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松
一
我们柳荫街上的人都认为,当初梅兰出生是一个谜。据说梅兰的母亲怀孕时,已经超过预产期一个月仍不见动静。梅兰就像一只神秘的小动物,不动声色地蜗居在她母亲的肚子里,让人猜不透究竟在想什么。当时街上的黄四婶曾断言,超月的孩子将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会成大事,要么会坏大事。但梅兰的母亲已让医生检查过,那时还没有“B超”一类仪器,梅兰的母亲让一个很有经验的老中医给摸了一下脉相,据这老中医讲,梅兰的母亲怀的应该是一个女孩。梅兰的母亲想,如果是一个女孩,将来又能坏多大事呢?
但梅兰出生时,却发生了一件让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梅兰的母亲原本是可以去医院分娩的,离我们这条街很近就有一家妇产科医院。但梅兰在一天下午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就在她母亲的肚子里乱动起来。当时她母亲正在街上的自来水管旁边洗一条床单,猛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她原想站起来往回走,但身子刚刚一起一头就栽倒在地上。待黄四婶闻讯赶来时,就发现梅兰母亲的羊水已经破了。这时再送医院显然已来不及,黄四婶只好指挥着几个女人将梅兰的母亲小心地抬回家来。据说为梅兰的母亲接生是一个非常复杂而又艰难的掏取过程,梅兰用力动了几下之后似乎又改变了主意,并不打算立刻出来了。可是黄四婶认为既然羊水已破,这小东西再不出来也不行了,于是就命人将梅兰母亲的两条腿用力朝两边扒开,然后采取了一种极其原始甚至带有一些野蛮的掏取方式,她一边竭力将产门扩大,又命几个女人用力按压梅兰母亲的肚子。但黄四婶的这种方式并没有奏效,尽管梅兰的母亲一边呻吟着拼尽全身气力配合,两条腿也已经劈成了丫字形,里面的梅兰却似乎打定了主意就是不肯出来。这时黄四婶就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黄四婶已经生过六个孩子,有着丰富的临盆经验,她预感到梅兰的母亲这样与腹中的胎儿相持下去会有不测,于是就使出了最后一招,索性将手伸进产门去掏。但黄四婶刚刚伸进两根手指,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就赶紧把手抽出来。事后她告诉街上的人,当时她不知弄疼了那个胎儿的哪里,她竟然狠狠地在她的手指上给了一下。这件事一直让街上的人们困惑不解,这个胎儿在母亲的腹腔里既没有牙齿也没有指甲,可以说没有一点锋利的地方,她又是怎样给黄四婶这一下的呢?但黄四婶的右手指尖上确实破了一个很小的伤口,虽然只流出一点血,却始终无法愈合。后来这伤口就渐渐开始溃烂,一直烂到整根手臂,又蔓延到全身。
到那一年的夏天,黄四婶就烂死了。
梅兰引起街上人们的注意,是在她10岁那年。
当时梅兰的母亲还在一家街办的炼铁厂工作,每天用沙罐从炼铁炉上往下抬铁水。梅兰曾到这个小厂里看过,她始终想不明白,母亲整天抬来抬去的这些被烧得通红的劣质铁水究竟能铸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出事是在一天下午,当时梅兰的母亲和跃进的母亲一起抬着一罐沉重的铁水从小高炉上下来,然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就在这时,跃进的母亲突然被脚下的一个铸件绊了一下。梅兰的母亲没有防备,也跟着向前一个趔趄,于是沙罐里的铁水猛地晃了几晃就飞溅出来。当时梅兰的母亲是走在后面。她立刻意识到出事了。因为她看到,这些溅出的铁水在落到地上之前曾飞到跃进母亲的后腰上。跃进的母亲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女人,腰和臀部都很健壮,这些铁水在溅到她的后腰,又从后腰流到臀部的一瞬,梅兰的母亲看到,她的腰和臀部立刻出现了一道可怕的沟壑,接着冒起一缕青烟,就散发出一股类似烤肉的焦煳气味。与此同时,梅兰的母亲感到自己的脚下也有些异样。她连忙低头看去,才发现那些落到地上的铁水正像一条小溪汹涌地流淌着,而自己则正站在这湍急的溪流当中。她看到自己的裤管和鞋子已经着起火来,脚后跟和小腿上的皮肉也已经荡然无存,露出了里面白花花的筋骨和粗大的血管。梅兰的母亲这时才感到一阵难忍的剧痛,接着惨叫一声就瘫倒下去。这两个女人立刻被送去了医院。但跃进母亲的伤势买在太严重了,她的腰部已经露出椎骨,臀部也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待送到烧伤科的急救室时,医生们看了也都感到束手无策。于是就这样,跃进的母亲很快就因全身脏器衰竭而死了。
梅兰的母亲虽然保住性命,两只脚也彻底丧失了功能。
梅兰的父亲出事是在第二年夏天。那是一个晚上,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梅兰刚刚照顾着母亲躺到床上,突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立刻不安起来。她想起当初母亲出事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接着她就想到了父亲。梅兰的父亲是在一家耐火器材厂工作,平时由于要开会、还要忙各种事情,所以经常很晚才回来。梅兰想,父亲会不会出什么事?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梅兰连忙去打开门,就见父亲的几个同事抬着一块门板进来。门板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父亲。父亲的几个同事将门板小心地放到地上,其中一个面皮干黄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对惊魂未定的梅兰母亲说,真是没想到的事啊,今天下午我们的游行队伍刚一上街,他们的人就冲过来,他们显然早有准备,手里都拿着大刀和木棒,我们虽然人多却手无寸铁,所以就吃了亏。这时梅兰已经看到,在父亲的脖颈处有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从喉管里冒出的血沫已经干硬,被雨水淋成了黑紫色。干黄面皮又重重地叹息一声说,不管怎样说,老梅是死得其所啊。这时梅兰已经认出来,这个干黄面皮叫韩大破,是父亲这个工人组织的头目。梅兰曾听父亲说起过,这个韩大破过去并不叫这名字,好像叫韩大禄,后来因为提倡“大破四旧、大立四新”,才为自己改名叫韩大破,他还有一个弟弟叫韩大立,是一所中学里的校医。这时韩大破又对梅兰的母亲说,你放心,今后厂里会照顾你们的,如果有事只管来找我。他这样说罢就带上几个人匆匆地走了。
梅兰在这个晚上整整忙了一夜。她端来一盆温热的清水,为父亲的脸上和身上擦净血迹,又找来一卷纱布将父亲脖颈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母亲在一旁流着泪对她说,不用包了,已经没用了。梅兰却似乎没听见,始终绷紧嘴唇,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她又为父亲换上一身他平时最喜爱的深蓝色中山装,围了一条灰色围巾,这样一来那些包在脖颈上白纱布也就被遮掩起来。梅兰做完这一切,外面的天色就已经亮起来。她先将父亲的遗体安放好,又让母亲躺下休息,就去了殡仪馆为父亲办理火化手续。后来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听说了此事都感到很意外,没有人会想到,梅兰这样小的年纪竟然就为父亲做了这些事情。
梅兰这时还并不知道,跃进的父亲也在这次一起出事了。但跃进的父亲并没有被送回来,据说是因为尸体破损太严重,就直接拉去了殡仪馆。梅兰在这个上午为父亲办好一应的火化手续,刚从殡仪馆里出来就遇到来认尸的跃进。跃进是和他继母一起来的。其实严格地讲,那个年轻女人还不能算是跃进的继母,她是跃进的父亲在几月前从街上拣回来的。跃进的父亲那天和几个人一起去街上办事,无意中发现在一个公厕的门口蹲着一个女人。当时这女人看上去还算干净,只是已经蹲不
住,好像随时都会瘫倒下去。跃进的父亲朝这女人看了看就走过去,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这女人抬起头看了跃进的父亲一眼,张张嘴却已经说不出话来。跃进的父亲当即断定这女人是饿坏了,于是想了想,就拉起她走进旁边的一家包子铺。这女人果然饿坏了,一口气竟然吃了一斤菜馅大包子。后来跃进的父亲担心她被撑坏,就将另一斤包子裹起来拿到手里,对她说歇一歇吧,过一会儿再吃。于是,这女人就跟着这一斤菜馅大包子来到跃进的家里。后来的事情就有了两种说法,一种是这女人吃了那另一斤包子之后,当天夜里就和跃进的父亲睡到了一起。而另一种说法则是,跃进的父亲回到家里看着这女人吃完了包子,觉得她像个外地人的样子,就问她家在哪里,准备买一张火车票送她回去。但这女人却只是摇头,始终不肯说出家在哪里,再问就低下头啜泣起来。跃进的父亲一看心就软了,只好先让她留下来。于是那天夜里,这女人就主动爬到跃进父亲的床上。跃进的父亲最终也没问出这年轻女人究竟是哪里的人,于是她的身世也就成了一个谜。不过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猜测她应该是江南一带的人,因为她说话很奇怪,总把炒菜说成是烧菜,而且经常在跃进面前自称是“姆妈”。在这个上午,梅兰在殡仪馆的门口看到跃进和这个年轻女人感到有些奇怪,她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跃进看着梅兰,脸上笑了一下。
跃进的笑就像皮肤一样永远长在脸上。据说他出生时,脸上就挂着这样一层血淋淋的笑,把当时在场的一个老护士长也吓了一跳,她说还从没见过这样笑着出来的孩子。这时,梅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看看跃进,又转过头去看看那个年轻女人。果然,那女人的两眼已经哭得红肿起来。她告诉梅兰,她和跃进是来看他父亲的。梅兰没再说话,就和她们一起又走进殡仪馆。那时的殡仪馆还很简陋,存放尸体没有冰柜,只是一间类似医院太平间的停尸房,里面摆放着一些窄窄的木床,看上去很像今天洗浴中心里的按摩房。梅兰和跃进跟着那个年轻女人走进来,在殡仪员的引领下来到一张木床跟前。这张木床上蒙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从上面凸起的轮廓能看出是一个人形。但不知为什么,梅兰发现,这个人形的轮廓有些可疑,似乎脖颈比正常人要长一些。就在这时,殡仪员伸手将白布单掀起来,说仔细看好,是不是这个人。跃进的父亲与梅兰的父亲是在一起做工,又住在同一条街上,所以梅兰立刻就认出这具尸体正是跃进的父亲。与此同时,她也才看清楚,在跃进父亲的脖颈上有一道齐刷刷的伤口。这伤口显然是被一种极锋利的刀具切割的,看上去干净利落,而且由于伤口完全彻底,头颅和脖颈就已经分离开,在两者之间有一个两寸之宽的缝隙。梅兰看到,这颗头颅上的表情仍很生动,似乎是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被凝固,但由于面部肌肉已经僵硬,就还是显得有些夸张。那个年轻女人没有心理准备,立刻惊得哦了一声就慢慢瘫软下去。事后街上的人才听说,这其实只是一个意外,在那场混战中跃进的父亲实在太骁勇了,凭着一双赤手空拳几乎所向披靡,三四个手持刀棍的壮汉都无法靠近,后来一个被他打得晕头转向的小个子无意中将手里的大刀用力一挥,刚好砍到他的脖颈上,这把大刀确实很锋利,在砍过来的一瞬只听嚓地一响,接着就见跃进父亲的头颅随之轻飘飘地飞起来。据说在将跃进父亲的尸体送来殡仪馆时,其实是将头颅和脖颈重新对在一起的,以为这样会用热血粘住,不料在搬动时却又脱落开了。在这个上午,梅兰发现,跃进的两眼虽然一直盯住父亲的脖颈,但脸上却一直在笑。这时那个年轻女人已被殡仪员搀扶到外面去了。殡仪员临走时说,现在已经没有人给整容,你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他这样说罢看了看这两个只有半人高的孩子,又叹息一声说,不过……还是算了吧,就算整了容也要拉去烧,没啥意思的。
后来梅兰真正引起街上人们的注意,是因为跃进。
跃进的一只手有些问题,比正常人多一根手指。这根多余的手指是长在小指的外侧,看上去很匀称,于是我们学校的同学就为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小粪权”。跃进为此从不肯把这只手露出来,即使夏天也要戴一只手套。一天在操场上做课间操,跃进刚把手伸出来,他身边一个矮胖的同学突然跳起来就将他的那只手套打掉了。操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哄笑。跃进一下有些不知所措,连忙从地上拣起手套又戴在手上。这时那个矮胖同学一边歪嘴笑着又走过来。这矮胖同学姓白,大家都叫他白老鼠。白老鼠走到跃进跟前、一下一下地看着他,突然一伸手又把他的手套打掉了。立刻又招来周围的一片哄笑。当时并没有人注意,梅兰正在不远处眯起一只眼看着白老鼠。她这样看了一阵,就转身朝学校外面走去。
出事是在中午放学。中午放学时,梅兰背着书包走进跃进他们班的教室。她先是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下,然后就朝白老鼠走过去。这时白老鼠正趴在桌上,用一支圆珠笔专心致志地画着什么。梅兰来到他面前,眯起一只眼朝他看了一阵,突然从书包里拽出一把半尺多宽的菜刀,抡起来砰的一声就砍在他的课桌上。梅兰这时虽然只有11岁,力气还不是很大,但这一刀也砍得非常凶狠,不仅挂着呼呼的风响刀刃也深深地嵌进桌面,离白老鼠那只握着圆珠笔的手仅差不到一寸。白老鼠正饶有兴趣地画着一个手持大刀的小人儿,突然看到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呼地飞过来剁在自己手边,立刻吓得一缩手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抬头看见梅兰,一下有些茫然。白老鼠也住在我们这条街上,自然认识梅兰,但他不明白梅兰为什么会突然拎着一把这样的菜刀来砍自己。梅兰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她对白老鼠说你不明白吗,那我就告诉你,你以后再敢碰郭跃进的那只手套,看见吗,我就会这样。梅兰说着从课桌上拔出菜刀,又砰的一声剁下去。白老鼠立刻吓得脸色惨白,两只眼睛也像金鱼似的鼓起来。这时跃进他们班的班主任刘老师已经闻声赶来。刘老师看到梅兰正手持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教室里剁来剁去,立刻大惊失色,连忙扑过来要抢夺她的刀。但梅兰的动作却比刘老师更快,眨眼间就已将菜刀转移到另一只手上。她眯起一只眼看了看刘老师。就拎着刀转身走了。
梅兰在这个中午的举动让刘老师感到很气愤。她认为这样一个刚上四年级的小女生竟然就敢拎着一把切菜刀跑来她的班里行凶是对她极大的蔑视和侮辱。她想、这次一定要将这个小女生的气焰打下去,否则她后面还说不准会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
那时梅兰和我同班。于是刘老师当即就来找到我们的班主任黄老师。黄老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听了刘老师的话却并没有感到太意外。黄老师比刘老师执教要早,因此也就更有经验。她一向把我们班治理得井井有条。比如我们教室的墙壁上总是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和宣传画,而且这些标语和宣传画过几天就要更换一次,再比如我们经常在黄老师的带领下去公园观察树木和花草,有的时候还要去动物园看一看动物。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要花钱的,而这些钱就来自于我们的班费。在我的记忆里,黄老师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让我们缴纳一次班费,少则2角3角,多则5角6角。这
点钱在今天看来当然微乎其微,但在那时却已经够一个六口之家吃上一天。可是,我们虽然不堪重负,却从没有人敢向黄老师提出异议。黄老师不久前刚刚又在班里敛过一次班费,这一次是5角。当时黄老师这样宣布之后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梅兰就举手站起来。她问黄老师,是不是一定要缴这5角钱。黄老师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就说,当然一定要缴。梅兰说,我家里没钱。黄老师问,为什么没钱?梅兰看一看黄老师,似乎觉得这也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但她沉了一下还是对黄老师说,现在她家连吃饭都已成问题,她的母亲还要去医院看病。黄老师听了很认真地点点头,说但是,班费还是要缴的。这时梅兰就慢慢歪起头,眯起一只眼睛盯住黄老师看着。黄老师觉得梅兰的这个眼神有些奇怪,就问,你还有什么问题?梅兰说,我们上个月刚刚缴过3角钱,现在为什么又要缴?黄老师想一想说,你昨天刚刚吃过饭,难道今天就不吃了吗?可是,梅兰说,我们班里究竟干什么需要这么多的钱呢?黄老师把手朝墙壁一挥说,这些标语,还有宣传画,难道不是钱吗?梅兰说写标语的彩纸是2分钱一张,买十张也不过2角钱。黄老师说宣传画呢。梅兰说宣传画是1角2分钱一张,十张是1元2角。黄老师说还有……还有你们去公园的门票呢。梅兰说门票是3分钱,全班一共是1元5角。可是……黄老师想想说,动物园呢,难道你们去动物园的门票就不算了吗?梅兰说动物园的门票是5分钱、全班是2元5角。黄老师的脸立刻涨红起来,张张嘴,一时竟有些语塞。她抬手看了看腕上崭新的“五·一牌”手表,转身腾腾腾地走到讲台上,然后啪地一拍桌子说,下课!
