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霏
一、滇北
官方文献中,一般没有滇北这种说法。滇东北滇西北之说倒是有的。因川、滇以金沙江为界,而金沙江在北纬二十九度附近转了个大湾,呈v形,滇北一下子就成川南了。但楚雄的另几个县,比如永仁、元谋、大姚和昭通西北部地区的土著居民,却以滇北人自居。有出门做事者,别人问:从哪儿来?答应滇北。自豪中便有些愤然——别人不知滇北之说。若仅以云南版图看,他们的故乡倒还真在大滇正北。人家的愤愤也非无理。
二、作物
滇北属于山区。山很不规矩,什么走向的都有,威风凛凛地把一个个小坝子围着。居民们不约而同聚居在那些小坝子上,种点儿包谷小麦红薯之类。有金沙江的很多小支流流经坝子,因此也有种稻米和蚕豆的。就很忙,四季就都有干不完的活。只是每年二三月,小麦种下了,算是有几天农闲时间,便杀猪宰羊,顺便繁衍些同样黑黝黝的后代。后代们也是被四周围的高山围着,在红土上耕作生息,连绵不断地替换他们的父辈,因此保持着古朴的民风。
三、红土·土林
滇北山区的土大多是红土。
红土黏性强、硬,不利于农作物生长,就很贫困。比如你到了山下某户农家的厨房,随手都能活捉四五只苍蝇,到了茅棚蹲下,则有鸡有猪有狗,围着你转悠。鸡偏头,猪哼哼,狗眯笑。很不自在。
滇北最出名的东西是元谋土林。
元谋知道吗?我们的祖先一百七十万年前就觉得那地方不错了。我怀疑,当初祖先们就是因为见了土林才决定留下来的。土林分布在班果、芝麻和虎跳峡三个地方。这三个地方相隔不远,只十来里路,不过一天光阴很难逛完——任何一处都能将你留下。那些呈暗红色林立的土柱,历经数千万年的雨雪风霜,坚硬如铁。这本来算不了什么,但它们排列出来的那些刁诡的图景会令你激动、诧异甚至震惊——同一簇土林,从正面看也许像逃离尘世无污无垢的肃穆圣堂,从侧面看却变成了深微幽远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可惜我的老家在永仁,虽然永仁离元谋只有三十多里,但我还就只能说说永仁。
四、永仁·酒
永仁是个县城,它有一个很美丽的古名叫左雀,可惜现在没人这样叫了,年轻人嫌这个旧名土气。永仁属楚雄州管辖。楚雄是彝族自治州,彝族人因酒称雄,因此不会喝酒的男人。肯定不是永仁人。
永仁在古时候不是一个县,归大姚县管辖。这里有两个比较大的相邻的集镇,一个叫永定,一个叫仁和。解放初期设立为县时,就取了永定镇的“永”和仁和镇“仁”作了县名,有点儿“永远仁德”的意思。可惜,几十年后,仁和镇被强行划归了四川,这个县就有“永”无“仁”了。
有“永”无“仁”的永仁把县城所在地安在永定镇,下辖着几个公社:猛虎、宜就、万马、永兴、中和、维的、莲池等。各公社的风俗都差不多。比如,他们把娶亲或者死人都叫做喜事。娶亲,请客。那是喜事,红喜事。死人。也要请客,也叫喜事,白喜事。并且都要办得热热闹闹,都认定热闹的时间越长。主人就越有面子。
要热闹,离不开酒。有酒,大家闷头喝,也不热闹。得划拳。划拳行令,热闹了,但如果每个人的拳都划得差不多,还不到半夜全都醉了,热闹的时间不长,那也不算风光。既热闹还要风光,就必得有一个划拳高手坐庄能少喝不醉,与众人轮流交战,直至天明!
有这种划拳高手吗?有。等会儿说。
五、老家土语
我老家的那个村子,且叫旧村。旧村早先属于宜就,后来划归猛虎公社管辖。我的祖父、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至今还长眠在那里。那儿有我许多儿时的伙伴。1985年,15岁的我,考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时,动静闹得很大——村里一致认为我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举人”,大大的光了宗耀了祖,因此杀猪宰羊,吃了三天流水席。
我家的祖坟旁,自然添了不少新坟。有临时迁去的,也有恰好在那段时间里死了抬去埋的,因为人家都认定我家的祖坟占了好风水,冒了青烟,因此诞生了流传至今的两句口头禅:旧村人杰地又灵,百年出了个姚举人。
“嘿嘿举人,”我妈说,“盖过好听呢。”
“盖过好听”,“盖过”了“好听”,意思是比好听还要好听。其实,类似“盖过”这样的词汇,永仁的土语中比比皆是。比如“是不是这样”被说成“给然”——“给”是疑问代词, “然”,则是古汉语。永仁的许多土语,若仔细分解,其实是文白参半。有人考究说,昔日诸葛武侯率军南征,在滇北七擒孟获,收服“南蛮”,后虽撤了大军,却有不少军户落籍当地,他们大部分来自江南,小部分来自中原,虽解甲为农,礼仪却未尽废,代代相传之后,虽不完善如初,但滇北人家,至少祖上,也都略识孔孟,许多场面话,着实有点“古意盎然”。所以本文中出现的某些老家土语,其实不造作。
六、取名
在大学里混满两年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深沉了一点点,但当老家和我同龄的一个儿时伙伴来信,要我为他行将满月的儿子取名时,我却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十七岁,我怎么也没法想象当儿子奶声奶气地叫爸爸时,他那变声期的嗓子怎样回答才算是父亲的样子。于是我开始怀疑自己已逐渐丧失了老家人那种放任而古朴的气度,不能把一切事物都用从祖辈那儿流传下来的规矩看得坦荡,不管面临什么都能够泰然处之。
事实上,我曾经参加过这样的婚礼:十四岁的新娘腆着个大肚子,在东张西望的新郎的搀扶下步入洞房。我应该知道,女人总是要生孩子的,把她们送进洞房为的就是这个:我还应该知道,年轻男人和年轻女人结合只是为了完成传宗接代,因此无论迟早,只要他们做到了就行。
就是说,十七岁的男人做父亲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因此,为给儿时伙伴那即将满月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字,苦苦思索却终于不得要领时,我终于没有羞愧,因为这也是一种“取名”的方法——在旧村,很多人都是没有名字的,到他们死的时候,人们就说:“那个人去了。”平常而简单。
七、“六指扫师”张四毛
张四毛是宜就公社羊圈坊村的社员。羊圈坊这村名,据说是大明王朝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干儿子沐英沐王爷征讨大理路过时留下来的,很有来头,但打从我记事起,张四毛家除了他光溜溜的一个,就没见过还有其他猪狗牛羊,人就更不用说了。
羊圈坊离宜就公社所在地约摸四公里,抬腿便到。因此张四毛到宜就小镇去当“扫盘师”——简称“扫师”——很便当。
