能臭半里路。

臭半里路又不是什么大事。

说大事不是大事,说小事也不是小事。

吴家富气不过,也失了耐心,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妹夫,他想带他到江西贩木材。

现在是七月天,据说江西七月蚊子大得很,咬一口要肿半个月。

吴家富说,你又没去过,哪里晓得这么清楚?

正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毛主席见过马克思?

家富只好打断他:今年一亩地能收多少棉花?

方达林说,从理论上讲,如果粪能及时挑到地里,如果过两天再及时下场雨,我能保证亩产三百斤不成问题。

除了交农业税,能剩几块?

大哥,你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

不谈钱,你们这屋要是半夜倒了砸死你们怎么办?

首先,这房子一时半会倒不了,再说,下江西就能趟趟赚?俗话说,计划不如变化快。

吴家富把火硬生生吞回肚子里,他说,就两亩地,家秀肯定干得了,跑趟江西顺利的话强过种五亩地。换了别人,想跟我去,我都不带他。

方达林说,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你有时出于好心,但未必能办好事。你妹妹她对我是要早也见晚也见,她又不嫌我穷,不好攀,不好比,我就不信这水这土能饿死人!

没志向的东西!吴家富气鼓鼓地掉头回家,家秀的一只鸡已经放了血,她咿呀咿呀要拉哥哥吃过饭再走,吴家富把她的手甩掉,她又拽住,再甩掉,再拽住。到底,吴家富挣脱了妹妹的手,走掉了。

吴家富和方达林的谈话,成了吴家秀众多解不开的谜中的一个。接二连三的事情她搞不清了。她搞不清村上人为什么拎着被子挎着包成群结队地上了渡船。渡船外有哪些地方?那些地方有哪些东西?吴家秀一律不晓得。她只晓得自己家的日子清汤寡水地过,她整天看到方达林的嘴巴在动,方达林的话她一大半没听清,一小半没听懂;她只能从他的脸上分辨他今天高兴不高兴,看她顺眼不顺眼。

从那天开始,吴家富正式成了一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他这次只用了二十八天就和合伙人带回一只装满木头的水泥船,他们将这上百根木头从船上卸下来,他用麻绳将木材牢牢绑在门前的树桩上,到了晚上,他还睡在江边,直到买主把这批木材带走为止。当时史桂花还不能确切地明白吴家富这些行为的真正原因:这些木头缝里藏着钱?史桂花对着木头左看右看,我门前屋后不有的是柳树?

那不一样,这批木材可不是用来当柴烧的,柳树能与红木比?黄铜能跟金子比?

你上回忙了两个月不也只赚了一口棺材?

木头的种类多着呢。红木、槐树木、杨树木、桑木,柳木、苦楝和泡桐木,成千上万种,学问大着呢!

吴家富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种木头,他少有的伶俐和学问使史桂花无比崇拜和惊奇,她对这批木材的价值仍懵懂无知。吴家富略一思索,打了一个比方:

比二十亩棉花值钱。

史桂花显然被吓住了。她哎呀一声瞪圆了眼睛。吴家富好意地看着妻子,用自己的平静来缓解妻子的紧张感:

这算什么,有人跑三五趟就能成万元户。

史桂花这才明白吴家富正在做的跟她要求的其实不是一回事。她原来指望的是一块手表、一件涤纶褂子,或者是跟村里人平起平坐,没想到吴家富要给她楼房、给她万元户的头衔、给她出人头地的地位。他比她野心大多了。

连着数夜,夫妻俩不断重复这批木材的价值问题。他们的关系空前融洽。木材在他们嘴里转换成楼房、收音机、自行车这些从来只能听听的好东西。史桂花每次在谈这些问题时总不忘朝门外张望。

怕什么?外面比我们发财的多得多,现在有钱是好事。

出门一个多月的吴家富由于饥寒交迫,此时已有胃

病的症状、但他依然劲头十足,热衷于对财富的描述和外部世界的点评:江西人人都穿牛皮鞋。

卖掉了木材给你买一双。史桂花情意绵绵地说。

男女平等,一人一双,吴家富干净利落地决定。

史桂花当即也拿来枕头陪丈夫睡在江滩上。随后几天里、这夫妻二人走到哪里都一前一后。他们相敬如宾,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卖掉木材赚来的钱还了债后,他们去了一趟县里,买回了一台收音机和两双皮鞋。孩子们也都有收获,吴胜水得到了一双白球鞋,吴革美得到了一本《故事会》。她感激地看着父亲,不晓得他怎么就晓得她要这个!

随后几年里,吴家富一趟趟往返于江心洲和江西之间。史桂花每次看到丈夫从渡船上下来时,都专注地盯着丈夫的脸色。她知道他的脸上隐藏着结果,要是赚了,他的眼睛是亮的,嘴角是向上的,头发是整洁的,胡子刮得光光的,裤腿的泥巴也少;要是哪趟赔了,他的忧虑就在嘴角边挂着。吴家富的嘴角一挂,脸就显得长,本来他人就瘦,脸上又没有肉,脸一拉长就特别难看。史桂花会根据这个来决定对他的态度。

在赚了钱的情况下,史桂花是比较宽容的。她指使革美烧洗脚水,自己呢,去称豆腐,炒花生米。她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说起话呢,声音又细细的,软软的:

快,洗洗上床睡,大老远的回来,肯定没睡好,缺觉。

要是吴家富哪趟折了本,史桂花一筐筐往外倒的就不是柔情而是牢骚:

我一个女人,背三十斤的药水桶打两天才把五亩棉铃虫打光,别的人家都是男劳力在干!你倒好,一出去半个月,手不提,肩不挑,进了门还要烧还要洗。这些东西个个不争气,大的呢,书念不好,二的呢,洗盆衣裳还嘀嘀咕咕,现在更不得了,你要说她一句,她能顶你十句。我一天到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她一个劲地倒苦水,吴家富呢,一声不吭地听,真假也不问。

吴革美心里真不服。她指望吴家富挑挑她话里的假。他难道不晓得她说了大话,她怎么就不说她一巴掌把女儿的鼻子打出了血?她怎么就不说她当旁人面骂她骚货?她只要跟吴家富的眼睛一对上,就明白爸这回又受了罪。她能从他的头发缝里、眼睛里和手臂上看出他吃了多少苦头,不光是赚钱赔钱缺觉受冻的问题。

后来的几年,总的来说赚得时候多赔得时候少。发了财的吴家富还是三番五次地去找方达林。但他三番五次悲哀地承认,发家致富对方达林没有诱惑力。这是一个没有斗志的男人。他想到自己的妹妹将永远生活在贫困中,心里难受极了。他如今晓得外面的人穿的衣服不打补丁,外面的老年人不搞封建迷信活动,外面的年轻人个个识字、懂礼貌,外面的房子是砖顶石灰墙和水泥地,收音机手表和缝纫机早就不算什么大件了,往后还会有自行车、电视机,到那时,自己的妹妹只有眼巴巴地看着的份了。

一个人一个命!他无奈地摇摇头。

吴家富出外闯荡之后,教育儿女的重担落到史桂花一个人的头上。史桂花说话的口气不知不觉有了男人的威仪。她坐在桌子旁边看儿子吴胜水做作业,说:

胜水呀,你要好好读书,你妈我这么辛苦,为的就是让你考上大学,将来做城里人。

吴胜水的铅笔咬在嘴里,眼睛直愣愣盯着他妈,史桂花说:

不要望我,望你的作业本。

吴胜水于是把眼睛对准作业本。史桂花说:

别光顾着看,要在作业本上写字。

吴胜水于是把他的铅笔对准作业本上的小格子,左一笔右一划地写将起来。

史桂花一边纳鞋底,一边监督儿子的手,过一会儿就叮嘱一句:

手不要歇!

作业本上字,她看不出所以然。她不愿意承认儿子脑子有点不开窍,她晓得儿子分不清什么形容词、名词和动词:她晓得写秋天的景色和我的家乡这样的作文是吴胜水最受罪的时候,她也晓得超过一百以上的加减乘除,吴胜水脑门就大片大片地冒汗。

冒汗他也不吱声,上课老师的话句句他都听进耳朵里去了。他的眼睛瞪得比谁都大,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他个个记到本子上。全班就数他的硬面抄厚,全班也就数他的铅笔多。他的书包比别人都大,不是光为了装书,还要装些吃的,免得他饿着。他拿这些孝敬拍他后脑勺的同学、踢他屁股的同学、踩他白球鞋的同学。旁人晓得这个同学金贵,要是哪天哪个同学想戏弄他一下,不留下痕迹就没事。吴胜水不喜欢告状,可是不小心留下什么红印或是破了一块皮,史桂花那天晚上肯定锅也不涮、饭也不烧就上门问罪去。江心洲的孩子都晓得吴胜水好欺可史桂花厉害。最折中的办法就是在吴胜水头上摸一把,不能摸红也不能摸出印子,然后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去,回家告诉你妈,你被打破头了。

吴胜水觉得史桂花让他丢丑太多次了。但是他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晓得爸妈对他期望大,他晓得自己不好出差错,他把要求背的课文背得滚瓜烂熟。吴四章没死的时候,对着他背给他听;马兰英在的时候,偶尔也要听听;现在,史桂花抽空来听。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他们一致认为这孩子老实,不会打马虎眼。的确,在背诵这件事上他没打过马虎眼,但超过背诵,他就扛不住了、他一晚上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写到半夜:第二天早上急慌慌赶到学校,还要借别的同学的作业抄半个钟头,昨天才算正式过完了。

他如此用功,却又这般不走运,各门成绩在班上都垫底。这消息被史桂花听到,她就到处喊学校真不是公平的地方、怕听的人不信,她让儿子即兴背一段课文。这个不难,刘胡兰、董存瑞炸碉堡还有放牛郎王二小他背得更熟稔。听的人到这时也都会异口同声喊学校不公平。

未了,史桂花也承认儿子动作有点慢。她苦口婆心地告诉儿子:

你要不好好念书,你就跟我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你要是当了农民,砍一辈子,锄一辈子,挑一辈子,到头来,连买件衣裳的钱都拿不出来。

你见过农民住楼房吗?

你见过农民穿金戴银吗?

你见过不晒太阳不淋雨的农民吗?

你见过不挑粪的农民吗?

你见过有人给农民点头哈腰吗?

所以,史桂花告诉吴胜水:你一定要好好念书!

史桂花教育儿子的言论,是从吴家富那里剽窃来的。在对待儿子的前途问题上,她和吴家富极少发生分歧。为了儿子能得到点特殊照顾,家富把江心洲小学五个老师全部请回来吃了一顿,可吴胜水的成绩也没好到哪里去。请过客后儿子的样子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史桂花这才感觉后悔,她悻悻地告诉邻居:

好鱼好肉吃到狗肚里去了。

革美躲在一旁,把这些全望在眼里,全听在耳里。她妒忌他。

三升四的时候胜水留了一次级,如今跟革美同上三年级。革美嫌丢人,上学放学不跟他一起。她还恨他,恨他穿得比她新,本子比她多,上课呢,一被老师喊起来就冒汗,他冒他的,可是偏不,班上女同学都朝她看,害得她跟他一道遭人笑话。

除了这个,吴革美还瞧不上他娇气,她常常发现胜水的稀饭底下多了只煮鸡蛋。史桂花做得漂亮,吴胜水

却吃得不干净,老是露点鸡蛋黄被吴革美发现,上学的路上,吴革美就忍不住戳穿他:

笨蛋,好吃精。

这种话千万不能被史桂花听到。一听到,吴革美的头发就要被揪下来一大把。好在,要不是旁人多管闲事,吴胜水是不会告状的。

成绩单一发放,吴革美升到四年级,而吴胜水呢再一次成了留级生,还得待在三年级。新学期头一天,吴革美暗暗得意,终于摆脱了哥哥。她妈妈却叫她把板凳扛回家。

那我坐哪里?

坐?你不是比哥哥能一万倍吗,这么能的人念到四年级还不够吗?

那天上午十点,还捏着自己的成绩单的吴革美从学生变成了农民。就跟葫芦被刀一切两截,一边被切成块放进锅里炒着吃,而另一半则晒干做成葫芦瓢一般。她这只下了锅的葫芦愤愤不平地盯着即将做成瓢的吴胜水,一心想着报复他。吴家富那天不在家,吴革美含了一肚子委屈没地方说,晚上吴胜水和吴贵珠在做作业,她呢,得去洗碗,扫地,烧洗脚水。

吴胜水在等她把饭桌上碗筷收拾干净写作业,她则先找扫帚扫地。史桂花喊她:

呆货,做事要分前后,米还没下锅,柴先烧掉一捆,也烧不成稀饭,这个道理不懂?

哪个不懂,吴革美在心里大声地顶嘴。

她人是过来了,却还是磨磨蹭蹭。史桂花要上来敲她猪脑子,眼皮一翻,吴革美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了。她已经听到史桂花吐出的脏话了,她已经看到史桂花扬起的巴掌了,她进而感到脸上头上火辣辣地疼了,她的心缩成糯米团大的一块,她感到她自己的全身都缩成糯米团大的一块了。

还好,她懒得动!

吴革美的胆子又大起来,故意将一粒米饭拉落在桌子上。吴胜水近视,白生生的米粒视而不见,把作业本啪往米粒上一放。吴革美扑哧一笑,吴胜水这才狐疑地东看西看。这一看,他的嘴角就撇下来了,本来米粒用手轻轻一夹,就去掉了。他不,他先是拎起作业本甩;甩不掉,用袖口擦。一来二去,他的本子真正脏了,皱了。他苦巴巴地望着吴革美,吴革美晓得他不会告状,不会埋怨她。事情结得这么寡淡,她快快不乐地去洗碗、去扫地、给吴胜水烧洗脚水。她憋了满满一肚子气等吴家富进门时吐出来。她想象吴家富一准会大惊失色地批评史桂花:

孩子不念书怎么有前途?

她指望吴家富跟史桂花说:

你要是不让她念书,她就跟你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她要是当了农民,砍一辈子,锄一辈子,挑一辈子,到头来,连买件衣裳的钱都拿不出来。

她晓得妈妈来教育哥哥的话全是从爸爸那里抄来的。

吴革美从地里一进门,就瞧见爸爸已经从江西回来了。吴革美一个箭步上去,立刻向他发布重大消息:

爸,妈不让我念书。

吴家富像没听见女儿的话。他忙着扫地、挑水、端盆猪食去喂猪。吴革美从他屁股后头横到他眼面前,吴家富还不吭声。她不解地抬头看父亲,结果吴家富的眼睛却朝着史桂花,史桂花把嘴一撅,吴家富就说:

保霞才念到二年级呢。

他果然忘记请老师吃饭时给老师敬酒时说过的话:

我从不重男轻女。

不让念书让吴革美恨,可最让吴革美害怕的是跟母亲朝夕相处的恐惧。吴革美不晓得母亲的肚子里怎么揣了如此多的怒火。她发火的理由太多,雨落下来了衣服没及时收进去;洗碗的时候掉了一只到地上,就算没有碎,她受了惊吓也要骂半天;偷笋被逮到;摸螺蛳被钉子扎了脚——扎的是我吴革美的脚,割草时割到手指上。凡此种种,吴革美都要挨骂:

这些错只有你这种人才会犯!

吴革美心里不服气,他们不犯是因为他们不干。

再顶嘴,史桂花的扫帚就甩过来了。吴家富一见这架势,就要过来拉她拽她抢她手上的家伙。

这算什么?史桂花不耐烦地告诉丈夫:

我娘家门口一个姑娘,手指都被她妈给剁了。

又或者:

戳瞎一只眼睛的也有!

你比老年人还重男轻女!这是吴革美当面听到的吴家富为她仅有的抗议,他的抗议就像一根受了潮的火柴,划着之后,哧一声响后就没了动静。

那段时间吴革美整夜想着寻死。父母在他们的房间里嘀嘀咕咕到半夜,吴胜水直僵僵地睡着,吴贵珠倒也无忧无虑,只有她吴革美没有任何悬念成一个农民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她想到自己要是跳了江,她爸爸吴家富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悠闲了。她迈着气鼓鼓的步子向江滩上走。

十岁的吴革美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脱离一切,房子、房子前的石板、父母亲、猪以及哥哥胆怯的眼神。她清晰地感到自己是被那些排除在外,其他人在继续,只有她将结束、将离开:她的心凉到了极点。她迫不及待地想冲到江心里去,了结算了。

江浪有节奏地拍岸声缓缓响起。她放缓了脚步,在一棵树下,她看到月光下灌木丛面有一团东西会动。她一惊,想想会不会是鬼,一秒钟后她心里笑了一下,我马上就变成鬼了,还怕鬼?话虽如此,她还是缩起脖子,踮起脚后跟,怕发出惊动鬼的响声。脑子里头一个念头想是江猪,随后马上推翻自己,她想江猪不会在岸上,鬼,看着又不像。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广袤的夜空,她听到了异乎寻常的对话——

你身上香得像挂面!

挂面才不香呢!

你怎么知道?

我老早就吃过。

你的头发像挂面那么滑手。

挂面才不滑手呢,挂面毛糙糙的剌手。

你的膀子像挂面那么软。

呆,挂面才不软呢,挂面脆,一折就断。

全部错了之后,吴保国不吭声了。

保国一不说话,大凤就服软了,好吧,挂面就挂面。

保国已经忘记挂面了,他说,你肯跟我住窝棚?

住。

服侍我妈?

服侍。

给我大打酒?

打酒。

真的?

真的。

两个影子又贴一块去了。

吴革美躲在树背后,看他们贴到一块,就像两块和了水泥浆的砖头。一贴上去就水泄不通。

那天夜里吴革美大气不敢出,踮手踮脚地进了门爬上了床。在漆黑的夜里,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新颖的、神秘的、触摸不到底部的世界。这个世界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死亡。她忘记了原本是要去死的,以便让他们重视她。她蜷着身子趴在床上,她听见全家人的呼吸,这真是简而又陋的房子,她感觉到秘密随时会从自己的胸腔里自己蹦出来。

第二天白天,她看见保国挑了粪桶去浇菜地。不管是在坑洼不平的地沟里,还是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他走起路来都是四平八稳、神采奕奕。他在庄稼上比父母用心,他施肥施得准,翻土翻得深,犁地犁得快,锄草锄得干净。他家的庄稼比边上的高出一大截。突然之间保国眼睁睁从一个危机四伏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种庄稼的好手。如今,吴革美晓得原因了。

保国看见革美,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他说:

革美,不念书就不念书,反正你认得许多字了。

吴革美好奇地发现他说话的声音跟昨天晚上大大不同,根本不像一个人,再一望他脸上,鼻子眼睛嘴巴,

一样也没多一样也没少。

第二天晚上,吴胜水描红的时候把沾墨汁的毛笔浸得胖鼓鼓的。可还是描不黑。他一笔描不黑,再添一笔,直到把纸描穿了,这才哭起来。

儿子的哭声就像一根火柴,一分钟不到就把史桂花的火气点燃了。她瞄一眼,就不问青红皂白抡起巴掌扇革美。你这个货,一天到晚使坏。

倒不是存心使坏,是觉得哥哥墨汁用得太快想出来的妙点子。她先是倒几滴,发现还一样黑,再倒几滴,还是一样黑,她觉得墨汁跟米一样,兑了水烧出来的还是饭,结果是个馊主意。

史桂花给她两毛钱让她将功补过,到代销店买瓶新墨汁,一看母亲掏钱买墨汁那么爽快,吴革美心里更气,拿了钱却径直往江心里去。就不买,就不买,气死你。结果气得眼泪汪汪的是她自己。

她又往江滩上走,芦苇滩快走完时,她停下来,她侧着耳朵听,果然,昨晚的声音还在。这个声音就像从昨晚一直延续到现在,仿佛她白天见到的是他们的影子。

保国说,我从早上眼睛一睁盼着天黑。

大凤说,我也是。

保国说,我怎么闻着江心洲的味道越来越好闻了?

哪里好?

哪里都好。

我一想到你,我就有使不完的劲。

不吃饭也有?

不吃也有。

我给你绣的鞋垫你怎么不垫?

那么好的鞋垫垫在脚底下太可惜了。

真傻,鞋垫就是垫在脚底下的呀。

月光下的江边冷风四起,吴革美直缩脖子。她晓得寒冬腊月真跳到江里,还没淹死就先冻死了。一想到这里,她的心跟手脚一样凉起来,一丛丛落了叶的灌木被风吹得摇来晃去,发出啧啧吱吱的响声,一切都冷得瘳人,而江滩上的两个人相互抱着,就跟抱着烤火坛一样对寒风毫不在意。

吴革美已经清晰地感到一种新鲜而神奇的东西在江滩上滋生出来。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看到傍晚收工的时候,保国会随手摘下一朵野花,他不像旁人那样一边走一边撕扯它,相反,他小心地握着它。在所有人毫不留意的情况下,吴革美却敏锐地感觉到保国对野花发自内心的怜爱。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之所以在这里,之所以行走在一群不相干的人边上,之所以面带微笑,全是因为另外一个人。如果没有那个叫大风的人,这片仅够生存的农田,这宽阔的喜怒无常的大江以及那矮得必须低头才能进门的房子,是客不下保国的。她知道,江边上那些摇曳的芦柴花,那些嗞嗞响的风都是属于保国和大风的。那漆黑的夜晚,那所有人沉睡的时刻都是属于保国和大凤的。她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圆圈,像西游记中孙悟空为唐僧画的那个圈,现在,那个圈里坐着他的堂哥和表姐。懵懂无知的吴革美已经感觉到芦柴滩上的闪着金光的圈有一股超越一切的神秘力量的存在,是那么无法无天、逍遥自在、神通广大、不可侵犯。

这往后,吴革美不敢再到江滩上去。如果没有深深的委屈和愤恨,她是没有勇气往江滩上去的——江滩上太黑。她怕水鬼,现在知道江滩上有表姐和堂哥,她仍不敢,她怕表姐发出像牙痛一样的声音,那分明不是牙痛,牙痛保国不会若无其事地沉默或者喘气。

后来的情节吴革美自己都会设计了,她白天黑夜地想他们的对白。她一会儿模仿保国,一会儿模仿大风。

大风问保国:

保国表哥,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皮肤白。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皮肤黑。

我喜欢你胳膊细。

我喜欢你膀子粗。

我喜欢你头发长。

我喜欢你头发短。

我喜欢你说话声音细。

我喜欢你说话嗓门大。

吴革美相信,现在的表姐是吴保国的皇后娘娘,要是表姐让保国用刀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一块给她尝尝,相信他也会毫不迟疑地立刻动手。

可是她的父母呢?尽管吴家富已经从农民变成了生意人。可他和史桂花之间仍旧冷战和热吵,常常像一对仇人一样势不两立、剑拨夸张地对峙,而江滩上的男女又向她展示了男女之间最温馨伟大的誓言,白天和黑夜的巨大差距使吴革美整天魂不守舍、睡眼惺忪。

腊月,保国突然准备下江西了,原因跟一场冰雹有关。本来麦子长势不错,一场冰雹把一地的麦苗冻成了枯草。眼看着白忙了一季,再种什么都来不及了,来年五季里肯定要收空了。出门做生意的人家还好点,,光等着这些庄稼糊口的人家日子不好过了。范文梅仿佛已经看到儿子们饿死了,她带着哭腔坐在门口叹气:

都怪那头牛。

那头牛早已尸骨无存,现如今却被反复提起,范文梅的眼泪是世上最难挡的武器,明明白白不想离开江心洲的保国见不得老娘伤心,他决定出去碰一回运气。他往镇上一站,虎背熊腰,立刻为他不花一分钱就赢得了一百块钱的股份,这意味着他带给同伴的那种安全感是眼下贩运木材最好的本钱。他上路的那天,一只脚跨上洲头的渡船,另一只脚踩在岸上,脖子扭回来望着大风的家,大风站在大门晾衣裳,三五件衣裳她晾了一早上,吴保国不肯上船,阿三的小渡船只好在原地打转,急得对岸的人直怪阿三。阿三不恼,他笑嘻嘻地看着神不守舍的吴保国,热情洋溢地打趣:

发了财回来江心洲肯定还在!

