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龙闪
内容摘要庸俗社会学观点是由于将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简单化和公式化。从而对有关思想体系、社会意识形态现象,以阶级制约性原理作出的一种片面性和简单化的解释。庸俗社会学也是扭曲和修正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思潮之一,它在国际社会主义运动中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苏联在上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中期所进行的庸俗社会学批判,是深入贯彻1925年俄共(布)文艺政策决议、捍卫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重要理论斗争。但这一斗争因受到干扰而具有不彻底性,影响了理论是非的厘清,因而长期以来不仅给苏联国内。也给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给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思想理论和意识形态带来了消极影响。
关键词庸俗社会学批判庸俗社会学派唯物史观人类文明价值
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庸俗社会学是扭曲和修正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思潮之一。苏联从上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中期所进行的庸俗社会学批判,是有力打击这一思潮,捍卫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重要理论斗争。过去,我国学术界对这次理论斗争没有予以足够的关注和研究。对在思想理论上克服这一倾向和思潮,除文艺理论界做了一定努力之外,在其他学术领域很少关注同它的斗争。苏联进行的庸俗社会学批判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今天重温这一理论争论,了解其发生缘起、脉络线索和重要意义,对我们了解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历史,准确领会、正确运用唯物史观将不无裨益。
十月革命后苏维埃国家负责文化教育的重要领导人之一、第一任教育人民委员、著名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卢那察尔斯基,在贯彻由他本人和布哈林主持起草的俄共(布)中央1925年6月18日《关于党在文学方面的政策》决议过程中,曾同以著名文艺学家、莫斯科大学教授,彼列维尔泽夫为代表的庸俗社会学派发生一系列冲突。大家知道,上述决议的制定是为解决苏联1923-1925年的文艺政策大辩论而引发的。这次文艺政策大辩论,主要是以“拉普”(“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协会”的简称)的前身“岗位派”为一方,以大型社会政治和文艺刊物《红色处女地》杂志主编沃隆斯基为另一方,围绕着党有没有文艺政策和应有什么样的文艺政策而展开的。“岗位派”认为,俄共(布)党还没有自己的文艺政策,他们这个自称为“无产阶级作家”的党员作家组织的纲领,应该成为党的文艺纲领,他们这个组织的政策应该成为党的文艺政策。沃隆斯基作为老布尔什维克批评家,作为被列宁委任主办《红色处女地》的负责人,20年代初苏俄文坛的实际组织者,为了维护党的文艺政策,责无旁贷地同“岗位派”对垒,展开了一场论战。
论战的中心是党应该有什么样的文艺政策。“岗位派”与“无产阶级文化派”有着共同的“无产阶级文化”基因,主张在完全清除“旧文化”的基地上建立“无产阶级文化”。他们都倡导“集体主义”艺术,主张生产和艺术相融合,都以“无产阶级先锋队”自居,企图在文化艺术界以自己的组织取代俄共的地位。“岗位派”还混淆文学与政治的界限,要求文学直接为政治服务,用文学作品去图解政治原理;主张“在文化领域进行像在经济领域和政治领域进行过的革命那样”,用类乎暴力夺权的方式,取得他们一派的领导权。“岗位派”和日后的“拉普”比“无产阶级文化派”更加注重文艺战线的阶级斗争,主张在文艺斗争中要“果敢坚决地投入了战斗,要不吝惜火药和力量,摸索到敌人就直接射击。作战就要像在战争中一样!声音要粗暴,行动要严厉,战斗要无情,不要吝惜弹药,俘虏是多余的”。这段话,对“岗位派”思想斗争的方针作了淋漓尽致的表述。他们对待来自旧时代的“同路人”作家就是按照这一方针,无情斗争、残酷打击的,而对所谓“无产阶级作家”,则处处袒护,实行宗派主义的文艺政策。
沃隆斯基为了维护党的文艺路线和政策,以《红色处女地》为阵地,团结了一大批“同路人”作家,针对“岗位派”的极“左”文艺方针进行了反击。他作为当时文坛“高尔基学派”的代表,基本正确地阐述了党的文艺理论和政策。但“岗位派”适时利用当时反对托洛茨基的政治形势,对沃隆斯基大肆反扑,搅乱了文艺阵线,混淆了党的文艺政策,迫使党不得不成立中央文学委员会,讨论并解决党的文艺政策问题,制订了1925年党的文艺政策决议。