所谓“扫盘师”,是滇北人的专用词汇,其实就是要饭的。乞丐。只不过“扫盘师”这种乞丐不讨钱,只在饭馆逡巡,眼疾手快得很。一待食客填饱肚肠撂下筷子,便得迅捷扑上,将人家碗里盘子里的剩饭剩菜混成什锦,一顿饱餐后,晒太阳去。
也就是说,虽然张四毛的右手有六个指头,但如果不是后来成了划拳高手,那么他一辈子都将只是个“扫师”。因为宜就不过一小小的公社所在地,小镇上那家唯一的小饭馆里不常有“豪客”,食客大多是来淘换油
盐酱醋的村民,他们一般都把盘子舔得精光。所以扫师也不好当。
于是张四毛就常常先弄一把盐捏在手里,然后大模大样走到某位看上去比较呆憨的食客面前说:那边有人叫你。食客转头去看,张四毛就飞快地把手里的盐撒入人家的菜盘,等那人再转过头来时,张四毛已经溜了。食客咕哝几声开吃,菜一入口,便怒气横生,把盘子端到出菜的窗口,骂:“日你妈!你们这菜是给人吃的吗?“里面的胖师傅一锅铲砸在窗台上:“你狗日的吃错药了!”“你!你!你……”食客气短半截,“你自己尝,成得像鸡巴!”胖师傅尝一口,也纳闷:“同一锅菜,别人不成,昨就你的成?”“老子不吃了,你们退钱。”“退钱?你退给我,我退给谁?看看你头顶上规章!”“老子不识字!”“不识字还这么横?哼哼!看那规章第五条:售出的饭菜一律不退。”“好!好!老子要再进你们这个黑店,是狗!”狠狠摔下筷子。走人。张四毛猫那样溜出来,捡起筷子,一天的生计因此解决。
张四毛就这样一直混到十五岁。
八、张四毛的邪乎之夜(1)
十五岁时,张四毛交上了古怪的运道。
张四毛交怪运,还得从他厮混饭馆说起。宜就公社这家小饭馆当然是国营的——那时候不兴私人开店——因此乌烟瘴气,几乎每天都有几个村民在里面一碟花生几罐酒拉开架势就划拳。张四毛耳濡目染,早已熟识此道。
某日,羊圈坊村一个叫狗哨的老哥娶媳妇,张四毛也摸了去。晚上划拳,张四毛没资格上阵,就缩在一个角落,见高座主席的一个老者把所有对手杀得人仰马翻,神气得很,便沉不住气了,醉醺醺的张四毛稀里糊涂坐到了那老者的对面。
“小兄弟你也会?”老者说。他是方圆几十里内的划拳第一高手,主人家费了大价钱才请来的,因此对每个必输的挑战者都客客气气。
“我会。”张四毛说。
众人哄笑。
“好吧,”老者也笑了,“不过小兄弟,输了可要喝酒的哦。”
“我会喝酒。”张四毛说。
有人说:“四毛,连喝三杯,怕是得靠媳妇背出去呢,你没媳妇,哪个背你呀?”说话人扫视四周观战的女人一眼,有几个大姑娘就嘻嘻地笑。
“小兄弟你可以少喝点。”老者说。
张四毛的脸涨得通红,他看了那些嬉笑着的姑娘们一眼,又把通红的脸变成青白。
“不,”张四毛说,“哪个输了就喝一碗!”
“小兄弟……”
“你敢不敢?”
屋里立即静了下来。
老者把头转向新郎官狗哨,狗哨摇摇头,然后对张四毛说:“四毛兄弟,我看就算了吧?”
“不,输一拳喝一碗,不喝是狗日的!”张四毛恶狠狠地说。
狗哨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老者拦住了。老者的脸色也难看了。
“行,依你!”老者冷冰冰地说,“斟满酒碗。”
他们便斗了起来。
第一拳,张四毛在第三令上输了。
第二拳,张四毛在第八令上输了。
第三拳,张四毛在第七令上又输了。
张四毛连喝三碗,却面不改色。老者微微动容。
“小兄弟海量,”老者说,“老朽陪你一碗,就此为止吧?”
“不,再来一个回合,三拳。敢不敢?”张四毛说。
狗哨急了:“四毛兄弟,你没事吧?”
“我没事,”张四毛说,“只是不知道老先生敢不敢!”
老者哼了一声,说:“来吧。”
第二个回合又开始了。
第一拳,张四毛在第二十令上才输。他笑着端起满碗的酒一饮而尽。
第二拳一直叫到第二十三令才分出胜负。老者端起碗就喝。
第三拳,才叫到第十一令老者就又输了,众人目瞪口呆,老者脸色古怪地把一满碗酒一口喝下。老者放下酒碗,还没等张四毛开口,就说:“再来。”
“刚才是老先生承让,我……”
“再来!”
再来就再来。
第三个回合张四毛一拳没输。
第四个回合老者又一拳没赢。
老者连喝八碗,却也面不改色。从第三回合开始,老者的脸上就没有了任何表情,让人难以捉摸。狗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直骂张四毛。没想老者喝完第四回合的最后一碗,突然拉着张四毛的手大笑起来。
众人不知所措地看着那老者。
老者笑罢,站起身来面向众人,肃然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各位,老朽算是服了这句话。这位小兄弟出拳行令,不动如山岳,难测如阴阳,无穷如天地,充实如太仓,浩渺如四海,炫曜如三光,真可谓拳坛奇才。今日,老朽方始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俗话说,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为本道中出了这样一位少年英才而高兴,老朽甘拜下风。新郎官。狗哨啊!你不识才啊,取远薪而舍近炭,理该罚酒一碗!”
老者斟满一碗酒双手递给狗哨,狗哨红着脸一饮而尽。老者又大笑起来,笑声雄浑而苍凉,在英雄末路的凄惶之情中,竟饱含某种由衷的欣慰。
“老先生,”张四毛诚惶诚恐地说,“我张四毛……”
“哦,小兄弟贵姓张啊!张兄弟,”老者肃然道:“别折杀老朽了,老朽虽痴长几岁,但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有道者皆为吾师。老朽也曾会过不少此道高手,但像张兄弟这般身手,却是平生仅见。老朽贱姓孙,名讳上伯下儒,蒙拳友们错爱,称我划拳孙。若张兄弟看得起,也就叫我一声划拳孙,老朽便知足矣。”
“孙老先生……”张四毛说。
“这么说,张兄弟是看不起老朽,不愿折节下交,认为我这划拳孙之称是浪得虚名了!”
“不不,”张四毛说,“孙老……划拳孙老前辈别误会,刚才晚辈……”
“行了行了张兄弟,我辈之人何必婆婆妈妈。”划拳孙转向众人。拱手行礼道,“各位,恕老朽告辞,有张兄弟在,老者这米粒之珠,岂敢也放光华。张兄弟,老朽随时在寒舍恭候,若得大驾光临,把酒研艺,不亦乐乎!新郎官,老朽告辞!”
划拳孙说完又向四周拱手作揖一圈,飘然而去——喝了八碗酒还如此清朗,也不愧酒中豪者。
良久,众人才缓过神来。早先那几个嘻嘻笑着的大姑娘,此时不知在悄声嘀咕些什么。新郎官狗哨走到张四毛面前,说:“四毛兄弟,你是真人不露相,身怀绝技却深藏不露啊。今晚务必请你帮大哥这个忙。”
张四毛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然后又懵懵懂懂地被拥上高坐的主席,直到一个人来挑战了,他才明白自己刚才是真赢了名满滇北的拳坛高手划拳孙。因此迷迷糊糊便输了三拳。
这可急了狗哨:张四毛如此不济,这热闹的时间它能长得了吗?热闹不长,这大红喜事何来风光!