这以后,黄老师果然没再提缴纳班费的事。据说学校领导把她找去谈了一次话。这个学校领导曾做过财务主任,所以对财务的事很清楚。他问黄老师,是否经常向学生收钱。黄老师听了立刻更正,说不是收钱,是收班费。学校领导一听就笑了,说收钱和收班费还不是一回事。黄老师很认真地说,当然不是一回事,班费是取之于学生,用之于学生。学校领导点点头说,如果每月收二十多元,一年可就是二百多元呢。黄老师听了迅速地看一眼学校领导,脸上立刻有些不自然,她试探地问,是不是哪个学生来说了什么。学校领导笑笑说,这倒不是。然后在将黄老师送到办公室的门口时忽然又问,现在几点了?黄老师抬手看了一下表。学校领导立刻开玩笑地说,这么新的大手表,一定不少钱吧?接着想一想,又说,再给你提个建议吧,要爱惜自己的财物啊,那么新的自行车放在操场上日晒雨淋,最好还是推到楼道里来。黄老师愣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学校领导却已经回去了。于是当天下午,黄老师就把梅兰叫到办公室。黄老师和蔼地对梅兰说,我刚知道你家里的情况,既然这样,以后班费就不要缴了。梅兰听了看着黄老师,没有说话。黄老师想想又说,学杂费和书本费也不用缴了,你家的经济状况符合国家规定,我已向学校提出申请、今后可以免掉你的这些费用。
黄老师这样说罢,还伸出手在梅兰单薄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在那个中午,跃进的班主任刘老师感到有些奇怪,她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黄老师对梅兰这样恶劣的行为竟然无动于衷。她提醒黄老师,这件事的影响很坏,后果也很严重,她不仅用菜刀将那张课桌砍坏,也让白有为同学受到了惊吓。刘老师所说的白有为也就是白老鼠。刘老师说,白有为同学患有很严重的癫痫症,平时不能受到一点刺激、他这天中午一回到家里立刻就栽到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而且浑身不停地抽搐,幸好当时他的父母在家,立刻将他送去了医院,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黄老师先是耐心地听刘老师说完,然后才心平气和地告诉她,这件事她已听说了。黄老师说,最初的起因是这个白有为拿别人取笑。刘老师立刻说,无论怎样这个梅兰也不该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如果全校的学生谁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就拎着菜刀跑来砍人,那会成了什么样子?刘老师说不行,这件事一定不能就这样算了!黄老师忽然看看刘老师,问,不这样算了,你说怎样办呢?刘老师突然一愣,就不再说话了。刘老师的爱人是区教育局的副局长,不久前刚被送去“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梅兰的父亲出事以后,她家的生活状况的确很困难。
梅兰的母亲虽然已丧失劳动能力,但两只手还能做一些事情,于是就想去找自己工作过的炼铁厂,问一问是否能有可以在家里做的加工活,这样也能增加一点收入。梅兰的母亲出工伤以后没向厂里提过任何要求,所以她想,这点事厂里应该答应。但她行动不便,就让梅兰替自己去一下。梅兰在一个下着小雨的中午来到炼铁厂。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来到厂长室,竟看到街办事处革委会的白主任坐在这里。白主任叫白建设,是白老鼠的父亲。柳荫街上的人都知道,白主任过去是钢厂工人,由于不适应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就经常不去上班,后来索性休了长期病假,再后来就当上了街办事处的革委会主任。白主任当上主任以后权力很大,管着几条街道。但梅兰还不知道,原来白也兼着炼铁厂的厂长。在这个中午,白正坐在办公桌前端着一只铝制饭盒吃饭。他吃的是熬带鱼,弄得满屋都是甜丝丝的腥气。这时他看到梅兰进来,将手里的一根鱼刺又用力啃了几下扔到地上,然后一边吸吮着手指,问,你来干什么?梅兰站在门口没说话,只是将身上的塑料雨披脱下来,小心地卷在手里,又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水。白的鼻孔里哼一声说,我正想找你呢。他一边说着就将饭盒啪地扔到办公桌上。白主任这样生气自然是有原因的,他的儿子白老鼠至今还躺在医院里。白老鼠的癫痫症虽然已被止住,但只要一看到闪着金属光泽的刀具立刻就会抽搐成一团。医生说他现在这样子绝对不能出院,社会上难免刀光剑影、他如果再受刺激就不是癫痫的问题了,恐怕还会有生命危险。这时白冷笑一声、又对梅兰说,看来革命的血统论确实有道理啊,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你父亲活着时就爱舞刀弄枪,现在轮到你了是不是?白一边说着脸色就更加难看起来、他瞪着梅兰说,你究竟跟我儿子有多大仇,怎么可以拎着一把菜刀来砍他?梅兰面无表情地看着白主任,仍然不说话。白更加恼火起来,对梅兰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是在问你话,你那天如果真用菜刀砍到我儿子的手指怎么办?你想过后果吗?白主任愤愤地说,我儿子正在学吹唢呐,已经可以登台表演,将来说不定还要到部队去吹,到更大的地方去吹,他的手指真被砍掉一根怎么办?你负得起责任吗?!
白老鼠的确会吹唢呐,那时每遇到我们学校有什么活动,他总要上台去给大家吹一段乐曲。他吹唢呐时的样子更像一只老鼠,两眼瞪得很圆,两腮也鼓得像是快要爆裂开。这时,梅兰看看白主任,就抖开手里的塑料雨披穿在身上,转身准备走了。
白主任立刻叫住她说,你先等一等。
梅兰就站住了,慢慢转过身。
白主任问,你今天来干什么?
梅兰说,没事。
你冒雨来这里、怎么会没事?
已经……没事了。
说吧,我听一听。
白主任说着就又坐回到办公桌前,似乎很大度地对梅兰说,尽管你对我儿子做了那样的事,但我不会跟你计较。梅兰又迟疑了一下,就把来意对白主任说出来。白主任很认真地听过之后,点点头,嘴里长长地唔了一声说,你是不是认为,你母亲受伤应该由厂里负责?梅兰看着白主任说,我母亲是工伤。白说工伤又怎么样,她是自己抬铁水不小心才把自己烫伤的,这跟厂里有什么关系?你母亲以为这样来找厂里,厂里就会给你家钱吗?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国家是不允许不劳而获的!梅兰说,我母亲没要求不劳而获,她只是想,能在家里做一做可以加工的活。白主任听了微微一笑,说好啊好啊,在家里做加工活,你母亲的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啊。梅兰睁大两眼,看着白主任。白主任点点头说,这样吧,我先跟厂里的几个领导商量一下,看是不是在你家里砌一个顶吹式的氧气小高炉,这样铸出钢锭来,你们母女就可以直接加工了,要么再安一台拔丝机,或者装一个压滚儿,干脆从你家里直接出盘条就算了。白主任说得像真事一样,他这样说完,还冲着梅兰眨一眨眼,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梅兰没再说话,眯起一只眼看了看白,就转身从办公室出来了。白主任又在屋里叫住她,说,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你这孩子的心思很深,不过我警告你,以后再做什么事最好先想一想,可不要闯出大祸来不好收拾!