然而,在贯彻党的这个文艺政策决议,主要在纠正、批评“岗位派”一“拉普”错误的过程中,却遇到了以B.φ.彼列维尔泽夫为代表的庸俗社会学派的阻拦和干挠。
我们知道,庸俗社会学实际上为“无产阶级文化派”和“拉普”的极“左”文化路线提供了理论根据。1920~1922年列宁亲自领导同“无产阶级文化派”的斗争,基本消除了波格丹诺夫的思想政治影响,随之,他所宣扬的庸俗社会学理论也部分地失去了市场;这样,在20年代中后期贯彻党的文艺政策决议、纠正“拉普”错误的过程中,苏联庸俗社会学派的另一翼——以B.M.弗里奇和B.φ.中,彼列维尔泽夫为代表的庸俗社会学学派,就成了横亘在文艺界面前的一大障碍。
B.M.弗里奇和B.φ.彼列维尔泽夫是老党员学者,十月革命前就走上文坛,出版了一系列文艺学著作。他们一向被标榜为马克思主义的权威学者,所以在当时人们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普遍不高的情况下,颇迷惑了一大批人。实际上他们当时所宣扬的文艺学理论,充斥着不折不扣的庸俗社会学观点。他们的主要观点如下:
1文学艺术的发展“直接依赖于经济形态,直接依赖于生产方式”,否定文艺与经济之间存在着一系列中间环节。
2“社会阶级的制约性”使艺术家“命中注定”只能属于自己本阶级,“不可能超越自己而站在另一种意识形态立场上”。
3艺术形象是“社会阶级的等价物”,作家所创作的形象不可能超越其阶级属性而含有真、善、美的客观真理和价值趋向。
4文艺风格作为艺术方法的综合,为“社会阶级制约性”所决定,它适应于一定的社会形态,随着社会形态的更替而更替。
5文学史是风格更替的历史,艺术中风格的斗争反映着阶级斗争。
从这些主要观点不难看出,以B.M.弗里奇和B.φ.彼列维尔泽夫为代表的庸俗社会学派,观察文艺现象有两个最根本的出发点:一是把文学艺术的发展直接从属于经济形态和生产方式;二是将几乎所有文艺现象,包括作家世界观、作品及其内容、形象、风格,等等,都直接从作家的阶级出身引申出来,把“阶级制约性”看成是决定性因素。这样,在庸俗社会学派看来,文艺作品反映的所有方方面面,从创作者本身到作品的内容,从人物形象到艺术风格,从风格到语言,等等,无一不充满着该作家所属阶级的阶级性内容,所有一切都不可能容纳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当然,也包括通常被称作普遍人性的内容)。这样,他们就把文艺的阶级性问题简单化和绝对化,因此得出了错误的结论:仿佛过去时代作家创作的,只能是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艺术,不可能为无产阶级利用和继承;无产阶级的艺术也只能由无产阶级出身的作家自己创造,
来自旧时代的出身剥削阶级的“同路人”作家,不可能为无产阶级服务,也不可能为无产阶级所利用。
这样,庸俗社会学就把马克思主义方法简单化,特别把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制约性的观点简单化、庸俗化、绝对化了。这样的理论和它所导致的方针政策,就同党的路线方针相抵触,特别在1925年的《决议》发生了冲突。卢那察尔斯基作为国家文化教育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作为决议的主要起草者和坚决维护者,自然站在庸俗社会学派的对立面,同B.φ.彼列维尔泽夫等人展开了论争。
大约在1926年或者是1927年,在一次国家学术委员会会议上,当讨论到有关中学文学教学特点问题时,卢那察尔斯基便同彼列维尔泽夫发生了“冲突”。在1928年1月(不是像在《科学百科全书》中说的那样,是在1929年1月)召开的俄罗斯语言文学教师代表会议上,双方再次发生了论争。彼列维尔泽夫及其弟子们为维护他们的观点,在1928年采取了一系列行动。首先,他们共同发行了第一个《文艺等》文集,在发行文集的同时,还在同舆论界的多次见面会中发表了他们的理论纲领。而此前不久,在高校教师的一个莫斯科会议上,彼列维尔泽夫还以学术报告的形式,总结性地全面阐述了他的思想。此外,他还在另一场合向听众讲解,艺术形象的阶级制约性是通过什么机理,怎样具体发生作用的。这一系列举动表明,彼列维尔泽夫是一个积极、活跃并带有进攻性特点的学者,他利用当时在舆论界的名气和权威地位,在其坚持的观点上是不肯丝毫让步的。
在这种情况下,面临维护1925年《决议》的重大原则问题,卢那察尔斯基在1928年4月30日至5月8日召开的第一次“瓦普”代表大会上,针对彼列维尔泽夫庸俗社会学派的错误,做了题为《关于马克思主义批评的状况和任务》的报告,拉开了批判庸俗社会学的序幕。