众人也觉蹊跷,刚才张四毛可是连赢了划拳孙两个半回合还多一拳,那八拳赢得实实在在,连划拳孙老先生都心服口服。莫非其中有诈,是张四毛和划拳孙二人串通了要让新郎官丢脸?
但这不可能!滇北的拳坛中人,讲的是信义二字,孙老先生乃此道豪侠长者。断不会不知其中之理。再说,为让一个毫不相干的狗哨丢脸,他也不会自甘折了
一世英名。
狗哨想不透,众人也觉得这事儿自始至终透着邪门:张四毛运气再好,也不可能连赢八拳!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此间男人无不久经拳场,自然深知其味,划拳之技,可不是全玩运气的。赢一拳二拳,沾了运气不足为怪,但连赢八拳,并且对方还是此道高手,若非技高一筹,那不是邪乎透了顶吗?
九、滇北拳令
滇北的拳令。最基本的是这样一套,连三岁尺童也烂熟于口的:
一心敬呐(两人出指数目相加为1)
二红有喜(两人出指数目相加为2)
桃园三个(两人出指数目相加为3)
四季发财(两人出指数目相加为4)
五魁首啊(两人出指数目相加为5)
六六高升(两人出指数目相加为6)
巧巧七妹(两人出指数目相加为7)
八马双追(两人出指数目相加为8)
酒会醉人(两人出指数目相加为9)
满满来了(两人的10指全出)
不出门哦(两人均不出指:也叫“宝拳一对”)
于是滇北有了这样一句顺口溜儿:划拳人人会,拳王一人当。
说,这句顺口溜可是至理名言——这划拳,要学会简单,只需二人对阵,各呼一令,同时出指,观二人指数之和,与谁令数相合,便是谁赢了。然而,不入道者观之简单,得其味者却谓之博奥。就说这呼令节奏,就有铿锵的快、悠扬的慢和抑扬顿挫的快慢相间。故,因呼令节奏不同,基本拳令又有如下字数不等的代称:
一心敬口内_——敬你、让兄独占、让兄占、倒插一根葱。
二红有喜——俩好、哥俩好、二红喜、我俩来喝酒。
桃园三个——桃园、三桃园、桃园三结义。
四季发财——四季、发财、四季都发财。
五魁首啊一魁首、魁魁(念亏音)、五子全登科。
六六高升一高升、顺顺、六六大顺。
巧巧七妹——巧巧、巧七、巧巧七妹妹。
八马双追——双杯、敬你、歪八敬兄长。
酒会醉人——九九、酒来醉、酒醉心明白。
满满来了—全来、全打开、敬兄满贯、+全十美。
不出门哦——不出、不出门、宝拳一对、一对宝拳来。
类似的约定俗成,无法混赖。滇北拳坛,最讲信义。没人输了赖着不喝的。
当然,划拳嘛,也有斗拳娱拳之分,因此呼令节奏有快有慢那是必然。纵然如此,呼令前后,也都冠有客套之词。比如年轻人斗拳,先得如此:“好好!两好!”节奏特别的快,声音赛着大,然后呼令,也是每呼一令便吼一吼“两好”点缀。——四季两好!亏亏两好!高升两好!让兄两好——之间毫无停顿,须得眼疾手快。若两位老人娱拳,通常这样:“老汉我今年七+七,隔壁邻居办酒席,请我老汉坐上席,一杯小酒喝下去,醉得我老汉安得勒逸(每句话均附表情和动作)。然后呼令:六六大顺——安——得勒逸,十全十美——安——得勒逸……”
如你所知,划拳者或疾呼或悠扬,喝令出指,看似并无聪明愚笨之分。但古语有云:道可道,非常道。譬如喝茶,喝就喝呗,将茶叶撒入杯中,冲滚沸开水冲泡,稍凉即可,何来那啰哩巴嗦的一套套——取茶、置壶、放杯、烧水、冲泡、揭盖、取杯、品饮一皆有一特定的表情和动作模式,这不是莫名其妙么?可那善饮者却怡然自得,谓之茶道,谓之高深。因此滇北人说,划拳也有道,道行深的会“拿拳”,也就是连呼数令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摸清对手最喜欢的拳令和出指数,然后立于不败之地,这不仅得凭敏捷的思判,更重要的是有那天生的直觉。他们还说,高手拼斗互相拿拳,那是在斗智,所以往往在呼十数令甚至数十令之后才能决出胜负。
实话实说,我知道直觉是一种天赋,也承认天赋这玩意儿是学不来的。比如老贝多芬,耳朵聋了他还是音乐大师,那就是天赋。但我以为,划拳算不上艺术,所以怀疑“划拳人人会,拳王一人当”所说的那“拳王一人”,是不是真的具有直觉、天赋,如果有,那他是谁?是张四毛吗?难说。
十、充其量初露锋芒
在张四毛战胜划拳孙那一夜之前的三十年,传说中的老拳王古十一遁隐之后,就再没出现过能够打遍滇北无敌手的所谓拳王了。虽然其后的三十年间也冒出了好些个拳坛高手。比如孙伯儒之辈,但他们也只敢以“划拳x”自称,没人敢僭越“拳王”之名——因为这些高手较技,没有一个能立于不败。更关键的是,老拳王古十一的右手有个六指头儿,并且在兄弟姊妹中他排行第十一,而孙伯儒等人一样都没占。
没有拳王,张四毛虽然胜了划拳孙,谁又能说得准他不败于别的高手呢?至少在当时的滇北,和划拳孙齐名的高手就有:大姚县的划拳蒋、划拳周:华坪县的划拳郑、永仁的划拳谭和元谋的划拳朱、划拳秦、划拳赵。滇北拳坛,在没有拳王的年代,有若战国春秋。群雄并起。
所以,充其量,张四毛只能算是初露锋芒。
十一、张四毛的邪乎之夜(2)
那夜,在羊圈坊村狗哨的婚宴上,张四毛一举了胜划拳孙八拳,自己却也先喝了四碗。与划拳孙较劲时。张四毛凭着一腔好强争胜支撑。待孙老拳师一走,不禁昏乎乎起来。连败于庸手三拳。众人只觉邪异,新郎官狗哨更是急白了脸。
张四毛三口庸酒下肚,眼前已然迷蒙,浑身燥热难当,只想喝一碗苦涩浓茶,抬眼四下探找。却看到了狗哨如土的面色。
张四毛突然明白,今夜,自己可不再是躲在角落里闷喝狂嚼的不速之客,他的责任重大呢!于是豪气顿生,在众目睽睽之下霍然立起,摇摆过去拍了拍狗哨的肩膀,说:“狗哨兄,承你看得起我张四毛,今晚这庄家我坐定了,不给你丢脸便是!”然后又坐回主席。
狗哨高呼:“酒来!”