吴保国这才把脖子归到原位,剩下的那只脚终于离了地,他腼腆地一笑,载着他的小船慢慢驶向对岸,在流水的轻歌中,他恋恋不舍的身影逐渐小去。

~7~

人一死,好多事情就成了谜,只有想象,不能还原

保国走了三天了。

保国走了五天了。

保国走了十天了。

保国走了一个月了。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身材娇小的田大风就是江心里那盏探照灯,专门为吴保国亮起来的。以往她天天晚上偷偷起床,悄悄穿衣,开后门,生怕吵醒一张床上的二凤,出了门,她还要左顾右盼,看门前屋后的动静:月光有时把她的影子剪得白生生的。要是哪家屋里有光,她的心就跳得凶;要是家家都睡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又常常被绊倒,但她不吱声,爬起来再走。天气热的话蚊子就多,她身上不免红一块肿一块,但她不说,跟谁也不说;天气冷就更糟,有时一脚踩到沟里,沟里一摊烂泥,且不说脚冷,那一摊泥很容易暴露行踪,但她熬着,自己把事情解决了。除此之外,芦柴地里的黄鼠狼、半夜逮耗子的猫都踩过她的脚、吓过她的胆。后来一切都熟悉了,她闭着眼睛开门,闭着眼睛去江滩;就算听到什么古怪的动静,她也装着没听见,有时怕得不行,她就在心里念叨:

鬼别犯我,我不犯鬼,鬼若犯我,我定犯鬼!

她走夜路手里拿过棍子、树枝、砖和石子。每回保国要到门口来接送她,她都不肯。她晓得姑娘要注意名声,虽说这年头允许自由恋爱,说到底江心洲的人还没人敢于她干过的事,她心里晓得自己自由得太过了,她心里常常怕得一抖,一身冷汗。

但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她晓得母亲不答应。她要她找家世好的,有三间砖瓦房的,一定是认得字的,最好找干部家庭的,最差的也要找个手艺人。大舅名声不好,保国名声不好,他妈常拿他们做反面教材。提亲

的一直不断,来一个大凤就受一次惊,来二个大凤就受吓两次,她感觉她快顶不住了,她晓得要是保国有钱盖房,要是保国也是个生意人,要是保国能买得起缝纫机、五斗橱、手表和八套衣裳的话,事情没准就能成。

你再搞不到钱,我不晓得哪天就被我妈卖了。

她心里晓得不会卖她,可是她心里急,一急就把话说狠了。说狠了就是叫保国想办法。

大龙的亲事也订下了,女方是另外一个大队会计的女儿,这婚事双方都满意,明年五季能丰收的话,这门媳妇就能娶回来。明年五季要丰收,她也能让保国拎点像样的礼来提亲。

偏偏今年又早早下冰雹,早早断了明年的活法。

要不咱们跑掉,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在江心洲。她被自己的念头感动了:到山里去、到海边去、到山东去、到江西去。在那里,他们就能大大方方地像夫妻那样搂抱、在太阳底下同进同出。

不是真的,光是想象就充满了甜蜜,甜蜜不一会她便愧疚,对母亲和家庭的愧疚,她回到了原地。

她以为那是最糟的,保国没钱是最糟的。现在保国一走,她才晓得什么才是真糟的。真糟的事情就是现在,她的心就疼得在床上抽。以前天天晚上头顶露水,脚踩露水,晚上一出门就是大半夜,她不觉得困,不觉得累,可是保国一走,她每天老早上床,上了床就做梦,醒了身上就疼,疼了就不想起床,她终于知道还有比保国没钱更糟的事情。

她的梦五花八门,有天晚上她梦见保国回来了。保国一见到她就从口袋里一掏,掏出一大把十块钱的大票子,她心里一乐,就笑出了声,结果她把自己吵醒了:还有一回她梦见她结婚了,她妈妈给了她三床被子,两只箱子和一只柜子做陪嫁,她心里感激她妈妈的成全,又有点舍不得。她一伤心,就哭出了声,结果又把自己吵醒了。她恼火起来,直怪自己糊涂。

下一回做梦,她发誓不吭气。

这次她梦见保国喊她,头天她就下定决心不吱声,结果保国以为她没来,就往回走。她想喊,又晓得这是梦,一喊自己就要醒,她这一口气憋在心里,一直把自己憋醒了。醒了之后,肚子里的东西一口就吐了出来。吐了一床。

保国走了半个月了。她被自己的梦搞怕了。有天晚上她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和保国约会的江滩上。她瞧见江一直向前,她心里晓得江有两条岸,江对岸还是村子。可是晚上望见的就是一片江,没有尽头的江。阿三和他的渡船在江心里睡着了。偶然一只大拖船经过,随后一股浪就会冲到护滩的石块上,一撞,撞成碎片,她回过头来瞧见自己的村子隐没在夜气里,死了一样,她脑子一乱,只觉得这世上只有两样东西,江水和水边上的死气沉沉的村子。

那天受了凉,回去后她一直胃里难受,家珍给她刮了痧。按理说,应该好了,她却还是不能吃,一看到桌上两块鸡肉,她就想吐,好不容易吃了点成菜帮子,不到一刻钟又吐了出来。

她晓得事情更糟了。

正月要过完了,二月里来了!三月一到,棉袄就要脱了。歇了一冬的锄头忙活起来了,保国没回来,开春的新品种黄豆种到地里了,保国也没回来;现在黄豆苗快半尺高了,他还没有回来;别人的棉袄都脱了,她也穿不到几天了。好几回她抛开姑娘家的脸面,去找大舅妈。她问她纳鞋底的线是几股绳,她问她腌一缸咸菜要几勺盐,范文梅就咧开嘴笑:

我哪里有你妈妈内行,要说这些事,江心洲哪个能比你妈妈强?

她硬着头皮添一句,保国表哥怎么还没回来?

哪有这么快,大舅妈回答她,不回来给人招女婿更好。

还有一次她看到范文梅到江里洗衣裳,她也拿起水桶去挑水,她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保国表哥有信回来吗?

她的问话声抖得很凶,换在别人跟前早识破她了,她心里也想着大舅妈最好识破她,可是大舅妈仍然没留心,她说:

他要是识字肯定就写了!

大舅妈什么也不懂。她和气,光顾着笑,却不晓得把大风最后一点希望给扯断了。

她的力气明显小起来,身子明显懒起来,什么事都不想干,就连对面的空气都能压趴她;饭量呢,一天不如一天。她的肚子迟早会鼓起来,那时候呢,她已经着手想了:她就要被人泼水,戳脊梁骨,骂:婊子!

她想到她妈妈会拿棒槌捶她,这不算什么,妈妈会寻死,她爸死的时候,她就想跟他去,这世上没她什么念想,要不是这几个听话的儿女。

听话的儿女?她要是晓得自己错看这表面上听话的儿女,她会说她没脸见人,她会往门框上撞,她还会往江里扑,她晓得妈妈说到做到,换了她自己是妈妈,也没力气活了。即使她给她一条路走,要是保国还没回来,她就想把自己嫁出去也没有人娶,还能比这更糟?

她去了两趟镇上,想知道镇上有没有船到县城去:县城有没有船到江西去。她不知道除了船她还有什么法子离开江心洲,可是两回都到了镇上她就回来了。她是在江心洲生,江心洲长的,别的地方她什么都不晓得:她什么也不想晓得。她望着人来人往。街上全部是生人,路又不熟。她站在街心,脸色发黄,两眼像老鼠那样惊恐、嫌恶和惧怕。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冰凉麻木的孤独感。她哪里也不想去,她活到二十一岁,是哪里也不想去的,她只想跟保国好好过。

她晚上还不停地做梦,她梦见自己的肚子盖住了脚,梦见妈妈二话不说,“扑通”跳到江里去了,她甚至梦见她爸了,梦见他气得发抖,手指指着她,不停地抖,然后头一歪,死了。原来爸不是死于胃癌,原来爸是让自己气死的,原来我是凶手?!

她在梦里不停地哭,哭累的时候,她又做了一个好梦,梦见跟保国躺在一张双人床上,床头板上绣着龙凤呈祥,她心里一乐,时间立刻就停了。她又回到自家的床上了。

她现在是真后悔了,她不是后悔跟保国好,她是后悔跟保国那个了;要是不那个,就是再等十年,她也是等得起的,她会拼命护住自己,不让哪个来把她娶走的,她有这个信心。可是现在,晚了。

女人真可怜,走错了一步,就只能下地狱。再美,也是下地狱,没人救得了,也没地方跑!

又一个夜晚来了。夜晚总是来,保国却不回。她想到他可能死在山里了,江西是有野人的,野人吃了他、她的眼前立刻出现被分成一块一块的保国,看到他光剩一只头,睁着眼睛望着她。她的心一抽,疼得身子蜷到一块去了。她听舅舅讲过江西经常发山洪,山洪一过,寸草不留,她抱住自己的两只脚,继续想,就算躲过了山洪,也可能在回来的路上淹死了,这回保国没分成一块一块而是肿成两个大,她见过漂在江里的尸首,鼓鼓囊囊的,她感到自己也跟着胀起来了。

堂屋里油灯芯在摇曳不定。她妈妈在补袜子。她觉得闷,原来天真要热了,沉闷的热气从床铺上往上蹿,又从屋檐往下撒。她坐起来,她想出去透口气。她妈还在堂屋,她只好坐在床上;她望着窗外,月亮照得树影子发亮,照得江水也发亮,照得到江边的这条路也发亮。她又望到了他,他就等在江滩上,她一望到他,他就伸出老长老粗的胳膊把她一搂,他跟她爸真像呀,爸也这么搂过她,是像,爸老早就没了,如今,他也没了。

她如今只剩下自己了。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她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就跟锤子在捣一样,一下一下又一下,巴不得锤子把自己捣烂。烂了才好呢,烂了就不疼了。她心里产生了一种信马由缰的任性感。从那时开始,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堂屋从门缝里照进来的灯光慢慢暗下来,最后不见了。她晓得妈妈端着灯到房里睡去了;她晓得她不必一动不动;她像放了捆的柴草,她的心松开了。

一出大门,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跑到茅房里,拿出了茅房里一瓶农药。她小心地拧开瓶盖,把药放到鼻子底下闻闻,一股怪味!怪味算什么,不就跟男人喝的酒一样的味么,男人不天天喝么。

她把瓶子举起来,月亮照在瓶子上,玻璃瓶也发亮,真好看,她想。她摸索着把它对准嘴巴,她想到小舅妈有天开的玩笑,说人真是聪明,就算不看着碗,也从不把饭吃到鼻子里。她想想也是,药水顺着舌尖往喉咙里淌,她又想起这个笑话,她也觉得自己跟旁人一样很聪明,嘴角和衣裳都没有沾到药。

半瓶药喝光,她又把瓶盖盖好,放到原来的地方,三块六一瓶。她想到妈妈要用时才发现给女儿喝光了,又要多花三块六了,她觉得到死了还给家里添负担,真对不住妈妈。

她从茅房里出来,一下子发现跟刚才不同了。她觉得地面都在动;她觉得自己在往上升,一升就升到大树边上;她觉得自己一举手就能攀到树枝上头去。她想到江滩上去。她觉得坡在摇晃,自己也在摇晃;她想抓住什么,可身边到处只有几根茅草。好不容易到了芦柴地里,她一把抓住一根芦柴,咔嚓一声芦柴断了;她又扯一根,芦柴又断了。她就这样跌跌撞撞走到江滩上。那块石头还在,晒了一天,热气还没散尽,她的后背贴上去,有一种温乎乎的感觉。她放心地躺上去。起先还觉得很受用,不久,她感到石头上越来越热,热气慢慢地往她的毛孔里钻,不一会儿热气就从后背进了她的肚子。她换了个姿势,侧过身睡,哪想到,热气从胳肢窝里进来了。很快,热气闹腾起来,变成了大火,开始搅她的五脏六腑、搅得她的身体一伸一缩的。她的耳膜里也有大火在熊熊燃烧;她的嘴巴里也在熊熊燃烧;她的肚子里更是火烧火燎。这样才好,这样才好,她的脑子里没有保国了,没有妈妈了,没有爸爸了,空空的。空空的才好,空空的才好,空空的既没有怕也没有想没有念也没有羞耻了,这样真好。

她的眼睛望着天,开始,她望得见月亮和星星,现在,月亮变成了浓痰,而星星如同发硬的泥块。

她突然明白过来:爱情这东西其实跟太阳一样,只能远看,不能靠近,靠近了就会被烧死,她已经感受到太阳炽烈的热火在她胸口燃烧。在她以为自己即将化为灰烬的一刻,她脑子里一机灵:要是保国明天回来了,怎么办?她一惊,立刻想爬起来,可是她不晓得自己的手脚哪里去了。她扭过脑袋找,找来找去找不着,眼前黑乎乎的。她继续坚持,使劲睁大眼睛,她感觉到眼珠子都跑到眼眶外面来了;她的嘴巴也张开了,可是涌出来的不是呼救声,而是一口口热乎乎的沫子。再后来,她感到自己的嘴巴上像套了只锅圈,又重又厚,压住喉咙不让气出来了,再接着,她感觉身子一抽一动、一抽一动,她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要死了!她的耳朵的火和嘴巴里的火和心里的火像烧到一块了,烧得她全身都亮堂了,死就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她像个明白人似的安静下来了,脑袋歪到一旁。

~8~

每个人的死亡不是以呼吸停止为结束,而是以亲人哭声的响起来确定终止。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挑水的邻居老头看到大石头上堆着一团东西,他惊喜地想:

是不是江里漂上来一只江猪。

他喜滋滋地位跟前一凑,立刻被闪电击中似的,手脚横了起来,水桶被弹出老远,他歪胳膊歪腿地一路往回奔,口里不停地喊:死人死人!

看热闹的人顿时蜂拥而至,其中有刚刚起床的二风:有保地保产;还有吴革美。当他们跟在大人后面慢慢接近石头上的大风时,吴革美第一个从那件灯芯绒棉袄认出了那变形的身子正是自己的表姐,她发出了惊心动魄的惨叫:

大风姐!

吴家珍正在后门的菜园里摘菜,听到二凤的哭喊,她斜着眼睛,绷着嘴,以责备的眼神应对二凤带来的消息,意思是说:你肯定疯了,死人怎么可能是你姐?

在去确认大风的路上,她还把手上的麻布袋理理整齐,以便在确认死人不是大风时再到菜园去摘菜。喜事也好丧事也罢,吴家珍一向不喜欢瞧热闹。人群纷纷为她闪开,她先看到了呆若木鸡的吴家富;然后看到顾医生在翻死人的眼皮;又才看到抱住死人脚的大龙二龙正在嗷嗷乱叫;最后,她看到了她女儿那紫气檀檀的脸,她和麻布袋同时一软,烂桃子一样落到了地上……

吴革美自以为自己是保国和大风爱情的唯一目击者,也是猜出大风之死的唯一知情者。当她哭哭啼啼地准备把大凤的死讯发布给妈妈的时候,却看到惊慌失措的吴家义一家脚步零乱地从坝埂上快速而过,冲上通往镇上的渡船。一家五口像五个聋子一样对几十米开外震耳欲聋的哭声毫不理会。吴革美注意到,大伯那根没系好的裤腰带还挂在屁股上:大妈范文梅的鞋跟还没来得及拨上;保产还没从睡梦中醒来,被范文梅拽得双脚不时离地;而身高腿瘦的保地则极不情愿地跟在最后,不时地回头撵跟在他们后面的狗。那条老黄狗显然对主人的集体出走充满疑惑,它亦步亦趋地跟在主人后头,直到保地伸出脚朝它的肚子上狠命一踢,它才痛苦地嗷嗷叫着停下了步子,无限不舍地望着离去的亲人。

而保霞,那个一贯没心没肺的姑娘一踏上渡船就开始哭,她呜呜咽咽地把江心洲的泪一路带过了江,线一样把江心洲和对岸连起了一体。她的哭声使这家人的逃亡显得那么拖泥带水,藕断丝连。

三个时辰之后,在输液和强心针的多重作用下,吴家珍从自家的床上醒了过来。她仅仅用了三秒就找到了死亡,她声嘶力竭地高喊起来:

田会计啊,田会计你人呢?

意识到田会计不在了,她塌了一半的天整个没顶了,她对着江面厉声高叫:

我要跳江!

她的声音里有马兰英特有的尖利。这尖利像被刀子别成一截一截似的在江心洲的大埂上抖。紧随其后的是家秀那特别的号叫声。这号叫每响一次,都让人感到江心洲的地心在摇晃。而吴家富的哀号则像一根桨,把一江水都搅动起来了。江心洲被层层叠叠的哭声紧紧包裹得密不透风。所有人都过来帮忙,有人抱住家秀,有人拖住家富,可是要想按住家珍就得动用四个人。吴家珍一边喊着要跳江,一边就用肢体配合自己的语言,可是四个人围在她周围,这使她的声音和动作不够协调,她一次次地高喊:

我要跳江!

可是她只能扑到亲戚们的怀里为止。她被人死死拦住。仿佛那愿望让她生出无穷的力气来,她一次又一次冲击人墙失败,又一次次重来。后来,死亡的愿望被她淡忘了,摆脱亲戚们的纠缠成了新的目标。她一声又一声地向这些亲戚们叫嚷:

放开我!

人们能听到她的骨头被扯得吱吱响,大伙都明白再

用一把力,吴家珍就要散架了。他们惊恐在放开她。可旁人一松手,家珍的第一个愿望立刻复苏了。她闭着眼睛冲向江边:

我要跳江!

人们醒悟过来,冲到她身前,再次用人墙堵住她的前路,在广阔的刚刚发芽的芦柴荡里,她毫不费力地绕过人墙往回跑,她边跑边喊:

我要上吊!

一批亲戚赶紧手忙脚乱地掉头往屋里跑。他们把绳子、线,布头布袋以及挂蚊帐的钩绳都统统抱在怀里。

东闯西突地在家里来回乱窜了半天,吴家珍也没找着一根可以上昂的绳子。情急之下,她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顷刻之间,一把头发捏在手心。她把头发往脖子上一绕,发现根本绕不过一圈,又伸手往头发揪,在所有人的合力制止下,她又被按住了手脚,她那张自由的嘴又喊出了新的愿望:

我要喝药。

在亲戚们略一放松的时候,她又起身奔跑,很快她突破人群进了屋后放农药的茅房。随后,她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来喝药了:

大风呀,我的儿啊,你喝了妈妈的药了呀,那是我的呀!

大风被安置在门前的坡下搭起来的简易棚里,她的脸上用裱纸盖住了。

突然,刚刚哭歇的家秀突然扑到了家珍身上,她口齿清晰地喊起来:

妈!妈!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惊奇地发现,吴家珍转瞬之间从一个受过宠的矜持的干部家属变成了另一个马兰英,除了她的脚略比马兰英大一些外,她的哭腔,她的动作,就连她伤心过度蜷缩成虾米的肚子都活脱脱另一个马兰英。

大哥!大哥!在被人群拉开后,恍恍惚惚的家秀又转身扑向被安置在坡下简易棚里的大风,悲伤把她带回到了过去,带回到初到江心洲的那一天。风把大风的蒙脸纸刮开,可是家秀还是熟视无睹地高喊:

哥,哥!

还是有经验的老人把她按住,放血,灌了一瓢童子尿,才把她拉回到现实,重新来哭她的外甥女:

凤,凤!

她多么想晓得其中的原委啊!她多么想晓得谁是凶手啊!从她四处张望的眼睛里,任何人都看到一个大大的问号亘在她眼眶里,从眼眶里淌到颈脖里,从颈脖里淌到心里……

黑暗渐渐包裹了江心洲。这个凄凉的江心洲里弥漫出来的悲伤此刻遍布整个暗夜。在长明灯的光影里,蜷缩着吴家富塌陷的背影,他不哭了。关于大风的死,他能恨谁呢?他能向谁发泄、呐喊、诅咒呢。他是清醒的,也是理智的,他心如刀绞,却无计可施。远处的江心里偶有一只过往拖船上的灯光鬼火般闪烁着远去,人影模糊之中,哭声沉入水土,江心洲安静下来了。

此后很长时间内,吴家珍都是用哭声表达自己的存在。她的哭声一起,吴革美就能想起雨,想起雨前的惊雷,对于吴革美来说,死亡就是暴雨前的那几声惊雷,惊雷响起,人们惊恐地捂住耳朵,事实上,随后而来的却是倾盆大雨。

再后来,哭声成了吴家珍迎接节日的表现方式。她瘦弱的身体里贮藏着绵绵不尽的滔滔大雨,一到逢年过节这雨要下。大年三十她要哭女儿;二月初二她要哭女儿:别人家女儿嫁了,这雨就下;人家的儿子娶了,这雨也下;就算哪家的孩子结干妈,请一桌酒席,她的雨也要浇下来,淋透她自己的屋子才罢。

江心洲哪个有我的命苦啊!

痛苦无法缓解之后,她有了新的愿望:

儿啊,你活过来吧!

她望着门前的芦柴滩。大风在芦柴滩里掰过笋,她的魂肯定能留在这里。她于是整日整日地盯着芦柴滩;她到江边去洗衣裳,想到大风在这里洗过她的手帕,她就坐下来等着大风的魂魄归来;再后来,在大风走过的路上,睡过的那张床上,甚至大凤上过的茅房,她都期待这是女儿还魂的地方。她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后来,她的要求开始降低:

儿啊,你跟妈见一面吧。

久盼无着,她变得更加谦卑了:

儿啊,跟妈说句话总行吧?

最后,她彻底妥协了:

儿啊,你总得告诉我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吧?

这个愿望竟然很快就被满足了。一天,一场暴雨刚刚过去,昏沉沉的天空望着泪痕满地的大地,在这个潮湿的黄昏,一个姑娘远远从渡口走来,她穿一件白色的风衣,这件风衣家珍无比熟悉:

哦,儿啊,你回来哪!

虽然来者面目不清,家珍仍然欣喜地站起身来,她伸出双手想抱住女儿。女儿往后一退,指指自己身上的风衣,家珍立刻恍然大悟:

是的,我这满身泥满身水的。

她擦擦眼里的泪:

儿啊,你吃过晚饭没有?

大风摇摇头。

哦,儿啊,那你肚子饿不饿?

那张面目不清的头又摇了一下。

儿啊,那你冷不冷?

我不冷。

儿啊,幸亏你不饿又不冷,不然的话,我就急死了。

大风说:妈妈,你不要急,你要吃饭,你要睡觉,你不能这样一天到晚哭。

我怎么能不哭呢,你这么年纪轻轻就死了。

算了,大凤说,我要走了,那边也有那边的规矩,我这回是偷偷来的。说着就往渡口去,她的白风衣飘摇而过,家珍一把没抓住。

儿啊,妈舍不得你啊!儿啊,你活过来吧!她最初的愿望又抬了头,回答她的是逐渐暗下去的天地。她一着急就想站起来,她往起一站立刻把持不住,昏厥过去。

第二天,家珍逢人就说大风回来的事。江心洲人都觉得她想女儿得了失心疯。鬼魂返世、神灵在天的事人人都信,可毕竟人人没真得见。

家珍被保地强行按在床上。

就在全世界都在怀疑她的时候,革美悄悄地来到姑妈床边:

姑妈,姑妈。

家珍睁开眼睛,革美凑到她耳边,轻声而清晰地告诉她:

我也见到大凤姐姐了。

我就说嘛,她回来过。家珍一跃而起,一把逮住革美的手,你说说,她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没瘦,跟活的时候一样。

她还说了什么?

