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初期“跨海知识分子”述评

2009-12-04 02:52王小平
探索与争鸣 2009年7期
关键词:跨海新文学知识分子

内容摘要1945年台湾光复,许多知识分子从大陆渡海去台,在他们的努力下,五四新文学精神传统在海峡彼岸得到进一步传播、深化,并与台湾本土现实相结合,在光复初期以及此后的历史发展中都显现出其力量所在。这一群体的意义即由此彰显,并成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

关 键 词跨海知识分子 光复初期 五四新文学精神 思想资源

作者王小平,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讲师、博士。(上海:200234)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最核心、也最富于先锋性的一种文学精神,“五四”新文学精神几乎贯穿了整个20世纪的文学发展过程,并在区域政治、文化中心不断变迁之际,始终作为一种线索性的力量存在,对各区域文学、文化的发展产生或隐或显的影响。台湾光复初期(1945~1949年),一大批大陆知识分子渡海去台,其中大多数人以承传“五四”新文学、文化精神为己任,力求在台湾接续、传播因政治间隔而中断的自近现代以来在大陆发展的现代文学传统,意在配合政治上的收复而进行台湾新文化的建设,他们在台湾的活动构成了战后台湾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对这一群体的研究,不仅有助于分析“五四”新文学精神在战后台湾地区的流变,进一步推动两岸文学关系的研究,同时为20世纪中国文学整体研究提供新的视角。

1945年台湾光复,结束了日本长达50年的殖民统治。战后的台湾不仅要面临现实的政治、经济体制转变的挑战,更要面临文化心理的转向和回归。因此,在光复初期台湾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中,“文化心理建设”成为与政治、经济建设并列的重要内容。正是在这种迫切需求下,大批知识分子渡海来台,他们积极参与到战后台湾的文化建设中,与政府、民间都保持了相当紧密的互动关系。这些知识分子尽管政治立场不一致,但大多数曾深受“五四”新文学精神影响,在大陆即已有长期的文学、文化实践。渡海来台之后,他们在光复初期的台湾有效地赓续了“五四”传统,并在复杂的政治局势中开辟出一个相对自由的文化空间,为台湾文化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跨海知识分子”的文化活动是从传播鲁迅作品及其思想开始的。这个知识分子群体的领军人物是许寿裳。他在国民党教育界长期担任着较高的职务,尽管其仕途后来并不如意,但受邀来台的身份依然带有官方性质——台湾编译馆馆长。作为鲁迅的密友,许寿裳在组织馆员编写了大量学校教科书及各类读物之余,还陆续写下了一系列纪念与宣传鲁迅的文章,如《鲁迅的精神》、《鲁迅和青年》、《鲁迅的德行》等,对于宣传、介绍鲁迅起了先导的作用。正是在许寿裳等文化界人士的大力推动下,台湾掀起了传播鲁迅的风潮。1946年,在大陆纪念鲁迅10周年之际,台湾也首次展开了纪念活动。《台湾文化》推出了《鲁迅逝世十周年特辑》,这对于宣传鲁迅精神、推动五四新文化的传播无疑起到了重要作用。尽管台湾学界对鲁迅的介绍从1920年代就已开始,但此时的指向显然有所不同。如果说,台湾知识界在1920年代对鲁迅的介绍还大多停留在作品层面,那么这一时期的宣传更侧重在对鲁迅战斗精神的特别强调,而这无疑与光复初期的台湾现实有很大关系。