于是众人又轮番与张四毛交战,气氛热火起来。
张四毛一扫萎靡,把众人灌得东倒西歪,自己稳坐主席,偶饮一口却面带笑意。众人惊服。
子时一过,竟有女人三几个背着烂醉如泥的丈夫回了家——这也是滇北的规矩:谁也不能醉了赖在主人家不走。但凡红白喜事,主人家大宴宾客,先是男人女人孩子一并狂嚼暴吞。然后撤下饭桌,男人们开始喝令划拳,女人孩子则围着观战。一般到了戌时,女人们就会带孩子回家安顿。当然,每个女人都知道自家男人的拳技酒量,估计时候差不多了,便嘀嘀咕咕着、睡眼惺忪地来背她那刚好烂醉如泥的男人归家。也正因此,滇北的划拳高手极为令人钦敬,尤其受女人青睐。民风如此。
单单那夜,戌时亥时,围观的女人们抱着睡熟的孩子,竟没一个退去。
子时,有几个女人不得不背了烂醉的丈夫回家。
丑时,又有几个女人背着男人回去。寅时卯时亦如是。
卯辰之交,酒席照例该散了,一桩又热闹又风光的喜事当告结束,却还有些大姑娘小媳妇未曾离去。也不知她们在嘀咕些什么,不时嘻嘻地笑,不时还有一两个大姑娘瞅上张四毛一眼。
新郎官狗哨神采飞扬,他拉住张四毛的手,急急巴巴:“四毛兄弟!你……你帮了我大忙,我狗哨没……
没齿不忘啊!这二十块钱,是……是我和划拳孙老先生说好的价钱,你接了吧。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啊!”然后递上红包一个。
这又是滇北的规矩,虽然当面给钱有点庸俗,但也透着坦荡。
坐庄的划拳高手照例是要客气几句,说什么老朽或兄弟愧领了,之后才接下的。可张四毛不知是被二十元这个平生闻所未闻的巨款吓坏,还是被那几个大姑娘迷离的目光给弄迷糊了,他说:“狗哨兄,我不敢呐!”
“四毛兄弟,”新郎官急道,“若你看得起我狗哨,不叫我丢人,就接下。”
张四毛六神无主,但他明白,若要不接,于狗哨的面子上是过不去的。只好说:“那狗哨兄,小弟愧领了。”
张四毛接了钱,在大姑娘们的注目下惶然离去。
不用说,这些大姑娘中的某一位。后来成了张四毛的婆娘,不在话下。
十二、滇北出了个划拳张
张四毛不再是可怜巴巴让人唾弃的扫师了,他有了个响当当的名头,叫划拳张。下面的四句顺口溜可为佐证:
宜就东边羊圈坊,
那儿有个划拳张。
初显身手胜孙老,
四毛从此大名扬。
俗话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俗话又说:树大招风。
有了划拳孙孙伯儒老先生的坦承自愧弗如,张四毛那“划拳张”的名头一经传出,不多时候,小小的羊圈坊便招来了不少滇北的拳坛高手。
先是,大姚的划拳蒋找上门来,比试螃蟹拳——螃蟹拳是这么个划法:起首二人同声:“一只螃蟹八只脚,两只眼睛那么大的壳,夹夹夹,么往后缩。”且每道一句均附一手势——第一句用拇指和食指构成“八”字:第二句双手比出螃蟹(音hai)壳(音kuo)的大小:第三句双手比划螃蟹巨钳模样:第四句各缩回手。然后呼令,不外平“桃园三个、四季发财、六六高升”之类的四字令,若无输赢,就在拳令后附“往后缩”三字且缩回手。直到一方输拳,才各自将这三字变成“该你喝(赢家)”和“该我喝(输家)”。这种斗拳客气,呼令出拳抑扬顿挫,煞是好听。
立下九拳五胜之规后开局。结果,张四毛先输三拳,后连胜五拳。划拳蒋已然拜服,免了最后一拳。
划拳蒋拜服之后未久,东川的划拳郑也来了,说定要划青蛙拳。
这青蛙拳与螃蟹拳大同小异。只是呼令之前地说道不同:“一只青蛙四条腿,两只眼睛这么大的嘴,咕咚咕咚跳下水。”然后呼令,每令后附“跳下水”三字。划拳郑与张四毛斗足了九拳,却只胜得一拳,也自拜服。
此后大姚划拳周、元谋划拳朱和划拳赵相继来战,各斗九拳,凡赢一拳二拳不等,纷纷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诚不我欺!
自此,张四毛声名大噪,圈内一致公认:滇北出了个划拳张。原本,张四毛连胜滇北拳坛高人,称之为“划拳张”并无不妥。但羊圈坊的村民自以为荣耀,愣把“划拳张”捧为拳王,还编了这样两句顺口溜:羊圈坊的划拳张,天下无敌是拳王。
十三、“拳王”劫
天下无敌?还拳王?“我呸!”划拳秦恼了:“小小毛贼,都不怕把牛逼吹炸!”
划拳秦,名中岳,祖籍元谋,时年三十一岁。三年前,他的老婆,被一个四川小商人拐跑而不知所踪,愤世嫉俗沉醉酒乡数月之后,堂堂的“划拳秦”自觉无颜混在滇北。在张四毛出道之前,秦中岳早已把川西南和滇西北一带的拳坛杀了个七零八落,已然名声大振。正谋划杀回滇北夺取拳王宝坐以挽回颜面时,乍猛听说滇北出了个划拳张,据说还是个雏儿,比自己年少许多,冷不丁就连败滇北众多高手,已被“乡愚们”捧为拳王了。这还了得!
秦中岳返回滇北,探询得知,除自己和划拳谭尚未与张四毛对垒外,张四毛还未曾尝过败绩。能连胜一众高手,秦中岳想,张四毛那小子的肚子里,只怕还真有些门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于是私下求证于划拳孙、刘、周、熊、赵,却都只得一答:“此子出拳喝令,阴阳难测,除当年古老拳王古十一前辈,我辈无有能出其右者,秦兄弟一试便知。”
什么狗屁高手,竟然把那姓张的小子拿去与五十年前的老拳王古十一相比!秦中岳的愤世嫉俗之心越发炽烈:老子灭的就是“拳王”!
也正因为愤嫉,秦中岳居然不管不顾,秘密去造访了永仁的划拳谭,问他有胆没胆,联手去灭了张家小子的威风?
划拳谭名讳上风下鸣,年方二+有三,三年前以弱龄出道,便得与各路高手并肩,自也是少年得志,早有一窥拳王宝座之心,偏偏两年前因装醉摸了某家新娘的屁股,于是为滇北拳坛所不齿,无论红白喜事,都无人敢再请其坐庄主事。待出了个更加年少的张四毛,才十八岁就得了“拳王”之誉,因此愤懑难消。只听了秦中岳三言两语,便欣然应邀。二人遂定于一月之后的四月初八,联袂废了“伪拳王”。
十四、劫非劫
四月初八,大吉,宜婚嫁。
此日张四毛的大婚之喜,本想请孙伯儒老前辈坐庄主事,但划拳孙说:“并非老朽不给张小兄弟面子。只是老朽自知,有张兄弟压阵,何愁热闹风光,老朽就不丢人现眼了。”苦邀不得,张四毛只得自己做了庄家。
成亥之交,正闹热时,忽见元谋划拳秦与永仁划拳谭一道前来道贺,说要讨杯酒喝。众人动容,均知来者不善:如此时刻,两位划拳高手要讨酒喝,若与新郎斗个三败俱伤,岂不令张四毛脸面无光。然而事已至此,张四毛不能不起身作揖道谢。
“小弟今日大喜,”张四毛说,“苦请划拳孙老前辈主事不得,小弟只得勉为其难。二位兄长的大名,小弟一向久仰,若二位看得起我张四毛,共坐主席,张某没齿不忘。”
“张兄客气了,”秦中岳道,“张兄的‘拳王大名,小兄也是久仰了的,今日一见,果然哈哈!”
