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慧生
从猿到人
人类是从古猿人进化过来的。这一认识最早出现于西方。但在古老的中国汉字结构中,早已透露出了这一信息。商代甲骨卜辞里有“高祖夔”,他是商民族最早的祖先。夔的写法:这些字形的屁股后面,都长出了一条尾巴。高祖的屁股上长出了尾巴,难道商民族的先人还处在猿人阶段吗?
不,商民族生活的年代,应该已经脱离了猿人阶段。但民族传说久远,代代口耳相传,关于祖先的形象会追溯到几千年前。几千年前的祖先,尚未脱离猿人阶段,不是正应该拖着一条尾巴吗?
因此,甲骨文中的夔字,正是传说中的远古(因而其为高祖)祖先形象。他拖着的一条尾巴,正是上古时代从猿到人一事在汉字结构中留下的一点信息。
甲骨文有尾字,写作。《说文》:“尾,微也。从到(倒)毛在尸后。古人或饰系尾,西南夷亦然。”
尾字“从到毛在尸后”,那么“尸”字又是什么意思呢?(《仪礼·士虞礼》说:“祝迎尸。”郑玄注:“尸,主也。孝子之祭不见亲之形象,心无所系,立尸以主意焉。”原来孝子在祭祀亲人的时候,不见亲人的形象,就立尸以主祭者之意,使之心有所系,意有所归。那么在祭亲时,祭者要选择什么形象来代表死者接受祭祀呢?《公羊传·宣公八年》“绎者何”,何休注:“祭必有尸者,节神也。《礼》,天子以卿为尸,诸侯以大夫为尸,卿以下以孙为尸。”((仪礼·特牲馈食礼》:“筮某之某为尸。”郑玄注:“大夫,士以孙之伦为尸。”原来天子、诸侯之祭少遇,大夫、士之祭多见。所以,一般的代死者受祭之尸,都是些“孙之伦”——孙子一辈的人,那都是些小孩儿。小孩儿而饰之以尾,是在当时有关人类来源的远古传说中,尚留有“从猿到人”一事影子的表现。
从猿到人,猿和人的最大区别,就在于猿生活在树上,人生活在地面。但是,已经进化成人的猿,有时也会故伎重演,到树上卖弄一番个人技能。于是,甲骨文有了乘字,写作,商代是有牛有车的时代,那时的乘字不是骑在牛上、坐在车上,却是站在树上,这不就是上古造字的人对猿人生活的回忆吗?
群婚制下的知母不知父
上古群婚,知母不知父。血缘家庭内,只要不是同母所生,男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就只有舅舅与外甥了。所以《说文》“男”部只有两个字——舅、甥。这关键的原因就在于知母。母亲与舅舅同出于一个外祖母,与母亲同出于一个外祖母的男人肯定就是舅舅;舅舅的姐妹所生之子就是外甥(以上所说记得是唐兰先生的意思,因一时找不到根据,暂付阙如)。
上古血缘群婚,人尽夫也,女子没有固定的丈夫,儿子当然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亲。所以甲骨文里的父字都写作,象一手高擎棍棒,代表一个能够对敌战斗的人。《说文》:“父,矩也。家长率教者,从又举杖。”这说明,在上古时代的血缘家庭里,没有祖父、祖母,一“家”之长——率教者,只是一个能举杖与敌战斗的人。在一个血缘家庭之内,能够举杖与敌战斗的人,何止八九个甚至一二十个,他们都是自己的父亲吗?是的。所以商代『、辞里,把自己父辈的兄弟父甲、父乙、父丙……都称父,总称多父,这也是上古群婚制留下的遗风。
因为上古群婚,知母不知父,所以那时的人,都从母姓。《说文》解释:“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从女从生,生亦声。《春秋传》日:天子因生而赐姓。”这里先说明一下,许慎所说的“从女从生”,上古母女一字,母只表示性别,如母牛、母猪……就是雌性的牛、雌性的猪。准此,则从女从生,实为“从母从生”。人之姓从母所生,所以上古的姓都从女(母),如姬、姜、姚、姒、妫、坛、娆、赢、姑、好(子)……这些都是上古人的姓。
人类从群婚杂交走向班辈婚、普那鲁亚婚,最终发展成为一夫一妻制,一夫一妻制最好。汉字里有一个好字,写作一子一女,子代表男性,女表示女性,一子一女即一男一女、一夫一妻,一男一女、一夫一妻为“好”。这是一夫一妻制的进步在汉字结构中留下的信息。石器时代