她没说,她可能晚上还来,你这么伤心,她见了也难过。

好好,那我不伤心了。你叫她晚上再回来。

好,她晚上来找我,我就跟她说。

那天夜里,革美老老实实地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她静静等候大风的到来。她记忆里的大风就是在江滩上和保国紧紧搂抱的大风。直到她死,她仍然是一个没有忧伤和迷茫的大风,有的只有一团火一样的愿望,被火一样男人紧紧搂抱!

大风的死,就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江里,“扑通”一声溅起一片水花,旁人都以为这水花湿透了家珍,事实上,这水花还淹没了吴革美。大风冰冷变形的尸体犹如巨大的惊叹号,向她充满幻想的心里狠狠地扎了一刀:

一件喜事后面肯定跟着一件坏事,你笑得多开心后头就会哭得多伤心。

这种理解在革美身上种下了深深的恐惧和宿命感。

但是直到她被睡眠强行拉到天亮,她也没有见到大风。她一出房门,就望到姑妈倚在屋角等她汇报了,她硬着头皮强作镇静地走向姑妈:

姑妈,大风姐姐说了,她在那边能吃到仙桃。

话一出口,她便对自己的谎话吃了一惊。

仙桃不是神仙吃的吗?她怎么能吃到?家珍又惊又

喜,激动地搓着手。

好鬼魂能上天,天上神仙让她咬了一口。

就一口?家珍失望地叫了起来。

一口顶十口。革美赶紧补充。

接下来的日子里,家珍从悲伤过度的母亲变成了又惊又喜的幻想家。她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倚在屋角,等见到过大风的革美给她讲女儿在天堂的各种事情。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大风见到了王母娘娘、七仙女、织女和土地公公。她不仅吃了蟠桃,还尝到了琼浆玉液,她之所以有如此好的运气,全都是因为她的孝心:

但是,她不能再犯。头回下凡,是不知者不怪罪,再回来,就是明知故犯。

可是我想她呀!家珍委屈地申诉:神仙不懂做娘的心吗?

十三天后的一个上午,风尘仆仆的吴保国刚刚从阿三的渡船上跳下来,看热闹的立刻把他围住了。下地的不下地了,本来要到镇上买酱油酸醋的都不买了;放牛的不管牛了;玩水的不玩水了;到菜园子里摘菜的也顾不得中午饭了,统统望着吴保国。

不知就里的吴保国立刻想到父亲旧年有外头回来炫耀戒指的事,他低下头看看自己是不是也带回了什么笑话,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扫视着这些神情怪异的跟随者。他一回头,人群就装着没事似的往左右看。他一迈腿,人群在他身后发出了一连串长长的叹息——唉,要命哪!

这声好心地提醒是江心洲人肯给吴保国的唯一信号。他们已经看到暴风骤雨已经滚滚而来了。可区区几步路,不值得冒险当汉奸,该晓得的事马上就会晓得。吴保国浑然不觉其中的奥妙,他经过大风家门口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种不祥的气味,刚刚死过人的这家门前没有鸡啄米鸭呱呱叫,没有晒衣晾被,坡下的杂草被哭葬的人群踩踏得横七竖八。他停在姑妈的门口,正准备以一位娘家侄子的身份跟这家人打个招呼时,紧闭的大门无声地打开,大龙和二龙一个手握棒槌,一个手拿菜刀直桶桶向他走来。好戏果然上演。人群一下齐声发出惊又喜的“嗅”声,纷纷退后三尺,吴保国紧随人后,也“嗅”一声叫了起来,就像听到一个巨大的谜团被揭开后的诧异。

大龙抡起棒槌朝吴保国的额头砸来,他砸了一下,吴保国居然连声音都没小下来,他又砸了第二下,这一回,吴保国的身子歪了一下,可他没还手,只是茫然地看着大龙的手一上一下的,嘴里仍然“噢,噢”地叫个不停,就像大龙不是在打他,而是在表演一个把戏,他呢,正真心地喝彩。大龙的手有点犹豫不决了。他回头示意二龙上。二龙比大龙矮一头,一看就没什么力气。他手里的菜刀在太阳下亮闪闪的,明显刚磨过。他看看哥哥,又看看吴保国的头,再往黑洞洞的门里看看。黑洞洞的大门仿佛给了他勇气,他肚子吸了一下,举着刀过来了。人群又齐声尖叫,在菜刀到达吴保国头顶的一瞬间,二龙一下把刀翻一个圈,刀背落到了保国头上。

“轰”一声闷响后,吴保国的“噢”声戛然而止,大伙看到他闷葫芦一样往前一扑,整张脸整个胸膛全贴住了地面。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他翻过来,他那张沾满鲜血的脸上咧着白生生的牙齿,他的模样立刻将所有人吓住了。大龙二龙早已丢掉了刽子手的架子,变成了吴保国的亲戚。他们号啕大哭,以期哭声可以驱赶走盘旋已久的恐惧和软弱。于是,一副奇怪的场景摆在了江心洲人的面前,两个杀人者面对面手足无措、抱头痛哭,被砍者张开大嘴却不声不响。这奇特的现象也使见惯场面的江心洲人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儿,保国头颅上的血就沿着他的身体悄然无声地渗透入地面,然后向周边蔓延,很快,有了箩筐大小的面积。

在田家兄弟为荣誉而战的半个多钟头里,吴保国的脸上始终是那种木呆呆的神情,那样失了魂的、狠巴巴而又直僵僵的神情。他的眼睛好像不属于他的脸,他的耳朵好像也不属于他的脸,他像一个用木头拼凑起来的假人一样一动不动。那种强劲的、暴烈的、豪放的有着野兽一样活力的男人不见了,他像一头被猎枪击中要害的熊,沉重地、绝望地蜷缩在潮湿的泥巴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尽管吴保国身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像被猪油蒙了心似的,所有围观的人却还小声地发表看法:

他一个指头就能干掉兄弟俩。

痛苦和仇恨经过血水的稀释,已经稍有缓解,现在,他们对峙着。不,对峙和戒备是田家兄弟的看法,他们的器械还握在手上,吴保国自己完全不是,他无言地,直挺挺地躺在田大风的家门口。他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田家兄弟的怯懦注定不会要他的命,他的心已跌入万丈深渊。不,他已经死了,命运如此无情而血腥地偏离了他的想法,将他整个人生生地击溃了。

吴保国被邻居们拖到自家空无一人的屋里后,仍然瞪着茫然的眼睛望着重振旗鼓的大龙二龙一样一样把范文梅这两年刚刚置办起来饭桌、铁锅、板凳、十几只碗全部砸了个稀巴烂。

夜降临了,天边笼罩着褐色的雾霭,除了江心里那几条缓缓驶过的轮船上的几星灯火之外,眼前的东西一样一样被黑暗夺了去。没等人分辨门外踩踏枯枝的是一只野猫还是一只寻食的老鼠。他记得这些夜晚,正是这些夜晚支撑着他挺过一重重风浪、忍饥挨饿、靠着这些夜晚的温暖回忆;他得平安回来。他记得那静寂无人的沙滩和慈祥的陪伴他们的柴草,头颅下的泥土,他每天都在回忆江心洲泥土的芬芳以及这泥土带给他的滋养和力量。他和爱人的窃窃私语在江浪的扑打声中时断时续,现在,他木然不语,内里一片虚空,也有一种绝望到底的麻木。

得到消息的吴家义全家悄然回来了。

快到吴家珍家门口时,他们多此一举地从埂上绕到埂下,猫着腰悄然无声地越过了吴家珍的房子,等过了吴家珍家门时,他们才直起腰,呼出一口气。他们头一眼望到的是那条不管事的老黄狗。看到主人们出现,它还没来得及发出欢迎的吼声,就被保地制止了,然后,才是树桩一样的吴保国。刚刚还噤若寒蝉的范文梅还没来得及向儿子表达思念之情,就突然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哭叫:

我的大门啊!

大门被斧头砍得稀巴烂在横在一边。

随后在保地点燃一根火柴时,范文梅的叫声就像点着的鞭炮停不住了:

我的饭桌啊!

我的水缸呢!

凡是经过她嘴巴叫出来的物品全都已经粉身碎骨了。

直到半夜,整个江心洲都还听到范文梅嘶哑的无限绝望的呼叫:

我的腌菜坛呢!

她的呼喊就像是大队部里盖了章的红头文件,向江心洲人展示她为大风之死所付出的代价。

到了天亮,她的声音微弱到吵不醒靠着没腿的凳子后打盹的吴家义了:

我还不如留在十里墩呢。

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数落完这些之后,她还坚持发表了最后的看法:在十里墩,哪里能想到贩牛。

哭完东西后,天已经黑到顶了,他们这才发现原本躺在地上的保国不见踪影了。他们赶紧借来油灯,滩前屋后开始寻找,半夜的江滩上灌木重重,每丛灌木都像保国魁梧的身躯。江心里远远漂过来一堆鼓鼓囊囊的东西,她也会不问三不问四地喊:保国啊保国啊!他们既害怕灌木丛中突然横亘着僵硬的吴保国的尸首,更害怕

江滩上漂着鼓肿的吴保国的尸体。

到了渡口,阿三从渡船里探出头来告诉他们,吴保国早就过江了。

保国走的时候脸全部肿胀起来了,眼眶子鼓得老高,头发上全是结成块的血,脸上也黏了一块块血,不像从身上淌出来的,倒像直接涂上去的。乍一看不像保国,再一看又不是旁人的个头。阿三才确信是保国,可这分明已经不是保国了,这是一个空壳,一只破茧子,一只没了底的烂船帮子;他昔日威风凛凛,吓破他大的这张脸此刻就像一座破庙的门槛一样发出朽烂的气息:他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膀子像脱落的墙皮。他的荒芜如此彻底如此迅速,根本看不出他昨天还是个有着钢铁船身躯以及靠拳脚闻天下的男人。他下了船就直着身子向埂上走,他走路的样子不像是过于悲伤,而像是过于焦急地要赶到什么地方去。

面对忧心忡忡的范文梅,阿三草草安慰说:

放心,他打赤脚能走多远?

事实上,吴保国一去就是一年多。

丢了儿子丢了家产的吴家义立刻硬气了,他站在门口拿眼望着长江叫道:青天白日的,砸人家的锅,放人家的血?算什么屌干部?

而范文梅的重点就在于她的无辜:

我们哪个舍得害死自己的骨肉?

次日早上,长江又能接着听到吴家珍的诅咒:

杀人偿命,我女儿怎么死你女儿就怎么死!你等着瞧!

爱极其有限,但恨,如同攀根草,很难根除。埋到土下三尺照常冒关,有时,它就粘在舌头上,一吐即出:有你哭的那一天,不是不报,时辰没到。

有一天吴家义听说吴保国的合伙人贩回来的木头赚了大钱,可是吴保国回来当天就人影子不见,人家一分也不给,他讨要几次空手而归时,气冲冲地告诉大门口:

自从沾上姓田的,哪里顺当过?

两个人二重唱似的你来我往,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进行。一个是笨拙吹大牛的大块头哥哥,一个是伤心欲绝、报不了仇的寡妇妹妹。他们的家丑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暴露在江心洲的光天化日之下,给江心洲人的黄昏黑夜留下了无尽的谈资。

江心洲人在这件事上还是两派,一派认为吴保国有种,打成那样也不还手,另一派认为吴保国是流氓,干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应该坐牢房。

大风的死开了个坏头。她死不久,江心洲许多女孩子都喝药死了。有的是因为父母不允许她到镇上学裁缝,有的是因为相了不中意的对象怎么也悔不了婚,还有的是因为父母当着旁人的面骂了她一顿,她下不了台面。

只要哪里喊:喝药了喝药了,江心洲的老老少少,烧锅的放下柴火,洗衣裳的扔掉棒槌,挑粪的扔掉粪桶纷纷向出事地点奔。老太太的小脚今天也能快起来稳起来,小孩子们也能放下泥巴和弹弓纷至沓来。他们把喝药的人团团围住,哭得最凶、嚎得最怕、手脚乱放的肯定是亲妈,亲姐姐和亲弟弟。邻居们各自分工。男人们绑抬架,女人们灌肥皂水、掐人中,也有人帮喝药的人擦洗下身。每次,吴革美都无一例外地发现,每一个喝了敌敌畏的人,都会在人前尿裤子,甚至大出便来,那个场面上屎尿的味道,亲人的哭喊,乱哄哄的场面只要一见到就永生难忘。

有的人当场死了,有的人几经折腾活了过来。

不到一年,江心洲死掉了四个姑娘。阒寂的江心洲如同一堆沙堆,哗,遇到一阵强风,哗没又遇到一阵强风,吹得江心洲人都望不到自己的手脚了。这风不是一鼓作气,吹完拉倒,这风是忽然一来,忽然又一来,江心洲人一致认为是大风在那边太孤单了,她是找人做伴。江心洲的父母们都聪明起来了,他们把敌敌畏、一六零五都藏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结果有一天,一位藏敌敢畏的妈妈自己把它喝光了。

仅仅是因为被小叔子打了一耳光。

那段时间,江心洲陷入了一种强烈的不宁里。男人们的狠劲明显弱了,平常喝酒的如今也不敢多喝,平常赌钱的也不敢常赌,平常晚上喜欢到沟里提黄鳝的也不敢去了,那些出门在外做点小生意的也学会了用香皂和甜言蜜语来讨好老婆闺女了。

江心洲的天突然阔了许多。

~9~

父亲吴家富一天比一天活泛,最先发现这点的不是革美、不是父亲自己、不是史桂花,而是那些天天起早到公社读初中的孩子们。他们先觉得吴胜水的爸爸越来越时髦了,有一个礼拜天回来,他们看到吴胜水的爸爸穿着一件四袋中山装,乍一看,跟干部似的,过了一两个月,他们在放学的路上蹲在沟里烤山芋的时候又遇到他,吴胜水的爸主动打招呼说:放学啦?多学文化没坏处。这些孩子长到十三四岁,还是头一回听到吴家富说话,而且不像别的大人一看到他们拿着弹弓,揣着木枪,蹲在沟里烤土豆就端着大人架子训他,他只是说:

就要想法子多吃。

不仅像干部,又像个外头人。

马兰英死了好几年后,大伙才相信吴家富和史桂花其实是很般配的。他俩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配合得好才会比旁人发得更快。

最近一直有人在猜测,吴家富家到底多少钱?

一麻袋没有,也有半麻袋。

大伙明明知道就算有半麻袋,吴家富也不会承认的。枪打出头鸟,哪个晓得暴露出来会有什么后果呢,过一两年又会倒霉也说不准!

一听到有人议论这些,史桂花就很紧张。婆婆活着的时候,到处哭穷、装穷,她自己呢,吃了这顿没下顿,却偏偏笑着下地,唱着干活,气死她。现在呢,她突然明白婆婆的谨慎是对的了。江心洲人对富贵生活怀着潜在的向往和外在的嫉恨。一个大队几百口,有些人,到冬天没棉袄,夏天没草帽,三十多岁还打光棍。这些人要是盯上你了,有多少都会被偷了去,就算不偷,三天两头来借,你有多少也不够他们眼馋。

现在史桂花也跟婆婆一样,到处哭穷:我家家富那个脑袋,那张嘴你们不是不晓得,跑买卖要能说会道的,你瞧镇上那些卖百货的哪个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家家富有这种出息?

但是大伙对吴家富以及这个家庭的看法全部变了。而且马兰英死后,大伙才发现吴家富其实不是原来的吴家富、原来的吴家富不是他自己,吴家富实际上比较狂。

有回吴家富到地里去掰老玉米,歇脚的时候,有人当面猜测他是本大队最有钱的人。

是的。

吴家富出乎意料地严肃地点点头:

我肯定是第一,我家钱多得确实没地方放了。有一大包都发了霉,刚才我跟儿子抬麻袋出来晒时。把脚还给崴了。

说着他的脚果然跛着走了起来。可是到挑起玉米来,他的脚又恢复正常,大伙这才发现这家伙跟他们玩了回“将计就计”,这样一来越让人摸不到深浅了。

摸不到深浅肯定就是深呗。

吴家富的门前“突突”开来两艘水泥船。水泥船上的堆满了准备盖房的砖瓦、水泥和石块。细心的邻居们发现吴家富家的砖不是土窑里烧出来的青砖,而是从几十里外的大窑厂买回来的红砖。原先那些不相信吴家富真发的人现在看到堆在坡边上的这些东西、也不得不相信吴家富那天抬麻袋出来晒钱真把脚崴了。

二油子开玩笑,大家都知道是玩笑:老实人开玩笑,大伙都往真里面想。这以后,只要吴家富门口堆着

麻袋,明知里面装的是喂鸡的糠,还有人上去捏两把,有回史桂花挑着两袋晒干的鸡粪去肥地,也有人盯着她的袋子看。

我还能把钱放粪袋子里?

那可说不准。

史桂花头两回也当大伙反过来开她的玩笑,时间一长,她心里直打鼓。可是传言自己会飞,吴家富富裕的名气已经翻山越岭到了十里墩。许多年不来往的家仓家有来跟他借买猪崽的钱,借给孩子上学的钱。史桂花心里不平衡了:

这些鬼亲戚,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过不久,就连一贯将姐夫形容成“烂狗屎”的大舅子史得福也过来借了。不久,刚满十八岁的小舅子史得寿也频频上门,在酒桌上,他伤感地告诉大姐夫:

我这辈子要是有一副墨镜,有一件风衣、手上拎一只双响录音机,然后能坐一回摩托车,我就死也值得了。

真的?吴家富问他。

真的!史得寿肯定地告诉姐夫,要是你能成全我一下,我下辈子就为你做牛做马!

满身豪气的吴家富潇洒地点了点头。很快,一副墨镜和一件风衣买了来,一辆收录两用机买了回来。吴家富跟镇上的照相馆借了一辆用来拍照的不能发动的摩托车,把收录机挂在摩托车上交给了史得寿,史得寿颤抖地跨上摩托车,他误以为摩托车跟牛背一样天生是平衡的,所以松开双手,对着镜头理了理头发。他的手一松,身体就失去了重心,一下子摔倒在地,随后倒下的摩托车结结实实地朝他砸了下来,在众人的合力搀扶下,他才爬起来,不好意思地告诉姐夫:

这鬼东西,沉得很!

史得寿对这个貌不惊人的姐夫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他回到家,把吴家富的豪情壮举添油加醋地一番吹捧,史家庄许多多年不走动的亲戚也开始向江心洲涌来。他们有的来借钱买砖,有的来借钱看病,也有的想跟在吴家富后面发家致富。傻了眼的吴家富早已从亲戚的奉承话里清醒过来,这才明白父亲几十年前说过的一句话:

人怕出名猪怕壮!

史家亲戚一走,吴家的亲戚肯定就要上门。史桂花恨恨地想:

我们快成唐僧肉了。

史桂花决心装穷,正巧方达林来借钱买化肥,当着许多人的面,史桂花叹着气告诉方达林:

你哥上一趟亏了本,家里几个钱这趟都带出去了。

方达林走后,史桂花庆幸地想:

幸亏家珍跟吴家断绝了关系。

可是第二天史桂花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刚放下行李的吴家富正在向邻居们展览自行车。他先从后面慢慢上了车。在门前绕了一圈后,告诉邻居:

这是男人的上法,还有一种比较斯文的。

这回他让右脚从坐垫前面跨过去,溜了一圈后告诉围观的:

一般城里的女人就这么骑。

史桂花气不打一处来,她没好气地接过话头:

你见过城里女人骑自行车?你是不是光顾着看城里女人骑车,把自己的姓都忘了呀。

吴家富被打断了兴头,他大度地挥挥手,很有风度地打了个招呼:回来哪,辛苦啦。说着就伸手去接史桂花肩上的扁担。史桂花一扯,他被拨拉到一旁,他仍然不恼,继续笑着发问:

哪根火柴把你点着啦?

这话不像吴家富,不像生产队里的任何一个人,倒像他死去的姐夫田会计。邻居们哄一声笑了起来,吴革美也跟着笑起来。在一片笑声中,吴革美头一次发现父亲居然有一口雪白的牙齿,他灿烂的脸庞无限温和,在夕阳的照耀下尤其生动。多少年之后,她仍能清晰地记得父亲那自信从容、柔和微笑的脸庞。

晚上没人的时候,史桂花还念念不忘家富白天的神气劲:你不要这样显摆,你妈老早就说过,显摆没什么好处。

我的哪分钱不是我自己挣来的,我一没偷,二没抢……

过去那些跪在台上批斗的人都偷过、抢过?

一朝天子一朝臣,哪能跟过去比,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吴家富仍然心平气和地跟史桂花解释。他的耐心和温柔如同一注细雨,浇熄了史桂花冲到头顶的火苗。

自行车的出现,第一次让江心洲人觉得,日子不是以往那样往前走,而是在向前冲,要冲到金光闪闪热气腾腾的地方去,冲到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去。

立冬前后,吴家义从堂屋西墙的那条裂缝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盖房的梦想被弟弟吴家富实现了。在家富盖新房的两个月、他几乎每天都静静地站在门前观望,他的脸上挂着严峻、痛苦和大惑不解的神情。表面上,他对眼前的热闹和兴旺没发表任何看法。他看上去是一个正常的漫不经心的兄长,他甚至已经表现出不想干出什么事搞出什么新气象的模样。然而,范文梅明白,他的舌头被酒精麻木了,但他的心还没死。家富的新房给了他一个不小的刺激。过去这些年,他从没把家富瞧在眼里。他的野心、他的智慧和他的干劲没一样不在家富之下。可现在,难以置信的是,他看着家富的大宅子一天天筑高;看着一根根木头竖起来;一排排砖墙砌起来。还有比这更受罪,更上火的事?吴家义清楚,这幢房子不是房子这么简单,它是能力的证明。它更是一个象征,为江心洲开创一个新阶段的象征。

家富的房子每高一尺,家义的怒火就高一寸,家富家逐渐高去的房沿,遮住了家义眼前的阳光,也遮住了家义出人头地的希望。可是怀着这么一股旺盛的怒气也没使他有什么作为。他喝得更多了。

年前,吴家富三间楼房竣工了。他的房子有一个敞亮的小客厅,每个房间都装了带双保险锁的门,每个房间都装上了宽大的玻璃窗,窗户上挂着大红窗帘,白天黑夜都展开来,让外头人能望到窗帘布上的大牡丹花。院子里栽了一棵挺大的迎客松,房子因此而显得神圣高雅。不过,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个地方就是厕所_是家富让泥瓦匠在楼下的左边房外头,接了间三个平方大小的房,门上写了两个毛笔字“厕所”。

江心洲户户在坝上挖一个坑,埋一个缸贮粪,在这只缸沿上搭两块木板,人只需要蹲在这两块木板上解决问题,等到粪缸满了,把木板挪开,拿一只粪桶把粪舀掉就行。吴家富家的厕所里只有一个葫芦瓢大的洞,拉的屎撒的尿进了这个洞口后,再舀一瓢水一冲,水就由一根管子淌到了坡下的那只粪缸里。

江心洲人一致认为吴家富聪明,刮风下雨寒冬腊月解决大小便就不要出门了,蹲在家里拉,屎和臭气却能淌到外头。

直到老顾说起,大伙才明白这主意不是家富自己想出来的,他在学城里人。当初老顾刚下放,不习惯到坡下大便,在家里备一只桶,还让江心洲的人笑话了很久,他也是好几年后再习惯上茅房的。

这以后,吴胜水站在自家的屋顶上对着大轮船比画时,不再做一个瞄准的姿态,而是挺起胸膛,尽量把身子向前倾,他想让轮船上的人看清他自己——这几十里江岸边唯一楼房的主人!

