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安一迷失的世界

陶　昆　王　剑

这是一个人对梦想的执着,更是他用半生沉浮对劫难与不公的抗争。

中轴线,一条将北京城等分为完全对称的东西两半的“黄金线”。这条由元、明、清几个朝代的皇家建筑连接起来的轴线,南起永定门,穿过紫禁城的帝王家,翻越皇城制高点景山,一直延伸到钟鼓楼。风水师说,中轴线体现了“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思想;而在商人看来,中轴线则连接了北京最核心、最黄金的地段。

然而,一块位于北京中轴线北缘的“风水宝地”,却给哈尔滨商人左安一带来了无尽的风波。这块惹人垂涎的地皮,将左安一命运的轨迹彻底改变。

目标:北京

左安一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他的履历,和那个剧变的时代紧密相连。

1984年,金融学本科毕业的左安一被分配到中国银行黑龙江分行;1989年,已经升任外汇信托业务科长的左安一辞去了这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前往澳大利亚留学;1992年,在全民“下海”的热潮中,左安一创建天圆经贸公司,主营外贸和金融理财业务,逐渐积累起了他的“第一桶金”。

如果一直这么按部就班地走下来,他或许不会遭遇到后来种种变故与折磨。然而,1995年,他又做了两个重要的决定,从而再度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

他做的第一件大事,是飞赴美国,找到了外方合作伙伴,在纽约成立了纽约天圆金融公司(以下简称美国天圆),同时在国内注册成立了天圆集团。在那个年代,外资的加入不仅意味着融资渠道的拓展,还能给左安一的民营公司带来更多业务上的便利。

第二件事情的影响则更为深远,左安一决定,天圆公司正式从过去的金融理财业务转向房地产,业务布局直指首都北京。这一年,海南房地产泡沫彻底破灭,“烂尾楼”的概念开始为大众所熟知,但左安一却从中看到了中国房地产业的巨大潜力。左安一认为,海南的泡沫,缘于其经济发展远不能支撑其地产业的过度膨胀,而作为中国心脏的北京,此时地产业却是大有可为。

最初,天圆公司相中了位于北京西客站附近的中国非金属大厦项目,但由于合作方临时出现变故,遗憾地退出了合作。随后,左安一开始广泛地搜集信息,在即将成为“中国最大工地”的北京城里寻找好项目。1996年,他的努力终于开花结果,天圆集团的注意力,聚焦到元泰大厦和长青大厦两个项目上。

对于年轻的天圆集团而言,同时运作两个地产项目不啻为一项巨大的挑战,资金,是首要的问题。此时,天圆公司的资产不过2500万元左右,哪里够同时应付两个北京的地产项目?

好在,左安一出色的金融头脑解决了这个难题。当年,牛气冲天的股市给各地的证券公司带来了大量的现金资本,而尚欠规范的金融监管使得证券公司有着极强的投资冲动,左安一正是看准了这个机会,决心向证券公司融资。

两个来自北京的优质地产项目毫无意外地赢得了证券公司的青睐,1996年5月至10月间,天圆公司先后拿到了哈尔滨财政证券公司香坊营业部(以下简称香坊证券部)共2亿元拆借资金,双方约定,以这2亿元资金捆绑运作开发元泰大厦和长青大厦,香坊证券部按约定收取拆借资金利息及合作项目利润的20%作为回报。

谁都想不到,这样一起普通的商业合作,会成为6年后一切风波的起点。

风波乍起

拿到资金以后,天圆集团的两个项目进展顺利:1996年5月9日,天圆集团斥资1200万美元,通过美国天圆,开始收购元泰大厦。1996年9月14日,又与中国老龄协会达成协议,合作开发长青大厦。

由于国家政策变化,1996年10月29日,中国老龄协会决定将长青大厦合作方变更为香港瑞成国际公司,并于10月31日通知左安一。

在当时,左安一并不认为这个小小的插曲会产生多大影响,因为他又发现了另一个同样黄金的地块——即如今的天圆广场地块。被巨大的创业热情鼓舞着的他乐观地认为,长青大厦合作流产,正好让公司把这部分资源投入到新项目当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通知香坊证券部,接着又忙不迭地投入到新项目的工作中。

接下来的几年是最令左安一怀念的“黄金时代”。1997年1月,美国天圆正式控股元泰大厦,并于当年11月28日完成元泰大厦100%股权收购。

天圆广场项目的工作也在有序地推进。

1997年12月2日,首都规划建设委员会明确了天圆公司对鼓楼北中轴地区两侧用地(即天圆广场地块)的运作权利。

1999年11月29日,天圆公司取得北京市规划局出具的“规划要点通知书”,确立了天圆广场初步的用地规划性质和建筑规模。

2001年11月28日,天圆集团与广东珠江实业发展有限公司、广东珠江投资有限公司等合作方签订合同,取得进一步融资。截止到2002年6月13日,珠江实业与珠江投资等投资方陆续向合资公司北京世纪天圆广场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简称天圆地产)转入资金人民币1.44亿元。

2001年12月25日,天圆地产向北京东城园林局支付首期拆迁补偿款500万元,天圆广场项目进入实质启动阶段。

2002年4月1日,天圆地产正式取得北京市规划委员会出具的“规划意见书”。这不仅意味着天圆广场项目取得了最关键的法律文件,和原规划相比,规划建筑规模/建筑高度也从9万平方米/45米提升到10万平方米/60米……

然而,就在行将瓜熟蒂落的关键时刻,一个源自故乡哈尔滨的噩梦却不期而至。2002年9月30日,左安一突然被捕!