梅兰又朝白主任看了看,就转身朝雨里走去。
两天以后,白又来到梅兰的家里。
白主任的态度很严肃,他对梅兰的母亲说,你家的情况我都已知道了。但是,白主任又说,当务之急还不是解决你家的经济困难,而是如何管教梅兰的问题。白主任对梅兰的母亲说,梅兰这个孩子已经越来越成问题了,她简直不像是这样的年龄,经常说大人话,做大人事、有时甚至让人捉摸不透。白主任说,现在这孩子最让人担心的是,她只要恨上谁就一定要做出点什么,而且从不考虑后果。白主任说到这里就问梅兰的母亲,梅兰在外面都干了什么家里知道不知道。梅兰的母亲说,不太清楚。白主任立刻批评梅兰的母亲说,这怎么行,你可不能因为家里的经济有困难就放松对孩子的管教,培养革命接班人的问题可是一个原则性的大问题。白主任对梅兰的母亲说,如果家里再不对她认真管教,街办事处就要出面对她进行管教了。白主任这样说着歪起嘴一笑、又说,我们可有的是办法。
他这样说完又哼一声,就起身走了。
白主任是在几天以后出的事。
白主任出的这件事很蹊跷,不要说他自己,就连当时在场的邻居也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一个下午,白主任下班回到家里。我们这条街上都是平房,那时还没有煤气,居民平时要烧煤球炉子,夏天烧水做饭,冬天也可以取暖。在这个下午,白主任回到家里发现炉子熄灭了,于是就准备重新点燃。其实这时已经有一个可疑之处,白主任每天早晨临出门时、为防止下雨将炉子浇湿,总要搬到一间用砖和油毡搭起的小棚子里。但在这个下午,白主任回来时发现,这只炉子却不知怎么跑到院子里,而且炉膛里的煤灰似乎也被人动过。但白主任当时还是麻痹大意了,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一边跟邻居闲聊着就将引火纸和木柴放进炉膛里。也就在这时,白主任忽然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这种气味很好闻,却又让人一时想不起是什么味道。但这个异常的味道仍没有引起白主任的注意。接着,他就划着一根火柴扔进炉膛。事后据白主任回忆,当时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突然觉得眼前红光一闪,然后就是轰的一声爆响。后来在白被送去医院以后,据急救室的医生说,白主任真的很万幸,他当时虽然伏身在煤球炉子的跟前,却并没把脸直冲炉膛,所以从里面轰然而出的火焰也就只烧到了他的头顶,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但即使如此,白主任的头顶也被烧得很严重。据一个看见的邻居说,那股莫明其妙的火焰喷出来时,白主任头顶上的头发只是一闪就不见了,接着整个院子里就弥漫起一股烧猪毛的气味。最后经医生确诊,白主任的头皮以及皮下组织都已在瞬间被烧焦,而且深达颅骨、所以惟一的办法只能做植皮手术。白主任的植皮手术持续了将近六个小时。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要先从他的臀部取下皮肤组织,然后再移植到头顶上去,但由于烧伤面积太大,而且按医学惯例,取皮的创面也有限制,医生就不得不从他的两侧臀部各取下一块皮肤,再弄到头顶拼接起来。
白主任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多月,再出来时就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他的头顶看上去很怪异,似乎被扣了一只肉色的胶皮碗,上面皱巴巴的很不自然。但是,在他头顶的四周却仍然生长着茂盛的头发,而且不知为什么,这些头发似乎被烫过,卷曲成很好看的波浪形状。白主任一出院立刻就着手调查此事。他对街上的人说,他很清楚,这绝不是一起偶然的意外事故,大家每天都点炉子,而且都是用的废纸和木柴引火,有谁见过废纸和木柴会在瞬间喷出那样的大火来呢?所以,他据此判断,这显然是一起有预谋的人为事件。
白主任在街办事处抽调出几个人,专门组成调查组来调查此事。调查很快就有了结果。根据调查组的人对现场进行勘查,发现这只肇事的煤球炉子果然有问题,在炉膛底下有一堆玻璃碎片,经过将这些碎片重新拼对,竟然是一只罐头瓶子,而且在这些碎片上仍还残留着汽油的气味。这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调查组的人分析,当时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在出事的那个下午,曾经有人偷偷来过白主任的家里,先将一只装了汽油的罐头瓶放到炉膛的底下,而且为掩饰还特意在上面盖了一些炉灰。汽油的挥发性是极强的,因此可以想象,炉膛里很快就充满了汽油的气体,这样等白主任点炉子时,刚将火柴扔进炉膛立刻就爆燃起来。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这只装了汽油的罐头瓶又是被谁放进炉膛的呢?调查的人推测,能干出这样的事来,这个人一定不是一般的人。不过有一点白可以肯定,此人应该对他怀有刻骨的仇恨。白主任作为街办事处的革委会主任,深知自己得罪过很多人,而对他怀恨在心的也就更会大有人在。他在心里认真地排查了一下,果然就想到一个有重大嫌疑的人。
这个人就是梅兰。
白一想到梅兰连自己也大吃一惊。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只有十多岁的小女孩怎么会跟这种事有牵连。但不管怎样说,白主任还是坚定地将目标锁定在梅兰的身上。经调查,在出事的那个下午,果然有人看见梅兰曾在白家出现过,而且手里还拿了一件什么东西。但是,当调查组的人找到梅兰时,梅兰的反应却让人大感意外。她表现异常冷静,回答调查组的提问也对答如流,显得既轻松又很自然。而且说的每一句话都言之有据,使人抓不到一点把柄。梅兰承认自己在出事的那个下午曾去过白主任的家里,但是她说,她是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的,因为白主任的儿子白有为那天下午在学校突然又有些不舒服,老师让几个高年级的同学把他送回家去。梅兰说,她曾经用菜刀将白有为吓出病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她这一次也就更加热心地帮助他,在送他回到家时还主动将他背到床上,安顿好,然
后才和大家一起回到学校。关于梅兰说的这些话,调查组的人不仅从那几个一起送白有为回家的高年级学生那里得到证实,就连白老鼠自己也说确有其事。据白老鼠说,他当时虽然已经昏昏沉沉,但仍还清楚记得,梅兰将他送回来之后,还曾出去为他买了一只很大的西红柿。他说如果有人看到梅兰的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大概就是拿的这只西红柿。但白主任对这些话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即使这些都是真的,也恰恰说明梅兰的嫌疑更大,因为她在送自己儿子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正好有足够的机会做她想做的事情。
可是尽管如此,白却找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
于是白主任就在一天上午来到我们学校,找到我们的班主任黄老师。黄老师当然认识白,就连忙对他说,白有为同学并不是自己班里的学生,所以如果有什么事,还是去找他的班主任刘老师。白主任说,他已经找过刘老师了,他现在来找她并不是为他儿子的事情。黄老师听了感到奇怪,问,那是为什么事情?白主任说,是关于梅兰的事情。白主任问,梅兰是不是你班里的学生?黄老师说是。白主任点点头,对黄老师说,他l已从刘老师那里得知,上一次因为梅兰用菜刀恫吓他儿子的事刘老师曾来找过黄老师,但黄老师当时的态度却令人遗憾,不仅不配合甚至还对梅兰采取了包庇的态度。白主任问黄老师,你为什么要这样包庇一个学生呢,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攥在了她的手里?黄老师一听脸立刻红起来,说我一个当老师的,会有什么把柄在学生手里?白主任又点一点头,说没有就好。然后又告诉黄老师,他这次来找她是为另外一件事,也就是不久前自己刚被烧伤这件事。白主任这样说着,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植过皮的头顶。白说,现在这件事已经调查清楚了,的确跟梅兰有关系,只是还没掌握确凿的证据。白主任说,他这次来是想让黄老师警告梅兰一下,如果今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一旦被他抓到证据可就要新账老账一起算了。
白主任这样说罢,又用力地看一眼黄老师说,你明白吗?
四
直到三十年后,白老鼠才说出他父亲白主任被烧伤这件事的真相。白老鼠是在他父亲白主任突发心脏病,临咽气时对他说的。他告诉父亲,在当年出事的那个下午他确实曾感到身体不适,也确实是被梅兰等几个高年级学生送回家的,但是,这其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他却一直没有说出来。白老鼠说,其实那只装有汽油的罐头瓶是他放进炉膛的。白老鼠对他父亲说,那次出事以后他是因为害怕,他没有想到事情竟会闹得如此严重,更没有想到竟把他父亲烧成了这样,所以才一直没敢将事情的真相说出来。白老鼠说,他当时将那只罐头瓶放进炉膛其实只为跟梅兰打一个赌。那天中午放学时,梅兰站在学校门口,手里摆弄着一只形状古怪的玻璃瓶子。这显然是一只酒瓶子,看上去非常精致,瓶口上的金属盖子是拧上去的,上面还有一些好看的花纹。梅兰将这只瓶子举到大家面前,让每个人都闻一下猜是什么东西。当时有说是煤油的,也有说是柴油的,还有说是白醋的。白老鼠觉得好奇,于是也凑过去伸着鼻子闻了闻。他一闻就立刻断定,应该是汽油。他告诉大家,他父亲过去的工作经常使用汽油,所以他对这种东西很熟悉,汽油挥发出来的油气很厉害,遇到一点火星立刻就会爆燃。这时在一旁始终没说话的梅兰却忽然摇摇头,说汽油虽然容易挥发,但变成油气之后毕竟是气体,气体是不可能被火星点燃的。白老鼠听了不服气,说气体当然可以点燃,否则进汽油库为什么不能穿带钉子的皮鞋,就是为了防止在地上蹭出火星。白老鼠这样说罢扭头就走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常识问题,他不明白,梅兰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作不懂。但他刚走出不远,梅兰就从后面追上来。梅兰叫住他说,她可以跟他打一个赌。白老鼠一听就站住了,问她打什么赌。梅兰说,汽油的油气不要说火星,就是火柴也不可能点燃,如果能点燃,她就让白老鼠摘一次跃进的手套,而且可以举起他那只有六根手指的手随意给大家看。白老鼠一听就兴奋起来,立刻说当然可以,打赌就打赌。但梅兰看看他,又问,如果不能点燃呢,又怎样说。白老鼠眨眨眼说,你说怎样说就怎样说。梅兰说好吧,如果油气不能点燃,你就给跃进买一双手套。
白老鼠当即表示同意。
于是,梅兰就告诉白老鼠,他可以将她的汽油倒进一只罐头瓶,再将这个罐头瓶放进白老鼠家的炉膛里,这样只要划一根火柴就可以知道结果了。在这个中午,白老鼠家的火炉刚好已经熄灭。于是白老鼠就将火炉弄到院子里,又找来一只罐头瓶倒了些汽油放进火炉的炉膛底下,然后在梅兰的建议下,又特意捡了些大块的炉灰架在罐头瓶的瓶口。白老鼠做完这一切,就拿出火柴,小心地划了一根扔进炉膛里。果然没有任何反应。这根火柴在炉灰上静静地燃烧了一阵,很快就熄灭了。白老鼠仍然不死心,又划着一根火柴扔进去,却还是不见反应。梅兰说不用再试了,还是去给跃进买手套吧。也就在这时,白老鼠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当时他的心里只顾盘算着给跃进买手套该去哪里弄这笔钱,却就忘记了将那只装有汽油的罐头瓶从炉膛里拿出来。白老鼠对临终的父亲白说,事后他曾经很认真地想过这件事,他认为应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挥发的油气确实可以燃烧,只不过当时炉膛里的浓度不够,所以才没有点燃、而当他父亲白主任再点炉子时,炉膛里已经聚集了足够的挥发性气体,因此立刻就发生了那样的爆燃。再有一种可能是,在他父亲白主任点炉子时,有一些火星从炉灰的缝隙掉进了那只罐头瓶里,这一来就不仅仅是油气了,汽油遇到明火自然更会剧烈地燃烧,所以才发生了那样一场意外。白老鼠的父亲白昕了这些话脸上立刻现出惊愕的神情。他这时已因心力衰竭而在艰难的捌气。他看着儿子白老鼠,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的“哏儿”一声,又睁大两眼看看白老鼠,身子一挺就狠狠地咽了气。
就在白主任来学校找黄老师时,梅兰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梅兰觉得应该去找韩大破。梅兰忽然想起来,在韩大破送父亲的尸体回来的那个晚上,临走时曾对她和母亲说过,今后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他。梅兰想,韩大破现在已经是耐火器材厂的领导了,为什么不能去找他呢?于是,梅兰就在一天上午去了耐火器材厂。但让梅兰没有想到的是,她来到厂里才知道,韩大破竟然也在不久前刚刚出了工伤事故。
韩大破这一次出的事故更加骇人。事后据几个当时在场的工人说,简直惊心动魄。其实在出事那天,韩大破原本是应该去冶金局参加一个什么会议的,但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会莫明其妙地跑到工段上去。这时耐火器材厂已经在搞“抓革命,促生产”。耐火器材厂其实只是炼钢厂的一个附属企业,由于经常要烧制各种耐火材料,就需用大量的焦炭。厂里为此铺设了一条铁路,专门用来运送煤炭和各种炉料。韩大破在这个上午来到铁路边忽然来了兴致,一纵身就跳上一列刚好在此驶过的货运列车。他知道这列货车已将装满燃料的车皮甩到储煤场,这时是去将另几节已经卸空的车皮挂上拖走。
韩大破曾在车上干过几年,所以身手还算灵活。他在这个上午跟着这列货车来到炉料车间,然后跳下来,用手里的小旗朝前面车头挥了挥,示意让列车后退,以便将岔道上的一节空车皮挂上。在每节货运车厢的连接处都有一个结构很独特的挂钩,相传这种挂钩还是詹天佑当年发明的,它设计很巧妙,看上去就像两只人手,用的时候只要轻轻一碰,两个挂钩就会利用惯性握在一起。但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列车退着朝这节空车厢撞过来时,并没像往常那样立刻挂上,而是一下顶了出去。韩大破伸头看了看,又朝前面挥动小旗示意再试一次。却仍然不行,这节空车皮的挂钩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无论如何都跟列车连不到一起。韩大破凭经验判断,很可能是挂钩被卡住了,于是就取来工具走上前去。他这时站的位置刚好是在两节车厢的挂钩之间,也就是说,他是背对着车头,而且还将那杆绿色的小旗插在自己脖颈后面的衣领里。但前面车头上的司机并不了解后面的情况,更不知道韩大破在干什么。那时还是蒸汽车头,从驾驶室向后瞭望的视野很有限,火车司机只看到那杆绿色的小旗在一晃一晃地时隐时现,于是就想当然地做出了一个极其错误而且非常可怕的判断,认为韩大破是让自己再试一次。就这样,列车又一次被开动,然后就徐徐地向后倒退过来。此时韩大破还在埋头摆弄那只挂钩,他似乎听到了列车又朝自己的身后驶来,车轮碾轧在铁轨上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已非常清晰。这声音使他猛然意识到了危险,但这时再想抽身却已经来不及。韩大破这时虽然已四十多岁,身体素质却很好,反应也还机敏,就在身后列车的挂钩即将撞过来的一瞬,他本能地双脚用力朝上一跳。但还是晚了一点,他的两脚刚刚离地,后面那个沉重的挂钩就从他的两腿之间顶过来。这一次不知为什么,竟然轻轻一碰就挂上了。但是,也将韩大破的两只睾丸挤在了挂钩当中。关于这个细节,后来一直存在争议,据当时目击的工人说,韩大破被挤在挂钩里的确实是两个睾丸,他们亲眼看到了,那两个睾丸连同外面的包装都已被挤得鲜血淋漓。但是,送韩大破去医院的人却说,韩大破的睾丸确实被挤在了挂钩里,但并不是两个,而是一个。这些人说,韩大破在被送去医院以后,医生曾对他的伤口进行了彻底清洗,因此他们在一旁都亲眼看到了。此外,韩大破从医院出来以后,一次和几个工人一起喝酒,喝醉时也曾经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确实还是一个完整的男人。这时他的伤已经痊愈,他甚至要当场脱下裤子将自己的这些东西亮给大家看。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一次酒醒之后,他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于是这件事在厂里也就成了一个谜。
梅兰在这个上午来到耐火器材厂时,一走进厂区就遇到杨大有。杨大有过去曾跟梅兰的父亲学过电工,还学过电气焊,说起来也算是梅兰父亲的徒弟,只是因为他生性怯懦,胆小怕事,所以梅兰的父亲并不太喜欢他。但杨大有却很有师徒之情。梅兰的父亲出事以后,他曾去梅兰的家里看过几次,而且每次去都要带一些吃的或用的东西。梅兰曾听父亲说起过,杨大有三十多岁还没结婚,不知为什么,好像所有的女人都不喜欢他,所以他平时就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不过我们那条街上的人早有议论,说跃进的父亲出事以后,杨大有曾去帮那个年轻的南方女人修过电子管收音机,后来还修过一次电灯,从那以后就经常去看她。甚至还有人说,曾看到过杨大有和那个南方女人一起去劝业场的天华并影院看电影。梅兰听到这些话偷偷问过跃进,是否真有此事。跃进却只是摇摇头,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在这个上午,杨大有一看到梅兰就站住了,问梅兰来厂里干什么。梅兰告诉他,自己来找韩大破,但刚听说他出了工伤事故。杨大有说韩大破出事故已是几个月以前的事,现在早已完全好了。接着又问,找韩大破有什么事。梅兰就把来意告诉了杨大有。杨大有听了却摇摇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他说,韩大破……会管你家的事吗?