上梁那天,家富请了镇上的放映队来放了两场电影。一场是《上甘岭》,一场是《小兵张嘎》。聚在家富门前等电影开始的时候,老顾帮吴家富算了一笔账,盖这幢楼房的费用差不多有八九千了。

这么说,我们村也快有万元户啦?有人立刻惊呼。

当然了,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老顾说。

不对,就算他以前是万元户,眼下他的钱不是全都

花掉了嘛。钱成了房子,他就不能叫万元户了。

一样一样,房子也是钱。

房子就是房子,房子怎么是钱?房子是黄沙水泥石灰和砖。

这是不都是钱买的嘛!

所以嘛,钱没了。他不是万元户了呗!

老顾说,真是对牛弹琴。

水泥地浇好后,公社书记到江心洲来视察工作、他站在房前,仰着头啧啧称赞:

县里的大江剧场也不过如此。

尽管吴家富已经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了,他知道这房子绝对不能跟县里的剧场相提并论。但既然书记这么抬举,他也就不能否认,错上加错地回答说:全是党的政策好,全是领导操心。

吴家富受宠若惊,拿出“大前门香烟,双手合起来递到乡长手里。他带着乡长从楼下往楼上参观。在楼梯口,乡长对楼梯下面一块地方产生了疑问:这地方做什么用?

做鸡笼!

书记把头探进鸡笼愣愣地望了许久。鸡笼还没正式使用,里面水泥地平平整整,一扇通风的玻璃窗亮堂堂的。他的沉默使吴家富大气不敢出,不知道书记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好半天,书记清清喉咙,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

他妈的,我还住在土坯房里呢,你家的鸡都住进砖瓦房了。

他的声音里既有对自己辖区社员脱贫致富的喜悦乖自豪,也有对自己落后处境的委屈和失落。

这以后,上头领导来视察工作,队长老早就叫大龙带信过来给吴家富,让他把家里收拾得干净一些,供区领导参观:

区领导不是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他们就住在楼房里。他们是没见过我们村有这样的房子。你是在替我们村脸上争光。

大龙把公社干部的话转给舅舅听。吴家富是见过世面的人,不需要多做工作:关键是史桂花工作难做。吴家富在外头跑,家里地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她,三个孩子两个念书,就一个吴革美还算不上好帮手,是个倔脾气怪孩子。现在无端多出这些事,她能想得通?大龙一走,她就发作起来:

他们上我家吃饭是给钱还是直接给米给肉给柴?

算我们请他们吃。

凭什么?应该当官的给便宜老百姓占,哪有当官的来占老百姓便宜,我不烧。

吴家富想这回我终于晓得什么叫头发长见识短了。他说,你这叫不识抬举,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家里来有脸面的客人吃你几顿算什么?他急得直跳,-恨不得喊史桂花姑奶奶:

我求你了,他们要是来了,看我家冷锅冷灶,这后果不堪设想。

连哄带骗,史桂花总算开始逮鸡、拔毛、吴家富指挥胜水到江边的渔船上去买鱼,自己则急急地往镇上买肉。

干部们的嘴巴是很刁的,这一点吴家富很清楚,他姐夫就吃过许多好东西。好在史桂花对吃有先天的爱好,做起菜来也就无师自通,三下五除五就能搞出一桌三晕五素来。

史桂花每次忙得满头大汗把干部送走后,都要冲吴家富发一通牢骚:

都是你,盖这么大的房子来招这些麻烦上来,你瞧,这顿饭又花了三十多块。

吴家富白她一眼,说你不懂你就不懂,他们能白吃我们的?

怎么,给钱了?

钱钱钱!你除了钱能不能看到点别的?

钱是没给,好处肯定是会给的。再说了,你瞅一眼,整个第二生产队,哪家招待过干部,而且还是公社干部?

按你这么说,给人白吃白喝还要笑?

事情果然像家富说的那样。过年分鱼的时候,鱼塘里那条最大的鱼不晓得怎么就上了史桂花的手,史桂花拎着鱼乐得直蹦,一回到家,吴家富就提醒她:这是村干部在暗地里照顾咱家。

这以后,村子集体砍树、筑堤坝,吴家富算一个半工,史桂花算一个整工。别的妇女能算八分工就知足了,史桂花身板不比人家厚,走路不比人家快,算工分白白多出两分工,她终于晓得这是村干部在暗地里帮她。

和干部的亲近使史桂花胆子也大了许多,每次大队干部酒足饭饱离去之后,她在邻居跟前抱怨:

这些狗日的,九个菜一个汤一筷子菜都不剩,害得我家胜水扒两碗白饭去上学。这些当官的肚子就是比一般人大!

史桂花传达出的是她能与大队干部平起平坐的荣耀。

她甚至能说出更多老百姓不知道的秘密:

张书记为什么整天戴着帽子,因为他头顶一根毛也没有。

在和大队干部平起平坐之后,史桂花发现了他们的本来面目。她告诉吴胜水:大队干部是芝麻官,不值得一提。我听说下三天三夜的大雨,城里人照常能穿皮鞋出门,水泥路就跟镜子一样平,存不住水。

水到哪里去了?胜水问他妈。

水到农村来了呀!史桂花告诉儿子:听你爸说,城里人不望天吃饭,不望江吃饭,干一个月拿一个月钱,旱涝保收。

这边吴家富把他的发现传播给史桂花,那边史桂花传播给没来得及出门的同村妇女。其他妇女还在想着怎么跟得上史桂花,史桂花已经有了更高的念想:就算有吃有喝有得住又怎么样?住在城里才是人上人!

在丈夫的激发下,她情不自禁地树立了更大胆的生活目标:

我要让儿子当人上人!

本来,当人上人不过是嘴里喊的口号,是所有江心洲的父母在劝儿子好好念书时的口号。眼下,到了史桂花这里,变成了理想,是下一个目标,是走在人前的证明。

可是吴胜水没家长那么意气风发。小学的时候他对数学恐惧,到了中学,他恐惧的东西又多出了数理化。他整天垂着脑袋怯生生地在家和学校之间穿梭,他完全没有那种有钱人家的孩子该有的娇气和霸道,他没觉悟到自己有可以骄傲的地方,更没能利周父母对自己的宠爱多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情。每天早上,史桂花五点多就起床,头一件事是淘米煮稀饭,同时放进去一只鸡蛋。米刚刚煮开的时候,她会舀出一碗干饭,捞上那只鸡蛋。史桂花不止一次小声告诉吴胜水:

城里人早上也只吃这个!

当优越和享福的城里人的向往让史桂花加重了对儿子的爱护。她晓得不念书休想进城。她每天反复强调城市的好处,而她的大女儿吴革美除了烧饭、扫地、洗衣、担水之外,还要下地劳动,即使如此,她也只允许大女儿和自己一样喝稀饭。当吴革美抱怨稀饭不经饿时,她便拿出她婆婆的表情来:

多喝两碗就是了,你出门瞅瞅,哪家早上吃干饭?

如果这时候吴胜水的干饭还没吃完的话,她便会掉过头来温情脉脉地叮嘱一句:

读书真伤脑子。好像她曾被狠狠地伤过。

史桂花就是用这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儿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用这种方式让吴革美对她以及吴胜水的不满日盛一日:

我也愿意伤脑子!

我还愿意上天呢!史桂花满脸不屑地盯着这个酷似马兰英的大女儿。吴革美斤斤计较的性格常常令她怒火万丈。吴革美死死地瞪着史桂花的胸口。仿佛要用眼珠子把史桂花的偏着的心掰到正中去。史桂花被瞪得浑身不自在,她一火起,劈头盖脸朝吴革美一阵乱捶,捶得自己气喘吁吁才罢手。

打归打,骂归骂,早上一起上工,晚上一起烧饭,施肥,下种,栽棉花,样样离不开这个丫头。吴革美

们的手中拎满了嗷嗷叫的活鸡活鸭、蚕豆和玉米棒子。他们细皮白肉的手经不住不老实的鸡鸭的乱扑乱动,额头的豆大的汗珠显示出他们对负重的极为不适。到达渡船前,他们气喘吁吁地责备阿三:

太沉了你不能搭把手?

阿三略一犹豫。一个长头发的手就伸向裤子口袋,阿三立刻跳跃着奔到岸边,一一把东西拎到船上。

坐定后,刚才的长头发还亲切地对阿三感叹说:

真想不到,你们农村人比我们还有钱!

阿三那扎着白布条的头猛烈地点了几下又摇了几下,他比没受伤时更大力摇动他的桨,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人送到了对岸。几分钟后,江心洲洲头出现了一批拿着铁锹,锤子的江心洲人,阿三的船靠过来时,他们没有一个人踏上来,眼看着对岸的三个人翻过大坝,没了踪影时,才出现排山倒海般的诅咒和叫喊:

我日你妈,狗日的强盗,日本鬼子,汉奸!

我操你祖宗八代,老天看在眼里,你们不得好死!

江心洲人的骂声此起彼伏,凌乱不堪。不要说过江,就连近在眼前的阿三也听得不明白。

这伙人倒是没介绍,不介绍江心洲人也晓得他们是镇上的,要是其他大队的,其他生产队的,江心洲是肯定不会白白让他们拿的:

要不然,打断这些狗日的腿。

今天之所以没有打断他们的腿,因为江心洲人晓得,打断他们的腿,江心洲人就不能上街了。

远近三十里、只有这条街。

街东头到西头总共才一家理发店;两家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和布;一家卫生所,卖跌打损伤药和中药,顺便也卖一些针头线脑;再就是一家油条店,也卖包子和面:另外一家裁缝店和一家豆腐店。

江心洲人晓得这些人有的是裁缝的儿子,有的是剃头匠的孙子,还有的在油条店打过照面。没哪一家是江心洲人能得罪起的。

江心洲人以为这只是特殊日子的特殊遭遇。就在他们连续数日还在为被夺走的半袋蚕豆懊恼时,新的强盗和土匪一拨接一拨地来了。后来的这些面孔就有点陌生了。这些人跟正常人明显不同的就是他们的喇叭裤和长头发,偶尔也有几个光头光膀子的,从他们腰里别的刀也能区别他们的身份。

他们一般选择天晴的时候到来,他们大摇大摆地从江心洲头走到江心洲尾,起先,他们什么也不拿,他们吹着口哨,弹着烟灰,有时还带着一个双卡录音机,录音机里放着动听的音乐:

你的声音,

你的歌声,

永远印在,

我的心中…

看到漂亮的姑娘时,他们唱得更来劲,姑娘们惊叫着躲闪时,他们友好地提醒她:

慢点,别摔着!

他们在阳光明媚的下午迈着悠闲的步子来到江滩上,在沙地上用树枝写字作诗。玩得兴起,会在江滩上追逐嬉闹。芦柴砍掉过后,他们在一览无余的江滩上跳跃。他们捧起沙子,扬到同伴的颈脖里去。当他们无拘无束的笑声让坝上的村民误以为这些人已经洗心革面、改邪归正时,他们已经抖擞精神上了岸,从洲尾再走向洲头。江心洲的公鸡母鸡都还没学会分辩坏人。这些人会抓起一把主人家的米随手一扬,立刻有许多肥大的鸡蜂拥而来,束手就擒。这一路下来,他们的手里已经提满了家禽和粮食。

起先,他们瞄准的只是鸡鸭鱼肉,好像江心洲没有他物,只有这些东西。有次,他们用耙子耙住史桂花家的一只鸡时,史桂花好声好气地提醒说:

这鸡是我家的呀!

你家的?他们惊异地问道。

他们的态度壮了史桂花的胆,她进一步责问道:你们自己家没养鸡吗?

我们那里虽然没有地,可草地是有的呀,我们怎么能不养一两只鸡呢,可是我家的鸡要下蛋呀!

我家的鸡也要下蛋啊!

那多不方便啊,我来回拿几个鸡蛋都要过江,麻烦死了!

这时史桂花突然明白,他们和气的言语之下顶着绝不可能讨价还价的立场,在对方出手之前,史桂花已经识相而绝望地闭了嘴。

这伙突如其来的强盗同时也带来了新的着装习惯,新的说话方式,在这之后,江心洲的小伙子做裤子时也一再地要求裁缝:

腿有多粗,裤子就做多粗。

江心洲的张裁缝呆头呆脑地反驳:那腿怎么塞得进裤子呢?

这不要你操心。

江心洲这唯一的裁缝因为屡次不敢把裤腿做小,裤脚做大而渐渐失去了业务。到后来,他落伍的手艺只能给跟他年纪相当的老人做衣裳——跟他年纪相当的老人一般一年做不到一套像样的衣裳——除了死后要穿的老衣。他只好把给儿子种的地要了半亩回来,扛上生了锈的锄头重新当起了农民。

当江心洲人人学会防备,把家禽都关在笼子里后,这些小痞子的目标有了转移。有天,他们带走了某家厨房里一只旧花碗,主人直庆幸那些新的没被拿走。再后来,他们搬走了一家的木箱子,这只木箱子是这家唯一的一件家具,在经过几番争夺后,他们心平气和地告诉对方:

你不让我带走,我也会砸掉它的。你还拦,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这是旧的呀,你去拿人家新打的吧!

旧的叫古董,才值钱,说你外行还不服!再说,不值钱我会扛吗,这老沉的东西!

他们的战利品经常把阿三的小渡船堆着没有落脚的地方。在他们长达数月的光顾中,唯有一次遭到过阻挡。那回,他们企图带走一个张秀海家的澡盆时,张秀海不客气地举起砍刀,口里喊着:跟你们拼了,直冲过来。没等张秀海到跟前,一个长头发伸出一条腿一绊,张秀海重重地倒在地里,牙齿磕在了刀背上,顿时满嘴是血。

一个长头发探下身来好心地提醒张秀海:

没有一身绝技,我们敢出来闯?!

张秀海的母亲直呼出人命时,他们挥挥手示意:

没,没,小菜一碟。

每次在送走这批人之后,阿三就眯着眼靠在桨上,闭着眼数数,一般在数到一百过后,洲头准会跑过来几个哭哭啼啼的妇女:

不得好死的王八蛋,拿了我的碗。

你们这些挨枪子的强盗!

他们的叫骂声到了阿三这儿还算清晰,不过,就算风再大,还是到不了对岸,更没法追得上那些早就翻过堤坝的痞子们。

后来,江心洲人通过这个教训都学乖了,他们明白反抗是没用的:

他们既然敢来,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同时,他们也耳闻全中国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赶走这个,会来那个,今天不拿明天还有人来拿,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这一年,凤凰镇上的锁比往年多卖出许多把,每家每户下地的时候,都不忘把大门锁起来,把鸡笼锁起来,把箱子锁起来,还在米缸上边上放一只屎桶以迷惑小痞子们。

不过,这些小把戏很快被识破。尤其是史桂花,比任何人都更加惶惶不安,她的钱,不得不从床底下的装花生的桶里挪到橱柜顶上的座钟下;座钟搬起来到底容易,他又把钱移到箱子里;箱子外边换了一把新式大锁,新式大锁来看惹眼,再说它再新式也敌不过铁锤和锥子;包裹钱和银首饰的围巾从一层加到了五层、又从白色换成土色,再换成黑色,都没能使她的不安减轻丝毫;门外突然吠叫一声的狗,在房梁上一闪而过的老鼠

都让她胆战心惊,吓出一身冷汗。她真心实意地告诉范文梅:

大嫂呀,我哪天要是能像你那样睡个安稳觉就好了!

江心洲最穷的贫困户范文梅因为四壁空空,一次也没有得到小痞子们的光顾。听到史桂花的抱怨,她苦笑着说:

我要是有东西叫他们眼红,死也愿意!

这两个江心洲最有钱和最穷的妯娌边说边扛着锄头一前一后下地,刚出来的太阳陪着她们各怀心思的背影愈行愈远。

~11~

虽说许多准备今年盖房的也不盖了,结婚的不结了,就连独生子的满月酒也静悄悄地喝,更有谨慎的人家称了半斤肉裹在韭菜堆里,到半夜才敢到锅里烧。

可是大龙情况不同,虽然有大凤的遗憾在前头,可大龙的形象没受影响。一则他念过高中,全公社一共有五个高中生,大龙是其中的一个;二则他是干部,有极大的发展前景,所以这门亲事是公社领导保的媒。大龙的岳父也是会计,算得上门当户对。大龙的对象正慧已经二十三了,算过八字,明后年都不宜嫁。两家一合计,立刻决定今年二月十八这天冒风险把婚事办下来,也算给正慧吃一粒定心丸。

田会计死了之后,吴家珍经常教导儿女们:别顾着眼前的说话,运气要是太好,也不是好事情,一个人身上的运气是有限的,上半生多给的,下半生就讨回去。

小痞子横行的日月,女方家通情达理,同意免了那一套封建迷信的旧形式。主动要求一切从简,只要一台缝纫机,买两套衣裳,请自家的舅舅姨娘叔伯婶子和女方的父母长辈聚在一起吃顿饭就中!头天晚上,吴家珍趁天黑请人养了大半年的猪杀了,酒也是老早买好藏在山芋窖里了。怕走漏风声,鞭炮一直等到新娘子进门时才放了一挂,没想到,新娘子刚进门,公社和大队新老干部就不请自到。田会计死了好几年了,这些人还念旧情。吴家珍心里一激动,当机立断,那边把准备腌起来的肉都拿出来,炖猪蹄、红烧肥肉、炒肉片,搓肉圆样样加一碗,这边又去邻居家借桌椅板凳碗筷。

场面不知不觉就搞大了。

今天大龙很经看。他今天特意穿了件中山装。好衣裳就是不一样,背直胸挺,两只肩膀变魔术一样宽了许多。大龙的左右胸各有一只口袋,一只口袋里挂着一支笔;大龙的头发也临时由三七分梳成了背背头,这样一看,更像干部的样子。新娘正慧黑黑壮壮,个头跟大龙不相上下,腰板厚实有肉。她一进门,瞧热闹的邻居们经过几分钟的观察,就对新娘子有了结论:

你家媳妇屁股大,身上有肉,能生!

吴家珍一个上午都在提心吊胆。虽然派了人到渡口守着,可到时候真来了,这几十号人和酒肉的香气肯定是藏不住的。她在厨房闷声干活,心里盘算着这些事情。听到邻居的夸奖,她露出多年来未见的笑容,要说今天不高兴是假,要是今天心里不难过也是假的。在经历了接踵而来的几次打击之后,昔日尊贵的吴家珍迅速跟同村其他妇女不分伯仲了。她的头发因为伤心过度而大量脱落,就算梳得再整齐,也遮不住头顶和额角发亮的头皮;她原本显得比一般妇女年轻的皮肤在几番打击后功亏一篑,比一般人更快速老化;而她昔日娇小的身材如今也有些佝偻,使她看起来缺乏气力,即便如此,她走起路来仍是端庄、文静,虚弱里也含有一种不合糊的威仪,仍不能跟其他同龄妇女相提并论。

家珍今天像年轻了五岁!

没脑子的人直通通把这话倒了出来,乍一听是恭维,再一听就不是滋味。那时的吴家珍有人宠,有人撑腰,还有人敬畏,有人羡慕。田会计没倒霉,大凤没学坏。五年前的吴家珍不是吴家珍,是田会计的心头肉;五年后的吴家珍用酒杯盛眼泪。五年前的家珍有两双儿女:五年后,少了一个,等于剜了心上一块肉。提五年前就是扎针、挖心、掏肺。家珍望着人家笑笑,她一笑,嘴巴边上的皮皱起来,一眨眼,又老了十岁。岁月在她脸上躲猫猫。吴家富吴家秀两家都是全家出动,但是能上席的只有吴家富和方达林,吴家秀和史桂花一直坐在厨房里填柴、切菜,吴胜水忙着在门口找没有燃尽的爆竹倒出里面的火药。他对这个十分有兴致,显出平常没有的机灵劲,吴革美配合二凤负责打杂,借碗筷、板凳。

中午十二点整,又放了一挂开席的长鞭炮。这边一番客气过后,四张桌上的筷子刚齐刷刷伸向菜碗,口哨声便从天而降。小痞子们出现了。

他们一行六个,迈着悠闲的步伐径直朝吴家珍的家门口走来。在跨进门槛的一刻,其中一位朝着一头仰头等骨头的狗一脚踢去,然后在它逃窜的屁股后面大声地告诉它之所以踢它的理由:

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谁!看下次还敢挡路?

说完,他们朝着酒桌走去,坐在靠门口第一位的方达林被轻轻一拨就屁股离了板凳,他满面通红地让到墙角。

满屋的喧哗顷刻之间不翼而飞。

酒桌上的人一个个僵直地站了起来,胆小的退到了墙角,刚刚被请坐在首席的公社书记清清喉咙,把腰板挺住,用威仪的嗓音告诉来人:

光天化日之下——

“腾”的一声,一只盛肉圆的碗碎了。肉圆顿时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

简直无法无天——

“咣当”一只酒杯四分五裂。

一眨眼的工夫,狗和孩子们躲到了暗处,妇女们退进厨房。坐在酒桌的上席和下席的客人全部挪开了屁股。大龙拿着酒瓶的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他怔一怔,把还剩半瓶酒的瓶子顺手放到了自己的脚边,等他直起腰抬起头来时,他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嘴唇也哆嗦起来。谁都知道,接下来的场面已经不能收拾了,而厨房里的香味还不知就里地一股股往堂屋里窜。

你们吃肉,就不许我们喝汤?说完这六个人已经坐在了空无一人的板凳上,他们招呼挤在厨房里的妇女们:

拿几双干净的筷子!

没有人动。

怎么,让老子用刀子戳着吃吗?

六个人同时从腰里拨出了跟筷子差不多长的匕首。

一场订婚酒席就这样被搅了。

门口的太阳光一暗,一个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门,这个人笑眯眯地向呆若木鸡的吴家珍鞠了一个躬,妈,我回来了!

吴家珍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得茫然不知所措,她根本没看清来人是谁,机械地点了点头,翕动着嘴,不知如何招呼这新成员的加入。

来人轻轻地握住靠近门边的一个小青年的肩膀,轻轻一拍,然后对他说:

起来,看能不能甩膀子。

最近的小青年机械地站起来,他茫然地看着这位比他们往日更笑容可掬的进攻者,艰难地抬了抬手,他的膀子不能动了。

来人走到第二个小青年跟前,第二个小青年预感到来者不善,举起匕首,做一个扬起来的姿势。在妇女们的一声惊呼声中,这只匕首已经到了来人手中、他随手一扬,这只匕首从门口飞出去,直接插在了门前的那只老柳树上,来人同样在这个小青年的右膀子上拍了拍,他很客气地说,要不要甩甩?

他还没有走到第三个小青年身边,这人已经敏捷地跳到桌子的另一侧,来人不得不将先将第四个人的膀子拍了下来。

反正每个人一视同仁。在第三个小痞子准备从门口

往外逃的时候,来人细声细气地提醒他:

阿三那里我打过招呼了,你跑得再远,也还是江心洲这巴掌大的地。

他嘴里说着,手脚都没停着,在第三个小痞子一愣神听他说话的工夫,他已经拍到了他的肩膀。

现在,你们能回了!

他说,回去告诉你们老大,江心洲是我吴保国的地盘,江心洲的男女老少一草一木都在我吴保国的保护之下!

不到十分钟,这六个脱了臼的小青年排成一队,他们来往江心洲数趟,这是第一次空手而归,并且满脸恐惧之色。吴保国这个原本跟牛屎一样的名字从现在开始在江心洲闪闪发亮。这些手持刀具、一度和和气气地掠夺的痞子们显然对失败毫无思想准备,他们歪歪扭扭的脚步有点拖沓。吴保国嫌他们走得慢了,为了让他们加快步伐,他操起家珍门前的一块砖,把它放在左手上、挥右手一拍,这块砖立刻断成两截。众人的惊叹声传入这些人的耳朵,他们撒开腿一溜烟冲向渡船。

吴保国在他们的屁股后头好心地提醒:九家桥的王瞎子会接骨,接好再回家见你老子娘!