张四毛大惊:“拳王?岂敢!岂敢呐!我……”
秦中岳扫了谭风鸣一眼,说:“光棍眼里也不揉沙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张兄出道二载,便已如日中天,小兄钻研拳道十数年,也是略有心得,今日邀谭兄一道至此,本意是与‘拳王互磋拳艺,实不知阁下今日大喜,我与谭兄倒是来得唐突了。既然如此不便,我二人改日再登‘拳王‘之门求教也罢。”
“多谢秦兄!”张四毛道,“小弟今日委实不便,请多多担待。秦兄给小弟的面子,小弟愧领了。请秦兄和谭兄干了这杯,改日小弟随时在寒舍候教。”言罢双手将酒奉上。
众人见结局如此,都松了一口长气。秦中岳哈哈一笑,接杯在手,张四毛又双手捧杯递给谭风鸣,谁知谭风鸣只松松垮垮地一拱手:“秦兄大人大量,但阁下这杯酒,在下可是喝不起的。”
张四毛面色微变,道:“谭兄的意思是——”
“刚才听‘拳王的意思。”谭风鸣冷冷地说,“是要我与秦兄与你共坐主席,谭某却不知世有此理,难道‘拳王不把我二人放在眼里,凭一人便无能主事?此其一;然后又想用一杯酒便将我二人打发,嘿嘿,莫非‘拳王认为我们只是浪得虚名,不值把酒论技,此其二。其三……”
“谭兄!”张四毛道,“你……”
“那我也不敢哕嗦了,”谭风鸣把头转向秦中岳,“秦兄你说,‘拳王有此二意,我们还敢混这杯酒喝吗?”
“哦。”秦中岳若有所思。
“依谭兄之言,是不肯给我张某这个面子了?”
“岂敢岂敢,”谭风鸣道,“我和秦兄既然并不被‘拳王放在眼里,小弟只好不自量力,讨教张兄的高招了。”
“既然如此,”张四毛忍无可忍了,“请二位划下道来,小弟舍命陪君子就是!”
“好说好说,”秦中岳淡然道,“奉拳友们错爱,小弟在此道中幸得薄名,愿向张兄讨教三合,若是在下输了,我秦中岳自此不提划拳二字,若得‘拳王‘承让,那……‘拳王之称——却也不是阿狗阿猫都可以胡乱称得的。”
“秦兄,”张四毛道,“拳王之称,张某万万担当不起,不过是乡亲们的胡乱编排,小弟也因此惶惶不安。秦兄划出的道儿,小弟接了。只是‘自此不提划拳二字之说,还请秦兄收回。小弟以为与秦兄讨教三合,只为切磋拳艺,并不因为其他。不知秦兄意下如何?”
秦中岳暗自思忖:我这划拳秦之称也得之不易,倒也不值得甘冒风险。只要杀了张四毛的威风,此行便不算虚行了。因此面色稍微好看了些:“阁下既如此说,小兄恭敬不如从命。请了!”
“秦兄请!”张四毛把秦中岳延请到了主席宾位。
众宾客提心吊胆:二虎相斗,必有一伤!今日乃是他们心中拳王的大喜之日,自己坐庄主事,他要是折在了外人手下,这桩喜事何来风光,说不定如此一来,拳王还会退出滇北拳坛,那他们羊圈坊在外头还有什么可值炫耀的!
张四毛的新娘,已然面色苍白。
只有谭风鸣面带喜色,他乐得先摸摸张四毛的门道。
秦中岳和张四毛对面坐定,待人斟上酒时,他们已商定停当,比拼三合四字令拳,每合三拳,三合两胜。四字令拳是滇北最基本的拳法,但凡男子,老少皆通,乍看最为简单,实则最考较人——偷不得巧。
“请就请哪,两个好哪……”第一回合开始了——
第一拳,张四毛在第五令上输了,他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
众人面色微变。谭风鸣暗喜。
第二拳,张四毛在第九令上输了。
众人面色大变。谭凤鸣一笑。张四毛又喝了一口,他注定已输了一个回合。
第三拳,张四毛在第八令上赢了。秦中岳喝了一口。
第二回合——
第一拳,张四毛在第十二令上输了。
第二拳,张四毛赢在第九令上。
第三拳,张四毛胜在第七令。
两个回合一比一。最后一个回合——
第一拳,张四毛胜在第五令上。
第二拳,张四毛又胜在第五令上。
第三拳,才呼三令张四毛就赢了。
三个回合,虽是二比一,但九拳中,张四毛赢了六拳。
秦中岳立起身,对张四毛一抱拳,哈哈大笑。众人不知其意。却见张四毛也起身冲秦中岳一抱拳,哈哈大笑。
秦中岳微露颓色,出了大门自顾离去。
张四毛坐下,微皱眉头状似苦思,宛若中邪。新娘摇醒张四毛:“你怎么啦?”
张四毛拍了拍他的新娘,才把头转向谭风鸣,说:“谭兄,算了吧?”
“哼!”谭风鸣傲然不屑,“怕了?”
张四毛苦笑摇头:“三合?”
谭风鸣点头道:“板凳拳!”
“板凳拳?”三字甫一出口,众人,包括张四毛,顿时神色大变。而那新娘,已是泪盈双眼。对谭风鸣怒目而视。
良久,张四毛已平静下来:“谭兄,想我张四毛素来没有得罪阁下之处,却是为何?”
却是为何?恐怕除谭风鸣本人外,场中也无人能知。
世人难逃“名利”,此乃至理。刚才秦中岳与张四毛的大笑,宾客不解其意。谭风鸣既有划拳谭之名头,却知划拳之道,高手与庸手之别,惟有拿拳高下之分。秦、张比拼时,毕竟秦中岳历练老到,第一、二拳分别在第五和第九令上胜了,张四毛在第三拳的第八令上才扳回一拳。第四拳,虽秦中岳又胜了,但却直呼到第二十令。之后的五拳,全都败给了张四毛,并且所呼令数递减——九令、七令、五令、五令、三令。张、秦二人拿拳手段的高下,已是昭然若揭。
秦中岳乃拳坛高手,本性其实爽豪,自知假以时日,“拳王”名衔,张四毛将当之无愧,不禁为自己先前放出的狠话感觉可笑。听到秦中岳大笑,张四毛已知其意。张四毛本无意染指什么拳王,刚才却差点弄巧成拙,故也哈哈大笑。
张四毛本来以为,谭风鸣不会不理解他无意染指拳王之笑和秦中岳大笑的意思,故有“谭兄算了吧”之言。殊不料谭风鸣小肚鸡肠,把他们的大笑之意理解为“张四毛已得拳王之称,自然乐不可支。秦、谭原本齐名,秦中岳既败,他谭风鸣就可以‘算了吧!”