梅兰说,他过去曾这样说过的。
杨大有哼一声说,厂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话是不能信的,他过去说过很多话,可是哪一句又兑现了呢。杨大有这样说罢叹一口气,又摇了摇头。显然,他的心里很清楚,梅兰如果不找韩大破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说,他现在,好像……还没来。
梅兰看看杨大有,忽然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韩大破果然还没来,他的办公室锁着门。杨大有走到窗子跟前,踮起脚尖扒着玻璃朝屋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回头问梅兰,你今天,一定要找到他吗?
梅兰疲惫地说是啊……一定要找到他。
好吧,杨大有想一想说,你跟我来吧。
梅兰立刻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杨大有点点头,嗯一声说,应该知道。
他这样说罢找来一辆自行车,就带着梅兰从厂里出来。
在这个上午,梅兰很快惊异地发现,杨大有竟然带着她来到我们柳荫街。她问杨大有,韩大破怎么会在这里。杨大有并不回答,将车子一拐就朝跃进的家骑来。这时梅兰的心里就已经有了预感。她曾经见过几次韩大破来找那个南方女人,有时还拎来一些花花绿绿的食品。梅兰一直搞不懂,韩大破既然可以来跃进家慰问,为什么不能去自己家看一看呢?此时杨大有已将自行车骑到跃进家的门口。果然,梅兰一眼就看到了韩大破的那辆自行车。韩大破骑的是一辆德国产的老式。凤头牌”自行车,这种车在当时并不多见,据韩大破自己说,他是花三十八元钱从一家委托商店买的“查抄物资”,但也有人说,他是在一次带人去抄家时私自留下来的。这时杨大有已从自行车上下来。他朝跃进家的门指了指,意思是告诉梅兰韩大破就在这里,然后就掉转车把准备走了。但是,也就在这时,跃进家的门却自己打开了,韩大破从里面走出来,一边走着对跟在身后送出来的那个南方女人说,不用送了,以后再有什么困难只管对厂里说,组织上只要能解决的就一定帮你解决。他这样说罢一抬头,似乎刚发现站在门口的杨大有和梅兰,于是冲他们眨一眨说,你们……怎么在这里?
杨大有一见到韩大破,立刻低下头去把目光避开了。
韩大破盯住杨大有问,你来这里找我,有什么事吗?
杨大有连忙说不不,是……是梅师傅的女儿要找你。
他这样说罢连忙推起自行车,就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这时韩大破才把脸转向梅兰,看着她问,你找我有事?
梅兰点点头,说有事。梅兰说,你说过的,如果我家有困难可以来找你。韩大破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说对对,你家如果有什么困难,当然可以来找我。他这样说着又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那个南方女人,就拉起梅兰朝院子外面走去。五
跃进的父亲出事以后,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对那个南方女人确实有一些议论。这女人很爱化妆。柳荫街上的女人大多是家庭妇女,还有一些是企业职工,因此大家平时都是素面,倘若哪个女人在脸上涂抹了什么东西立刻就会让人觉得很刺眼。但街上的人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确实很会打扮自己,只要在脸上随意涂抹一下就会显得很出众。后来经韩大破介绍,她去街上的新生副食商
店上班,从此就更爱打扮自己了。
杨大有却看不惯这南方女人这样打扮自己。
据跃进家的邻居说,一天晚上,杨大有来找这南方女人。杨大有对这女人说,你去副食店上班只是卖酱油,应该朴素一点。这女人却立刻说,卖酱油怎么了,难道卖酱油就一定要蓬头垢面吗。杨大有说倒不是蓬头垢面,如果商店里的售货员都把脸涂抹成你这样子,那就不要营业了。杨大有说这些话时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很平和,但这女人却立刻恼怒起来,她质问杨大有,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力来管我?杨大有仍然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管你,只是给你提一点建议。这女人冷笑一声,用带有南方韵味的普通话说,我如果不接受你的建议呢?杨大有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很认真地看着这女人。这女人立刻从杨大有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意思。这时这女人虽然有了一份副食店的临时工作,但生活仍很拮据,所以,杨大有每月领了薪水,几乎要拿出一半给这女人。这时,这女人读懂了杨大有的眼神就更加恼火起来,她随手将那盒“美人牌”扑粉摔到地上,粉盒立刻在地上咕噜噜地拉出一条愤怒的白线。这女人大声说,你不用这样看我,随便你怎样!
杨大有没再说话,只是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发生这件事的第二天上午,韩大破就在厂里找到杨大有。当时杨大有正在拆除一条旧的广播电线。韩大破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声音不大地问他。前一天的晚上是不是去过柳荫街。韩大破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在告诉杨大有,他跟那个女人吵架的事他已经知道了。杨大有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觉得韩大破已经有些明目张胆了。韩大破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他老婆虽然身体不好,但也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他这段时间经常往那个南方女人的家里跑已经招来一些议论,现在竟然又来当面问自己这样的话,杨大有认为,这个韩大破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原想告诉他,自己去没去那个南方女人的家里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因为自己现在还是单身,而那个女人也是单身,所以他跟她交往是正当的,任何人都无权干涉。但是,杨大有只是把这些话在心里铿锵有力地说了一遍,嘴唇并没有动。
韩大破却似乎听到了,脸色立刻更加难看起来。
韩大破说好啊,你欺负一个女人,你有本事啊。
杨大有又将刚才那番话在心里铿锵有力地说了一遍,然后就低下头去,用眼角看一下韩大破,喃喃地说,我没欺负她,我只是……去劝了她几句……
韩大破立刻说,你去劝她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去劝她?
杨大有就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韩大破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韩大破说,我跟你说这件事不光是为那女人,也是为了你,你这样跑到她家里去大吵大闹影响很不好。他这样说着忽然又现出一些委屈的表情,摇摇头说,我已经听到了,现在很多人在背地里说我一些很难听的话,其实我的事并没有人知道,我那一次出了工伤以后,已经把男人的那点家什都毁了,我现在连家里的老婆都应付不了,哪还有心力去外面招惹别的事。韩大破说到这里又叹息一声,我不过是热心肠,好管一些闲事罢了。
杨大有仍然没有说话。他低头收起工具,就扛上梯子走了。
梅兰几天以后再次找到韩大破。
那是一个早晨,韩大破正从那个南方女人的家里志得意满地走出来。他一抬头发现梅兰正站在自己面前,立刻有些不悦。他觉得这个小女孩总是神出鬼没的,就像一个幽灵。梅兰并不说话,只是慢慢斜起头,眯起一只眼看着他。梅兰的这个神态让韩大破有些不自在,他定了定神问,你有什么事?梅兰说没什么,她是来给跃进拿书包的。韩大破没有听懂,说拿书包,拿什么书包?梅兰说,跃进要去上学,当然要佣书包。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说,他昨晚没回来,你不知道吗?韩大破立刻更不自然了,他没有想到梅兰这样一个小女孩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是尴尬地朝旁边挪了一步,意思是让她过去。但梅兰却并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仍然眯起一只眼看着韩大破。韩大破的脸上立刻有了一些愠色。
他朝梅兰看了看,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梅兰说,你几天前答应过,要为我家想办法。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你说,要帮我家解决困难。
梅兰说,现在,我家每月只能领到15元劳保金。
韩大破很认真地嗯嗯了两声,然后翻起眼皮想了一下说,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了,我看就按老郭这里的方式给你家解决一下吧,你觉得怎么样?
梅兰仰起脸看着韩大破,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韩大破又做出很认真的样子,但表情有些古怪地说,我已经为你母亲找好了一份工作,也是去那家新生副食店,是蹬三轮车给他们送菜,工作很轻闲,只要去蔬菜批发站拉些黄瓜茄子西红柿,一天就可以挣到6角钱,一个月可就是18元呢,再加上她从炼铁厂领的那15元劳保金就是33元,这一来你家的平均生活费就已经达到16元5角,16元5角啊,这可是相当高级的生活水平啦。韩大破一边这样说着,似乎连自己都兴奋起来。
梅兰仍然面无表情地仰起头看着韩大破,并没有说话。
韩大破立刻不笑了,看看她问,怎么,你还不满意吗?
梅兰说,看来,你并不是真的打算给我家解决困难。
不准这样乱讲话!
韩大破立刻沉下脸,用训斥小孩子的口气说。
梅兰说,我母亲的两脚已被铁水烧坏了,你不知道吗?
韩大破的嘴里啧的一声,摇摇头说,这我就没办法了。
梅兰看着韩大破,点一点头说,我……明白了。梅兰已听杨大有说过,当初打死她父亲的那伙人已经跟韩大破的人联合起来,也就是说,韩大破的人现在跟当初那些人都已成为自己人,如此一来梅兰父亲的死自然也就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这以后没多久就发生了一件事。
关于这件事,我们这条街上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一天夜里,杨大有突然来到柳荫街上。他这天晚上刚好上夜班,所以身上还穿着特制的电工服。这种电工服不仅可以防电弧,为便于攀爬还有些像运动服的款式,看上去很轻便。杨大有显然正在厂里安装电线,手里还拎着两只铁鞋。所谓铁鞋,也就是两只巨大的环形铁钩,为了防止滑脱铁钩上还套了一层厚厚的黑胶皮,用的时候只要将两只脚伸进铁环的脚蹬,就可以很轻松地爬到电线杆上,看上去如走平地。杨大有在这个晚上来到那个南方女人的门口时,还曾遇到过一件事,他无意中看到了跃进。跃进在这天晚上又睡在梅兰的家里。自从跃进的父亲去世,梅兰的母亲就经常让他去那边住,但这天晚上却是那个南方女人让他过去的,她说要收拾东西,恐怕要耽搁得晚一些。跃进在这个深夜回来是要取自己的书包。他来到门口敲了好一阵,才见那个南方女人开门出来,可是她并没有。让跃进进去,只是将书包拿出来递给他,又掏出几个零钱就将他打发走了。而所有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杨大有看在眼里。杨大有等跃进走远,就踮起脚跟来到窗前。窗子上挂着厚厚的窗帘,将里面遮得很严。杨大有竖起耳朵听了听、屋里果然传来那个南方女人说话的声音。在这样
韩大破说,我只问你,昨天晚上的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杨大有仍然没有说话,只在嘴角掠过一丝淡笑。
韩大破说,明白了。
然后,就咽了气。
六
那个南方女人断定,韩大破的死与梅兰有直接关系。她对街上的人说,这件事绝非偶然,如果没有梅兰,韩大破是不会出这样的事的。但是,当街上的人问起她关于这件事的具体细节,比如在韩大破与杨大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平时一向安分守己的杨大有在那个上午竟突然如此发起怒来。还有人问,据说在出事的前一晚,杨大有曾偷偷来过柳荫街,他为什么要来,来了之后又看到了什么?南方女人却立刻哑口无言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中午,南方女人在街上拦住梅兰。
她对梅兰说,我早就发现了,你这个孩子很可怕。
这时梅兰刚放学,正背着书包低头走在路边。她听到那个南方女人说话就站住了,然后慢慢抬起头。南方女人又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你不像是这样年纪的孩子,你心计太深,而且还懂得很多大人的事情。梅兰眨眨眼,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南方女人说,好吧,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怎样知道我的事的?
梅兰慢慢斜睨起一只眼,很认真地看看南方女人。
她说,我还知道你的很多事情。
南方女人愣一下,你……还知道什么?