此时的吴家珍已经从对小痞子的惧怕跳到了丧女之恨。她双手紧紧地捏住自己的围裙,人们听到她牙齿清晰地打起了寒战:世道在变,流氓横行,杀人者不偿命,还敢到这里来威风!田大龙和二龙同样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观看过真刀真锤的武力下,他们显得手足无措,不敢轻举妄动。

回过神来的人们脑子里无一例外地响起吴家珍当年的誓言:

要是再回来,我就跟你拼了!

一场比田大龙的婚礼更热闹的场面,已经在一条坝上所有人的脑子里成形了。

预感到大事不好的史桂花和家秀已经各站到了吴家珍的左右边。而吴家富和方达林也跟到了大龙二龙后面,一屋子知情或不知情的客人全部让在一边,新娘子也加入到了观望的行列,所有人都似乎正等待将领吹响战争的号角。

但是,吴家珍只是朝她眼前那山一样的吴保国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滚!

吴保国立即转身大踏步地朝渡口走去。他不疾不徐地迈步,江滩上的泥沙在吴保国迈过之后纷给下陷。他宽大的肩膀每动一下,脚边的茅草就摇一动叶子,刚刚被送到对岸的六个人以为吴保国是追赶他们的,重新跑步前进。

吴保国过了江之后,范文梅才得到消息,她和保地急急忙忙往渡口跑。刚到船边,阿三得意地告诉她:

我已经帮你留意他的方向了,你过了江一直朝北追!

公社干部在虚惊之后恢复了常态。在家务事跟前,他们冷静多了,他们擦着头上的汗,拍拍大龙的肩膀:

吉人天相,吉人天相!

重新上桌的亲朋相互敬酒安慰。吴胜水找到了一捧没炸开的炮仗,所有的嘴巴张开等待筷子上的菜进嘴,那边便冷不丁响起一声孤单的鞭炮,比成串的鞭炮更响,更让人吓一跳,夹住菜的慌乱得掉下一根肉丝。不过很快,大人们便稳住阵脚,推杯换盏,倒是桌底下那几只狗一惊一乍的,鞭炮响一次,它们便以为在轰自己,夹起尾巴出逃一次。三番两次之后,它也镇定起来,当叼起一块碎骨头不小心蹭到某人的大腿,遭到主人的呵斥时,居然无动于衷,直到一脚踢到肚皮上才恍然大悟般逃窜。

直到第二天天亮,吴家珍走向江边的石滩,当她坐上江滩压抑而凄婉的哭诉时,江心洲人才明白前头的马兰英的鬼魂是怎么回事了。

现在,江心洲人才来回想这次回来的保国。尽管他制服流氓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但他身上那种凶狠和好斗的劲头却有减无增,其实他没真和谁认真地干上一架,他身上的东西与其说是他自己的,不如说是别人贴给他的。

吴保国被渲染得成了霍元甲一样的英雄:

据说他能将二百斤的铁锁举过头顶。

据说他躺在地上,两个劳动力可以把两脚放在他肚皮上,他的五脏六腑一毫不损。

范文梅和保地两手空空地回到江心洲时,村里人已经对她刮目相看了。刮目相看的还有大队干部,王队长早就候在她家里,关切地问着保国的行踪。

他姑不让,他就不回。

那如果是我们大队出面请呢!

范文梅抬起诧异的眼睛,她被这个“请”字搅懵了。

半个月后,吴保国在几位公社干部的陪同下回到了江心洲。消息一传到吴家珍的耳朵,吴家珍就冲进了大队找王队长理论:你们这样对杀人凶手,你叫田会计死能瞑目吗?

那是家务事,王队长无奈地摊开手:大姐,江心洲不安生,你是晓得的。这年头要有这年头的本事,我们村现在哪能少他?你自己说?何况打碎骨头连着筋,他到底是你娘家侄子,田会计最慈悲的人了!

范文梅向来是活在流言里的,现在,她那久黯无神的眼神发出了神采奕奕的光芒,她左邻右舍地借鸡蛋,借挂面,借一床好被子。她像史桂花款待村干部一样款待自己的儿子:

多吃点,不要客气。

吴保国好奇地看着满面红光客客气气的母亲,几次想对她说点什么又都吞了回去。从母亲这里,吴保国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江心洲的地位,江心洲人对他的看法以及他在江心洲有着怎样的未来。

还不是像老子,老子打起人来也是下得起手,出得起力道。吴家义远远地瞧着儿子,他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的用意一目了然:

你可不要打老子,你到底是老子的种!

从那天开始,小痞子真的从江心洲销声匿迹。蚕豆大麦玉米和鸡鸭猪牛又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了。江心洲像浇了水的树又活泛起来了。家家户户就像床底下蒙了灰的瓷坛。重见天日后露出了鲜艳的色彩。

江心洲成了五洲公社治安最好的大队。公社领导立即成立了武装小组。指令吴保国担任保护组的组长时,他一口回绝:

我是粗人,大字不识一个,当什么干部?

这世上还有人不想当干部?江心洲上到七老八十,下到穿开裆裤的个个觉得新鲜。范文梅也不能理解眼下的局面,她儿子一向被认为野蛮霸道,人见人怕,到头来却能有当官的机会居然还拿架子。

事实上不是拿架子,吴保国确实对干部那装腔作势的模样看不惯、学不来。干部一来,他就显得紧张,手脚不晓得往哪里摆;干部鼓励寒暄,他的脸红得像猪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或摇头;干部走时跟他握手,他不是捏得人生疼就是捏得人一手汗。后来,干脆,他避而不见。

江心洲村民对流氓小痞子的恐惧消失后,他们恢复了往昔的热情,他们开始对大恩人吴保国的前途和命运有了更多的展望。

更符合理想的想象力把吴保国的前途描绘得一片辉煌:

他迟早受到村里重用!

他肯定能当上乡武装部长!

当上县武装部长也没有问题!

吴家珍做事也不能太绝,万一他以后发达了,还能照应照应。

也有人大胆地设想:要是她认清形势,亡羊补牢,把二风嫁给他他肯定要。

这边村民们把吴保国当人物对待,那边吴保国自己在洲头的空坝上码了一间土房子。起先人们以为他住在这里是为方便看到小痞子的入侵,看热闹的人们围着他的小房子时,吴保国不耐烦地告诉邻居们:

那两间老房子留给保地。

过了几天,他果然在房子周围砍草平土,开垦荒地时、旁人才明白他真要单独一个人安家落户了。单枪匹马的吴保国就这么着过起了日子,白天埋头大睡,到了晚上在黑暗里惩强扶弱。

披着风光外衣的吴保国成了吴家珍的眼中钉。可是她眼睁睁地看着吴保国又在眼皮底下晃来荡去而束手无策。就算大队和公社真愿意帮她一把,也没法制服吴保国,如同先前没办法制服频频进村的小痞子一样,再则、吴保国声名远扬的武功只会对江心洲有利无害,此后,在其他洲屡屡遭到小痞子抢夺的公社和集镇被侵犯时,大队干部们还来邀请吴保国施以援手,他们把形势一一分析给吴保国:

强盗横行毕竟有时目,我们这时出面是路见不平,相当于英雄行为。

末了,队长叮嘱吴保国:但是最好不要暴露身份,以防日后报复。毕竟你是单打独斗!

后头这句不经意的话使吴保国的血一热,吴保国什么都不怕,就怕谁对他好。谁对他好,他就恨不得把命献给他。队长无意中歪打正着。吴保国问队长:

帮他们对你没坏处吧?

坏处?队长笑着说:你是行侠仗义的英雄,我就是英雄的教导人。

那好,我今晚就动手。

就这句话,吴保国一个又一个夜晚,听着庄稼从泥土里向外爬的沙沙声,听着虫蛙梦里饱餐的咂吧声,裹着黑夜义不容辞地上了阿三的船,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拯救。

五洲公社获得了空前的宁静。吴保国的名声也从五洲公社一点点向外围远播。渐渐地,方圆百里不时有人长途跋涉而来,请吴保国施以援手。再后来,吴保国出门不再需要大队出面,他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决定行动与否。根据他对事情的理解和对自己的要求,他应当是正义的代表,向邪恶开战;他是弱者的守护神,为的是阻挡流氓强盗的入侵。事实上,或者是匆忙或者是疏忽,大多数时候他也没搞清他究竟有没有坚决执行自己的要求,又或者许多邪恶是披着正义的外衣来找他的,而真相,根本就是天黑后掉在桌子底下的一根针,看不见、摸不着。

吴保国的名声日传千里。有人说他会飞檐走壁,有人说他会一指神功,还有人说他会水上漂。就连他的小大吴家富都被这传言哄得晕头转向。有次他到区里卖棉花,在船上他听到一群人在议论吴保国还会蛇拳、轻功和气功,他听得入神,也加入到打听者的行列:

那他不就是刀枪不入了吗?

当然了,旁边的人点点头:现在哪个对头一听到他的名字都会闻风丧胆,不战自败。

他功夫是怎么学来的呢?

他呀,从小就去了少林寺拜了少林寺里的和尚为师,为的是有朝一日替天行道。

我侄子我是亲眼看他长大的,他没去过少林寺呀!

你侄子?旁听的人哄堂大笑:你有这样的侄子,你还要卖什么棉花?他在前头走,你跟在后头收钱不就发了?

百口莫辩的吴家富次日与吴保国擦肩而过时,仔细打量这位奇人高手。仍旧是这张脸,毫无表情,亦无大侠的豪气和得意。他困倦的眼睛闪动着阴郁和沉思的幽光。他对小大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因为致力于拨刀相助的事业,吴保国开垦的那一亩荒地没有时间播种,杂草丛生。吴保国在外头往往能得到主人好酒好肉的侍候,可一回到自己窝棚里,往往连一把烧稀饭的柴都找不着。好在这困窘出现没多久,出于感激之情向吴保国送粮而来的人就络绎不绝。这些人用麻袋拎着各种奖励和谢礼往他的小茅屋来。

如同他的秘密拯救一样,这些礼物也都是在黑夜掩护下到达他门口。一开始,吴保国对礼物视而不见,当堆在门前的东西越来越多时,他还多次绕道而行。他等待这些东西自行消失。可是,就连村里最擅长偷拿的人也不敢从保国的家门口捞一根线回来。终于,这些送上门的粮食和礼物很快使吴保国的门堵了有半个月之久,吴保国把头缩到被窝里也闻得到猪肉从门口散发的臭味时,只好将它拿回锅里煮。当然,他企图判断出送礼者的名姓,准备日后奉还。窝棚很快拥挤起来。有天夜里,他把家里的东西清理清理,自己留下一部分,其余一部分送到范文梅的门口,一部分送到吴家珍的门口。一开始,他晚上送过来多少,吴家珍第二天一大早就踢出来多少,但是吴家珍踢到路上的东西并没有回到保国手里,不到一分钟,那些早已虎视眈眈的邻居们立刻顺手牵羊,占为己有。几番数次之后,吴家珍的左邻右舍都眼巴巴地盼着有外头人挑着东西到江心洲来。他们晓得,不到两天,这些东西都会在吴家珍的门口放着。有苦说不出的吴家珍明白,就算她没拿他一根线,现在也说不清了。终于有一次,大龙媳妇将放在门口的一吊肉拎回来时,她装着没看见,再后来,她渐渐能够做到对吴保国的孝敬熟视无睹了。

这年,江心洲许多人娶了媳妇,盖了新房,虽说江心洲还没出过第二个万元户,可江心洲人的学习能力很强,他们盖不起楼房就盖平房,四面墙用不起红砖,就在大门两旁的青砖里嵌上几块红砖。

一九八四年年底,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的时候,来了两个公安。他们在王队长的带领下推开了吴保国没有门闩的茅屋。他们没费劲就用手铐铐走了吴保国。事实上头天晚上,队长就把公安要来的消息传给保国,让他出去躲两天,吴保国的脑子里适时出现了一块铁窗铁墙铁铐的牢房。他给了队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

要跑我就不回来了。要铐就铐吧,反正我没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我不相信他们能对我怎么着?

打打杀杀的日子吴保国已经厌倦了。他并不贪恋那堆得跟柴垛一样高的奉承话。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人踩在脚底下让其保证决不再欺压乡里也不再能产生快感。他甚至琢磨出他并非一直在行侠仗义,更多的时候是在莫名其妙的揽浑水。更可怕的是,这种生活使他失去了往日的节奏。对他而言,江心洲之所以值得回来,是因为这里的角角落落都有他和大风的回忆。他十岁搬到江心洲,他的脚踩过这里的每块土地,每块土地都见证过他呼吸困难的模样。当然,这块土地也都亲眼见证了对他的最猛最重的打击。眼下,披着亮晶晶的光环,顶着黑淼森的寂静,怀着悚悚然的惊愕心情,他明白了两年前就该明白的道理:

任何东西,一旦放了手,就抓不回来了。

争斗,掠夺了回忆。屡屡,他习惯性地想进入回忆时,被求助的敲门声打断。有一次,他回忆他们在江潍上畅想生儿育女的细节时,居然漏掉了很多对话,这种遗忘使他诧异和惭愧。更要命的是,黄昏来临,温吞吞的江心洲的坝埂上,孩子们在跳跃、家禽进笼,薄暮下蚊子与苍蝇乱舞,家家户户烟囱飘起炊烟。形单影只的他只能孤零零地独坐渡口,而他却渐渐丢掉了自己的回忆。过去的一年多,他单凭记忆里最伤彻心扉的温暖记忆打发独处的时光:爱人的一些面部特征,她说过的温暖人心的话语,一个熟悉的动作,一个温柔的表情以及她身上最隐秘的部位的特征,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其实已死。从田大龙向他举起棒槌、宣布他罪孽的一刻起,他已经死去了一半,而他那活着的一半其实就是为一种不服而活:他不明白,明明白白的幸福,怎么说没就没了?他的亲人被夺走了性命,他却找不到复仇对

象。他指望有一天能找到答案,可现在,答案没找到,回忆却松动了,那纷至沓来的掠夺与挤压使他离平静和回忆越来越遥远,他不是要为了变成这样才变成这样的,他是因为失去才变成这样的,这样如果会夺走他的回忆,夺走他最珍贵的东西。那可万万不中!

飞黄腾达无非就是万念俱灰。

他正有此意,逃开这过于引人注目的生活,到一个足够远、足够隐秘的地方继续回忆。

这个满不在乎的人对着好心的队长抿嘴一笑,这种笑在一人高的窝棚里,在即将失去自由的前夜显得如此怪异、轻率;这种笑,只有满腹心思却又满不在乎的人才能笑得出来,这笑里,带有自愿而不带遗憾的随波逐流,这轻轻一笑,又更像另一种言语。

这回不同,队长也解释不出所以然,但他晓得:

真会坐牢的,说不定还会枪毙。

可是这也没吓倒吴保国,他坦然地告诉队长:

毙了更好,我就能到那边一家团聚。

两个带了枪的公安没费一点周折就铐到了传说中的侠客吴保国。吴保国的轻易就范显然使他们一时不能适应。他们保持着过度的警惕一路向渡口走去。跟往常一样,吴保国一跃上了阿三的渡船。两个公安在渡船上战战兢兢的模样倒像个犯人,吴保国好心地安慰他俩:

船不会翻的。

心思被猜透后,两个公安恼怒地背过脸去。

倒是阿三像一个生手那样让船在江心里一圈又一个圈地打转,仿佛他的船多转一圈,吴保国昔日的神勇就能恢复一成。不耐烦的公安朝阿三一声断喝:

有意跟政府作对?

吴保国的目光和阿三一碰,他轻轻扬了一下眉毛,阿三便老老实实地把船送到了对岸。

吴保国过了江之后,范文梅才赶到。她和江心洲其他看热闹的人一样,伸长脖子朝江那边望,想望到一个事实确凿的传言。

不要望了,他是束手就擒的。阿三沉痛地发布他的看法:凭他的水性,凭我的船技,他逃到天边都中。

吴保国一走,他的小茅屋里的一切也被没收了。队长雇了两个农民将东西挑到县政府去,挑在挑子上的东西有瓷盆,钢精锅,木头脚盆,有一床棉絮,一袋玉米面,外加一张四方小桌子,甚至就连挑东西的扁担,吴保国也承认是人家给的。

每一样东西在去年还是对吴保国的神勇的敬意和谢意,现在,却成了吴保国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罪证。

乖乖,会一身武功真是财源广进啊!有人感叹说。

范文梅对着江心哭喊时,大伙才想起来正是这广进的财源使吴保国进了班房:

不义之财哪能要?

话虽如此,大伙还是给了吴保国一个公平的评价:

他这人心肠并不坏!

虽然范文梅的脑子已经越来越糊涂了,但她还是听懂了人们这是承认吴保国不是坏人:

好人怎么还要坐牢?

不是好人怎么个个来求他打架?

这几年江心洲没人来拿没人来抢不是他的功劳?

有功劳的人还进班房?她频频发问,向她的左邻,向她的右舍,向比她年长的,也向比她年少的,向男人也向女人,可没有一个人给她合理的答案,就连顾医生也说不上所以然。

~12~

过了两年。

大龙升江心洲大队主办会计了——大队眼下叫村委了。队长改成村主任了,公社不叫公社了,叫乡政府。同年,老队长王储金不当队长了,可是大队里像样点的男人都在外头做生意,剩下来一些,不是年纪太大就是没有文化,这时,跟家富同在一个生产队,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写歌颂大好河山的诗在广播里念,又没本钱做生意的沈国友,终于被乡领导挖掘出来当了江心洲村主任。

说起沈国友,大伙都觉得也该当回主任了,回想江心洲哪面墙上的标语不是沈国友的刷子一笔一画刷到墙上去的。他对国家大事了解得最早也最多,他当主任,社员们都能接受。

以往新官上任是要放鞭炮庆贺的,可是沈国友家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沈国友一早就去了村委,下午他从村委回来时,他的邻居跟他打招呼时已经从“老沈”改口成“沈主任”了,他才不好意思地告诉人家:

现在最不吃香的就是当主任。

说着边给来人敬烟让坐,以显示自己的自知之明和不忘本。

当主任如此谦虚是头一回。可是沈主任谦虚的美德比小脚趾还短,不到半个月,邻居一时改不了口,喊他“老沈”时,他便茫然地瞪着眼睛,侧着耳朵望着人家,意思是:

你不是喊我吧?

沈国友的房子还是十多年前和他父亲一起垒起来的土坯房,坐落在史桂花家的东边。他不由自主生出的优越感被站在一旁的史桂花一下子逮了个正着。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她的心突然动了一下。如果问史桂花在三十多年的生命历程里满足的日子,正是这几年莫属,这几年,她家里家外忙得不可开交,但心甘情愿。马兰英死了之后,她基本上出了头;家富跑买卖后,她又脱了贫;和干部们结交后,她更与往日不一般了。优越感这个东西,就像一只放了红枣的粽子,是人人想要却又是少数人能吃到的东西;它又像一块大红绸布,把许多不好看的东西都遮在里头,光剩下一大片红彤彤的艳丽,到哪里都招人。优越感使她看起来神采飞扬,后来,是神采飞扬使她得到了更多的羡慕的目光。这些目光又像是腌菜坛上压了砖,让她更踏实了。这就像鸡下蛋蛋又变鸡一样。

沈国友上任后第一次招待饭还是在史桂花家吃的。跟以往不同的是,沈国友饭后在一包香烟纸上写了张欠条:

今欠吴家富家招待费三十元整。

村主任:沈国友亲笔。

就算写在皱巴巴的香烟纸上,沈国友的字也还是显得漂亮得很。史桂花一下子对这个邻居刮目相看了。沈国友一上任,大伙都望着他能不能烧起三把火,结果,只有史桂花等来了他的好消息,头一个月,他光招待餐就搞了三回,头一顿招待江心洲的大小干部,第二回招待乡政府经过的一个干事,第三回是江心洲的干部们月底总结会。会开着开着天就黑了,天黑了就不知不觉进了史桂花的房子,一见到史桂花,沈国友便亲热地喊:

桂花,炒两个菜,我们就在你家继续谈工作。

吃一回手上多一张条子,条子跟票子一样暖心,所以史桂花无论忙到什么程度、只要沈国友一喊,她就会屁颠颠地摞下手上活。头一个月,她就拿到了三张欠条,她算了笔账:

一个月差不多能搞八十块。

这相当于吴胜水的语文老师一个月的工资。史桂花得意地向儿女们发布:

就你爸一个人能不靠种地吃饭?

吴家富早出晚归,搞得干干净净的像个公家人,家里家外帮不了什么忙。史桂花心里有点不服气。她天天看到丈夫穿得干干净净的往镇上跑。不听他说话,当他城里人也没多少差别。吴家富张口公分,闭口厘米,说起木头缝里的窍门头头是道,晚上孩子们全围在爸跟前,她史桂花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这回,她自觉自己可以赢得吴家富的刮目相看了。

沈国友如此频繁地吃香喝辣,江心洲人望不过眼了,他们说:

沈国友,烧起火来急吼吼

一把火煎鱼,二把火炖肉,

三把火烧得史桂花脸上滴油

史桂花脸上冒的是汗,拿手背抹了把脸,油灯一照,就显得油光光的。其他人也就说说罢了,可是沈国友的老婆肚子里装不下事。沈国友的三间矮屋就在史桂花隔壁,大人走八步,小孩走十步就能从史桂花的墙摸到沈国友的墙。这边沈国友带着村干部在划拳猜棒子鸡,那边沈国友家还是山芋炖小米粥。沈国友当官的好处全在隔壁,沈国友醉醺醺地摸回家,他老婆唾沫星子直往他脸上溅到他脸上。沈国友气不过:

这是工作安排,我才当上干部,你就拖后腿!

事实上坐在亮堂堂的砖瓦房里喝酒,说出的话都有回声,这感觉沈国友向往了很久。从吴家富的砖瓦房一建好,他就魂牵梦萦地想进来喝一回酒。这机会来得这么突然,他吃一回有一种新感受,吃两回有两种新感受,吃三回能吃出不一般的自信,那个短见识的妇女怎么能理解?沈国友指着猪圈里的猪告诉他老婆:

看看你养的猪就晓得你能做出来什么饭。

什么叫悔教夫君觅封侯?就是眼面前的事。沈国友的老婆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一激动就把沈国友和史桂花两个人的名字联在一起骂。

吴家富这趟买卖不怎么顺,在江西转悠了四十多天,也没能找到价格合适的木材。他太惦记家里,决定先回趟家。村里选新干部的事他一点不知道、从阿三的渡船下路上江心洲的沙滩,就听到江滩上有小孩子在唱:

沈国友,大瓦房里灌烧酒,

左手夹鱼,右手捞肉,

恨不得再长一只手摸史桂花奶头

一见到吴家富,孩子们雀子一样惊恐万状地逃开。

几天没合眼的吴家富满面风尘、手足无措地站在空荡荡傍晚的沙滩上。他睁大眼睛,一动不动,他脸上那层风尘恰到好处地成了遮盖羞耻的阴影。他看到一种陌生的,难以消化吸收的古怪空气在江边上弥漫。好一会儿,他黑着一张猪肝一样的脸站到姐姐家门口,他想听姐姐怎么说,他想知道这些孩子是怎么回事,沈国友是怎么回事,可他张不开嘴。

大龙客气地请舅舅坐,他叫二龙赶紧去称一斤肉,说要留舅舅吃晚饭。家珍说:你舅妈一桌子菜都摆上了,他回去能吃现成的。

大龙说,是的,今天沈主任喊晚上开会,我懒得去,推掉了。

推掉也好,你爸爸当干部的时候哪里这样吃喝?

家富挤出一丝惊讶说:

新主任是沈国友呀?

大龙点点头:能吃能喝!