已到位资金1.45亿元、完成了近1/3拆迁的天圆广场项目,瞬间陷入了绝境。

绝处逢生

左安一被捕的导火索,是香坊证券部的借款出了问题!

2001年,由于国家调整金融政策,严控各地证券公司在外投资,香坊证券部提出将此前拆借的2亿元资金转为债务。鉴于双方长期形成的良好合作关系,左安一爽快地答应了香坊证券部的要求,并以天圆集团在天圆广场项目中的股权(占整个项目的40%)作为担保。

为了便于操作,左安一还主动用自己在元泰大厦项目中的部分股份,置换了天圆广场项目中的美国天圆的外资股份,以示诚意。然而,一夜之间,借款摇身一变,突然成了“诈骗”,而左安一为去美国天圆例行检查工作所买的机票,也成了他“企图逃跑”的罪证。

直到2002年9月30日被捕的当天,左安一依然蒙在鼓里。他完全想象不出,自己怎么就成了千里之外哈尔滨的嫌疑犯?当五、六名哈尔滨市分局的警察敲响他在北京的家门时,他还毫无防备地请他们进来。

领头的警察说,天圆集团可能有些问题,希望左安一回去“协助调查”。

天圆公司一直很规范,何况现在主业都在北京,在哈尔滨能出什么问题?左安一暗自觉得不可思议,但出于信任,仍很配合地随警察返回了哈尔滨。

孰料,一到哈尔滨,左安一就被关进了看守所。这一进去,就是5年!

检查机关拿出了证据:1996年8月,左安一与老龄协会签订了长青大厦的合作协议。同年9月,老龄协会中止合作协议,并通知左安一。当年10月,左安一在明知长青大厦项目已经流产的情况下,以拆借资金开发长青大厦为名,骗取了香坊证券部人民币9800万元……

一个貌似完整的证据链浮出了水面,然而却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时间!

检察机关所提到的合作、借款等时间,与左安一的说法有着细微的出入,这不到一个月时间的差别,将决定左安一的生死。

真相究竟是什么?身在狱中的左安一无法提出有力的证据,诉讼一步步向着不利于他的境地发展。

时间已经到了2003年11月,开庭的日期日益临近,就在身陷囹圄的左安一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关键性的证据破土而出!案件重要证人、老龄协会方当年的负责人袁秀石因为“非典”无法出门,闲来在家中整理资料。他突然发现,一个陈旧的工作日记本中夹着当年原始的合作意向书。开庭前几天,律师通过袁秀石得到了这份原始文件,文件显示,左安一与老龄协会达成协议是在1996年9月14日,而正式通知左安一终止合作则是同年10月31日。这证明,左安一所述的时间完全正确,借款时长青大厦项目正在运作中,左安一并没有诈骗。

感谢上天!拘押中的左安一忍不住为这近乎奇迹般的转折欢呼。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急于要出狱,因为梦想中的天圆广场,正在外面等着他。

再堕深渊

洗清罪名的左安一没能等到无罪释放,他等来的,是另一场新的诉讼。

2004年1月18日,一直未能离开看守所的左安一被再次起诉。这一次,时间已不再重要,左安一的“犯罪事实”仅仅经过粗陋的陈述即得以认定,短短一个多月后,2月26日,哈尔滨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判:诈骗罪名成立,无期徒刑!

无期!曾经以为洗清嫌疑的左安一恍如五雷轰顶。他突然想起,一直听到传言“有人要整你”,即将带来巨大利益的天圆广场,是他一项重要的“原罪”。

细细想来,“被整”的传言,确有太多蛛丝马迹。被捕不久,左安一就被要求在一张空白的逮捕证上签字,甚至有人说:“你一个私人公司做了十年生意,查你还怕查不出问题?”

此外,被捕不到1个月,左安一就被要求以零价格将天圆广场项目转让给哈尔滨兴业产权经济有限公司,而此后过了1年多,左安一才遭到正式起诉……

想起这一切的一切,左安一不由得不寒而栗。究竟是什么样的利益,竟要把一个无辜的人陷于无期徒刑的绝境?一时间,愤怒与绝望占据了左安一的灵魂,他“恨不得立刻扑向‘整他的人”,哪怕和对方同归于尽!