人类在冶炼出铜、锡、铅、铁之前,没有可用的生产、生活工具。就说深翻土地,那要用耒耜。厌耜要求质地坚硬锋利,它应该是金属制成的吧?不,上古没有金属,耒耜都是木质产品。所以《说文》曰:“耒,手耕曲木也,从木推耒。古者垂作耒耜,以振民也。”(大徐本)耒耜都是木制,所以耒为曲木,耜字原也从木作。
既然没有金属的生产工具,那么坚硬的武器就只剩下一些石器了。于是在那时,石斧、石刀、石锛……随处可见,人们称之为石器时代。
石器时代的信息,也留在了汉字结构中。
砍字从石欠声。上古时代没有铁刀,砍东西只好用石斧,所以砍字从石。
上古有砉字,《庄子·养生主》说到庖丁解牛的声音时说:“砉然响然,奏刀塘然,莫不中音。”砉音xu,叁音huo,司马彪注:“砉,皮骨相离声。”皮骨相离的声音拟音字砉何以从“石”?原来庖丁解牛用的虽然是金属刀,但是上古造字时无金属刀,只有石刀。于是上古人造砉字,模拟皮骨相离的声音,只好以石刀之石相从了。所以砉字从石,这也是上古石器时代的生活状况留在汉字结构中的一点信息。
中医有针灸,历史悠久。但上古无金针,于是人们身上有了病痛,就用一块尖石顶住适当部位止痛。这是原始的针灸,叫做“针砭”。《说文》:“砭,以石刺病也。从石乏声。”砭字从石,石器时代生活的影子,又在汉字结构中保留了下来。
上古的畋猎和战争,所用武器,距离目标近的,宜用戈矛;距离目标远的,要用弓箭。
上古的箭,均系坚竹制成,没有尖镞。是时梁州人首先制出了石警,生活在黑龙江上的肃慎人拿它向周武王进贡。《说文》:“砮,石可以为矢镞。从石奴声。《夏书》日:梁州贡砮、丹。《春秋国语》日:肃慎氏贡楛矢、石砮。”
所引《春秋国语》那句话,见于《国语·鲁语》,曰:“于是肃慎氏贡梏矢、石砮,其长尺有咫。”从字面上看,桔矢、石砮都是箭,“其长尺有咫”——尺八寸。韦昭注:“桔,木名”——它大约是一种坚硬的木杆;“砮,镞也”——那是一种以石为箭头的箭。所以《说文》才说:“砮,石可以为矢镞……”
在上古金属冶炼出来之前,人类曾用锋利的石头作箭镞,故而汉字中出现了“砮”字。古人小说中描写战斗激烈,往往用“矢石如雨”来形容。看来这个“石”,指的就是石镞——即“砮”了。
先秦有磔字。《尔雅·释天》说:“祭风日磔。”郭璞注:“今俗当大道中磔狗云以止风。”《说文》磔字段注:“按:凡言磔者,开也,张也。刳其胸腹而张之,令其干枯不收。”看来磔就是砍开狗之胸腹张挂于树为祭止风。古人砍狗没有金属刀,只有石斧、石刀,所以磔字从石。《说文》说:“磔,辜也,从桀石声。”不,当云:“磔,辜也。从桀从石,石亦声。”
古老的农业生产
我国是一个农业大国,有悠久的农业生产历史。汉字的产生在人类文明的初期,也就是在这农业肇兴之时,所以农业初创时的历史信息,不可避免地都会反映到汉字的结构中来。
在农业初创时期,没有铁制的生产工具,农业工作挖土除草,只好使用磨制锋利的蚌壳了。因此,甲骨文的农字写作精,象一只蚌壳在林下挖土,挖土植谷为农。晨字甲骨文作,象两手操辰(蚌壳)而作。上古日出而作,所以农作之时为“晨”。甲骨文有蓐字,写作。《说文》:“蓐,陈草复生也。”陈草复生理当除之,故蓐字从从寸从辰,寸即手,以寸持辰即手持蚌壳除陈草之义。
在农、晨、蓐几个字的构造中,都反映出了上古农业以蚌壳挖土除草的时代信息。
甲骨文有年字,写作,象人负禾。为什么要把人负禾看作“年”呢?因为在上古时代,农业生产十分原始。人们把负禾而归看作是生产的胜利,生产的胜利就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天长日久,这节日就成了“年”。商代的“年”——即岁首,被固定在夏历五、六月之间,那正是禾麦收获的季节(《殷正建未说》,见拙作《甲骨卜辞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以禾麦之收获为“年”,就是原始农业在汉字创造中留下的一点信息。