家富不吭声了。从姐姐家能望到自己楼房的滴水坡、屋檐和门前的几棵柳树,听到鸡鸭踩着灰尘发出枯涩的吱嘎声。黄昏从树梢那头缓慢地爬上来。家富头一回巴望天早一黑,天黑他才能定下来想事情。

墨汁终于浇透了江心洲。他勉强从姐姐家的板凳上拨出屁股往家里挪。到家门口的时候,老远就听到里面在划拳,吴家富没急着进去。他从门缝里望进去,堂屋的桌上正在划拳,沈国友坐上席,史桂花正在给沈国友斟酒,沈国友先夹了一筷子鱼,马上去舀一勺子汤。他端起酒杯的时候,眼睛瞟着史桂花,然后“哧溜”一下把酒喝进去。吴家富气往喉咙口一涌,恨不得一脚把门踹开,想想又忍住了。他绕到后门口。从后门缝里他瞧见端着酒壶的史桂花呆在屋边斟酒,沈国友的胳膊肘儿贴着史桂花的腰,史桂花居然动也不动。过去,有人说她跟大队干部周旋的本事像阿庆嫂,他还得意过,现在从后门一看,才看出原来像个荡妇!

他很想一脚踹开门,朝这荡妇脸上扇两掌,把这二桌子酒菜全掀掉。

他看到孩子们全挤在堂屋一角,胜水趴在一张方凳上垂着头写字。他说过多少回了,把脖子抻直,把腰背挺起来,把头放正,可儿子一直没改掉。

贵珠正在打瞌睡。革美在剥蚕豆。家富很清楚,他们的内心是在等待,等待干部们吃剩的汤汤水水。即使是汤汤水水,他们也会冲上去你争我抢。他们跟江心洲其他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尽管他们的父亲也算个人物。

人物?什么屌人物?他清楚地感到血从耳朵边往头上涌。他晓得,只要他的脚一动,他们的平静就被打乱。他像是已经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他怒气冲天地撞开屋门,他们纷纷从各自的位置上跳起来,发出惊恐的喊叫,然后,他们明白了父亲暴跳如雷的原因,和他一样,他们很快被羞耻感紧紧包裹住了,缩到一边,不再吭声。看到此处,他的目光改变了,屋内的一切都模糊了。他蹲下来,感到胃部一阵阵痉挛,一股巨大的疼痛袭击了他,阻碍了他的愤怒,最强的一股力量迅速从他身上消失不见了。

他坐在滴水坡上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就跟那无眠的黑夜一样,他的心也黑不透底、没边没角。

一直到满桌人散去,吴家富才拖着行李推开前门,孩子们雀跃的欢笑中立刻涌到他耳边。他低下头,尽量不碰到孩子们的眼睛。他避开他们挤进房门,脚也没洗,往床上一倒。史桂花嘴还没来得及擦,她油光光地站到床边,惊奇地“咦”了一声,不晓得家富哪里不舒畅,是折了本还是胃病犯了,她踩在踏板上问吴家富:

哪里不好?

等了半天,吴家富头和脚都没动,史桂花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大事,她把孩子们轰走。

心里没数的史桂花耐着性子细声细气地询问了半天,才得到吴家富从被子里冒出来的一句话:

不要脸的东西!

什么东西不要脸?

还装,江心洲没人不晓得你干的丑事!

老娘就干了丑事你能怎么着?

史桂花的狠劲就是煤油灯芯,一点就着,她摆出应战者的架势脱口而出。

有些人不是想好了做什么才说什么,而是说过了才回头去想。就像牛先把草吃到胃里再反刍一样,史桂花没搞清楚什么东西丢到河里就急急忙忙扑进去打捞。吴家富无数次纠正她这个缺点,可她不肯承认,如同她不肯相信那么好吃的酱油就是黄豆做出来的一样。有些坏习惯是贴肉长出来的,去不掉。她完全不知道吴家富何出此言,她脑子飞快地转着,确定没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所以理直气壮地出来应战了:

就算老娘做了丑事,你拿不出凭据也别想老娘认。

史桂花一叫嚣,吴家富的身子就一收缩。他晓得他再多讲一句,儿女们就全听见了,江心洲就全听见了。他把背勾住,一言不发。

就像一块夹心糖,明明白白地尝着甜,突然,咔嚓一口,咬碎的夹心居然比黄连还苦!这是吴家富的惊人体验。在他奔忙于长江沿岸,为梦想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时候,居然有人往他的头上扣屎尿盆子。他咽不下这口气。不像得个什么病,医一下吃点药打几针就能好。这种事情就像一脚就踏进江心里了,前没有扶后没有拉,一点一点往底下掉,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一整夜脑子里就两个字:离婚!鸡叫头遍,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对着脚头的史桂花喊出来:

老子要跟你离婚!

他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就像掉进水里一样湿淋淋的,把毫无准备的史桂花吓了一大跳。突然受到惊吓的史桂花居然没敢说一个不字,吴家富喊出第二声时这声音又有了变化。这回,“离婚”两个字就像从脚后跟冲到喉咙口一样。这两个字一喊出,世界的尽头就在眼前了。“离婚”这两个字对他来说也真是怪气。这

两个字蹦出来,他浑身不舒服,就像大热天头上戴个皮帽子,就像穿了件城里人穿的那种领口开到肚脐眼西装一样,又像自己当着旁人的面露出屁股蛋子一样让人害臊。这两个字再次出口,就变成了一根棍子,对着他后脑勺敲下来,史桂花从未见过吴家富这么凶狠过。他脸瘦,牙关一咬,牙根露出来,比保国还凶。她的脸吓得灰白,她从来没想过她会如此怕他,就算他抡起钉耙来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怕他。天没亮,他就抬脚出门,她呢,也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往乡政府去。

一路上,吴家富浑身发软,金银花和打碎碗花绕得他眼晕,有个孩子在放牛,草绳做的鞭子时不时一抽,抽得牛痛苦地“哞——”可是放牛的还是觉得不过瘾,没等牛呻吟声结束,忙着又来一鞭子。他眼前一黑,他的胸口也疼,他以为丧失家庭使他的身体不能抵抗,事实上,他眼前发黑是数顿没进食,并且他当时已经得了严重的胃溃疡。虚弱的吴家富一手撑着自己的腰,他还有腰肌劳损,另一只手指接住自己的胸口。他想到自己风里来雨里去,为挣几个钱把娘老子的命都搭上了。他在外头,不喝酒,不抽烟,不乱花一分钱,不舍得吃一回肉,起初人家以为他的房子是省出来的,后来才知道光靠省是省不出大瓦房的。归根结底,是他脑子更好使些。出于嫉妒,他们盼着他出点事,他一想到他们盼到了,笑他笑得口水都淌出来他就像硬生生被人扯了脸皮。他哪样不是为这个家,为她和几个儿女?他哪里做错了,得这种报应,这种女人还留什么留?他想到他们才刚刚过上几天好日子,本以为他当爸爸当得合格,哪里想一脚就踏空了,一踏空就摔成这样血淋淋的。他如此热爱这个家,如此热衷于给他们财富和幸福,可是他们却只会暗地里侮辱你。这种女人简直不是人,她要是有骨头就应该死掉。我自己呢,也没脸见人了!他一想到他的儿子从此之后一直勾着肩走在上学的路上,边走边听人讲他妈妈的丑事,他就心酸。想到吴革美吴贵珠从今天开始,就得负责烧洗滔汰,他就不忍,他就眼前发黑。

经过方达林家的时候,家秀正在门口扫地,她欣喜地看到哥嫂走近,以为是来走亲戚的,她口齿不清地喊了声:锅。家富已经铁青着脸从她面前经过了,跟在她哥后头的嫂子也梗着脖子,一副落了枕的样子扬长而去。

方达林闻声从屋里出来:

怕是乡长请吃饭。

看到家秀浑然不懂的样子,他叹了口气:

同是一母所生,你哥哥大嘴吃四方,你呢,连话都不会讲。话没说话,他就被自己的幽默逗得哈哈大笑。

还没到乡政府,刚才还脑子发热,满肚子怒火的史桂花晓得事情真大了。她想来想去,想起昨晚沈国友的手从桌子底下捏她屁股的事,莫非他瞧到了?那么黑的天?她开始心虚了,还不是为了能捞点好处,还不是挣点买盐的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她想到要是回了娘家,她弟弟一准会拿了刀来砍家富,然后整个江心洲都晓得她史桂花不正经了;就算她不认账,她身上的灰是抹不掉了。她想象弟媳妇会把这当做对付她的把柄,她想到以后可能见不到儿子,她的心可真是碎了。碎了也要撑住,她这一辈子穿没穿过绸缎,吃没吃过山珍,她不比别的妇女差,她好不容易熬到婆婆死,她的手头才刚刚松了点,她夜夜守空房,连顾医生她都能抗得住。这村上人女人守空房的除了吴家珍那个寡妇不就是自己?

眼下,夫妻俩都怀着心思、怀着愤恨、怀着不满、怀着委屈,遇到了人还要拿笑脸出来,两个人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一致过,碰到邻居问到哪里去,一致装着神秘的样子说:

到乡里有点事!

趁人家来不及追根究底,他们也就装着有事的样子,匆匆向前。俩人一前一后,前面的人快,后面的就紧两步,前面的人幔下来,后面的人就两步分成三步,到乡政府的路,本来真是不算远,过了西埂头的渡口,经过凤凰镇,只要走两里地就到了,往常个把钟头的路,他们今天硬是走了两个多钟头,两个人还都嫌路近,都晓得那地方一到,这日子就算到头了。

还好,进了乡政府大门,遇到一个穿着像干部的人,也不知什么职务,家富兜头就问:

办离婚的在不在?

这位干部眼皮抬一抬说:

不在!

两个人没人敢问下句,就坐在门槛上等,看着到乡政府办事的人真不少,都生怕遇到到他家吃过喝过的,都把草帽往脸上盖,一直盖到半张脸都看不见为止。

到了天快黑,人家锁门的时候,吴家富又上前问办离婚的干部来了没有?

来了,又走了!

两个人都觉得心里一松,赶紧又把脸板起来往回走,回头的路上,两个人胆子都大起来。史桂花先开的口,她说:

老娘要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就不得好死。

史桂花的声音清朗朗的,乍一听,一点不心虚,要是没看到沈国友的胳膊肘儿贴着她的腰,要是没亲耳听到她浪笑,兴许一切都能推倒重来,可现在,来不及了!

反正老子离定了!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跟老子不相干!吴家富一路上就甩出这一句,任史桂花把他祖宗八代都从地底里骂上来,他也没吭一声。

一踏上江心洲的地,他们又恢复成了要面子的夫妻。他们一前一后,尽量把肩膀放平,可是吴革美还是清晰地感觉到这两个人像翻山越岭般脚步沉重。

孩子们个个不敢吱声,个个踮着脚尖走路,个个自觉地挑水,扫地,干家务。

就在那天,二丫头吴革美第一个发现,她去年的父亲不见了,她上次的父亲也不见了,那个兴致勃勃地介绍自行车有几种上法的男人像被谁拧了脖子似的。她分明感受到他身体里有一股凉丝丝的味道散发出来。他的脸灰塌塌的,再一瞬间,她又产生了一个错觉,这个父亲是两年前的父亲,最近两年印象中谈笑风生的父亲是粉笔画出来的,眼前的父亲的这张脸如同一只黑板擦子,这只黑板擦子亲手擦掉了自己整整两年的时间。

兄妹三个都乖乖地等待吴家富倾家荡产的消息发布出来,坏消息总是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第二天,吴家富胃疼起不了床,顾医生来挂了葡萄糖。

第三天又挂了两瓶。

第四天家富起床的时候,史桂花已经下地去了。这几天她一刻不停地干活,天没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进门,她忙得跟他照不了面。合伙人喊他出门,留下来就是离,走掉也算决心。他一狠心,立刻收拾衣裳走人。临走时他拉过革美:

不要让人到我们家来吃饭,要是晚上她出门,你就跟着!

做女儿的狠狠地点头,她晓得大坏事要发生了,她装着不怕,只是点头。

家富拎起出门带的旅行包,就向渡口去了,在路上,他和一位卖肉的擦肩而过,卖肉的清楚地记得吴家富这几天没买他的肉,他还没他老婆大方!肉贩子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吴家富,你越发财越抠门哪,你一个月回来一趟,也不称肉给孩子们解馋?

吴家富勉强一笑,客气地告诉他:

下趟回来称,下趟回来称!

从那以后,史桂花一次也没招待过沈国友,在莫名其妙受到冷落后,沈国友把请客吃饭的任务挪到了另一户新盖的瓦房户。而打给史桂花的白条子直到他下台史

桂花也没有拿出手。

~13~

平心而论,史桂花在江心洲是算有人缘的,要不是突然成了万元户,要不是分地到户。史桂花在江心洲公开的仇人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死去的马兰英,另一个是范和平的老婆王德秀。范和平家的地和史桂花的地相邻,分地到户之后,江心洲内部又多了一个矛盾点,就是地界沟里的土。江心洲几乎家家都为地界与邻居发生过争吵,大打出手也算平常事。吴家富家的自发代表是史桂花,她眼睛往那儿一瞪,就能看出问题:

革美你眼睛瞎啦,那边的土比我家高出一尺开外了,你不过来扒?

说完她抡起锄头自己来,她这边扒完,那边王德秀也急急起来扒。刚扒过来的土马上又被扒过去,三番五次,两个女人就扭到一块打起来。

两个女人打架不稀奇,稀奇的是范和平每回都过来帮忙、下黑手,在史桂花腰里捣一拳,肚子上踹一脚,踹过后还假惺惺地捂着裤裆哎哟、哎哟地叫。

吴家富一年到头不在地里,就算在现场,他也放不下这个脸,事后听到史桂花的抱怨又不肯上门去问罪。

孬种!

史桂花气急了就骂吴家富,吴家富在外头人五人六的,人家拿他当人物,可在她史桂花的眼里,再有钱他也是个胆小躲事的东西。

本来是土多土少的问题,可是后来各自的地里种了棉花,棉花收了,种了玉米,玉米熟了,他们还在吵,吵到后来就成了面子问题。优越感这个东西,你拿它来当镰刀当锄头,它还就真能砍柴锄草。现在的史桂花给村干部做过饭,倒过酒,是村里第一个万元户,就算丢得起这个土,她也丢不起这个脸了。一听王德秀跟哪个说话,史桂花就觉着她在笑自己的男人不给自己撑腰。她哪回下地,见到范和平的老婆就指桑骂槐,她说话的水平又不高:

有的女人现世现报,养个儿子一副痴样!

她指的是王德秀的儿子范彪,那孩子憨头憨脑,只会吃,不会做,最大的爱好是逛镇上的各个店,十六岁了还经常说自己最喜欢闻大粪的味道。

有的女人走起路来蛤蟆相,丑到外国去了!

王德秀走路有点罗圈腿,身上还有狐臭味。真是句句点到要害。

王德秀气得脸发白,她的嘴唇也不停颤抖,憋得脸通红,气急之下,明知不是对手,丈夫又不在旁边,她还是勇敢地直着身子就冲到史桂花跟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

有的女人更不要脸,在大队干部跟前浪,给男人戴绿帽子!

史桂花毫不犹豫地就朝她头上捶了一拳。

两个女人很快在地头扭成一团,边扭嘴里边骂:

我叫我家家富日你这婊子。

那个女人也不甘示弱:

我叫我家儿子日你家女儿!

这句话一出口,史桂花立刻找到了加强攻势的热情。她挥出自己的左手后,立刻补上自己的右手。这女人在瞬间又挨了史桂花一顿嘴巴子,她凄厉地叫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史桂花身子扑。吴革美看到她嘴边淌出了红血,这女人身子瘦,她伸出双手去揪史桂花头发时,吴革美看到她后腰露出来,又瘦又细,她的力气在半空中被她的喊叫分去了一半,落下去的时候就像替史桂花扑叮在头发上的苍蝇。吴革美想过去拉架,又怕听到那些脏话。她握着锄头走到一排玉米后头,蹲下身子呆头呆脑地盯着地里一只虫子看它在土里四处瞎钻,真想自己也钻进去。

史桂花清楚自己占了便宜,可是望眼睛下边有一条血印子,最可恨的是一件花衬衫撕开了大口子,敌人落荒而逃之后,她朝着蹲在地上的吴革美就扇了一个嘴巴子:

你这呆货,你站在边上像个死人,就不晓得上来帮一把。

吴革美回不过神来,抬起迷惑的眼睛看着母亲。

养条狗都会过来叫几声!

怎么样骂我都无所谓,就是不能当着人前,怎么样打我都可以,就是不能打我的脸!吴革美捂住自己的脸,这话她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多说一遍她的恨就多一层。

过了两天,史桂花到镇上有事,让吴革美一个人到玉米地里掰玉米。

中午的玉米地静寂无声,只有太阳这个热情的老妖婆,一刻不停地喷她火爆的脾气。偶尔有一只斑鸠,自娱自乐,在玉米地里东寻西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警觉地一听,飞快地逃走了。吴革美身上的围兜里已装满了玉米棒子,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透不进一丝风,她正想解开围兜,换只空的再掰。突然从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她本能一回头,就被一个东西一撞,她轰然一下,连着她身上围着的玉米袋一同跌倒,她听到玉米秆被自己压断的“吱吱”声,又犯错了,她想。随后她感到身上一重,一个人骑到她装满玉米的围裙上,她身上的重量陡然成倍增加了。围裙里的玉米棒子凹凸不平,压住她的人左右扭了几下才稳住。她立刻看见骑在她身上的是王秀德的儿子范彪,范彪没等吴革美发出惊讶的呼喊,就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吴革美的两只手臂早已被他用膝盖顶住,动弹不了。

范彪说:吴革美,老子要干你!

吴革美使劲一挣,腾出了一只手,她“呼”地朝敌人的脸孔抓去,范彪头一让,捂吴革美的那只手松了,吴革美立刻憋足了劲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叫。

中午的地里没有人。吴革美短促的呼喊立刻被折断倒地的玉米秆玉米叶遮盖了。

范彪朝这咧开的惊恐的嘴巴挥动拳头,透过那挥舞的胳膊。吴革美的草帽翻到一边,她意外地看到了正午太阳的真面目:黯然、散乱而遥远。吴革美哑火后,范彪的拳头砸向吴革美瞪圆的双眼:

老子叫你个万元户狠!

毫无反手之力的吴革美只看见雪花般飞舞的拳头和雪花般飞舞的唾沫,她从憨子语无伦次的控诉中明白他在替母报仇:

老子叫你家天天吃肉!

她说,我哪里天天吃肉了?她自以为她的辩解愤怒而响亮,事实上她的话还在喉咙里打滚,连倒在她耳根边的玉米叶的爬虫都没听见。她只好在地上扭来扭去。见身底下的猎物还不老实,范彪干脆双手掐住吴革美的脖子:

还不老实?

我要死了,我要断气了!为了让敌人也清楚这一点,吴革美手脚一松,停止挣扎,屏住呼吸。

那只掐紧的手这才松开,当一口气喘上来时,吴革美瞧见那庞大的身躯已经把自己的裤子脱掉了。在彻底制服了猎物后,范彪想起了自己最终的目的了:

老子要干死你!

说完,他一把扯开吴革美的衬衣,让吴革美从未见过天日的少女的乳房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双手握成两拳,轮番向吴革美的乳房狠狠砸去:

干死你妈,干死你妈!

当吴革美真的疼昏过去后,他痛快地叫道:

狠不起来了吧?

太阳挂到西边的坝头时,吴革美醒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看自己有没有穿衣服,她撑了几次都撑不开眼皮,只凭感觉发现自己身上搭了范文梅的土布褂子。躺在保地和家义抬着一路向乡卫生院狂奔的竹床上。竹床每颠一下,吴革美感觉身上就像又被捣一拳。在竹床后面跟着小跑的家珍和范文梅,这些频频跟死亡打交道的人,却一点没有迎接死亡的勇气,个个嗷嗷直叫,家珍甚至已经哀哀地开始忏悔:

都怪我这张烂嘴。

她回想起大风死时对娘家发出的诅咒。黄昏的热风把她的话散发到人家的窗户里,使邻居们误以为吴革美已经断了气。

而她的仇家范文梅更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跟着嚷:

要是保国在家,哪个敢,哪个敢哦!

哎哟,搞成这样啊?一路走,一路听到有人发表看法。当成打抱不平听就错了,当然也不是幸灾乐祸,是一种本能的参与劲头的表现。

江心洲紧张起来。扁担长扁担宽的江心洲太波澜不惊了。可是现在,这一家零乱的脚步打破了江心洲的规律,洗菜的不洗了,收被子的也不收了,挑水的放下挑子,喂鸡的也不管鸡了。他们不仅要看到躺在竹桌上面目不清的吴革美,他们还要挖掘到吴革美躺在竹床上的缘由,他们更要观瞻吴家珍和范文梅这对昔日的冤家对头同声呼天抢地的奇特景象。

事实上,吴革美离死还很遥远,她还没到卫生院就从范文梅的哭诉中明白是一个放学的女孩看见满脸鲜血的范彪从玉米地里冲出来之后,好奇地沿着他庞大的身躯践踏过的路找到了奄奄一患的自己。这家人在灾难面前异常团结地走到一路,他们将憨子范彪的凶残一路传播,但途经之地,观众已经一边观望一边将范彪的凶残转换成更具有刺激性的想象加以揣摩和咀嚼:

怕是被强奸了吧?

流言即刻启程,当晚遍布全乡。

史桂花从镇上回来赶往卫生院的时候,脊柱已经感受到流言带来的瑟瑟寒气。发现对范家的控诉达到了相反的效果,损害了吴革美的名誉后,这家人又在第二天晚上急急忙忙把吴革美从卫生院接了回来。

在大龙的指挥下,憨子被村干部制服后关进仓库,仓库四周的村民都竖起耳朵听仓库里发出来的有节奏的叫喊:

干死你妈,干死你妈!

在村干部的问询笔录上,他也直言不讳地告诉乡干事:

老子就是要干死她!

在公安询问细节时,他不情愿地翻着眼皮:

反正就是先揍后干!

在公安上门要为吴革美做笔录时,吴革美像个哑巴似的一言不发。沉默使这家人对自己受伤害的程度难以度量。面对探头探脑的邻居,史桂花若无其事地说:

一个憨子,除了打人,还能干什么?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娘家人听到消息赶来时,她才哭哭啼啼地叹息:

她才十四岁、要是怀上了怎么办?

在事实不清的状况下,她犹豫不决地发狠话:

这种人迟早要吃枪子。

两天后,经过紧张磋商、权衡,史桂花同意了大队干部的调解,在拿到对方五百元的赔偿之后,她签字放弃了进一步追究。

放回家的范彪显然被村干部修理过了,又被家人教导怎样开口了。他对每一个经过他门口,向他打听细节的人宣布:

老子没干她,就揍了她几拳!