在接管台湾的过程中,国民党内部一些人士的贪污腐败现象十分严重,其中许多案件在当时的报刊如《民报》上即有刊载,甚至涉及到法律界高层人士。诸如此类的事情不断激起民怨,再加上经济状况进一步恶化,各种矛盾不断激化。从光复初期的欢欣鼓舞到国民党统治带来的种种社会弊端,台湾民众包括知识分子的心理经历了很大的转折过程。正如著名进步人士杨云萍所说:“台湾的光复,我们相信地下的鲁迅先生,一定是在欣慰。只是假使他知道昨今的本省的现状,不知要作如何感想?我们恐怕他的‘欣慰,将变为哀痛,将变为悲愤了。”[1]这里,杨云萍事实上是将鲁迅精神作为一种批判性力量从国民党政府的“三民主义中国”语境中抽离出来,通过对鲁迅的追怀抒发自己对战后台湾现实的不满。这无疑说出了许多知识分子的心声,也暗示了另一种文化取向开始逐渐浮现。与官方“必须要使台湾的文化运动能够配合建设三民主义新台湾的伟大任务,必须使三民主义能够成为领导台湾文化运动的最高原则,望着三民主义的最后目标,来致力于台湾文化运动”[2]的主张不同,知识分子对鲁迅精神的标举显然含有更多的现实批判意味。也因此,这一时期的鲁迅传播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对鲁迅现实战斗精神的特别强调。除了许寿裳的宣传倡导之外,黄荣灿、龙瑛宗、杨逵等人对鲁迅作品及思想的解读都表达了这种倾向。

尽管“跨海知识分子”中的许多人具有官方或半官方的身份,但他们的思考与话语方式显然与官方话语之间存在着很大差异。对国民党政府来说,亟待解决的是如何更有效地在台湾确立统治,并从这个角度出发,刻意抹煞台湾在长期殖民统治下发展出来的异质因素的复杂性并将其一概贬以“奴化”,进而以“中国化”的姿态强调自身的合法性。但对许多台湾本土知识分子来说,一方面面临回归祖国后国民党统治下令人失望的腐败现实;另一方面却是自身在长期反抗日本统治的斗争中建立起来的独立思考、判断能力被一再打压、消解,这不能不引起他们的反感甚至反抗心理。而这一时期的许多“跨海知识分子”心理同样复杂。与官方以“三民主义”为指导纲领的文化重编政策不同,来台知识分子大多经受过“五四”精神的洗礼,其中不乏倾向左翼的进步文化人,长期在大陆生活的经验使得他们对国内的形势和前景的判断也较为理智。他们渡海来台,一方面是要配合行政长官公署文化政策的实施,传播祖国的文化,另一方面也试图将大陆近现代以来以“五四”精神为核心的文化传统移植入台湾的现实土壤,从而在台湾开拓出更为自由、民主的新文化空间。可以说,这种以“启蒙”为导向的文化思路与国民党政府的“中国化”思路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鲁迅精神成为“跨海知识分子”和台湾本土知识分子共同标举的思想资源。而对鲁迅精神的倡导事实上也重新发掘、赓续了台湾在日据时期就已形成的抗争精神。“五四”新文学精神中强调现实战斗的一面开始占据了主导地位,并成为知识分子探索台湾文化建设方向的重心,其先锋意义也在战后台湾内外交困的现实中慢慢浮现出来,这正是在“跨海知识分子”的大力推动下进行的,特别是在“二·二八”事件后达到了短暂的高潮。

光复初期的台湾尽管只有短短几年,但却是一段政治上极其动荡的时期。从初期的陈仪行政长官公署,到“二·二八”事件由暴力冲突引发的政治动荡,再到继任魏道明政府的统治,最后是国民党政府的正式迁台,其间台湾的文化空间也一再被挤压、扭曲,然而,对“五四”新文学精神的标举和讨论却始终没有停止过。