甲骨文有孰字,写作。《说文》:“孰,种也。从丸替,丸持种之。《诗》曰:我孰黍稷。”然而查今本毛诗,不见有“我孰黍稷”之文。只在《小雅·楚茨》中,有“我菱黍稷”一语。段注《说文》“孰”字说:“唐人树孰字作鞭,六孰字作錾,说见《经典释文》。”
树孰的孰字唐以后作,在唐以前的甲骨文时代呢?它写作,象一个人跪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一株禾苗往下栽种。在上古,原始的农作只有播种,以后才有了禾苗移植栽培。我们看孰字,它象人双手捧着一株幼苗,表现出农作栽培的样子。金文孰字作,禾苗下添了个“土”字,使禾苗有了立足之土,更象植物之栽培了。篆文的孰字写作,这才和今日孰字之形近似。
从原始的禾苗下种、点播,到先进的植物幼苗移栽,这是古代农作技术的一大进步,是当时社会上某些生产能手的杰作。这杰作名之为孰一鞥,原义就是栽种。栽种是当时农作的一次改革,是一门特殊的技能,因此就叫鞥一鞥(简化作艺),即艺术。禾苗移栽创造出的孰、鞥、鞥……这些字,反映出上古农业进步在汉字构造中留下的信息。
渔猎时代
上古民智初开,与农业肇兴同时,也是一个渔猎时期。当然,那时的所谓渔猎,方式简陋,规模很小,都属个人作业,不是众人集体生产。
渔业的生产有垂钓。甲骨文有渔字,写作,象一手持长线而垂钓。除垂钓而渔外,也有以网捕鱼的,所以甲骨文渔字也写作融,象双手张网捕鱼之状。不管是持竿垂钓,还是双手张网捕鱼,都是原始的渔业生产。而两种渔字的构造中,都反映出了这种原始渔业生产的信息。
上古人会结网捕鱼,已见前说。但既已有网,即可用来捕飞禽、捕走兽,这已见于古代汉字。甲骨文有羉(罗)字,写作,象以网捕得了隹(鸟);也写作,象以网捕得了雉(野鸡);也写作,象以网捕得了麋;也写作,象以网捕得了虎;也写作,象以网捕得了兔;也写作,象以网捕得了猪。以上诸字的结构中,都有网罗。这是上古结网狩猎在汉字中留下的一点信息。
上古人的衣、食、住、行
上古人穿的衣,简单得很,不过是摘几片树叶遮羞,扯一张兽皮护身而已。那时不分上衣下裳,只要能裹住身体就行。所以甲骨文衣字写作,象包着人体的一层外壳。《说文》曰:“衣,依也。上曰衣,下曰裳。”
裘字甲骨文作,象皮衣之形。金文作,皮衣形外,又加了个声符“又”字。篆文作愈,从衣求声。许慎生活的年代在东汉前期,那已经是隶书盛行的时代,但许慎精通上古文字,他没有按篆文写法来分析“裘”字,日:“裘,皮衣也。从衣求声。”而是用金文的字形来解释裘字,日:“裘,皮衣也。从衣,象形。”然而后世不学之士没见过金文,他们不解“裘”的“象形”何意,又不敢删去“象形”二字,只好改《说文》日:“裘,皮衣也。从衣求声,一日象形。”(大徐本、小徐本)既言“从衣求声”,何以又言“一日象形”?段玉裁看出了其中的龃龉,故言:“裘,皮衣也。从衣象形。”注:“各本作从衣求声一日象形,浅人妄增之也。裘之制毛在外,故象毛文。”——“裘之制毛在外”,段氏一言破上古裘制之的。今观甲文、金文,知上古之裘,毛恒在外。
古人穿皮衣,因无丝帛为衬,故毛恒在外。《说文》表字写作衷,曰:“衷,上衣也。从衣从毛。古者衣裘以毛为表。”——“古者衣裘以毛为表”,所以甲骨文裘字作,隶书表字作衷。裘字、表字之古代写法中,表现出了一点上古人穿衣习惯的信息。
古人一日两餐,早饭即朝食,叫做饔;晚饭叫做飧,为“夕”、“食”合文。晚饭为“夕食”,反映出古人一日两餐的生活习俗。
《易·系辞》说:“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这就是说,远古的人们都住在自然形成的山洞里,那就是穴。甲骨文、金文无穴字,金文里却有以穴字为义符的偏旁,写作,象窄狭局促的洞窟,所以后世凡窄狭、局促之字均从穴,如:窄、窘、穷、窳、窦、窒、窝、窖……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宫室就是宽敞明亮的房屋,即一,甲骨文写作。《说文》:“一,交覆深屋也。”一为交覆深屋,所以凡具宽敞、寥廓之义的字皆从一,如宇、宙、宏、寰、宫、寓、室、宅……