虽观秦、张之战,谭风鸣自忖难赢张四毛。俗话说旁观者清,但他作为旁观者却对张四毛的出拳路数无“清”可言。无奈谭风鸣对拳王宝座觊觎已久,如今眼看它将被张四毛“窃走”,愤愤本是必然,又见张四毛得了拳王的“狂态”,谭风鸣怒恶攻心,竟然冷冷吐出“板凳拳”三字了。待张四毛问“却是为何”时,谭风鸣冷哼道:“你我都是明白人,何须将它点破。闲话多说无益,请吧!”言罢坐到刚才秦中岳的位子上。
“请!”张四毛的脸也阴沉了。
十五、板凳拳
板凳拳呼令之前的“过门”是这样的:“小板凳,祝英台,讨个老婆不成才,又抽烟,又打牌,半夜三更不回来……”然后以0到10点(二人出指数目之和)“不回来”和“才回来”判定继续还是输赢。这种划拳隐含戏谑,本是二三至交、惧内男人欢聚时的自嘲游戏,喝令节奏极快,可使对方忙中出错的,却断然不可出现在别人的喜宴上。
谭风鸣此番丧心病狂,本意是为激怒张四毛。因为高手斗拳,讲一个心和气静,谁烦躁不宁,手口难以协调,则必输无疑。
张四毛虽然脸色不善,似乎并不大惊大怒,谭风鸣不禁心虚。
再看众宾客怒目相向,新娘泪盈双眼,谭风鸣更加慌乱,只得横下心来,咬牙而呼:“小板凳,祝英台,讨个老婆不成才,又抽烟,又打牌,半夜三更不回来……”
张四毛竟也高声和着这板凳拳的前奏,反让谭风鸣徒扰自家心绪。
第一拳——
“两点,不回来!”张四毛呼此令出一指。
“九点,不回来!”谭风呜呼此令出三指。
虽说这一拳谁也没胜,但谭风鸣己然出错——他出三指,对方即便五指全出。相加也不过“八点”,他呼“九点”。不管有没有暗嘲张四毛是六指儿的意思,终归都是错——照滇北划拳规矩,呼错拳得自己罚酒一碗。谭风鸣一声不吭,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沉着脸道再来。
如你所知,当夜谭风鸣只在第三回合赢了一拳。惨败之下,他连场面话也不交代,便阴沉而去。宾客无不愤然,只张四毛哈哈一笑,端坐主席,令人斟酒热闹,风光到了卯辰之交。
十六、拳王生涯
张四毛大胜划拳秦划拳谭后,虽然没有顶戴“拳
王”王冠之意,但经一干高手俯首认可,已是事实上的拳王了,众人乐得附和,张四毛便忧心心忡忡地开始了他的拳王生涯。
关于滇北的拳王,我小时候听过这样两句顺口溜:任你县官乌纱一顶,不如拳王指头一根。
了得!
张四毛做了拳王,声名响彻滇北。请其主事者便纷至沓来,终日门庭若市。无奈张四毛尽数回绝,众人以为新拳王嫌聘金礼薄,有殷实之户。便以老拳王古一的“行价”为准:每次一百!张四毛仍抱拳婉谢。
又有殷实之家愿出一百五十,拳王依然谢过……如此二百、二百五,直到三百,见拳王依旧婉言推谢,众人无不称奇——以滇北拳坛规矩,凡能被称为划拳某某者,人请其主事,聘金一律是五十元的。即是拳王,翻上一倍也在理中,如今却足足翻了六倍,拳王却海谢绝——莫非真如其言,另有难言之隐?
任凭众人叹息猜疑,拳王只端坐屋内面壁,类似参禅。
屋里的问:“四毛,你怎么啦?”
“唉——!”拳王看她一眼,一声长叹。
“四毛,”屋里的不解,“我们的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拳王说。“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屋里的说,“四毛,昨日贱命他娘来求我,让你明日去为她儿子大喜主事,你看——”
“你答应了?”
“没有。我这不是来问你吗?”
“哪个贱命?”
“村东头老索家的二小子呀。他是狗哨的表弟。”
“哦,他不是还小吗?”
“还小?翻过年坎就十六,可以成事的了。”
“倒也是。”
“哼,”屋里的嗔道。“还说人家小呢,你娶我时还不是才十七吗?可客人才一走尽,你就……”
张四毛哈哈大笑,面色和善许多。屋里的一喜。便偎上去柔声道:“四毛,那贱命的事——?”
“本村本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能不答应吗?”张四毛拍着老婆的脸,严肃起来,“但你去知会贱命他娘一声,若聘金多了一分,就是驾入马大车来请,我也不去,我张四毛说到做到,到时别怪我不领乡情。”
“四毛,你真是个怪人。”屋里的乐了个颠颠,“我告诉他们就是了。”
张四毛还真是怪人——原本一介穷得呵当的“扫师”,靠别人盘中的残羹冷炙为生者,摇身一变成了拳王,正可一补从前日子的寒酸,他却将滚滚财源拒之门外!乡邻们费尽脑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们只知道拳王虽名振滇北,却足不离宜就,只为本公社的远乡近邻主事,凡一月二三次不等,其余时间,只与屋里的闭门厮守,小日子倒也过得滋润…如是三年,喜得一子,取名草墩。
十七、劫亦非劫
这就到了公元一干九百几十几年,滇北天灾人祸一并来袭,因此喜事日多——白喜事。
拳王张四毛家自然门庭若市,只是来客无不赛着委顿,不再有争富斗豪者,凡出聘金五十、四十、三十、二十甚至十元不等,拳王一概受聘且不论远近。喜了众人也奇了众人。拳王的女人。自以为男人终于大大开窍,悟透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古话的真谛,便益加敬爱,给拳王又添一子,取名错生。
然而她也蹊跷,感觉拳王为人主事,激情已大大不如从前。她以为自家男人是辛劳过度了,便为他挡驾只出聘金五元者一次,挨了男人臭骂,自此不敢再管闲事。
一日,张四毛远从万马主事归来,见村东头老槐树下,一帮小儿童围着他七岁的儿子草墩,草墩比同龄伙伴们高出一头,而且不像伙伴们那样肚大脖细。张四毛正感慨无言,却见草墩给伙伴们分发糖果,小伙伴们接过迅速入口之后,又发现草墩得意洋洋:“再问你们一遍,我长大了要干什么?”
“当拳王。”小伙伴们齐声道。
“对!”草墩高声大嗓,“我为啥要当拳王?”
“当拳王能挣大钱!”
“还有呢?”
“饿不着!”
“对对,”草墩说,然后又开始乐滋滋地一粒一粒分发糖果,到手的孩子照旧是一接过就迅速入口。
张四毛大怒,吼道:“草墩!你给老子滚过来!”
草墩欢叫着“爹”跑过来,脸上就“叭叭”挨了两下重的。草墩一愣,随即号叫如雷,被铁青着脸的张四毛拎着耳朵归家。
尚未进入家门,草墩娘听到儿子号哭,抢出屋来,见儿子的一只耳朵被张四毛拎着,而张四毛面若涂霜,顿时作声不得。
张四毛看了女人一眼,也没吭声,放开草墩,自行入屋。
草墩见娘,哭得愈加响亮。草墩娘正欲抚慰儿子,猛一声大喝自屋内传出:“再号,老子宰了你,一把火烧了全家!”