他脸上布满了吴革美手抓的印子,嘴角挂着憨子特有的笑意,这使他的话显得暖昧不清,真假难辨。

一连七天,吴革美没有离开自己的床。她的胳膊抬不起来,她的脖子上像挂了五斤铁饼,她的眼睛上像挂了十斤猪油;更可耻的是她的胸部,肿胀得厉害,就连空气擦过去就会痛得她浑身冒汗。她眼前一直挥不去的是那张铁青粗暴的脸,对那个肮脏、反常的人的惧怕使她一睡着就做梦。梦见大粪一桶桶往自己身上浇,浇得她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浇完了,她扑到水里洗啊洗啊,可洗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在粪坑里洗……巨大的羞耻和恐惧感像一块大石头已经挂在她的脖子上了,把她压得直不起腰了。她的身体缩成一团,像打结的枯草。一想到那天下午,一想到那两只汗津津的发狠的拳头,一想到他呼出来的气息,她的胃里就想作呕,她的牙齿就会打战,一块脏东西贴在她的胸口粘着她的皮肉了。外面的太阳很大,可是她觉得冷得不行。那个下午像一间铁笼子把她罩住了。

眼部的血肿消失后,她从床边望出去。傍晚的时候,云渐渐地往西边推涌,像麦秆被拢成一堆,渐渐又化为乌有,有电影散场、观众离场的悲凉。她能望见女孩子们在江边扒树叶,能望见鸡在啄食,看到铁铲和铁锹,看到慢慢踱步的牛,有小孩子在向江里扔泥块,扑通扑通一块块石头在江面上跳跃的声音,她还听到老鸹的叫声。

尽管纠纷已经结果,对真相的探究才刚刚开始。乡卫生所的医生每天来查看她的脖子上的伤,他们给她打葡萄糖,他们更想窥探真相,可惜,吴革美既不开口说话,也坚决不肯掀开被子的一角,大热的天,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尊心受到损害,居然只能如此麻木地躺着。她究竟有没有被糟蹋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在她不肯吃饭的时候,全家人走路的声音都很轻,他们一改往日的风风火火,一切都寂静起来,跟往日大大不同。她脖子上的淤青褪了以后,仍然没有起床的意思,他们也没人反对,没人指责。从那天开始,她的生活彻底变了,她感觉到周围全是窃窃私语,说的全是那天玉米地里的事。

跟母亲的将信将疑不一样,吴革美认定自己脏掉了。一直担心自己的肚子会突然大起来,可她的经验不足,在每月准时来的那个东西来了几次,她母亲早已解除怀疑之后,她自己仍在担心。甚至到了冬天,她每晚都谨慎地检查自己的肚子是不是大了起来,她甚至有几回梦见自己不小心生出了个孩子。她无数次醒来后反复摸着自己的肚子,确信自己没有怀上孩子后才重新睡去。

从那天开始,吴革美再次对死产生了浓厚兴趣。她躺在床上最热衷想象自己已死。有一次,她走进茅房,看看家里的一六零五还剩多少时,吴贵珠跟她同时进了茅房:

你出去!

妈要我跟着你。

而茅房里根本没有农药的影子。她走到灶问,原来放在灶台上的菜刀也不见了,她走向堂屋,捆柴的麻绳也没了踪影。她立刻明白她们在防备着她。她想象自己被穿上手工缝制的棉布衣裳,躺在刷着红漆的棺材里,面目安详,神情宁静,而她父母在棺材前哭作一团,这情景使她充满了悲壮感。后来,她便自觉不自觉地以死人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这个家。

她想象在天堂与表姐不期而遇,她想表姐一定会惊异地看着她的肚子,追问她的心上人是谁,一想到这里,她就沮丧得不想见到朝思暮想的表姐了。犹豫不决之间,她一天天活了下来,起了床,重新到那块地里施肥、扒土,听邻居们对做错事的儿女声嘶力竭地叫骂。

余下的整个夏天她就是这样默不作声地度过的。她干她母亲指令的一切,她打扫麦场、挑水、劈柴,端着一大盆的衣服到江边去洗。有时候,她仿佛灵魂出窍,在头顶看着自己,有时候她梦见自己成了一条害虫,一只爬爬虫,她茫然失措,四下环顾,她厌恶自己所经过的每个地方:地头,水边,菜园和房前屋后,她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生硬的脸庞和紧绷绷的肩膀,她从落满灰尘的窗玻璃后头看见邻居们看她的眼睛里的疑问。她的心怦怦跳,觉得唇干舌燥,她瞧见自己神情萎靡不振,像一株被风削断了根的芦苇。

她突发奇想:说不定正是我的倒霉才使我家逃过更大的不幸,她进一步想,否则我的父母肯定真的要离婚了。一种冥冥之中的承担使她突然超脱了:

只要其他人没事就好!

她再也不是那个动不动顶嘴、抱怨母亲不公、暗地里对哥哥使坏的姑娘了。她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大姑娘了。

吴家富是在吴革美被打后二十多天后才回到江心洲。他是有意延迟回到江心洲的时间,他相信江心洲每个人都在议论史桂花的不忠和放浪;他更相信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表态,等一个最终的结果。可是眼下横在他面前的是可供他选择的就是要么家庭解体,要么甘做王八的两难绝境。过去近一个月来交替出现的愤怒、痛恨和绝望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朝他的头上撞。当他满面菜色、无精打采地踏上江心洲的渡船时,他其实已经被撞得全身麻木了,阿三一见到他,吓了一跳:

你急成这样哪?你女儿早就好了!

吴家富这才晓得发生在女儿身上的事。见到史桂花的第一桩事_变成了了解事情的经过,在听取了汇报后,他以少有的豪迈和冲动冲进了憨子家。憨子到镇上逛商店去了,吴家富摔碎了范家一只碗,踢翻了一只小板凳,在将范家的锅从灶里拎出来时,范和平的老婆泪眼婆娑地跪倒在地:

这个锅一砸,这个呆子要是晓得了,他还要报复的呀!

你还敢威胁我?就是你教唆你儿子干的。跟在后头的史桂花抢白说。

我哪敢?他要是听我的话,他现在就在地里干活了呀。

吴家富放下了这只锅,回了自己的家,他对跟在屁股后头的史桂花训斥道:

好日子才过几天,都是你这惹是生非,争强好斗的性格才搞成这样!

史桂花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她委屈地辩解:

哪家不为地界争,怂就怂在我们单门独户,没有兄弟帮衬,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尽管她对此事的理解跟吴家富的南辕北辙,但她给吴家富传递过来的信息足以使吴家富心胆俱裂。而且,听贵珠说,他走后,沈国友就没在自己的楼房里喝过酒。他慢慢走向自己的家,他看到了自家的楼房,昔日带给他无比荣耀的楼房今天看来却显得那么孤独无依,楼房前矮小的儿子正眯着那双高度近视的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要是下次儿子被憨子逮到,可没有女儿这么经打,说不定三下两下就没了命!他突然记起了自己的理想:培养儿子读书,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城里去吃公家饭。

一瞬间,像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下一样,吴家富打了一个激灵,突然醒了过来。羞耻感瞬间消失,一种更强大的情感笼罩了他。他应该晓得自己向谁做过承诺,为谁而活,他最惧怕的是什么?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想到她无限爱怜的目光,想到她藏在胸口的黄豆,想到她在失去粮食时那绝望的哭泣,他想到父亲,想到父亲坚韧、狂暴地守护着自己,既为他而活,也为他耗尽最后一口气。如果有一天他与父母相遇,说他居然想当江心洲第一个离婚的人,置孩子们以破碎的家庭里,令他们在残缺不全的家庭里活下去,父亲肯定会一如往昔地暴跳如雷。他们会伤心而死——哪怕已死。他早就明白自己活在这世上的意义:那就是谦逊地活着,顽强地拼搏,将自己的血脉一代一代往下传,不要让儿女在自己眼皮底下受苦、受辱,或死。想到这里,他艰难地吞了一下唾沫,像吞下一只苍蝇。在澎湃的喉咙吞下苍蝇的一刻,他的外表却显得格外的静穆,他的脚步落到哪里,静穆就落到哪里,在他的身前身后,全是死水一般的静穆,令人窒息的静穆。

吴家富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了尽可能的思考。正是这些思考,削弱了他的痛苦,消解了他的羞耻感和怒气。那些以为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眼下看来即使发生了,也能面对,何况——他过去也三番两次侥幸地想过——可能事情没有那么糟。眼下,他轻而易举地相信了这种可能性——史桂花可能没那么大的胆子。正是这种回旋的念想使他寒冷了多目的心灵重新获得了温暖和软弱。此时,那多时感染不到他的太阳重新露出它的火热和光明,他那膨胀在身体各个部分两个多月之久的自尊、不安,羞耻突然微妙地缩小了,缩到体内的某个角落。而他作为父亲的爱和责任感此刻从体内爆发出来,他幡然而悟:尽管发生了这许多不能接受和理解的事,但是,世界还是这个样子,而生活,也仍然没有抛弃他,没有再进一步夺走他什么。这已经够了。豁然开朗的吴家富一下子挺直了腰身,他呈菜色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笑意,他看也不看自己的妻子,他脸色平静,甚至很安详地大步走向儿子。

~14~

在吴保国意外风光又意外进牢房之后,吴保地带着顾医生写的状子,带着全村人的联名求情信,带着村里的、乡里的和区里对吴保国替天行道的证明,代表全家一趟趟到县里申诉,吴保地一趟趟被拒之门外,对花花肠子般的外部世界,申诉之路毫无进展。吴保国昔日的英雄行为恰恰使他成为流氓地痞恶霸的一员,在定罪之前,吴保地代表吴家一趟趟到县里喊冤告状,尽管队长给了他们一张挨家挨户按了手印的纸,也没能使吴保国躲过牢狱之灾,这个家在短暂的风光之后陷入到更深的窘境,大伙总结说他们家的发达就跟沙地上盖房子,根基不牢。吴保国过于复杂的经历和命运,使吴保地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牢里的哥哥回来后肯定是讨不到老婆养不成儿子了,他想,他要负担起传宗接代的艰巨任务了。

令人意外的是,这年春上,牢里的吴保国比想象中早了半年回到了江心洲。从渡船上下来的吴保国身后还跟一位个头矮小的妇女,背上还背着一个刚刚足月的孩子,江心洲人诧异地惊呼:

牢里还帮犯人娶妻生子?

吴保国对于自己身上的问号丝毫没有解答的兴趣,他拉着他的新人径直走向吴家珍家。他满脸堆笑强行从没来得及关严的门缝里挤了进去,他指着身边那弱不禁风的女人告诉吴家珍:

往后她就是你亲生的!

面对这像走了越亲戚回家的吴保国。吴家珍表现出不知所措的茫然,跟在保国后头的女人个头跟家珍差不多高,她扭扭捏捏地喊了一声妈,这声“妈”乍一听像是在问:嘛?过半天吴家珍才听出她是在喊自己。她气从小肚子往上冲,一冲冲到嗓子眼,在牙齿里头停住,全靠她把牙咬住,不让它泄出嘴巴:

你这个畜牲!

失去田会计已快十年,吴家珍还保持着干部家属的矜持,仿佛已经失去了做一个泼妇的能力,她哆哆嗦嗦半天又憋出几个字: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坏种!

但是吴保国不是来闹事的。半个月后,当初又黑又瘦的女人再从窝棚里出现时,大伙诧异地发现她果然跟大风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她说话的样子,这个四川女人每说出来的一句话对于江心洲的村民来说都是外国话,即使是下过江西的吴家富也只能听得懂三言两语,但她喊吴保国几个字时不仅吐字清晰,就连音调都像极了当初的田大风:

保——国——大——哥!

她跟在吴保国身后去看范文梅。当吴保国的大步子将她甩开后,她就急不可耐地加快步子,她那零碎急速的步伐伴着她对吴保国的呼唤,成了江心洲一道特别的风景。有一次,在她经过家珍门口的时候,她那熟悉的声音听得吴家珍轰的一声跌倒在堂屋里。

吴保国把这个女人安置在渡口的窝棚里。一边种他

的一亩二分地,一边到镇上打零工,扛沙包、挑水泥、搬砖头,靠这些力气活来养家糊口。

经过大半年的断断续续的探询,江心洲人才搞清全过程:这个叫秀来的女人是吴保国从牢里出来时在路边捡到的。当时她未婚先孕,从家里逃出来,要饭的路上生下了孩子,生下孩子后,她在准备捏死孩子再自尽前,突发奇想在一家饭店吃了顿霸王餐。吃得饱饱的秀来梗着脖子准备让人打死,结果只是被人揪着头发扔到了马路上。就在她跌倒在地头破血流之时,幸运从天而降。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对她端详半天,然后抱起她的孩子拉起她就走。她想都没想,立刻顺从地跟着他稀里糊涂地踏上了到江心洲的渡船。江心洲搞清楚她的来路时她也明白过来:原来她长得像一个死掉的女人——大凤,尤其是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使吴保国相信,这是大风换一种形势回到他身边。他当即重燃回乡的渴望,带着她回到了江心洲。

这个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女人在略懂江心洲方言后,终于明白自己作为大风的替身才有幸有了一个窝棚时,她对吴保国从昔日的感恩变成了怨恨:

以后不要喊我大风,我叫秀来!

她同时反复向她的邻居们,向婆婆范文梅申诉:

我叫秀来!

她那难懂的四川山地方言使全村人没法照她的意思喊她,大伙在称呼她时,自然而然地喊她大风。

有天晚上,她穿着单衣敲响了范文梅的家门,她指着自己的眼睛和嘴巴上的肿块,向范文梅哭诉:

他喊我大凤,我不肯应他,他就打我!

后来,范文梅终于凭着母亲的直觉明白了一个最隐秘的真相:每天晚上吴保国在和媳妇同房时,都一次又一次地喊着大风的名字。以往这个走投无路的女人总是有喊必应,如今,在吃饱之后,她答应起来不那么爽快了,相反,一到关键时刻,她就逼吴保国喊她秀来。正在兴头上的保国一回回被她从梦境喊回现实,他气不打一处来,就给她一顿拳脚。

对于秀来的申诉,范文梅显得不屑一顾:

不想讨打就依他喊!

面对伤痕累累的秀来,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挨过的打:

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范文梅的口气里没有对挨打者的一丝同情,这话只不过是用来替儿子开脱的武器。他对这个外地女人没有丝毫好感。这个冒牌货只有吴保国自欺欺人地养着,她范文梅是能识别这个女人的贱相的:

你连大风的一个手指头都不如。

秀来对本地方言一知半解,范文梅这话与其说是说给秀来听的,不如都是对吴家珍的讨好。

吴保国回乡一年,惟独自损形象的行为,就是在夜晚对这个女人的拳打脚踢。人们经常看到这个女人跛着脚、吊着膀子或者歪着嘴出现在窝棚门口。

生怕江心洲人对吴保国有什么误会,范文梅及时作出了解释:

就是让她学学大风,这有什么难的,四川女的就是犟!

从那以后,江心洲人对遥远的四川有了铁的印象:

四川女的犟死了!

犟女人秀来再一次不肯被当成大凤时,被吴保国从床上扫下来,她穿着单衣单裤,赤着脚从窝棚里蹿出来,跑到江边哽咽,后头跟着那刚学会走路的大儿子。往常,吴保国会看在那个孩子的分上,从江边把她领回去,可这回,吴保国在往江边走的时候,突然一个箭步,跳上了阿三的船,他叫阿三:

划,划到江那边去。

面对阿三好心的询问,吴保国只说了一句话:

这屌日子,越过越窝得慌。

同为男人的老阿三似懂非懂地点头附和。这个结实威武的男人此刻不像个施暴者,倒像个丢失了心爱之物似的垂头丧气。他的命运显然错了位,他像个孤儿似的被形势孤立,他既无法扭转时光、纠正冤屈,也没法洗刷耻辱、抹掉仇恨,他剩下的只有抛弃和逃脱。他突然明白了,其实江心洲人谁都看得出,这就是他的命运,而他自己还像一只被揪住耳朵的野兔在垂死挣扎。他还以为能搞出一种新衣裳把旧伤疤盖住。

小船径直劈开流水向江那边划去,船头要去的方向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不知道等待在那里的是什么命数、什么状况,什么判决也一概不知。他留给江心洲的只是一个宽大而孤独的背影,决绝而茫然。

吴保国天蒙蒙亮走的,江心洲天亮就炸开了锅。一拨人端着饭碗,边吃边围住秀来,听她控诉吴保国的残暴和无情,另一批人则悄悄观察范文梅的反应。如同当初吴保国制服四乡八村的流氓后无意把荣耀带给范文梅,范文梅仍然借助他的威力获得了短暂的风光一样,如今他也没想把负担带给范文梅,然而他对秀来突然性起的救援以及现在莫明其妙的逃离,使得留在洲头窝棚里的对平原里的庄稼活一窍不通的秀来以及那来历不明的孩子,成了范文梅最大的负担和累赘。

每天到了吃饭时间,不管这家人上工有没有回来,这个女人总是准时带着她的孩子坐在范文梅的门槛上。每次范文梅老远地往家门口走的时候,一看到这几个影子、嘴里都会发出一声惊呼:

你又来了!

吃过一顿饱饭之后,她要求秀来:你带着你儿子走吧。

我怀上了呀!秀来无可奈何地拍拍自己的肚子。一开始,她的肚子是平的,范文梅催她一次,她就拍一次,两个多月后,秀来的肚子果然凸出来了,所以,在范文梅看来,秀来的肚子不是吴保国搞大的,而是她饭后拍大的,这更使她对这个莫明其妙的女人充满了怨恨,她一次次强烈感觉到这个女人配不上吴保国,她衣来伸手的懒散和对庄稼的无知更使范文梅充满了厌恶:

我儿子怎么看上了你?

她吃定这个女人不懂江心洲的方言,在这个女人狼吞虎咽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攻击她:

还拖个野种!

保国走后半年,秀来生下了一个男孩以后,范文梅的牢骚这才一扫而光。她主动把饭菜送到保国的茅屋里,服侍了秀来十五天。半个月后,她示意秀来她的义务尽到了:

我坐月子,不要说鸡蛋,就是玉米糊都没吃饱过,你比我好多了。

玉米糊我也吃。

可是,装聋作哑的范文梅第二天果然没有再来。身上有病、缸里没米的窘境使她的心肠硬了起来,她干脆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法,尽量不让自己想起这个儿媳妇,也尽量不路过大儿子的家门,直到秀来满月后白生生地从屋里出来时,她才知道有人偷偷服侍了秀来半个月。

在秀来饥肠辘辘的时候,她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她以为是范文梅来了,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打开门,她朝门口一望,只有一只蓝布包裹,打开一看,是一碗干饭上面堆两只肉圆。她忙不迭地捞起大碗,呼哧呼哧几大口干掉。这以后的半个月,太阳顶头顶心的时候,单薄的脚步声就会在门外响起。

~15~

江心洲人仔细算算,才晓得江心洲其实离城里并不特别远。

先坐摆渡船过夹江到镇上。步行二十分钟到镇上的码头;码头天天有小轮船“突突”往区里开。区里的码头比镇边的大两倍,那里天天有冒滚滚浓烟的铁船往县里开。

县里过去百把里就是铜城,铜城隔一天就有一列火车呜呜叫地跑上海。

不晓得是先有了对城市的渴望,才有了这许多可以到达城市的船,还是先有了这些船,江心洲的人才迫切地想到要进城。总之,最近几年江心洲发生的大事都跟城里有关。

比如说顾医生的两个儿子,顾军考上上海医学院,念了五年又分配了在上海医院,顾民也被招到部队当了兵,复员后直接分配到铜城当了工人。还比如江心洲人的手表是从铜城的商店里买的,江心洲人结婚都到铜城置办一身新衣新裤。

这天晚上,江心洲人捧着碗到老顾家串门时,只见老顾又在数邮递员送来的钱。老顾数到二百零七的时候,东邻西合男女老少已经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了。

这是干什么?顾医生用手上的钱扇了扇:挤成这样,你们不嫌热啊?

你上个月不是还只有一百七十二块吗?

工资从这个月涨上去的。

想想老顾刚到江心洲的时候,灶膛里堆满了柴,可就是烧不熟饭。别人吃中饭,他吃早饭,别人睡一觉醒了,他还在烧洗脚水。那时江心洲人手把手教他引火,教他砌砖,教他握镰刀。老顾对哪个不是左一个“难为费心”右一个“承蒙搭把手”。江心洲早拿老顾当自己人了。虽说江心洲后来又有了本地医生,可顾医生的威信还排头名。这几年,他倒又不是江心洲人了。每个月上海那边都寄钱给他,江心洲人集体想不通:

你凭什么拿钱?

凭什么?老顾叹口气:这是我应该得的呀。

可是你不是下放了吗?

我下放前是国家科研人员呀。

下放前干的活他们没按月给你钱?

给了。

那凭什么现在还给?现在你不是有地有菜园吗?

这点算什么?老顾摊摊手:我这一辈子还剩什么?他的神情就像他全身赤条条的,连条裤头都被人抢走了似的。往日的随和、亲切瞬间不见影踪,这一刻他身后抹了乳胶漆的楼房和楼房里的诊所就像不是他的一样。江心洲人盯着他的手,担心他手指一松,票子掉到地上。但是没有,顾医生两只手指夹得很牢,过一会,把钱揣进带扣子的口袋里了。

这边顾医生刚涨工资,那边田大龙突然就不是田会计了。这可是村里的大新闻,新闻太新了,信的人就少,一直到大龙扛起行李上了渡船,大伙才相信大龙真不当会计,去铜城投同学顾民去了。

本来会计是坐在村委拨算盘的。可是每年到年关时整个村委大大小小的干部都全体出动去收农业税,收不到钱就扒粮,抬桌子,扛板凳。村民们对大龙破口大骂、拉拉扯扯,大龙很不习惯。他想到城里去工作。头一回他这么一说,家珍当他伤风发热脑子不清楚,第二回他又提,家珍说,你忘记你外公怎么死的啦?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啦?你到菜园里问问你老子,他答应我就答应。

没过几天,大龙在收农业税时被人打掉了一颗牙,膀子吊在胸口被人搀扶着进了门,家珍一问,才晓是只为算错了三毛六分钱。三毛六分钱就打断会计的膀子,这是什么世道?家珍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仰头望着儿子白衬衫上的血印子,嘴巴和腿脚都直哆嗦。好半天才哭出声音来。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天晚上,大龙和沈国友从乡政府开完会回家,沈国友被背后飞来的半块砖头将脑袋敲出个窟窿,他捂着血糊糊的伤口拍了四五户门都没有人出来替他包扎,大龙只好把衣裳脱下来抱住他的头找到了老顾家。天亮后乡里派人来事发地点调查,那些不开门的人居然异口同声告诉乡领导:

以为江滩上野狗叫,哪晓得是主任?

“主任”这名头像一个炸弹,大龙怎么望都像是炸弹边上挂着的那根引线。

正慧结婚六年一直不开怀,家珍还要带着她三天两头去找郎中那里讨药方。她怕自己哪天刚好不在家,大龙就被这些不讲理的东西暗算了。

原先大龙爸当会计时哪遇到过这样的事,就算人饿死在路上,也没见人敢对干部怎么样。现在呢,说造反就造反,说抡起钉耙就抡起钉耙。这打人抗税就像传染病,一得就一大片。天地良心,虽说村干部经常吃吃喝喝,可他田大龙从来不沾边的呀!听说今年棉花又降价了,这样下去,想要社员缴税肯定还得动武。前思后想一番,吴家珍看清楚了:

当干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可是不当会计,大龙能干什么呢?他念书念到快二十,也没真正劳动过。一个不爱劳动的人不当干部能当什么?

大凤一死,家珍就尽量不沾姓吴的。姓吴的发财,她不稀罕;姓吴的倒霉,她也不笑话。就算家富愿意带大龙做木材贩子,她也不能答应。再说江心洲许多人当二道贩子、跑买卖,名声很大,可是赚到钱的终究少。木材有好有孬,要眼光、胆量、本钱三样兼备才能赚到钱。赔了本从此负债累累的也大有人在。不然这欠税的怎么这么多?说明江心洲是驴子拉屎外面光,真正的万元户也就那么几户,否则哪个愿意跟干部对着干?