凡从一之字都具宽敞、明亮之义,从穴之字都具窄狭、局促之义,汉字在义符的使用上,也留下了先民由穴居到宫室生活的影子。
甲骨文“行”字写作,象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此字之半为,后来隶变成汉字的偏旁彳——俗称“双立人”。于是后世的汉字凡从“彳”者,均与道路、走路有关,如径、往、復、循、徼、彼、徥、徐、從……特别是得字,写作,前者象路边拣到了贝,后者省彳简作拣贝。古代财货贫乏,无金珠货币,大家以贝为宝,所以拣到了贝就是有“得”。《说文》:“得,行有所导也。”(段注本)“行有所导”就是路有所得,路边拣个贝就可以算作自己的,这个“上古”,还不到孔孟“路不拾遗”的时候。
上古人不会骑马,除大夫之外也不坐车。所以走字、奔字金文分别作碴、盎,既不从车,也不从马,全靠脚()步行。
上古人生活的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在汉字结构中留下了它们的信息。
上古人的生、老、病、死
甲骨文有冥字,写作,是产妇生产的形象:产门大开,胎儿巳探出头来,产婆也伸出双手,迎接胎儿的诞生。此字郭沫若所释(见《古代铭刻汇考续编·骨臼刻辞之一考察》,日本东京文求堂书石印本,1934年版)。《说文》:“冥,幽也。”(大徐本、小徐本,段注校为“冥,窈也”)《文选》:《思玄赋》《叹逝赋》《陶渊明赴假还
江陵诗》李善注三引《说文》,均作“冥,窈也”。《释言》日:“冥,窈也。”孙炎云;“深闇之窈也。”初生婴儿,昏暗无知,所以为“冥”。这说明,上古人不承认“生而知之”,不承认人之初性善性恶,不管你是凤子龙孙、先知先觉,一概都是无知无识,昏暗幽冥。
上古人这种朴素的认识,也反映到了早期汉字的创造中来。
甲骨文有考字,写作,象一个老人拄着一根手杖。考就是老,二字相互转注,所以考字象老人之形。上古人生活艰苦,寿命很短,北京猿人的年龄高者不过四十多岁。四十多岁为“老”,所以老字的写法不是老态龙钟挪不动脚步,而是背有佝偻、行动需要策杖代步而已。
甲骨文有广字,写作,疾病的意思。上古人有了病,只有躺在床上。所以广字象一个大汗淋漓的人,躺在一张床()上。《说文》:“疒,倚也,人有疾痛也。象倚箸之形。”古人生活简单,有了疾痛,不过在床上倚箸一下而已。
甲骨文有死字,写作。《说文》:“死,澌也,人所离也。从歹人。”死字的原义是尸体。“死,澌也,人所离也”,澌义为尽,生命已尽,人也随之离去,当然成了尸体。“从歹人”,歹是骨头,歹、人分离,歹就成了一把骨头,即死尸。《汉书·张汤传》:“汉遣使三辈至康居求谷吉等死”,师古注:“死,尸也。”死就是尸,当然尸又可衍变成死亡的死。
《说文》有葬字,“葬,臧也。从死在++中,一其中所以荐之。《易》曰,古者葬,厚衣之以薪。”死就是尸体,把尸体安置在下上也就是葬。因为上古的葬并不是挖坑深埋堆土成坟。那时不用棺椁,埋葬以后也不树立标记。《易·系辞》说:“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厚衣之以薪,所以在死字(尸体)上下,铺垫、掩盖好了柴草。
一个“葬”字,反映出了上古人类简单、朴实的埋葬制度。
甲骨文有字,写作,象一个人身上背着一张弓。《说文)):“,问终也。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从人持弓,会驱禽。”古人薄葬仅衣之以薪,用一些柴草掩盖、铺垫。这会招来鸟兽的啄食,所以前往送葬问的人都随身带着弓箭,以驱赶前来啄食遗体的野兽。于是我们的汉字“吊”,就写成了以人背弓之象。
上古时代的丧葬习俗,也反映到了汉字构造中来。
总之,几千年前我们祖先创造的汉字,它的结构中,处处反映着上古人类生活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