草墩娘大惊失色,示意草墩别再号叫,然后惶然进屋,见张四毛坐地狂饮,一口一碗,没个停下的意思。于是默然颓坐,渐渐抽泣出声。
良久,张四毛猛将酒碗摔碎,长叹垂头。
“草墩他娘,”拳王喟然道,“这日子,唉——”
女人止住抽泣,发现张四毛泪流满面,且仅仅几日不见,本来就矮小黑瘦的男人,现在是更加的矮小黑瘦了。
还不到三十的人哪!女人想。更加辛酸。
“孩子他娘,你说,”张四毛茫然道,“这日子怎么越过越憋气!”
“唉……”女人更茫然,“孩子他爹,我知道这一年来你心里不舒坦。但草墩还是孩子,你拿他出什么气。我知道你为我们母子操劳不容易。心情不舒坦,你打我骂我我都认命。嫁了你是我的福分。但眼下这世道,我没法报答,下辈子我一定变牛变马再来报答你。可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拿他出气,我……”
“草墩他娘,”张四毛说,“你别这么说。我们夫妻这么多年,难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我本是个让人唾弃的扫盘师,能娶到你这样的贤妻,不知是我哪辈子修的福,我还不知该怎样报答你呢!”
“可我,”女人面色微微一红,“可当时我嫁给你,是因为你是拳王……”
“拳王,”张四毛黯然,“唉!我张四毛何时想当这拳王!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我的扫盘师的好。”
“怎么啦?孩子他爹,你?”
“这一年来我收了多少昧心钱哪!”张四毛垂下头,“可不收又不行,人家会以为我张四毛嫌少看不入眼,伤人心哪!但那可是人家的活命钱!我张四毛还有良心吗!我……”
“孩子他爹,”女人道,“可这是规矩。谁也不会怪你的,你能给人家主事,人家感激你还感激不过来呢。”
“我知道。”张四毛说:“我要不是这见鬼的拳王该多好!当了这拳王,就得把良心扔给狗吃!”良久又道:“可刚才草墩在村头,却对一拨小伙伴耀武扬威地说长大了要当拳王,我气不过,才……”
“草墩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呀!”
“是,这也怪不得他,”张四毛点点头,“我只是一时气不过……草墩他娘,你把钱盒子拿出来。”
“做什么?”
“你拿出来给我。”
“嗯。”
女人到里屋把钱盒子捧出来递给男人,张四毛默默
打开盒盖,呆呆地望着那些十元五元一元一角皱巴巴的钱票,良久,抱着盒子走到院子中间,仰头望天。
“孩子他爹?”女人感觉不妙。
“取火来。”张四毛面无表情。
“干什么?!”女人大吃一惊。
“取火来!”
女人呆看男人,见张四毛的面色突然沉重得吓人,便默默地从厨房取出火柴,递到他手里。
张四毛凝视着自己的女人,然后苦笑一声,冲女人点点头,便划着火柴,从盒子里抽出一张纸票点燃,将烧尽时,又换一张。女人默立,感觉太阳正在中天苍白得耀眼。
“苍天在上,我张四毛养于人生父母,也有良心,”拳王仰天呢喃,“事出无奈,收下父老乡亲这些血汗钱,实是昧了良心,如今当着皇天后土,张四毛将它尽毁于此,以表寸心!”
张四毛跪下,将一把钱票投入火中,却被一只突如其来的龟裂赤足将火踏灭。张四毛抬头,但见一相貌清癯的老僧已不知何时立于面前。张四毛愕然站起,与他相向而立。
“阿弥陀佛!”老僧单掌一摆,低宣佛号,“施主何故如此?”
“张四毛不知高人驾到,请恕失迎之罪。”张四毛肃然,“不知高人有何见教。”
老僧又低宣佛号一声,缓缓道:“老衲不世,游历滇北已久。久闻施主英名,却不知施主何故如此?”
“不世大师过奖了!”张四毛道,“我张四毛本非无良之辈,却无奈收下如此昧心之钱,故欲当着皇天后土尽焚,以表良心。”
“阿弥陀佛,”老僧道, “一切有办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张四毛知遇高人,慌忙请其进屋。老僧并不推辞,径直跟入。
草墩娘收了钱盒,随后入屋,见张四毛和老僧隔桌面坐,桌上已置酒壶一只,碗二个。女人入内时,正听老僧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然后端起满碗酒一饮而尽。张四毛哈哈大笑,跟着干了一碗。
“施主威名如日中天,”老僧道。“贫僧不明,施主何不急流勇退?岂不闻‘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遭难(烂)?”
“我何曾不想啊!无奈一”
“阿弥陀佛!”
“草墩他娘,”张四毛道,“杀鸡!”
女人乐颠颠地去忙乎,也不知张四毛与老僧二人把酒论了些什么道。
戌时,已是暮色苍茫。女人端上饭菜,见老僧冲鸡下筷,不禁微微一笑。老僧淡然道:“阿弥陀佛!人生难得几回醉。老衲有意请施主划上两拳,不知施主肯否?”
张四毛大奇,道:“在下奉陪。”
于是划起四字令拳来。
第一回合张四毛竟只赢了一拳,微感诧异,不知自己今日为何如此不济。
于是在第二回合,第二合平心净气沉着应战,却又只赢了一拳。
第三回合与第四会合,张四毛居然连一拳未能扳回。
张四毛大惊,知道已遇不世高人,因此悚然而立:“张四毛今日得见高人,何幸之有。不知大师可肯赐告高姓大名?”
“老衲法名不世。”
“老衲俗名,单姓古……”
张四毛猛醒道:“不知大师与老拳王古+一古老前辈如何称呼?”
“阿弥陀佛!”老僧微微颔首道,“难得施主记得家父名讳。”
于是张四毛大笑。
老僧亦大笑,道:“贤侄之心上苍已表,何不将欲焚之财普度众生?”
“小侄久有此意,”张四毛道,“只是一”
“贫僧云游四方。可替贤侄积此大德。”
“如此小侄感恩不尽。”张四毛高呼,“草墩娘,取盒来。”
女人取了盒子交给男人,张四毛将它递给老僧,不世和尚接过钱盒,竟自离座,高歌而去。
歌曰:
碌碌浮生,虚度一番风月。只为是非荣辱,令人周折。舌剑唇枪徒自毙,纷纷蚁阵谁优劣?谁打散愁眉结?终有个兴罢酒澜人歇。
……歌声已渺,草墩娘却仍愕然,张四毛已自连饮三碗,大笑而卧。
十八、非劫亦劫
自得遇不世和尚,张四毛从此茅塞顿开,凡有红白喜事,皆有求必应,并不计酬金。多给多取,少给少取,除维持生计外,尽数存下,每月必有一小和尚来取。凡滇北各村,谁家出了灾事,则有一酒肉老僧普度,众皆称奇,然此老僧来去匆匆。若神龙只见其首不见其尾,有感恩者便供其牌位,日日烧香叩头。
羊圈坊村于是度过了数年灾荒,日子过得平和起来。
流年光阴,似水即逝。乡亲饭后茶余的话题,诸如谁家养崽谁家杀猪之类,渐渐演变成了新鲜词汇。有人到县城赶集归来,说已经革命。问甚革命?答大革命。问甚大革命?答:反正是大革命。“闻”的那种。问是甚模样?答者便眉飞色舞:好多好多半拉子手杆上缠了红布条,让些光头四眼(戴眼镜者)的大人站在高板凳上示众,好长一大串,还挂大牌子咧。听者为未能亲眼目睹为憾。
后又有人赶集归来,径找拳王张四毛,说不得了,不得了咧!张四毛问:怎么个不得了啦?