梅兰说,有些事,你不要做得太绝了。
她一边这样说着,扭头朝远处看了看。南方女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跃进正朝这边走过来。跃进的脸上仍然挂着那样一层厚厚的傻笑,鼻孔的旁边还有一抹明显的血迹,好像擦鼻涕似的抹了一下。这时他抬起头,看到南方女人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就站住了,又用手背将脸上的血迹抹了一下,但这一次仍没抹净,反而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一直通向耳郭。梅兰看到,在不远的一丛灌木后面,白老鼠和几个孩子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着,白老鼠发现梅兰已经看到自己,立刻露出惊慌的神色,把头一缩就不见了。
我们这条街上的人没有想到,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南方女人就悄悄地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跃进是第二天中午才发现这件事的。他在这个中午放学回来,用钥匙开门时突然感觉不对,屋里发出一些空洞的回声。待打开门一看,才发现屋里已经空空荡荡,几乎所有值一点钱的东西都已被那个南方女人搬去卖了。那个南方女人的确很能干,做了这样大的事情街上竟然没有人察觉。这件事立刻在我们这条街上被传为奇闻,同时也成为一起很严重的政治事件。那时虽然社会很乱,但街道上的户籍管理制度还是很严格的,谁家来了外地亲友,无论住多长时间都要去派出所报临时户口。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南方女人在柳荫街上住了这样久,而且还有了临时工作,却从来没办过任何临时居住的手续,而且说走就又这样轻而易举地走了,白主任认为,这在户籍管理上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疏漏。
白老鼠也很懊悔。据他说,其实在那个女人临走的那天晚上,他曾经看到过她,如果他当时就识破她的意图,并将她牢牢盯紧,是绝不会让她这样溜走的。白老鼠经过分析,认为跃进跟这件事应该也有关系。那个南方女人在临走前一定要做各种准备,而在准备时就不可能不露出一点马脚,跃进和她住在一起,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察觉?于是一天下午放学时,白老鼠就走到跃进的面前,对他说,你不要再装模作样了。跃进正在收拾书包,听了白老鼠的话慢慢抬起头。白老鼠又哼一声说,你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
跃进似乎没有听懂白老鼠的话,只是冲他笑了一笑。
白老鼠说,那女人在准备逃走时,你怎么会不知道?
跃进仍然冲白老鼠一下一下地笑着。
跃进的反应立刻让白老鼠恼火起来。
他在他面前一跳问,你,笑什么笑?!
跃进看着白老鼠,嘴动了动,仍在笑。
白老鼠鼓起眼说,我说话……你听懂没听懂?!
跃进还在笑,笑容就像一层胶水凝固在脸上。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傻瓜!!!
白老鼠的额头爆起青筋,两脚一跳冲跃进大叫起来。
他用力冲他嚷道,我在问你话!你……你听到没有?!
跃进却似乎打定主意,一层笑容仍然牢牢地涂在脸上。
白老鼠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黄,肚子也越胀越大,似乎里面充满了怒不可遏的气体。他认为跃进一直冲自己这样傻笑是在故意嘲弄,同时也是一种轻蔑,于是又大吼一声,你——傻笑什么?我……看你再敢笑?!接着就像一只老鼠似的猛地向上一跳,两眼又用力一翻,然后就仰身朝后倒下去。在最初的一刻,当时在场的班主任刘老师并没有当一回事。刘老师以为白老鼠不过是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但她立刻就意识到事情远比她想的要严重了。白老鼠这时躺在地上已经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牙齿也咬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刘老师这时才想起白老鼠是患有严重的癫痫症的,于是连忙跑去找来一辆平板车,就从学校里叫来几个男老师,就一起将白老鼠送去了医院。
白老鼠这一次果然又犯了癫痫症,而且比前几次都要严重。据医生说,他这一次发病又是因为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医生责备说,上一次已经提醒过你们,这孩子的癫痫症如果这样反复发作是很危险的,不仅会影响智力发育,搞不好还会危及生命,一旦出现这样的恶果将是不可逆的。这时闻讯赶来的白主任就将班主任刘老师拉到诊室外面,质问她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是谁又让他儿子受到这样的刺激。但刘老师想了一下,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想告诉白主任,这一次是他儿子白有为自己把自己刺激成这样的,但想了想又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太像话。于是就只好把当时的详细情况对白主任讲了一遍。白听了立刻勃然大怒。他认定自己的儿子这一次犯病又与跃进有直接关系,于是当即就来到学校。
这时跃进和梅兰还等在学校里。梅兰看一看天色已晚,就劝跃进先回去。但跃进不肯,一定要等刘老师回来。梅兰对跃进说,你要知道,这件事你没有任何责任,白老鼠是在骂你时自己气成这样的,你连碰都没有碰他,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就在这时,白主任怒气冲冲地来到学校。白主任由于气愤,连植过皮的秃头顶都变得紫红起来,周围的一圈卷曲的头发也都乱蓬蓬地穸起来,看上去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他径直来到跃进的面前,瞪着他问,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跃进抬起头看看白,脸上仍然傻笑着没有说话。但白主任毕竟不是他的儿子白老鼠。他立刻走上来,啪地就在跃进的脸上掴了一掌,喝道,傻笑什么你?我在问你话呢!
跃进看着白,脸上仍然傻笑着。
白主任啪地又掴了一掌说,你还笑?!
跃进趔趄了一下,脸上仍然还在笑。。
白主任甩手又是一掌,看你还敢笑?!
跃进仍在笑。
啪地又一掌。
你还笑?!
跃进还在笑。
又一掌。
你笑?!
跃进还笑。
接着又一掌,又是一掌……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串啪啪的声音。
白主任越打火气越大,也似乎越打越熟练。他先是只用掌心一下一下重复地打着,但很快就发现这样不科学,也不连贯,因为每打一下手还要回来一次,于是索性就调整了打法,改用掌心和手背轮番交簪,这样一来一往就噼噼啪啪地连续起来,给人的感觉也酣畅了许多。跃进的脸很快就被打得红肿起来。跃进原本很瘦,这样一肿两颊就显得很饱满,同时也使他的笑显得更充实,表情也似乎更加古怪。白主任这样打了一阵终于觉得累了,而且那只手也已经有些麻木,于是停下来,一边揉着手恨恨地说,我看你还能这样笑多久?!
他这样说着无意中一回头,发现梅兰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梅兰斜睨起一只眼,正盯住他的这只手目不转晴地看着。
就在这天夜里,跃进突然流起了鼻血。
自从那个南方女人走后,梅兰的母亲考虑到跃进独自在家没人照顾,就让他搬过来住。但跃进并没有搬过来、只是还像过去一样,偶尔来这边睡一晚。这天晚上跃进幸好又睡在梅兰的家里。他由于两颊仍很红肿,一直仰在床上。但睡到半夜时,突然感觉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正汩汩地流进喉咙。这液体似乎很黏稠,也有一些腥甜。跃进起初以为是在做梦,只是下意识地一口一口吞咽着。但他很快就发觉不是梦了,因为有一口咽得不顺畅,呛了一下,于是猛一咳嗽就清醒过来。这时梅兰和母亲也都已惊醒了。梅兰来到跃进的床前,一看他这样子立刻吓了一跳。只见跃进的鼻孔里仍在不断地向外倘血,枕头上已经染红了一片。她连忙问跃进这是怎么回事。梅兰的母亲也拄着拐杖走过来,先是很认真地看了一下跃进,然后回头对梅兰说,去弄些凉水来,拍到他的鼻梁上,这样也许会把血止住。但梅兰去打来一盆凉水,在跃进的鼻子上拍了好一阵却仍不见效,,鼻血反而流得更加汹涌起来,梅兰的母亲这才感觉事情严重了。于是想一想,就让梅兰去街上把韩医生请过来。
韩医生叫韩大立,是韩大破的弟弟,在附近的育红中学当校医。韩医生的医术虽不太高明,平时在学校只是给学生发一发预防流行病的小药,但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很信他,平时谁有头痛脑热都会来请他给看一看。不过这个韩医生架子很大,一般的老人或孩子很难请动他。据韩医生自己讲,其实他的专业是妇产科,所以最擅长的是给年轻女人看病。梅兰在这天深夜来请韩医生。韩医生的家是在街拐角,独自住在一间有些破旧的平房里。梅兰来到门前用力敲了一阵,里面却没有动静。梅兰想,自己这样敲门,韩医生应该听到了,他不作声一定是因为吃不准来请他看病的是什么人。于是就在外面大声说,韩医生开门啊,我姐姐病得很重呢!这句话果然有效,屋门很快就打开了。梅兰立刻闻到,一股四十多岁男人睡觉的气味从屋里轰然而出。梅兰被呛得噎了一下,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一步。韩医生披着衣服走出来,一看是梅兰立刻就沉下脸来。韩医生知道,这个叫梅兰的女孩并没有什么姐姐。于是哼一声说,我刚刚患了很严重的流感,随便去哪里会传染的。韩医生这样说罢看看梅兰,突然又愣了一下。他发现梅兰正歪起头,斜睨起一只眼睛朝自己看着。韩医生对梅兰早有耳闻,知道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于是又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你等我一下。
他这样说罢回去收拾了一下,就和梅兰一起出来。
韩医生毕竟是一个医生。他在这个深夜来到梅兰的家里,先为跃进简单检查了一下,又详细问了白天的情况,立刻断定说,他这样流鼻血是被白打坏的。韩医生这样说完看看梅兰,又看了看梅兰的母亲。他说,他当然知道这样说意味着什么,白主任是街办事处的革委会主任,平时在街上是没人敢惹的。但是,韩医生说,别人怕他,但他不怕,这件事该是怎样就是怎样。韩医生说,这孩子就是因为白天被白主任那样打了,现在才这样流血不止的。可是,梅兰的母亲问,他当时为什么没有流血呢?韩医生说,这就是医学方面的问题了,人的鼻腔里血管很丰富、不仅有很多毛细血管,也有一些大血管,白打他的脸时,很可能震动了哪根大血管,当时只是有些渗血,到了夜里就突然破了。
韩医生还是有一些办法的。他并没让跃进吃什么药,只用两根手指在他脸上的几个穴位按压了一阵,又让他吸了一些什么药粉,鼻血就渐渐止住了。
第二天早晨,梅兰没去上学。她从家里一出来就径直去了街办事处。办事处传达室的人不认识梅兰,见这样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直挺挺地往里闯就过来拦住她,问她要找谁。梅兰说找白主任。传达室的人说自主任正在开会。梅兰说,她有很重要的事情。传达室的人一听就乐了,说你这样一个孩子,找白主任能有什么重要事情。梅兰说你不用管,我一定要见白。传达室的人就有些不耐烦了,说哪里的孩子,快去快去!梅兰倒退一步,斜睨了这个人一眼,突然就冲里面大声喊叫起来,说白主任,白建设!你把郭跃进给打坏啦,他的鼻子一直在流血,你快去看看吧!梅兰的嗓音很尖细,也极具穿透力,她这样一喊立刻就惊动了整个办事处。很多人都来到院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传达室的人一下慌了手脚,连忙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要这样喊了,白主任……真的在开会!
正这样说着,就见白从里面匆匆地走出来。白主任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冲梅兰笑了笑,走到她面前和蔼地说,你有事可以进去找我,怎么在这里大嚷大叫?一边这样说着就带梅兰来到一间办公室,一走进来立刻沉下脸说,你究竟有什么事?梅兰仰起脸看看他说,你昨天把郭跃进打坏了,他夜里一直在流鼻血。白主任的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冷一笑说,我把他打坏了?你根据什么说是我把他打坏的呢?
梅兰说,是医生说的。
白主任问,哪个医生?
梅兰说是街上的韩医生。
街上的韩医生?白主任又哼地一笑说,那个韩医生也算是医生?