卢那察尔斯基从分析苏联当时的阶级和阶级斗争状况出发,全面阐述了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地位、使命、特点和具体任务。他首先强调,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应该坚持“马克思和列宁的科学社会学精神”;他特别使用“科学社会学”一语,就针锋相对地同“庸俗社会学”划清了界限。接着,他指出了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应该进行怎样的“科学社会学”分析。他说,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生活是一个各个部分相互依存的有机统一的整体,而在其中起着决定作用的,是物质的、最带规律性的经济关系,首先是劳动的形态。在广泛考察某个时代时,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应该努力给整个社会发展提供一幅完整的图景。”
但是,他又引用、概述普列汉诺夫的话说,“当问题涉及到某一个别作家或作品的情况时,倒没有必要一定要去考察根本的经济条件,因为这里特别凸显出了一个恒常起作用的原则……这就是艺术作品只是在非常微不足道的程度上直接依赖于该社会的生产方式。而且它们依存于生产方式是经过其他中介环节而发生作用的,这就是社会阶级结构和在阶级利益基础上产生的阶级心理。文学作品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反映着该作家作为表现者的那个阶级的心理,或者像常有的情况那样,也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反映着其他各阶级对作家影响而生发出来的某些复杂成分——这也是必须予以关注并进行分析的。”显而易见,卢那察尔斯基在这里针对的是庸俗社会学观点,并对它一一进行驳斥:庸俗社会学认为文学发展“直接依赖于经济形态”,卢那察尔斯基则提出了“中间环节”论;庸俗社会学把一切文学现象都归结为“社会阶级制约性”,卢那察尔斯基则做了具体的辩证的分析,没有把作家及其作品钉死在该作家出身的阶级机体上,而是看到了艺术阶级性所表现出来的无限多样性和复杂性。这正是俄共(布)中央在1925年决议中所指出的重要原理:“一般艺术的阶级性,尤其是文学的阶级性,其表现形式较之——比方说在政治方面是更加无限地多种多样。”
卢那察尔斯基针对庸俗社会学派分析一切文学现象都从经济形态和“社会阶级制约性”出发的庸俗机械论观点,提出分析作家及其作品要从作品所反映的具体现实内容出发,并据此提出了评价作品内容和形式的标准问题。他反对艺术风格的“阶级制约性”观点,认为“绝不能否认研究文学形式的独立任务”:“事实上,作品的形式不仅是由该作品的内容决定的,而且是由若干其他因素决定的”。在这里,他自然是指文学形式(包括风格)所具有的相对独立的发展规律。
卢那察尔斯基对庸俗社会学所固有的一种方法论十分不满,就是把文艺学的任务仅仅归结为确定文学作品的社会根源,仅仅归结为去说明它属于什么样的阶级派别以及阶级发展状况。他认为,“考察一部文学作品,我们必须从这一观点出发,看它隐含着什么样的道德和社会动机,它教育人们些什么,它的导向是什么……它在其产生的那个时刻具有什么地位,以及为什么它直到今天还富有生命力,而在何种意义上它是有生命力的……而如果这是类乎像《战争与和平》或者普希金那样的生命力,那它会带给我们一些什么:善还是恶,而这是什么意义上的善,表现在何处,又是什么意义的恶,其表现何在?”卢那察尔斯基在批评实践中,就是这样考察文学作品的。他不仅考察作家和作品的社会阶级特质,还考察其形象性格的个性特征;不仅考察作家作品所处特定时代、特定社会的内容,而且考察他们在各个时代、各个阶级人们中间富有生命力的内容,即人类所共同珍视的真、善、美的价值。所以,卢那察尔斯基对待各个时代的艺术作品,不是简单的否定和禁止,而是极其慎重地加以对待。
卢那察尔斯基在这个报告中,批判的锋芒直指庸俗社会学派的整个理论纲领。这个报告在“瓦普”大会上甫一发表,接着立即于同年6月在其机关刊物《文学岗位》和《新世界》两家大型刊物上刊载,这样,这位教育人民委员,正像他本人所说的,便在“并非听命于任何人的”情况下,倡导并发起了同庸俗社会学及其代表人物的这场理论斗争。
对庸俗社会学的批判,是在1929-1930年全面展开的。在1929年初举行的一次苏联语文专家会议上,苏联文化界的另一重量级人物波梁斯基,也加入了同彼列维尔泽夫庸俗社会学观点的论争。接着,在《真理报》等中央报刊上相继展开了这一批判,与此同时,在共产主义学院语文系举行的专门讨论会上,也发生了同这一庸俗社会学学派的争论。第一阶段批判的高潮从1929年一直持续到整个1930年。
中间经过1931年大体一年左右的间歇,从1932年起,苏联文艺界再次展开了对庸俗社会学的批判。这一阶段的批判一直延续到1936年。如果按阶段划分,这是继1928-1930年第一阶段论争之后进行的第二阶段的批判。正是在这个阶段,先前方向基本正确的学术批判被扩大到政治领域,变成了一场政治斗争,开始着眼于上纲上线,以政治论罪,而忽略了理论是非本身的厘清和划分。因而这场庸俗社会学批判虽持续数年之久,但理论是非并未彻底弄清,所以留下了影响深远的后遗症。这种后遗症不仅在上世纪80年代的苏联,就是在各个社会主义国家和整
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在各个时期都在理论和意识形态上程度不同地表现出来。
以上就是从20年代末到30年代中期,苏联庸俗社会学批判的概况。
苏联进行的这场庸俗社会学批判,已经过去了七八十年,那么,当代应当对它如何认知并做出正确评价呢?