自从错过三毛六之后,大龙还错过七毛八分、四毛五分、一块八毛;江心洲的账他明显算不过来了。要是有人议论外头的事,他一改往日的矜持,像一般爱凑热闹的农民那样竖起耳朵听。

家珍晓得大龙的心早就不在江心洲了。跟马兰英一样,家珍相信死亡或死亡的警告都是命中注定,只能躲避,不可还击。田会计死后,她便认定是自己的过错。田会计要不是娶了自己,他不会得胃癌,大凤要不是跟保国糊到一起,也不至于这种下场,总结下来,她要自己牢记两点:姓吴的命太硬,连累了田家,儿女们以后尽量少跟姓吴的来往,自己也应该尽量少把晦气带给儿女。这种想法使她对儿子的去留有了新的认识:

铜城好歹不能跟姓吴的沾在一起。

受伤的不能吃劲的左胳膊使田大龙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到走的时候还在恨着打断他胳膊的农民。一蹬开阿三的渡船,田大龙望到母亲站在洲头,偏东风吹起家珍的刘海,把她脸上的惶惑一览无余地呈现出来,田大龙陡然明白过来:要不是农业税不好收,他田大龙是没有机会摆脱江心洲的。

靠着复员军人顾民的介绍。田大龙顺利地进了铜城二纺厂当了会计。同样是当会计,大龙在江心洲的工资是三十七块五。而到了城里,他的工资是一百六十三块。

大龙从城里寄回来的涤纶布料、武侠小说、方片膏和贴关节疼的膏药都似乎无声地佐证他的辉煌。他还白纸黑字地保证:

一旦厂里分到宿舍,就把媳妇和妈妈接到城里去。

吴家珍立刻隐约想起了田会计在世时的风光日子,她刚嫁过去时那种有别于常人的幸福感常常使她觉得受之有愧。果然,随后而来的厄运也让她招架不住,因此,她不得不对自己眼下的好运感到惴惴不安:

没福的人享了福,就会祸害到边上人。

她让二凤写信给大龙,要他落稳脚跟后就把老婆接到城里去,而她这个老娘:

肯定不会离开江心洲半步的。

有想头的日子长了腿。大龙是夏至离家的,一晃半年过去了。立秋后的一天半夜,家富听到敲门声,他端着灯盏从门缝里瞧出去,门外抻着一个湿淋淋的脑袋,是大龙。他闪身进来的时候,满头满脸水珠排队往下淌。吴家富的眼珠子都快出来了:

你妈哪个啦?

没哪个!

二龙哪个啦?

没哪个!

二凤哪个啦?

好像他傍晚没和以上这些人打过照面似的。不在场的活人都没出事,家富的眼睛才朝眼面前这个活人身上望:你哪个啦?

舅,我刚回来,从坡底下绕过来的,还没进门。

你在城里犯了什么事?

没犯什么事。嘴上这么说,他的眼光却嚯地绕过舅舅的审视,躲闪到灯后关的暗处,嘴角也不知不觉地挂起来,呈现出罪孽深重的歉意。得知人都活着,家富的脑子恢复正常思维了。他料想这个外甥怕是在城里贪污腐化了。没等他进一步打探,史桂花也穿好衣裳从房里出来,大龙喊了声舅妈后就死不开口了。

家富把史桂花支去下碗挂面。史桂花下了挂面来,又被支去烧开水;水倒好又支去睡觉。可史桂花有关心大事的习惯,她去了又来,一直耗到下半夜。在耐心上史桂花到底输一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鼾声一起,家富就表了态:

招了吧,天大的事舅替你顶着!

鸡叫二遍的时候,大龙还像头闭驴,吴家富也不催他,只是脸色凝重,像抹了一层铁,有种大祸临头的强作镇静。

鼓足了勇气,大龙硬邦邦地冲出来一句:舅,我要离婚。

就这事?

就这事。

想当陈世美?

当就当。

吴家富突然把绷得紧紧的肩膀放下了,他微微地笑了,是那种退回悬崖后部的笑,紧接着他长吁一口气,说:

你妈知道要生气的呀!

隐藏在他底下的话大龙听明白了:生气比伤心好,生气比恐慌好,生气比死好。年过四十的吴家富已经从外甥身上发现一种冲昏头脑的气势。这种气势跟他怕的完全是两码事。刚刚他猜测外甥在城里可能杀了人放了火贪了污要坐牢砍头。现在看来,不过是针尖大的小事一桩。变心是吓不到他吴家富的。他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用能掌控局面的轻飘口气说:

早晓得今天,当初又急个什么急呢?

这些话也只有当事人才懂:舅舅是承认陈正慧配不上他的;舅舅是看到自己在城里的光明前途的;舅舅也理解爱情存在的。一切都明白了,大龙的脸色比刚刚有了起色,他大胆地告诉舅舅:

城里有人喜欢我了。

大龙的艳遇毫无悬念。大龙天生就长着一副被人看上的相貌。看上大龙的这个姑娘不是一般的城里人,她是铜城二纺厂财务科长的女儿,本人是财务室的记账员,跟大龙也算志同道合。最重要的是,她不嫌弃他在农村被父母强迫结婚的事实,愿意等他把过去抹掉后嫁给他。这是田大龙人生最为闪亮的一刻,他对自己能够受到城里女孩的垂青而受宠若惊,他毫不迟疑地迅速进入状态。眼下,新的情感已经彻底洗涤了他:

这才叫真正的爱情。

有了舅舅这见过世面的人撑腰,大龙理直气壮了许多。第二天,陈正慧被支回娘家。大龙趁人不备溜回家。二龙作为家里的劳力,和舅舅一并听了大龙的详细汇报,在被母亲问到女方长什么样子时,他毫不含糊地回答:

雪白雪白的!

吴家珍对这种回答显得很茫然。她更想知道这姑娘的人品如何,是不是很贤惠,会不会孝敬长辈,能不能生养,过去清白不清白?

她是城里的呀。大龙的这句话这么一撂,就像一块铁铊落水,吴家珍无所适从了。

那么,科长官到底有多大?久没发言的吴家富提出了跟姐姐不同的疑问。

三把手,除了厂长副厂长就是他。

你们的厂有没有我们村大?

这是二龙的问题。田大龙不屑地看了二龙一眼:

虽然没有我们村面积大,但这个厂一年的收入是我们村二十年的收入。会算账的田大龙仅此一言就足够说明问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过了很久,吴家珍恍然大悟似的告诉大龙:

你结过婚了呀!

我哪里晓得有今天?

陈正慧在吴家珍眼里无可挑剔。她任劳任怨,沉默寡言,挑锄洗刷,样样在行,但这种好眼下就是秤砣底下粘着的一粒米,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你当了陈世美,叫我们以后怎么见人呢!

见人重要还是幸福重要,你瞧瞧我小舅过的什么日子?

正慧比你舅妈通情达理一百倍。

光通情达理有什么用?

母子俩的话题就像绕着水缸转圈,转了半天还在原地。协商无果后,田大龙在天亮离开了江心洲,他把难题甩给了妈妈:

反正我是铁了心要离婚的。我下趟就回来办手续。

你妹妹腊月要结婚呀!

那最迟等到二凤出嫁,然后我就跟她去办手续。

那个昏白的清晨,田大龙如一匹只顾往上冲的烈马,看上去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他的背影显示给吴家富的是一个年轻气盛的有为青年如高加林一样向新生活迈进的豪情。吴家富突然被感动了。他想,他懂得这个外甥,他要成全这个外甥。他理解婚姻对于一个男人是多么的重要,对于生活下去的意义有多么的大。

突然之间,吴家珍和娘家的关系密切了。从那天开始,吴家珍和家富进行了长达数次的悄然会面。有时在棉花地里,有时在菜园里,有时装着都挑水在江边沟通,有时就在漆黑一团的夜里,站在大坝上争辩:

大龙娶了城里姑娘,不仅能在厂里立住脚,从一个没户口的编外人员转为正式工。

可是无缘无故被休掉的正慧说不定会想不开,跳江了怎么办?

大龙的孩子会因为他母亲的户口而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正慧的娘家还不带人把我家砸个稀巴烂?田家的脸还要不要?二龙还想娶媳妇呢。

大龙会是江心洲第一个真正吃国家饭的人,搞得好会接财务科长,管起城里人。

我倒不怕人骂我吴家珍,我怕田会计一世英名被毁了。

可是再过几年,等大龙混出了人样,江心洲肯定人见人夸。

我怎么开得了口啊!

好在正慧还没生养!

做人忘恩负义,要遭报应的呀!

大龙的心不在这里了呀,她会拖累他的呀!

吴家富和家珍俨然成了正义和邪恶的代表。这边吴家珍一摆出道理,那里吴家富就列出好处。一来一往,一进一退,悄无声息而又如火如荼。

史桂花隐隐约约感觉到大龙在外头有事,她对吴家富鬼鬼祟祟的做法颇为不满:

凭什么瞒着我,你既然拿我当外人,也不要怪我不客气。

在数次三番没有撬开家富的嘴之后,她派出了小间谍贵珠。一个礼拜之后,她总算搞清了状况。这边家富和家珍还在唇枪舌剑,分不清何去何从,那边史桂花已经被一种凛然气概所笼罩,她在地头找到了正慧,以主持正义的口气告诉正慧:

你家男人早就有外心了你还在这里累死累活?

嫁过来两年的正慧早已深知舅妈的为人,她疑惑地望着舅妈,史桂花不高兴地告诉她:

你把好心当做驴肝肺,不信去问问阿三就真相大白了。

正慧放下挑水的扁担,蹲在地里放声大哭。

我要是你,就一不做二不休,到铜城去找他。

在正慧抬起无助的泪眼时,史桂花没忘叮嘱她一句:

男人脸皮薄,心肠软,你只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就中。

在正慧频频点头的间隙,史桂花被自己的点子镇住

了,她仿佛已经看到成功在望,正慧也已经跻身城市,她激动地提出了要求:

你到了铜城之后,别忘记你胜水表弟就中了。

当天晚上,正慧收拾几件衣裳出了门,她告诉婆婆:

我娘家带信要我回去一趟。

家珍也没多想,过了几天,家珍收到一封从铜城拍回的一封电报:

媳已到铜勿念。

既不晓得是大龙拍的也不晓是正慧拍的。那一刻,吴家珍顿时释然,她告诉家富:

这样也好!

吴家富在正慧回娘家之后就隐隐约约明白家里出了内鬼,这封没头没脑的电报看不出城里的波澜,他失望地望着大江,望望手上的电报,叹了口气:

这大龙,就这么大力道?就这么个胆量?

江心洲的许多大事都发生在逢年过节。一九九一年腊月二十八是算出来的黄道吉日,二凤这天出嫁。头天晚上大龙夫妻从铜城回来了,正慧穿上了水红色涤纶褂子,头发烫成大波浪,手上还提着一只人造革的黑包,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显示: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了。

~16~

转眼之间,江心洲的格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出去做二道贩子跑买卖成了不稀奇的事,江心洲除了房子之外还有了另外一样固定财产—水泥船,江心洲共有五条十来吨的水泥船。这些船到镇上卖棉花,到区里买米,使江心洲省了许多脚力,但这不是最体面的事,最体面的还是到城里去工作,这工作不是指到城里做木匠和瓦匠,而是坐办公室。

所以,吴家富之后,又出了一个学习的榜样——田大龙。

除了本来就是城里种的顾军顾民,大龙是江心洲第一个去城里工作的,他的前途远比大能人家富更为广阔、体面。吴家珍沉睡多年的笑纹又爬上了眼角,别人一提这事,这些笑纹荡漾开来。

像大龙那样,翻身做城里人,成了江心洲母亲对儿子最大的期望:

哪天能像大龙那样坐办公室,睡着了也能笑醒。

而前任红人吴家富对于田大龙的暗中支持,成了他最大的失算。这个江心洲第一位成功人士,自认具有超前意识的男人很珍惜自己辛苦获得的地位和威信。所以,在日后数年与史桂花的斗争中,只要史桂花旧事重提,嗓门一高,他就心虚气短,偃旗息鼓,甘拜下风。即使在以后,田大龙的命运陷进泥坑,证明了吴家富当年的计谋得当,但是,大局已定,覆水难收!

陈正慧的肚子一显,史桂花立刻自诩为有功之臣,自那以后,陈正慧对史桂花感激涕零,逢年过节都不忘送铜城的布料和毛线上门致谢。

事实上,拯救她婚姻的是她自己。她揣着弃妇的勇气来到铜城,按照田大龙信里的地址找到了铜城二纺厂。她一迈进厂门口,就用铜城人很难听懂的江心洲话高声地宣布:

我是大龙的家里人,我男人叫我来的。

门卫把她送到财务室。看到妻子从天而降,毫无思想准备的田大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傻愣愣地捏着手里的自来水笔,竟然不晓得怎么样说出头一句话,该摆出怎样一张脸,犹豫不决之间,陈正慧已当着财务室众人的面向大龙传达了虚假的婆婆令:

我不要来,她偏叫我来!你舅也支持我来。

她俨然成了吴家珍的使节。她走到呆若木鸡的田大龙身边,情意绵绵地补充一句:

我再不来,你就快瘦成猴了!

一贯腼腆内向的陈正慧如此超出常规的做法使田大龙大惊失色,他后来明白,他真正的失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他昏头昏脑地拉着正慧离开财务室,把她领到自己的宿舍,让她先休息一下,然后急匆匆溜回财务室,等在财务室里的情人早就怒火万丈了:

你回去一趟就是叫她到厂里来?

不是,我回去跟我妈商量离婚的。

结果就是厂里全晓得你是结过婚的了!

我尽快叫她走,尽快了断!

后来田大龙回想自己失败的细节时,才明白过来,正是从此刻,把她带到自己住的地方起,他就已经失去对付这个女人的力量了。

为了给自己打气,下班的路上,他想象自己是父母包办的牺牲品,是旧式婚姻的悲剧人物。他满肚子愤愤而又绝情的话语,可是一见到陈正慧,就土崩瓦解。一种心虚的感觉袭上心头,他积攒了两月的男子汉的勇气怎么也翻不到喉咙口。

从当晚开始的一个又一个夜晚,陈正慧放下了一个乡下女人代代相传的矜持,只要田大龙一推开宿舍门,她就急如星火地往大龙的身上爬。她一次次被推到一边又一次次迎难而上,屡次三番,没完没了。她以一个体力劳动者良好的身体素质乐此不疲地整夜重复这一个动作。在日复一日的无声战争中,年轻的田大龙露出了他乡下男人的胆怯和无能,他竟然没有勇气喝令她:走开!他遵循着耳濡目染的乡下习俗向他的情人描述他的担忧:

我要是真把她赶走,她真会寻短见的呀!

说来也怪,他一再要求自己相信他对她只有同情没有爱情,却没有做到对自己要求的那样,对她热乎的肉体毫无感觉。他奇怪地感受到自己在她三番五次的纠缠中充满了渴望,他的身体已经发现这个他心里正在嫌弃想要抛弃的身体居然如此神秘如此执著如此富有激情。有天晚上,他的膨胀不小心抵住了她的柔软,他一心虚,抵住正慧肩膀的劲头减缓了一些,在第二个晚上,他的胳膊便一点儿使不上劲了,一瞬间的工夫,他把理智抛到脑后,一骨碌爬上来,扑到他开垦过若干次却又新鲜陌生的肉体上……

次日早上,当他苍白着脸、憔悴不堪地出现在厂财务室的时候,他软绵绵耷拉的头颅使他的情人茅塞顿开:

原来你就是这种没出息的孬种!

一本刚刚记上数字的账本正中田大龙的脸庞。未干的墨迹在田大龙的鼻梁上抹上了一道清晰的印迹,如同一条没长腿的蜈蚣。

对手一撤,田大龙自动归了原主。说来也怪,吃了几水桶中药,五六年没开怀的正慧就在那阵子怀上了。

来年正月,害嘴的正慧吃不惯铜城的饭菜,她一路吐回江心洲。她想吃只有江心洲的沙滩上长出的芦笋、芦蒿,她婆婆做的腌成菜和臭豆腐吃到肚里才服帖。

这天早上天边刚吐白,家珍踩着露水在沙滩上找野菜。只见大风拎着一只蛇皮袋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跟前:

妈,我要走了。

家珍一听急了:你到哪里去?你为什么要走?

我地不会种,粮不会收,保国又不回来,我日日守活寡。

保国,保国,他都把你害死了,你还惦记他?

就是,我晓得了。说完大风就往渡口走去。

家珍扔掉手里的铲子,紧跟在大风后头:

不要走,不要走!

·脚下的芦柴一绊,家珍扑通一声趴到地上,等她哭喊着从泥巴地里满脸满身地爬起来的时候,大风早没影了。家珍这才想起大风死去有好几个年头了。

天大亮的时候,范文梅做好早饭准备扛着锄头下地时,住在吴保国小屋里秀来生的两个小兄弟,现在取了名叫吴文和吴武的,战战兢兢地站到了门口:

我妈不见了。

到地里去找。

地里没有。

到江边去找。

江边也没有。

到茅房里去找。

茅房里也没有。

范文梅也无计可施了,这时,站在旁边的史桂花突

然插话了:

赶紧追,说不定还没有走远!

两兄弟的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色,他们显然被这个建议吓着了。受到点拨的范文梅急慌慌地向洲头跑去,两个孩子稀里糊涂地跟随着她,这一老两小屁颠颠地走远后,史桂花同情地说:

追得上才是怪事!

关于秀来的记忆,江心洲到此为止。她的脸、她的背、她说话的声音全是抄袭田大风的。只有她的脾性是她自己的,因为想还原她自己,就是她失去自己的时候。她留给江心洲人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到末了也只有那肿胀的嘴角以及一声声委屈的抗议:

我叫秀来!

傍晚的时候,范文梅牵着两个孩子从镇上无功而返。每遇到一个熟人,她便迫不及待地哽咽着告诉人家:

我哪里养得活这么多呀!

范文梅每天忙不过来。她家里家外,门前屋后,只能任他俩自由自在。这两个家伙,用土块打得鸡鸭东飞西跑,他们爬到桑树上摘桑葚,自己动手做根钓竿,挂一条蚯蚓,回回蚯蚓啃完了,也没把钩拽上来,他们钓鱼缺的不是技术而是耐心;到了收割,他们勉强能看看场子上的麦子别给猪啃鸡吃人偷;下雨天他俩还不闲着,捏烂泥巴往人家门上钉,钉一下就跑,兄弟俩就躲在墙角等人出来撵。

没人出来找他俩麻烦。

看不过眼的过来撵,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大多数时候他们在江滩上扒沙子垒房子,房子边上用沙做的泥碗泥桌子泥板凳泥爸爸泥妈妈。

哪个好心人喊到别在太阳底下晒,这兄弟俩会异口同声地回一句:

狗拿耗子!

说完就跑,瞬间即逝。

吴文吴武偶尔窝里斗。一打架,两个就显得差别了,吴文打出来的拳头像棉花果子砸到人脸上,不疼;吴武虽然个头不商,人也精瘦,出手次数不多,但次次中要害,他小两岁,但回回哭着求饶的总是吴文。

养种将种,冬瓜像水桶!

三言两语,吴文基本上就知道自己来路不明了。虽然从眉眼上兄弟俩都酷似秀来,但性格却大相径庭。打架他没有吴武下手狠,性子也比吴武温和,吴武能将在外面的派头带回到饭桌上,扒饭明显比哥哥快,捞菜也放得开手脚。吴文呢,反而晓得望大人的脸色添饭。他越谨慎小心,就越显出外人的生分。范文梅也觉得这孩子有点生分,她坐在门口,忧伤地申诉道:

两根筷子一样长,我一点都没偏哪!

可是吴家义就管不了这么多。他心情一不好,抡起手就打。他现在老了,操家伙使腿都有点跟不上节奏,所以,他只能在第一次出手时收到成效。

给老子小心点!

这是他第二次失手后必送在吴文吴武兄弟俩背后的一句话。

要是在饭前遭到痛殴,他们也会神情忧郁地踏进吴家珍的门槛讨要一碗米饭。像是定额粮票,这兄弟俩晓得要省着点使,除非饿得跳不动,否则他们不轻易上门。这是天生的,无师自通。

吴家兄弟在江心洲的地位跟他们的父亲显然有着显著的区别。他父亲年纪轻轻就以一双拳头扬名江心洲,而这兄弟俩则以邋遢、调皮、捣蛋在江心洲成为抨击的对象:

这两个哪像人?

眼巴巴等了一年又一年,吴保国还是音讯全无,范文梅无可奈何地向江心洲人发布她的看法:

他是没脸见人。

天下就数她对吴保国最了解。她累极了就骂这两个野杂种,骂完了照常管他们吃、管他们住、管他们穿,当然还管他们的教育。她一再地对着两兄弟强调:

不能学坏,不能像你爸,不能偷,不能抢,要学好!

她的话就像拽风筝的那根线,看着管用,实际上不管用。大伙都晓得,大风一吹,这兄弟二人该怎样就会怎样!

江滩上的孩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在敌意中唠叨中审视中防备中嘲笑中长大了。他们自己浑然不觉,埂上的人则是一目了然,晓得时间就是从他们邋里邋通风一样经过的时候往前淌的。

他们偶尔回自己的窝棚一趟,主要是看看妈妈说不定哪天突然从天而降又坐在窝棚里等他俩。其余的时候他们跟着保地到东到西。保地经常肩上挑两只筐,后面跟两个孩,两个孩子后面跟一条狗,有时从地里往家走,有时从家往地里去。

~17~

九十年代到底不比八十年代。

农村户口的大龙当了城里会计,替城里人管起账来;成绩一直考倒数的吴胜水居然上了高中;最令人意外的是江心洲最穷的吴保地娶了老婆,而且不秃不瘸不麻,据说还去过北京当过保姆的。

保国离家之后,和吴家义平起平坐的只有保地了。虽然吴家义经常喝得神志不清,但长幼有序男女有别这些问题他看得很重。他没吃饭,范文梅等人是不能先捧碗的。能够坐在臬子边和上他一起一边央菜一边吃饭的,就是保地。范文梅和保霞蹲在门槛、靠在门框上,或者干脆在灶台边上把饭吃完。

和父亲平起平坐,保地也高兴不起来。

保地比保国温和,但亲兄弟难免相互影响。大多数时候他沉默寡言、不争不论,可偶尔,他哥哥的性子就会出其不意地在他身上出现。

有一次,队长安排洒农药时,连续三天让他背药水筒,别人都是一天一换,一是三十斤药水桶太重,一般人吃不住;二是掺了药的水能够渗到身上容易中毒。不知是队长偶然的疏忽大意还是有意试验保地的性情,让他一背就是三天。第三天全队喷灌结束后,队里的人差不多走光,只剩下队长和保地时,保地放下药水筒,对着正在写明天劳动计划的队长的脑门就是一拳。队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保地眼里的凶光完全是模仿他哥哥的,可就算是暂时性的模仿,也的确惟妙惟肖。短暂的慌乱之后,队长明白了缘由。他不声不响地擦去嘴角的血。第二天上工,他没有声张,给保地加了三分工。

可这昙花一现的霸气消失之后,保地又变成保地了。

保地长得不丑,也是高个子,宽肩膀,羞涩沉默的脸,五官也端正,可是既不容易建立威信,也不轻易被人喜欢。他的眼睛经常迎着太阳眯起来,走到跟前才能看清对面人是谁;整枝锄草的时候,他的腰比旁人弯得更狠。所以他有一个外号叫“眯瞅眼”。搬到江心洲后,才听到有文化的老顾说他是近视眼,“眯瞅眼”是生理缺陷,近视眼是常人的小毛病,两者有本质区别。他茫然地听着,然后羞涩地走开。

他听到旁人在跟老顾说,他们家八辈子没出一个识字的人,怎么能长出近视眼?他们的意思,他不配近视。

正是这个抬举了他的毛病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保地的发家致富。江心洲人在大集体时就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春天偷江滩上的芦笋,夏天偷冬瓜南瓜玉米大豆。在旁人看来,偷东西轻而易举,可对于保地来说,无论勘察地形、顺藤摸瓜,还是得手后的逃跑,他比一般人要慢得多。更不用说大庭广众之下到镇上的油条铺子里偷油条麻花、杂货铺子里偷盐,这些副业对吴保地都如登天。江心洲人多数爱偷。偷,是人人参与理直气壮争先恐后的,却更是脸面大事,心知肚明秘而不宣的。逮着比偷本身要丢脸百倍。

吴保地不能偷。所以,吴家的穷,他是要担大部分责任的。

保地还有一个特征,就是黄头发。黄头发跟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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