梅兰说,郭跃进现在还躺在床上,你应该,送他去医院看一看。
白主任伸手挠了挠植过皮的头顶,又捋了一下脑后卷曲的头发,摇摇头冷笑一声。梅兰盯住白主任说,怎么,你不认为郭跃进是被你打坏的吗?白说,我当然不这样认为,换句话说,就算他是被我打坏的,也是罪有应得,下一次我不光让他流鼻血,还要让他别的地方也流血呢!他这样说着脸色忽然一变,又和蔼地说,好了好了,我还要去开会,这件事就这样吧。他这样说罢就伸出手,他原想摸一摸梅兰的头,或拍一拍她的肩膀,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梅兰正眯起一只眼盯住他这只手看着。
于是,他赶紧又将手缩回来。
七
事后白主任对街上的人说,其实,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这只手要出事了。
白主任的这只手是在白老鼠出院那天出的事。在那个中午,白先将白老鼠从医院接回来,又将他安顿好,然后就骑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当时白主任骑的是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这种“飞鸽牌”自行车在当时算得上是著名品牌,而且还是极难买到的“出口转内销”产品。白主任在这个中午骑着这辆自行车来到街上,心里还在想着儿子白老鼠的事情。他原打算去炼
铁厂那边看一看,但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觉得应该去药店为儿子买一些抗癫痫的药品,于是就将自行车一转朝药店的方向骑来。也就在这时,他的前轮不小心在一个坑凹处颠了一下。其实这个坑凹并不很大,也不很深,但由于白主任没有注意就还是颠得猛了一点。也就是这样一颠,白主任突然听到右车把发出很奇怪的一响。起初他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哪根罗栓松动了,接着就意识到是出了更严重的问题,因为他感觉到右边的车把突然软了下去,似乎已经禁不住自己的按压。他连忙将身体朝左边倾斜,试图把重心移到这一边的车把上来。可是这时再想保持平衡却已经来不及。白主任像是突然被谁打了一枪,又好像运动员做了一个侧身前滚翻,两手向前一伸就一头栽下去。当时正是中午,吃过午饭的人们都来到街上闲走,所以很多人目睹了这个惊险的场面。据看见的人说,白主任的身体不仅灵活,柔韧性也很好,他从车把的上面向前栽下去时反应相当机敏,在离开车的一瞬,两只脚还用力在脚蹬上踏了一下,这就使他增加了一些向上和向前的冲力,因此在身体腾空而起时,也就赢得了一些调整姿态的时间,使之充分地完成了一个空中翻腾一周半的动作。不过即使如此,白主任还是受了伤。他在落地的一瞬感觉身体仍有些倾斜,就本能地伸出右手想在地上支撑一下,也就是这一下,他听到自己右手的掌心里发出很清脆的嘎巴一响。
白主任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这只手出了问题。
在这个中午,白主任很快就被街上的人们送去医院。他先是被送到外科急诊室,因为他头顶上那块植过皮的地方不知在哪里划了一下,一直流血不止。但外科急诊室的医生看了却说,这里的伤口还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伤者的右手。医生说,他怀疑白主任的这只右手已经断了。于是立刻又被转去骨伤急诊。经过x光检查,白主任的这只右手果然伤得很重。据骨科急诊的医生说,这种骨伤很罕见,它是掌骨骨折,也就是说,这只手已从掌心折断了,而且肌肉和韧带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医生担忧地说,这只手很可能要残废了。
白主任直到很长时间以后仍还感到心有余悸。
待他冷静下来,再仔细回想一下,又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这辆“飞鸽牌”自行车刚刚买了不到半年,就算钢质不好,在车把这种关键部位也不应该如此容易就发生断裂。白主任当即又将那根折断的车把找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它的断口。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这个断口显然是在承受巨大压力时才发生断裂的,但如果再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在断口的另一侧还有一个不大的切口,而且这切口很整齐。这也就是说,它很有可能是被什么人做了手脚。这个发现立刻让白主任怒不可遏。他没有想到竟会有人在暗中下这样的黑手。但白主任这一次接受了教训,他没有再大张旗鼓地宣扬此事,而是在暗中不动声色地进行调查。
就这样查了几天,白就拎着这根折断的车把来到我们学校。
当时是一个上午,我们正在上课。白主任砰的一声将我们教室的门推开,对我们的班主任黄老师说,你出来一下。黄老师先是吃了一惊。但立刻认出来人是白老鼠的父亲白主任,于是就客气地说,现在正在上课,有什么事请等一等再说。
不行!白将缠满绷带的手一挥说,就要现在说!
他一边这样说着索性就走进教室,径直来到讲台上。
这时我们才看清他的样子。他不仅右手被石膏和绷带包裹起来,头上也缠满了纱布。他来到讲台上先向下面环顾了一下,立刻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梅兰。这时梅兰也正在看着白主任。她的目光先在白主任的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又转向他那只缠满绷带的右手。梅兰的这个眼神立刻让白主任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回头对黄老师说,我要跟你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黄老师这时已经感觉到白主任来者不善,于是点点头,说好吧。然后就和白主任一起走出教室。我们立刻都把耳朵伸向教室外面。先是白主任对黄老师说,这一次,我看你怎样处理这件事!黄老师立刻提醒白,让他说话轻一点,说现在正是上课时间,不要影响别的班的同学上课。白主任听了却立刻大声吼叫起来,他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还让我说话轻一点,我今天没带专政指挥部的人来就已经是对你们学校客气了!他的声音立刻响彻整个楼道,连教室的门窗都被震得嗡嗡直响。白主任对我们黄老师说,这一次的事他不会再轻易放过,他在上一次已经警告过黄老师,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而且被他抓到证据,他就要新账老账一起算了。白主任说,他现在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黄老师听到这里才说,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白主任说,你们学校真的不知道吗?
黄老师说,真的不知道。
白嗯一声,说好吧。然后就把自己的右手受伤这件事告诉了黄老师。黄老师听过之后想了想,问自主任,可是,你又怎么能肯定,这件事一定是梅兰干的呢?
白主任听了立刻盯住黄老师、反问道,你又怎么能肯定,不是她干的呢?
黄老师觉得白主任这样反问在逻辑上有些问题,一下竟语塞。
白主任又冷笑一声说,这一次,你不会又想包庇你的学生吧?
黄老师说,这不是包不包庇的事情,我们老师也要讲证据。
白主任立刻说好吧,如果你要证据,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他一边这样说着,就将那根折断的车把举到黄老师面前。
黄老师看了一眼这根车把,问,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白主任指着车把上的断口说,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这显然是被人做过手脚的。
黄老师说我已经看到了,可是,你又根据什么说,做手脚的人就一定是梅兰呢?
白主任冷笑一声说,这当然不会是梅兰干的,量她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黄老师看看白主任,一时搞不懂他究竟要对自己说什么。
白主任这时才告诉黄老师,他经过几天的暗中调查已经彻底搞清楚,他这根车把的确是被人用钢锯锯过的,但是干这件事的却另有其人。在出事的那个中午,他去医院接他儿子白有为时是将自行车放在自己家门口的,但走的时候却忘记了推进去。有人看见说,在他回来之前,曾有两个十多岁的男孩去过他家附近,而且还在他那辆自行车的跟前转了很长时间。白主任对黄老师说,现在这两个男孩都已经找到了,而且经过反复盘问,他们也都已承认,确实用钢锯锯过这辆自行车的车把。当白主任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时,他们是这样回答的,他们说,有人告诉他们,这种出口转内销的“飞鸽牌”自行车用的材料跟普通自行车不同,为坚固起见,在车把的钢管里还套有一根铜棒,而且是紫铜棒。这两个男孩承认,他们都已染上吸烟的嗜好,所以就想弄些铜棒去卖,然后买烟抽。但是,他们又说,他们在那个中午带着钢锯来到白主任家的门口,围着这辆自行车转了好一阵却感到无从下手,因为车把的钢管比别处要厚,据起来也不太好用力,这时他们忽然想起来,告诉他们这件事的人还曾说过,在右车把的底下应该薄一些。可是当他们费了很大气力好容易将右边车把
锯透时才发现,里面竟然是空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紫铜棒,于是他们两个人就赶紧跑掉了。白主任说到这里看着黄老师问,你想知道,告诉这两个孩子紫铜棒这件事的人是谁吗?
黄老师没有说话。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对,白主任用力点一点头说,就是她。
但黄老师仍然有些不相信。她觉得梅兰虽然跟同龄的孩子不大一样,可是如果做这种事,应该还没有这样深的心计。况且,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报复,白主任说,当然是报复!
白主任这样一说,黄老师才突然意识到,就在不久前,白主任曾经因为他儿子白有为的亭来到学校一连掴了郭跃进几十个嘴吧,致使郭跃进的鼻子当天夜里就发生了大出血。这件事一时在全校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尽人皆知。黄老师想到这里就没再说话。
这时白主任又问黄老师,要不要把那两个孩子找来作证?
黄老师说,不必了。
白主任说好吧,如果这样,也就说明你已经相信我说的话了?
黄老师点点头,但立刻又说,当然,我们学校还要调查一下。
学校这一次最终还是对梅兰做出了很严厉的处理,让她蹲班,降到下一年级。就这样,暑假以后我们升入育红中学,而梅兰则仍然留在小学六年级,而且是降到了跃进的班里。据说梅兰刚到那个班时,白老鼠就主动来找她。白老鼠这时已是副班长,见到梅兰竟表现出异常的热情。他自从这一次复发癫痫症,再出院时就更加胖起来,皮肤白白嫩嫩的,说话的神态似乎也跟过去不一样了,两个眼睛总是瞪得很大,显得有些讳莫如深。他先是将梅兰拉到一边,说他父亲摔断手这件事不能怪她,学校也更不应该让她降级。白老鼠愤愤不平地说,学校怎么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呢。然后白老鼠又说,其实梅兰降级是她的班主任黄老师的主意,梅兰曾为班费的事检举过她,所以她为这件事一直怀恨在心。接着白老鼠又代表全班对梅兰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并告诉她,在他的建议下,刘老师已同意为梅兰开一个欢迎会,白老鼠说他还特意为梅兰写了一首唢呐曲,叫《欢迎新同学》,准备在欢迎会上为大家演奏。于是几天以后,他们班果然就在白老鼠的主持下为梅兰举行了一个欢迎会,白老鼠在欢迎会上也真的为大家吹奏了他的《欢迎新同学》。白老鼠这时的演奏技法已经很纯熟,也更有韵味,一支小唢呐吹得抑扬顿挫热情洋溢,将欢迎新同学的喜悦心情充分表达出来。
据说这次欢迎会之后,刘老师跟梅兰谈过一次话。
刘老师说,你来到这个班里,不要再给我惹事了。
刘老师说,这段时间,你给我惹的事已经够多了。
梅兰听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刘老师。
八
在我的记忆里,刘老师应该属于那种很漂亮的女人。那时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一些人的外表似乎与家庭出身有直接关系,比如工人出身的人无论男女,一般都很高大,四肢也很发达,农民出身的人肤色就有些发暗,脸上的皱褶似乎也多一些。资本家出身的人往往有些油头粉面,而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人看上去则多很白净,也有些斯文。我始终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当时有一个很著名的哲学论断,简单地说可以概括为这样几句话——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如果将这个哲学论断拿到这里来检验,似乎就产生了悖论,因为人作为内因、只是自然属性,而作为外因的家庭出身则是社会属性,社会属性的外因反过来决定自然属性的内因,这似乎让人费解,也本末倒置。直到很多年后,我偶然在一本关于生物遗传工程学的书中读到基因图谱测序这个概念,才恍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由此可见,遗传工程学不仅解决了人类在生物学意义上的问题,同时也解决了在哲学意义上的问题。据说刘老师的父母当年都是教师,家庭出身当然应该属于知识分子,所以她的外表就很文静,甚至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那时每到课间操时,按学校规定,每个班的班主任都要站到自己学生队伍的前面。我经常趁这个机会偷偷看刘老师。她脸上的皮肤不仅白皙。也很有光泽,尤其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好看。我每当这样偷看她时就会在心里想,如果有一天她能成为我的老师该有多好。我甚至还在心里想象过她给我上课时的样子。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升入中学的第二年,这个愿望竟真的实现了。那时中学的师资力量很匮乏,于是国家就决定从小学选拔一些业务水平高有一定教学经验的中青年教师充实到中学里来。刘老师就这样被抽调到育红中学,成为我们的语文老师。这时刘老师已声明跟她那个在干校劳动的丈夫划清界限,而且据说在办理离婚手续时,她的那个丈夫由于伤心过度,一下竟昏倒在街办事处的民政科。但刘老师的态度却很坚决,她视而不见,就这样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然后抬脚从她丈夫的身上迈过去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刘老师因此更加受到育红中学的重用,先是担任科任教师,接着很快又被调去接替了梅兰和跃进他们那个班的班主任。
我们这一届初中读了四年。当时学校没做任何解释,只说是革命形势需要。因此,在我们读完初中四年级时,梅兰和跃进他们那一届也刚好读完初三,所以我们是在同一年毕业。也就在这一年临近暑期毕业时,我们这条街上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梅兰和跃进都没有意识到,就因为这件事,后来竟改变了他们两人的命运。
事情是出在韩医生的身上。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深夜,韩医生的那间旧平房由于年久失修突然倒塌了。这时韩医生已是育红中学“教育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主抓学校的全面工作,因此这件事也就一下成为一个很严重的事件。据说那天夜里,韩组长的房子出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只是从房屋的某个角落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接着四面墙壁摇晃了摇晃,屋顶就突然塌落下来。当时韩组长正睡在床上,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埋在废墟里。由于是在这样一个深夜,又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所以尽管这倒塌的声音很大街上也就并没有人听到。幸好这时跃进从附近经过。跃进在这个晚上原本是睡在梅兰的家里,看到外面下雨,想到自己家的窗子还没关,就连忙赶回家去。跃进在经过韩组长家时由于天色很黑并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但就在这时,他突然隐约听到一点声音。这声音很虚弱,而且时断时续,好像是有人在艰难地呼救。跃进起初以为是风雨中的幻觉,但回头朝黑暗中看去,才发现韩组长家的房子竟然已经坍倒在泥水里,那个呼救的声音正是从废墟里传出来的。跃进的反应还是很快的,他立刻意识到被埋在废墟里的应该是韩组长,于是顾不得多想就扑过去在废墟的上面用手扒起来。跃进那只六根手指的手在这天夜里竟充分地发挥出作用,由于多一根手指,因此在扒开泥土或抓取东西时效率也就更高。他顾不得两手已被废墟里的铁钉和木屑扎得鲜血淋漓,就那样一下一下用力扒着。但他这时毕竟只有16岁,身体还没有完全长成,所以尽管用尽全身的气力也只能扒开一些砖头瓦片,大的木梁却仍还牢牢地压在那里。跃进迅速地想了一下就绕开这些木梁,又从侧面向底下掏去。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触到一个软软的东西。跃进被
吓了一跳,试着用手捅了捅,发现它微微动了一下。这时跃进才看出竟然是一个人,而且身上只穿了很少的衣服。他连忙又伏下身去,将压在上面的东西用力朝旁边搬开。这个人才终于艰难地从木梁底下钻出来,然后就摇摇晃晃地朝大雨的深处走去。雨水打在这个人的身上,立刻将泥土汹涌地冲刷下去。跃进借着黑暗中微弱的光线发现,这个人的皮肤竟然很白。关于这个细节,跃进事后只对梅兰一个人说起过。他告诉梅兰,这个人从废墟里钻出来时浑身都是泥水,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他起初以为是韩组长,但看看背影,立刻觉得不对,因为她走路的样子不像男人,身上穿的也不是男人的内衣。也就在这时,跃进突然听到废墟底下又传来呼救声,他立刻听出,这一次才是韩组长。被埋在底下的韩组长显然也已听到外面有人来救自己,便越发拼命地大呼小叫起来。但这一来他也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韩组长这时是被压在一块破碎的屋顶下面,由于全身被紧紧卡住,也就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他此时还不知道,一根断裂的木棍从底下翘起来,已经深深地扎进他大腿的内侧。这时他这样一叫,全身稍一用力,插进肉里的锋利木茬就将一根大血管扎破了。韩组长先是以为自己小便失禁,只觉一股湿乎乎的热流从两腿间流淌出来。但接着就感觉不对了。韩组长毕竟曾经是一个医生,有着职业的敏感。他突然发觉这股热乎乎的东西在腿上流动时有些黏稠,于是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摸了一下。这一摸才发现,竟然是血。韩组长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人的身体里总共不过4000毫升血液,韩组长迅速地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照自己腿上的伤口这样流血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就会流干。于是他立刻不再做声了,一边尽量让自己的全身放松下来,一边伸手从旁边的废墟里拽出一根粗布带子,又小心地抽出另一只手,将这根带子一点一点地勒紧腿上的伤口。这时外面的跃进也已经筋疲力尽。由于雨越下越大,跃进感到自己在废墟上已经有些站立不稳,而且他发现,这些砖头瓦片和破烂的木梁还在不断地往下坍塌。跃进知道,倘若再这样坍塌下去里面的韩组长就没有多大希望了。跃进立刻想到应该去叫人。但这时已经这样晚了,又到哪里去叫人呢?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在废墟里有一只洗脸盆,于是立刻拿到手里,又从旁边抽出一根木棒就用力地敲击起来。这急促的敲击声立刻剌破雨夜响彻整个街道。人们听到这奇怪的声音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纷纷冒雨跑出来,才发现跃进正浑身是泥地站在雨里。
人们将韩组长从废墟里扒出来时已是后半夜。这时的韩组长看上去就像一只土鳖,浑身上下灰乎乎的,一条大腿也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但他对伤口的及时处理还是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事后他对街上的人说,他这一次完全是自己救了自己。
他说,倘若再换第二个人也会没命了。
韩组长突然出了这种事不仅轰动了柳荫街,也让育红中学的很多人都大感意外。人们都搞不懂,韩组长在升任育红中学“教育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以后,上级早已为他重新安排了住房,据说还是教育界最好的三室一厅单元宿舍,可是在这样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他怎么会莫明其妙地又跑回过去那间旧平房去住呢?韩组长自己是这样向人们解释的,他说这间平房的条件虽然差一些,但毕竟离学校很近,出事的这天夜里是因为学校开会很晚,天又一直下雨,所以他才住到这边来的。他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韩组长腿上的伤口确实很严重,据医生说是扎破了一根动脉血管,幸好处理及时,才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一天早晨,韩组长正在学校里指挥着几个老师张贴动员“上山下乡”的标语,梅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面前。这时的梅兰已经17岁,不仅个子长高了,人也漂亮起来,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眼睛,两个眼角还微微上挑,让人觉得越发好看。她先是眯起一只眼盯着韩组长,并不说话。韩组长对梅兰的这种眼神早有耳闻,但他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于是皱一皱眉说,马上就要上课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梅兰朝韩组长看着,说,你不该这样说话。
韩组长有些奇怪地问,我……怎样说话了?