然而,愤怒并不能解决问题,妻女、父母,以及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天圆广场,也容不得他和谁同归于尽。毕竟,这还是初审,冷静过后,左安一依然选择了相信法律,从此开始了漫漫上诉之路。

身在狱中,上诉的重担落到了妻子田继红的肩头。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妻子的不懈努力令金石动容。为了替左安一申冤,妻子不仅积极配合律师寻找证据,还四处寻求各界人士的帮助。

付出总有回报,高铭暄、赵秉志等法律专家对左安一案出具了法律意见书,认为判左安一有罪证据不足;她给当时的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肖扬和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贾春旺写信陈情,得到了相关领导批示……

然而案件依然扑朔迷离。2005年7月26日,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撤销了哈尔滨市中院的判决,发回重审,哈尔滨市中院重审后依然维持原判……

诉讼的反复波折让狱中的左安一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尤其是精神上的焦灼,常常让他痛不欲生。牢狱之灾还给他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负担,羁押期间,他两次心脏病休克,几近丧命,而直到如今,只要想起那些悲惨往事,他的脑袋就马上又如炸裂般剧痛。

左安一坦言,在狱中,他的精神支柱只有两个:一是割舍不下家人,尤其是为自己申冤奔波操劳的妻子;二是天圆广场,这是他最看好的项目,分隔愈久,挚爱愈深。

唯有天圆广场,还能给左安一带来一些“好消息”。因为“诈骗案”的纠纷,以及缺乏相关人脉、经验,新接手天圆广场的公司根本无力运作此项目,整体进度一直停滞。这意味着,只要能出去,左安一的梦想或许还能延续。

阳光下的新生

2007年9月5日,左安一永生难忘的日子。在第二次上诉后,黑龙江省高院宣布终审判决:左安一无罪!

1800多个日夜的牢狱生涯,终于在这一天走到了尽头。重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除了与久别的家人好友团聚,左安一魂之所系的,依然是天圆广场。

好事成双。就在左安一出狱前4天的9月1日,北京市国土资源局下发了622号文件,处理遗留房地产项目问题,天圆广场项目赫然在列。这意味着,2005年4月1日因欠缴土地出让金被收回的天圆广场土地使用权,在政策上有了恢复的可能。

5年的冤狱磨砺了左安一的性格,也磨平了他身上的许多棱角。既然项目恢复有望,那么,延续事业,就是他的第一选择。对于往日的梦魇,他早已不想追究,甚至不愿多提。

接下来的日子,左安一的工作完全转移到恢复天圆广场项目中。本来,天圆广场完全可以依据政策恢复其土地一级开发权(即不包含建房的征地、拆迁、市政配套等开发),但问题在于,当初左安一运作天圆广场时,土地出让招拍挂政策尚未出台,天圆地产拿到的也是包含建房的全部开发权。若非遭遇飞来横祸,天圆地产完全能够完成整个天圆广场的开发,如今“复权”,自然也希望能够拿回二级开发权。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但政策却无相应范例,处理这个难题,需要的不仅是同情和理解,更需要开阔的胸襟来匡扶公平与正义。在被捕的几年中,左安一恰好错过了北京地产业飞速发展的黄金岁月,如今沉冤昭雪,在北京一片建设和谐社会的氛围里,他也对政府能够公正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充满了期待。

在推进复权的同时,左安一也开始为天圆广场“输血”,为此,他毅然卖掉了加拿大的房子——这是他历经浩劫后唯一剩下的财产。左安一陷入“诈骗”官司后,天圆广场原投资伙伴珠江实业等为规避风险,撤走了已到位的1.44亿元资金,终止了项目合作。天圆广场急需新的投资者。

2008年1月,左安一找到了新的合作伙伴:天安中国投资有限公司。对方承诺,只要能够恢复开发权,就为天圆广场提供融资——其代价,则是对天圆广场的控股地位。为此,天安中国还预付了一笔1000万元的借款作为定金,左安一终于能长舒一口气了。

但前路依然漫漫。

项目仍未落实,2009年6月23日,哈尔滨铁路运输中级法院一纸判决又来逼债,责令左安一偿还香坊证券部近2亿元借款本息。

欠债还钱,本属天经地义,被捕前,左安一就已经偿还香坊证券部4000万元借款利息及部分本金。但冤案阻断了他的还债之路,无奈之下,2009年7月22日,左安一向哈尔滨市中院及哈尔滨人民检察院提出国家赔偿,要求赔偿经济损失2亿元,或恢复天圆集团对北京天圆广场项目原有的开发建设权。

值得欣慰的是,左安一的遭遇赢得了多方关注。北京市的不少领导,都对他的处境深表同情,天圆广场的问题得到了重视。目前,北京市有关部门正在研究左安一的复权请求,复权之路,似乎看到了熹微的曙光。

当记者路过天圆广场项目地块时,里面正在施工——进行的是一个电网改造项目。望着热火朝天的工地,左安一颇有些感慨。他眼中的希望之光,似乎映射出未来的某一天,一个宏伟的天圆广场将在此崛起。

编 辑蓝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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