“谭风鸣对着几千人讲话,人家做了大官。”
“划拳谭?”
“就是那王八蛋,说是叫什么革委会副主任!”
张四毛无言。
再过数月,谭风鸣做大官被证明属实。又有乡间新闻说,划拳谭已经连胜划拳孙、薄、周、郑、朱、秦、赵。皆大胜,一众高手半拳难赢,俱已俯首称臣。
“俯首”倒也罢了,这“称臣”的“臣”字却让羊圈坊众乡邻愤愤不平:既有“臣”,谭风鸣岂非“王”了也哉!
天上无二日,拳坛无二王!众乡邻便求张四毛杀到县城,让谭风鸣那小子知道“拳王”可不是胡乱称得的。
张四毛却只一笑了之,依旧四方主事。
不料某日,张四毛自永兴主事归家,见自家门前已围满了人,问出了啥事,却无人应答。张四毛奇而怪之,进屋,见草墩娘也面有忧色,因问:“怎么啦?”
“谭风鸣找你来了。三天前。”
“划拳谭?哦。来就来了吧。”
“他还带着七八个人。”
“带人?带人找我?他想做什么?”
“说是要和你斗拳。”
“他要做拳王,我让他做就是了。”
“那天你不在,姓谭的很恼火,说是三天后还要来。”
“三天后?今天?”
“那可不就是今天。”
张四毛轻叹一声:“抱坛酒来。”
午时,一干部模样的人推门进来,说:“我是谭副主任派来的。”
正闷头轻酌慢饮的张四毛有点儿死眉羊眼:“哪个谭副主任?”
干部说:“县革委会谭风鸣谭副主任。”
“哦,是那个划拳谭啊?”张四毛说。然后示意草墩娘出去。
草墩娘出屋,顺手关了门。
屋外,草墩娘和众乡邻惴惴不安,不知他们谈些什么。直到太阳落山,屋外众人才听得张四毛大吼一声:“老子本不想当什么鸡巴拳王,今天倒偏要当了!小人才让拳呢!你就这么转告谭风鸣,任他划出道来,今夜我张四毛接着便是!”
干部踢开门,嘴里念叨着“你别后悔你等着”,从众人眼前溜过,悻悻而去。
众人拥到门口,但见张四毛脸色难看,不敢搭讪,但都知道今夜之事恐非寻常,便作鸟兽散。各自回家早早吃了晚饭,再度聚到张四毛家四周。
天黑未久,汽车喇叭自村头晌起,自是划拳谭谭风鸣驾到。随行三四干部,一晃就到。众人慌忙让路。
张四毛开门出来站在门口,冲脸色同样难看的谭风鸣一抱拳,道声:“久仰。”谭风鸣也抱拳道:“久仰。”张四毛一侧身:“请!”随谭风鸣等人之后进屋。
堂屋里早早摆了桌凳,桌上的坛酒旁,扣了两只海碗。
张四毛把草墩娘、草墩、错生赶入里屋,令不得出。之后自坐主席,谭风鸣坐了宾席。干部做客席稀疏,便涌入几个胆大的乡亲落座。
主宾默默对视良久,干部则与那几个胆大的乡亲面面相觑。
“不让?”谭风鸣说。
“愿接高招。”张四毛道。
“你别后悔。”
“划出道儿来吧。”
“客不僭主。”
“那么三合。”
“三合太少,九合!”
“主随客便。”
“每拳一口?还是一碗?”
“随便。”
“一碗!”
“行。板凳拳?”
“不,革命拳。”
“革命拳?”
“革命拳!”
“怎么个划法?”
“你听好了,”谭风鸣道,“一元化领导。狠批孔老二,学习老三篇,东风四面吹,鼓舞(五)着人民。六亿颗红心,一齐(七)向着党,势将美帝连根拔(八),九评苏修野心狼。”
“没听说过。”
“自称拳王,岂有不识拳令之理!请了!”
“请!”
……心不应口,口不应手,张四毛竟连败四个回合,且四个回合中仅赢三拳。
连喝九碗,在张四毛原本寻常,但他此时却双目充血,直瞪着谭风鸣,一声不吭。
谭风鸣不敢对视。随即哈哈一笑:“承让!承让!”
“好说!”张四毛冷笑道,“张某忝为拳王,却不识此等拳令,倒是贻笑方家了。请换别令。”
九合五胜,谭风鸣此时已胜四台,剩五台中只需再胜一合便赢,自是乐得顺水推舟:“拳王,嘿嘿……拳王客气了,随便你吧,请问换划什么拳?”
“板凳拳。”
“板凳拳?哼!”谭风鸣颇不自然地一笑,“请!”
于是令起:小板凳,祝英台,找个老婆不成才,又抽烟。又打牌,半夜三更不回来……
直斗到卯辰之交,已到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候,张四毛终于扳回四合,却也每个回合都输了一拳,共饮十二海碗,双眼已经充血。
四合平手,谭风鸣同样喝了十二碗,也是血红双眼。
因此四目血红相对。久久。
观战者包括女人孩子,依旧挤在门前。有挤不上前的,便问怎么样啦。前面的紧张得应不出声。四周是沉沉的黑着,有野狗不时吠叫几声。
蓦地,两声嘶哑悲壮的大吼一齐打破寂静,众人不禁凛然——
“势将美帝连根拔!”
“五魁首哪——”
十九、零墨后事
我知道自己讲故事的本事很低劣,往往有头没尾。但关于这个《滇北拳事》,的确怪我不得,因为那羊圈坊村的乡民们也是可恶,他们约好了似的。对张、谭二人的斗拳之事,几十年都讳莫如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又过了很多年。我回老家旧村,才零星听说,那夜,谭凤鸣与张四毛令不投机,各不相让,谭凤鸣竞一言不发而去,二人终欠一合。张四毛等谭凤鸣一行去得远了,才狂笑数声,又饮酒半坛,吐血而卧……后疾愈,终生不涉拳事。又听说张四毛的儿子草墩和错生,如今又是拳坛高手,出拳呼令,都大有父风,无奈张四毛临终有言,终生不得涉及拳事,兄弟二人只以经营酒肆为生。
二十、涂鸦了结
记述这些旧事时,张四毛和谭风鸣都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因此我干的这桩事情,注定还是有头没尾。郁闷之下,索性涂鸦一则了事:
大道从来不可贪,贪嗔正亦入邪关。
光阴渐改旧时去,荡涤恶俗上法船。
2009年5月14日于昆明
责任编辑:闵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