在1945年台湾光复到1947年“二·二八”事件发生之前,尽管在“跨海知识分子”和官方话语之间存在着许多不协调,但各种力量和声音在“建设新台湾”的文化理想下基本上还保持着大体平衡,这种平衡到“二·二八”之后便被打破了。在“二·二八”事件中,首先受到冲击的是那些倾向左翼的知识分子,包括本省和外省人在内,许多知识分子遭到迫害,或离开,或沉默,许多报刊杂志也遭到查封,新闻出版业经历了短暂的沉寂期。但随着陈仪的去职和新任主席魏道明的到来和怀柔政策的实行,1947年下半年到1948年上半年,政治空气出现了较为松动的局面。但随之而来的许寿裳被暗杀事件,又使得文化界情势再度紧张起来。与此同时,不满与反抗的情绪也在暗地里日益增长。这一时期,知识分子对台湾文化建设的思考逐渐深入,寻找新的文化路向的要求也日益迫切。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催生了在《台湾新生报》的副刊“桥”上开展著名的关于台湾新文学建设的讨论。这是一场意义深远的讨论,涉及到许多理论问题,如台湾文学的特殊性、台湾新文学建设的方向,等等,而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便是对“五四”新文学精神及其与台湾新文学建设之间关系的探讨。尽管这场讨论在今天看来并不十分系统化,许多理论问题尚未澄清,最后也没有得出较为明确的结论。但通过较大范围的论争,不同的见解得以阐发,并将问题逐渐引向深入,更重要的是促进了知识分子彼此之间的交流和融合,体现出知识分子试图在国民党政府的统治下寻求言论空间扩展的努力,特别是这场讨论发生在“二·二八”事件之后,无疑具有特殊意义。

在讨论中,对于“五四”时代是否已经结束、是否还具有现实意义这一关键性问题,文化界人士先是提出不同的看法。然而在许多“跨海知识分子”和台湾本土作家看来,作为一个富于现实关怀的“暗示”性词汇,同时也作为一种有力的思想资源,“五四”的意义显然不仅仅局限于具体的文化思潮,而是包含了民族抗争精神、现实战斗精神等因素在内的精神传统,其意义显然远远不是一个时间名词可以涵盖的。更重要的是,“五四”所面临的时代问题远远没有结束,尤其是在此时国民党统治下的台湾。由此,经过诸多讨论,对“五四”新文学精神现实性、先锋性的解读逐渐成为主导,同时,在关于台湾新文学发展方向的讨论中,也逐渐达成了共识。事实上,在长期的殖民统治下,台湾日据时期的新文学运动就具有强烈的现实抗争精神(有学者就曾以《民报》为例分析了台湾新文学中“抵抗精神和民族气节”、“思想启蒙和个性解放”、“贫苦阶级的困顿和觉醒”等几个方面[3]),并有相当程度的左翼色彩。反抗威权体制、热切关注现实,是台湾新文学自产生以来就带有的鲜明烙印。此时对“五四”新文学精神的深入探讨,不仅重新唤起这一历史记忆,更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为台湾新文学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更为丰富的思想资源。这不仅深化了早先凭借鲁迅精神传播而不断形成的文化诉求,而且通过文学的力量为台湾文化界进一步打开了自由言论的空间,并使之成为有效对抗国民党统制强权话语的思想平台,在这一过程中,“跨海知识分子”的努力和倡导是不容忽视的。

应该说,1945~1949年的短短五年,是台湾文学、文化景观蔚为繁盛的五年,在“中国化”与“启蒙化”的相互纠结与微妙对抗中,在一批渡海来台、接续“五四”精神的知识分子的推动下,光复初期的台湾逐渐孕育出具有自身历史与现实意义的新文学、文化发展方向,这一方向与“五四”以来大陆现代文学、文化的发展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如果不是后来被压制乃至断裂,那么或许会沿着另一条道路继续有所发展。虽然1950~1970年代在国民党的严厉钳制政策下,与新文学有关的大量书籍被禁止流通,相关的研究也被强行中断,但“跨海知识分子”传承“五四”精神的努力却并未停止,始终以各种形式潜隐在民间,并在台湾文化构建中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