梅兰说,那天夜里,是郭跃进把你挖出来的,你怎么说是自己救了自己呢?韩组长似乎明白了,但只是哦了一声。梅兰又说,你应该,在全校大会上表扬郭跃进。韩组长一听就笑了,问,是郭跃进让你来这样说的吗?梅兰说当然不是,你应该知道的,郭跃进不是这样的人。梅兰盯住韩组长,又说,其实那天夜里,郭跃进完全可以只救别人。韩组长突然听出梅兰的话里有话,眨眨眼试探着问,你的话我不太懂,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
梅兰又重复说,他完全可以只救别人。
韩组长问,你说的别人……是指谁?
梅兰说,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谁。
韩组长沉吟了一下,又问,郭跃进对你说什么了?
梅兰没再说话,只是看了韩组长一眼就转身走了。
不久以后,学校就公布了我们这届毕业生的下乡插队名单。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其中竟然有郭跃进。郭跃进的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按当时的“上山下乡”政策,独生子女是不应该走的。就在学校公布名单的当天下午,梅兰来找刘老师。这时的刘老师已经更加受到我们学校的重用,不仅负责初三年级的全面工作、还经常跟随韩组长去外面参加各种会议。这自然让一些政治条件比她好的老师感到不满。他们认为学校如此重用一个家庭出身和个人条件都不太说得过去的老师是没有道理的,也让人感到不能理解。甚至还有人提出质疑,虽然刘老师的教学水平确实还可以,在各种场合发言也有一些口才,尤其是写发言稿,不仅来得快也很能紧跟形势,但与她同等水平的老师也不乏其人,学校为什么只器重她呢?
在这个上午,梅兰来到教师办公室时,刘老师正埋头赶写一篇什么文章,面前的桌子上摊满各种翻开的学习材料。梅兰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等了一阵没有说话。刘老师无意中一抬头发现了她,皱一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又有……什么事?
梅兰说,这一批插队,学校为什么让郭跃进走?
刘老师看看她问,怎么,他不该走吗?
梅兰说,他当然不该走,他是独生子女。
刘老师一听就笑了,说,这是学校决定的。
梅兰说,可你是他的班主任,你应该说话。
刘老师放下手里的笔,做出很耐心的样子说,我说话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是学校决定的,学校这样决定,自然有学校的道理。梅兰盯着刘老师,突然说,看来,郭跃进那天夜里真不该救你。刘老师似乎没听懂,眨眨眼问,你说……哪天夜里?梅兰斜睨起一只眼,看着刘老师说,你不知道是哪天夜里吗?梅兰又说,你们这样做,是怕郭跃进把这件事说出去吧?刘老师听了盯住梅兰,刚要说什么,梅兰却已经转身走了。
九
就在这时,白老鼠的奶奶突然死了。
白老鼠的奶奶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身体一直很好。那时街上经常召集家庭妇女开会,大家到一起就唱革命歌曲,白老鼠的奶奶嗓音最哄亮,也最具穿透力,
无论多少女人唱歌总能听出她的声音。但一天傍晚吃饭时,她一口凉粉卡在喉咙里竟然就被噎死了。白老鼠的奶奶突然出了这样的事,自然让白老鼠一家难以接受。白老鼠的父亲白主任在悲痛之余,就准备将丧事办得隆重一些。但立刻有人提醒他,说现在正提倡移风易俗,尤其是白主任这样的身份,倘若把丧事办得过于铺张恐怕影响不好。这时白老鼠就想出一个大胆的创意。白老鼠已经16岁,不仅身材魁梧起来,唇边也有了毛茸茸的胡须。他已是街办事处文艺宣传队里的骨干,主奏乐器是唢呐,偶尔也吹笙管笛箫或担任乐队指挥。他将文艺宣传队的小乐队拉来家里,围在他奶奶的尸体旁边一支接一支地吹奏革命歌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八月桂花遍地开》,《唱得幸福落满坡》,《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这些歌曲都是他奶奶生前最喜欢唱的,因此这样一演奏,他奶奶的音容笑貌也就似乎又浮现在大家的眼前。小乐队的演员们都是街办事处里的工作人员,这时来白主任家里为这样的丧事表演,一个个也就格外卖力,于是忽而激昂高亢,忽而深情悠扬,就这样把乐曲一首接一首不停地演奏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家请来了一个专吹红白喜事的鼓乐班。街上的人们还从没见过这样操办丧事的,感到很新奇,于是就都来白家伸着头看热闹。
但是,也就在这时,梅兰突然来到白家。
梅兰低声对白老鼠说,不要再这样吹了。
白老鼠不解,问为什么?
梅兰朝左右看了看,才低声告诉白老鼠,他这样带着这些人冲着他奶奶的尸体吹奏革命歌曲,已经引起街上人们的议论,甚至还有人说,冲着一具死尸演奏革命歌曲,这是不严肃,甚至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要去有关部门举报。这时白主任也走过来。白听了梅兰的话才恍然意识到,这种做法的确欠妥。于是连忙让那些人收起乐器走了。
这件事以后,白老鼠非常感动。白老鼠对梅兰说,这一次多亏有她提醒,否则他家里就真会有麻烦了。白老鼠很真诚地说,今后如果梅兰有事,只管说话。
接着没过多久,就在刘老师的身上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那时在我们育红中学的女教师当中,刘老师不仅长得漂亮,人也很精神,比如她的衣服,虽然在款式上没有太大新意,但洗后总要精心熨烫出一些折痕,这些折痕恰到好处,既能将衣服撑得更有形,看上去也增加了一些挺括的线条。正因如此,她这一次出了这样的事才更加令人难以置信。据说事情是发生在一天上午。当时刘老师正在班里上课。事后据刘老师对医院的医生讲,她在那个上午并没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常,由于刚刚过了生理周期,浑身上下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但就在这节课上到一半时,却突然出了问题。当时她正给学生讲一首很著名的诗词:“……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就在这时,底下的座位上突然传来啪地一响。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课堂上还是显得格外清脆。刘老师冷不防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刚要朝那边看去,却猛然感觉底下异样起来,先是湿乎乎的,接着就有一股热流呼地涌出来。刘老师起初以为又来了例假,但再想一想又觉得不对,例假刚过去几天,不可能这样短的时间就又来。于是她连忙将自己收缩了一下,想先忍一忍,等下课以后再去卫生间看个究竟。可是就在这时,那个清脆的声音又啪地一响。刘老师的注意力稍一分散,底下呼地又涌出一股。这时刘老师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她感觉底下流出的东西已经无法控制,如果照这样流下去很快就会难以掩饰。她这时穿的是一条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绿军裤,而这种衣料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只要沾一点点湿立刻就会将颜色变深,而且看上去非常显眼。刘老师偷眼朝自己的两腿间看了看,发现裆部果然已洇出些颜色。但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这股色并不红,看上去有些像水。刘老师搞不懂,自己的底下怎么会突然流出这样奇怪的东西。于是她急中生智,连忙站到讲台后面将自己的下半身遮挡起来。也就在这时,那个清脆的声音又啪地一响。刘老师感觉底下随之又呼地流出一股,与此同时,她朝那声音看去,才发现竟然是白有为。这时白有为也正在看着刘老师,脸上挂着奇怪的微笑。刘老师断定刚才的声音就是白有为弄出来的,但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弄出的这个声音,更不明白这声音怎么会与自己的底下有关。刘老师的心里顿时生起一股怒火。她想,无论这声音是如何弄出来的,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白有为是故意这样做的,而且很可能知道这样做会给自己造成什么样的生理反应。可是刘老师又搞不懂,白有为是班干部,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刘老师想到这里就已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离开教室了。因为她感觉底下已开始汹涌起来,与此同时,她也才发现,原来白有为是在用两只手拍自己的大腿。白有为就这样看着刘老师,两只手在大腿上啪地一拍,啪地又一拍,他每这样拍一下,刘老师就感觉自己的底下随之汹涌一下。刘老师这时已顾不得多想。她连忙从讲台上下来就仓皇地逃出了教室。但尽管她出去时竭力将自己的两腿夹起来,却还是被底下的很多学生发现了。
这当然一下就成为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刘老师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竟然在课堂上一边讲着课尿湿了裤子。大家在兴奋之余又纷纷猜测,在刘老师的身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据说刘老师在这个上午回到办公室换了裤子,整整哭了一个中午。下午就去了医院,想看一看自己的泌尿系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医生为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当刘老师将上午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医生听了就越发感到奇怪。医生说,由于尿路感染或神经中枢出了问题,小便失禁的情况也是有的,与外界刺激也会有一定关系,但像刘老师说的这样,学生坐在下面一拍大腿,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就会憋不住尿,这种事好像还从没听说过。然后医生又让刘老师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是喝了什么不干净的水。医生这样一问,刘老师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刘老师一向很爱喝水,因此水杯也就很考究,是一只造型别致的玻璃瓶。刘老师每次上课之前或课间的时候都要喝一些绿茶,这样给学生讲课才不会感到口干。刘老师想起来,在这个早晨快要上课时,白有为曾经去过教师办公室。当时刘老师是回去取什么东西,刚好看到白有为正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好像在摆弄那只水杯。刘老师感觉奇怪,还问了他一句、说你在这里干什么。白有为的表情立刻有些不自然,说没什么,他是来取粉笔的,发现这只水杯很漂亮就过来看一看。刘老师听了也没在意,又端起杯子匆匆地喝了几口水就去上课了。这时刘老师想,会不会是这天早晨,白有为在自己的水杯里偷偷放了什么东西呢?