作为战后台湾最负盛名的高等学府,台湾大学是知识界精英的汇聚之地。当代台湾政界、文化界的许多知名人士多出身台大,这与台大在战后台湾首屈一指的教育界地位有关,更与其人文荟萃的历史渊源有关。国民党前主席连战在访问北京大学时有如下一段讲话:“1949年后,北大好多的老师和同学们,好像种子一样,跨洋过海,到了台湾,尤其到了台湾大学,让自由的种子在台大开花结果。……简单来说,自由的思想,北大、台大系出同源,可以说是一脉相传……”尽管对以北大为中心生发出的“五四”新文化精神和“自由主义”之间的关系还应有所辨析,但连战所谓的台湾自由主义风潮中所包含的与现实抗争、强调精神自主与独立的传统是与北大的“五四”传统分不开的,而这一传统在海峡彼岸的传承正与一大批“跨海知识分子”有关,例如台静农。

作为大陆知名的乡土小说作家,人们对台静农的名字并不陌生。但他在台湾度过的后半生岁月却鲜为人知。相反,对许多台大学生来说,或许对台静农早期的生涯仅是略有耳闻,他们更多地倾心于“台老师”的书艺、学术和为人的风骨。台静农于1946年渡海去台,在光复初期的许寿裳、乔大壮两任中文系主任相继辞世后,主持台大中文系长达20年之久。在国民党政府的高压统治下,台静农由于早年的文学经历以及与鲁迅的密切关系自然成为官方密切关注的对象。在去台之后的岁月中,他寄情于诗酒书艺的同时致力于中文系系务,更以古典文学研究名世,培育出一大批弟子。关于台静农身上的“五四”风骨已有多人论及,最能体现出台静农对战后台湾文化贡献之处,当属台静农在任中文系主任期间的一系列作为了。他将早年北大的学风、教风引入台大中文系,在力求避免来自官方的政治干预的同时,特别专意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精神和学术自由的风气,使得台大中文系一扫保守作风。此外,台静农在课程设置、师资引进上也令人耳目一新,不仅提升了现代文学课程的地位,且不拘一格引进人才,为台大校园的新风形成起了重要作用。

在台大,与台静农有相似文化背景的“跨海知识分子”还有许多,他们在任教期间,并没有放弃“五四”精神,而是通过学术研究、编辑刊物等各种方式,继续传承这一精神流脉,并使得台大学生在潜移默化中形成对“五四”自由精神的推崇,得风气之先进行办刊、演讲等诸种活动。应该说,这种潜在的精神联系是与师长的影响分不开的。1949年后,当“五四”新文学精神在文学叙事中逐渐被压抑至喑哑,以至于今天的人们只能从当时的“潜在写作”中捕捉其余绪的同时,在台湾,正是通过如台静农等人的努力,“五四”新文学精神才没有完全中断。无论是1950年代台湾的自由主义流脉,还是1960年代的现代主义思潮,1970年代的“乡土文学”论争,都可以依稀见出当年“五四”后各种文学思潮的渊源。看到那些曾经熟悉的话语被一再使用,便会发现,“五四”的精神流脉依然存在。这说明,台大后来之所以能够成为台湾文学、文化重镇,光复初期“跨海知识分子”功不可没。

自然,这一群体在台湾传承“五四”精神的方式是相当多样化的。如果说在光复初期,许寿裳尚能够坚持以启蒙的热情去唤起民众、承担起“广场型”知识分子的角色的话,那么台静农从到台湾伊始即低调处世,致力于学术研究、书艺创作,选择在个人岗位上默默耕耘,也并不意味着放弃发言的权利,其活动对战后台湾新文化建设同样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而正是通过这些在艰难的岁月里坚守精神立场的人们,“五四”精神才能够最终深深扎根于台湾的现实土壤中,不断生长、繁衍,最终融入台湾社会文化的深层意识,成为战后台湾文化中最富于活力、也最具人文底蕴的部分。

[本文为上海市教育发展基金会“晨光”计划(CW0724)及上海市优秀青年教师基金(RE725)资助项目。]

参考文献:

[1]杨云萍. 台湾文化. 台北:台湾文化协进会, 1946.

[2]李翼中. 台湾新生报. 1946.7.28.

[3]朱双一. 台湾民报对五四新文学作品的介绍及其影响和作用. 台湾研究集刊,2008(4).

编辑叶祝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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