刘老师想到这里就立刻赶回学校。但刘老师并没有立刻去找白有为。她想起早晨回办公室取东西时,还曾看到两个外班的学生在整理作业。于是就将这两个学生找来。刘老师先是不动声色地问他们,这个早晨是否在办公室里还看到别的什么人。这两个学生想了想、说看到了,当时白有为也在。刘老师听了点点头,又问,你们看到他在干什么?两个学生说,当时他们也这样问
他,他说是来给老师取粉笔的。刘老师听了沉吟一下,又让他们想一想,白有为在拿了粉笔之后是不是还干了什么。这时其中一个学生突然想起来,说确实看到了,白有为的手里拿着一只小玻璃瓶,好像还在刘老师的办公桌前摆弄了一阵。
刘老师听了立刻意识到,看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于是,她当即就去班里,把白有为叫到办公室来。
让刘老师没有想到的是,白有为竟然很痛快地就承认了此事。他的解释让刘老师大感意外。他告诉刘老师,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想搞一个科学实验。刘老师听了越发感到奇怪,问他要搞什么科学实验。白有为说,是关于青蛙尿的实验。
刘老师听了更加不解,说用青蛙尿能做什么实验?
白有为说,有人告诉他,青蛙尿有一种很神奇的功效,只要在一个人喝的水里滴上几滴,你站在他面前一拍大腿,他立刻就会憋不住尿。白有为说,他听了之后不大相信,于是就去水边捉来几只青蛙,又将每只青蛙攥出一些尿灌进一只小玻璃瓶,然后就在这个早晨偷偷放进刘老师的水杯。所以,白有为说,他在课堂上拍大腿并不是故意捣乱,而只是想看一看刘老师身上的反应。刘老师听了立刻惊得目瞪口呆。她简直无法相信,白有为在课堂上这样莫明其妙地拍大腿竟然是在拿自己做实验,而且他在说这件事时,竟然还这样的神情自若,好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刘老师想一想问,这件事……是谁对你说的?
白有为笑笑说,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刘老师看着白有为,沉下脸说,你现在如果把这个人说出来,就说明你只是一时糊涂,被别人利用了,否则我就只能认为你是故意捉弄老师,或者说得更严重一点,是有意破坏教育革命。刘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问,这个人,是不是梅兰?
白有为说,你不要再问了,我不会说的。
刘老师点点头说,看来……果然是她了。
这时刘老师的眼泪就流下来。刘老师说,白有为啊,你从上小学就在我的班里,我一直这样培养你,让你当班干部,还让你当班长,我究竟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跟我作对呢?白有为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并没想跟你作对,我只是做一个实验。好吧,刘老师点点头说,既然这样你就去搞你的实验吧,班干部就不要再当了。
白有为听了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看一眼刘老师就转身走了。
十
关于青蛙尿这件事,刘老师最终也没搞清楚究竟是不是梅兰对白有为说的。但这件事在学校传开之后,却立刻在老师们中间引起恐慌。那段时间,几乎每个老师都是杯不离手,即使上课也要将杯子带到讲台上去。我一直怀疑这种青蛙尿是否真有这样神奇的功效。后来我去农村插队时,曾在一条母狗的身上做过类似的实验。这是我们村里生产队长家的一条母狗,虽然品种很一般,但非常漂亮,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似乎不太像是农村的狗。我在一天下午将它骗来我们的集体户,先是喂了它一些用肉汤浸过的成菜,等它渴得口干舌燥时,就端来一盆放了青蛙尿的水让它喝。起初这条漂亮的母狗并没显出有什么异常,喝过水之后似乎反而更斯文起来。但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果然就出现了奇迹,我站在它的面前只要一拍大腿,它立刻就会哗地尿出一些尿水。再到后来我索性就不用拍大腿了,它的上下好像通了气,只要上面喝一口,底下立刻就会尿出来。当天晚上我们的队长就发现这条狗的排尿系统出了问题。他当然不知道这倒霉的畜生是被我灌了青蛙尿,以为患了尿崩症,于是就将它杀掉剥皮吃肉了。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在韩组长那里找到答案。这时的韩组长已是一个很有名气的私人挂牌老中医,专治梅毒淋病和尖锐湿疣。据他说,早在岐黄时代青蛙尿就是一味很名贵的药材,不仅可以利尿,还具有补肾功效。但同时也有很大的毒副作用、倘若使用不当确实会导致尿崩。韩医生说,他当初也是在一本破旧的药典上偶然看到的,后来曾在我们那条街上与人闲聊时说起过此事,不料他说的无心,竟然有人听的有意。
所以,韩医生说,他这些年每当想起这件事,就仍对刘老师心怀愧疚。
刘老师这一次真的因为这件事气坏了。她在撤掉白有为班干部职务的同时,还向学校提出建议,要让白有为也跟郭跃进他们这一批一起去农村插队。但学校考虑了一下,觉得下乡插队毕竟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不能作为惩罚人的手段,于是就没有同意。不过韩组长还是在一次全校大会上宣布,给白有为一个警告处分。韩组长最后又很严厉地宣称,今后不管是谁,哪怕他一向表现很好,哪怕是学生干部,只要做了有损于教育革命的事,学校就决不姑息!韩组长这样说罢原本还想让白有为上台去表个态,一来承认自己的错误,二来也向刘老师表示一下道歉。但这时他才发现,白有为已经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组长和刘老师还并不知道,就在这几天,白有为和梅兰正在我们这条街上跟着其他人一起拆除韩组长坍塌的那间旧平房。这原本是街办事处的事,但那段时间街办事处的人手很紧、而这堆废墟的下面又不知埋了什么东西,雨过天晴之后总是散发出一股股奇怪的臭味,于是梅兰就主动向白主任提出,和白有为一起来帮忙。其实清理这堆废墟并不费事,但梅兰对白有为说,这里毕竟是韩组长的家,还是应该仔细一点,看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埋在里面。白有为觉得梅兰的话很有道理,就去提醒他父亲白主任。白主任这时才意识到,韩医生这时已经不仅仅是医生,还是育红中学的领导,于是就叮嘱来清理废墟的人,让大家多加注意,尤其在清理到废墟下面时,一定要看清楚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前来清理的人最终也没搞清楚那股奇怪的臭味究竟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但却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当清理到废墟的最底下时,从床上的被子和枕头的摆放还能依稀看出当时的痕迹,在房屋坍塌的一瞬,韩组长显然正睡在床上,可是细心的人又发现,尽管床上的被子是一条,而枕头却是并排摆放着两个。韩组长的老婆已经死了很多年,他一直是单身生活。当然,一个单身男人的床上并排放着两个枕头也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关键是在床上还发现了几件衣服。这些衣服虽然都已辨不出颜色,但从款式还是能看出显然不是男人的。接着就又发现,在角落里还有一只被压扁的坤式提包。而更让人感到吃惊的是,在这只坤包里竟然还有一小盒包装精致的避孕套。这一来就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了。
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件更让韩组长和刘老师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学校处理白有为的第二天上午,白有为突然拉着一辆平板车来到我们学校。学校传达室的人立刻出来拦住他,看一看车上装的都是一些莫明其妙的破烂东西,就问他这是要干什么。白有为并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低头拉着车硬要往学校里闯。传达室的人连忙挡住去路,说这辆平板车不是学校的,按规定外面的车一律不准进校。白有为听了放下车,问传达室的人,你知道这车上装的是谁的东西吗?传达室的人说不管是谁的什么,也不能进去。白有为突然大声说,这是韩组长的东西!传达室的人一听不禁愣了一下,朝车上看了
看,还有些不太相信。
你说是……韩组长的东西?
白有为问,你还不让进吗?
白有为似乎是故意这样大声说的,不仅嗓音洪亮,也底气十足。这时正是课间操时间,很多学生和老师都从楼里出来。大家一见立刻就都围过来,好奇地伸着头朝这辆平板车上看着。白有为更加理直气壮起来,他朝左右看了看,好像是对周围的人说,我这是学雷锋做好事,帮韩组长把他的东西送来学校,如果你们不让进就算了,我还拉回街办事处去,交给那边的人就是了。他一边这样说着拉起车就走。传达室的人一见慌了,赶紧过来拦住他,说等一等,你……先等一等,这车上装的……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白有为说,有没有特别的东西,你应该去问韩组长。
传达室的人又朝车上看了看,只好让白有为进来了。
白有为在这个上午拉着这辆平板车径直来到楼前,就将车上的杂物和几个大包袱卸下来,又一样一样地打开,抖落出里面的东西都摊在地上。包袱里都是一些衣服,由于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浸过的泥水已经干硬,看上去就更加显得破烂不堪。这时政教主任也闻声赶来。政教主任拨开人群挤进来,见白有为正像一个摆旧货摊的小贩似的蹲在地上摆弄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烂东西,立刻厉声问他,白有为,你这是在干什么?!
白有为慢慢抬起头,翻一翻眼皮说,我是来送东西的。
送东西?你、你给谁……送东西?
韩组长,这些都是韩组长的东西。
政教主任也感到有些困惑。他看一看白有为,又看了看地上这些奇怪的东西,想了一下问,你既然送来。为什么摆在这里?就在这时,一个女老师突然在一旁咦的一声。政教主任立刻回过头去看看她,问怎么回事。这个女老师指指地上的一件衣服,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回去。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这显然是一件女式衬衣,尽管已被泥水浸成土灰色,但仍还能看出是的确良的衣料。这种衣料在当时还很少见,而且衬衣的款式也有些与众不同,衣领很大,也很尖,看上去很洋气。政教主任立刻明白了这个女老师的意思。他也想起来,刘老师就曾穿过一件这样的衬衣。接着另一个女老师又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条裤子。这条裤子依稀还能看出熨烫过的折痕。就在这时,政教主任发现白有为的手里正摆弄着一只坤包。他觉得这只坤包也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一把抓过来,打开在里面翻弄着看了看。
这时围在旁边的几个女老师也都已看到包里的东西,脸一下都红起来。
那时还没有“婚外恋”这样的说法,男女之间不太正当的事情一般被称为“乱搞男女关系”,或者叫“生活作风问题”。无论什么人,只要一沾这种问题就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我曾经见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长得并不太好看,就住在我们这条街上,好像是哪个单位的领导,每天一早一晚都有一辆很漂亮的小轿车接送她上下班。但是一天上午,她突然站在一辆卡车上被押回来。当时她站在车厢的前面,脖子上挂了一串花花绿绿的烂鞋,两根胳膊被站在两边的工人纠察队员撅到后面,看上去就像是一架怪异的飞机。街上的人立刻过来把这辆卡车围住,大家一看她脖子上的那些烂鞋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时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人就跳上车去开始对她揭发,她显然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将亭情的所有过程都原原本本地当众讲出来,甚至连床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站在车下的人们听了先是默不作声,接着突然就愤怒地喊起口号。也就在那天夜里,这个女人就把自己吊在了家里的门框上。
白有为将韩组长的东西拉来学校之后,尽管老师们都讳莫如深,但局里还是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就派下一个调查组来到我们学校。调查组的组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干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大家都叫他罗主任。罗主任一来到我们学校立刻就展开了对韩组长和刘老师这件事的调查。他先将白有为拉来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查过之后,才将韩组长找来谈话。韩组长起初并不买罗主任的账,拒绝回答一切问题。他提醒罗主任,自己是育红中学“教育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还有很多重要工作,而且这时已进入动员上山下乡的攻坚阶段,所以没时间跟罗主任扯这些无聊的事情。罗主任听了并不动声色,只是告诉韩组长,他这样找他谈话也是一项重要工作,而且这项工作是上级交代下来的,所以希望他能配合。韩组长一听罗主任这样说,态度才有些缓和下来,他说这件事很显然,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说,其实那些扒出来的东西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即使还有一些价值他也完全可以自己去取,可是那个叫白有为的学生却将这些破烂拉来学校,还故意当众一样一样地展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是谁指使他这样干的呢?韩组长哼一声说,这件事显然是幕后有人指使。罗主任问,你估计会是什么人指使的呢?韩组长说,他也一直在调查此事,现在学校正在动员这一届毕业生下乡插队,这当然会让很多人不高兴,甚至还会得罪一些人,所以,韩组长说,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用这种事来陷害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时,罗主任忽然问,可是那天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韩组长支吾了一下说,这……这就是我自己的私事了。
不,罗主任摇摇头说,就算是私事,你也应该说清楚。
韩组长说好吧,退一步讲,即使是……
罗主任又打断他说,不要退一步讲,该怎样讲就怎样讲。
韩组长张张嘴,立刻不再说话了。
罗主任的调查组一段时间之后就回局里去了。
最后没有任何结论,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但不久以后,韩组长还是被调去了别的学校。据说那是一个很偏远的学校,靠近市郊,卫生条件也很差。韩组长到那里仍然担任校医,同时也兼管卫生工作。接着没过多久,刘老师也被调去我们学校的器械室管器械了。据白有为说,刘老师在临去器械室之前,曾找梅兰谈过一次话。刘老师问梅兰,如果当初她说服韩组长,不让郭跃进去下乡插队,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些事了呢。梅兰听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刘老师,没说任何话。
这时已经毕业在即。白有为原本对梅兰说,他已跟他父亲白主任说了,先安排他和梅兰去那间街办的炼铁厂工作,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让他和她一起进国营单位。但梅兰没有同意。梅兰这时已在学校报了名,准备跟郭跃进这一批去农村插队。梅兰对白有为说,如果他真想为她做一点事,等她走了以后,就帮她照顾一下母亲吧。
白有为听了立刻点头,很认真地说,没问题。
2009年8月12日写毕于天津木华榭
插图创意:张力山
责任编辑:乔月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