这场批判在苏联上世纪20年代末至50年代初的无数社会政治斗争和思想文化批判中,应该说是罕有的、极具积极意义的思想论辩和理论斗争之一。之所以这样说,不仅是因为这次批判所指向的庸俗社会学在俄国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而且它在当时的苏联几乎是一种占据主流地位的错误理论思潮。
我们知道,庸俗社会学是同小资产阶级民主派思想情绪的影响紧密联系在一块的。这股有着广大社会基础的思想势力,早就通过巴枯宁和涅恰耶夫的无政府主义,形成对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粗暴歪曲。由此,产生了巴枯宁对文化的急进主义批判,他是把文化作为同有产阶级生活方式相联系的贵族习气加以痛斥的,他在当年的言谈,大有毁灭文化的气焰。此外,特卡乔夫在1860年代下半期所写的文章,也把经济唯物主义与本瑟姆的功利主义相结合,构成了对马克思、恩格斯方法的拙劣模仿。这些民粹主义代表人物的思想理论,对后来都有相当影响。
庸俗社会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史实,是实证主义观点在国际社会民主主义文献中的传播。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遗产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实证主义的影响,有时也受到新康德主义成分的侵蚀。一个应当注意的事实是,就连常常同庸俗化保持距离的普列汉诺夫,在其著作中也能窥见19世纪资产阶级社会学影响的蛛丝马迹。由此就产生了他对文化史的片面理解,往往将文化史了解为由社会决定的带有必然性的一系列心理精神状态,而这种必然性就像苹果树要结苹果,梨树要结梨子一样,往往被说成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带有某种宿命论的色彩。
普列汉诺夫的片面性,表现在把科学的文艺批评的任务仅仅限定为从发生学、起源学方面去研究艺术现象,而不允许在文学中用通常标准的方法进行艺术批评。按照卢那察尔斯基的说法就是,普列汉诺夫力图“千方百计强调马克思主义独有的客观主义,因此导致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另一方面,即主观意志的创造性方面注意不够”。在这一点上,普列汉诺夫同苏联庸俗社会学派的代表人物B.φ.彼列维尔泽夫有着共同之处。
在俄国社会主义运动中,极“左”的庸俗社会学思潮主要由波格丹诺夫为首的“前进派”集团所代表。依附于波格丹诺夫一派的,是一批历史学家和评论家,他们就是M.波克罗夫斯基、B.M.弗里奇和B.舒利亚季科夫等人。他们对宣传马克思主义虽然曾起过较大作用,但并不总是带正面的、积极的影响。
十月革命以后,马克思主义作为获得统治地位的世界观,在苏联成了居于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它得到的迅速而广泛传播,以及部分旧知识分子对它无奈的适应和服从,进一步庸俗化了马克思主义,使庸俗社会学变成了一种群众性的、给社会主义文化造成严重危险的现象。在波格丹诺夫学派的推动下,以“无产阶级文化派”为代表的极“左”文化思潮,在文化建设方面滥用阶级和阶级斗争观念,达到了特别有害的地步。庸俗社会学采取荒唐可笑的形式,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性后果。它鼓吹打倒所有剥削阶级出身的文化人,摈弃所有文化遗产,取消过去的学校,把过去官方的历史学公式完全颠倒过来。这样一来,伪皇第米特里成了当年那个时代革命力量的代表,而具有进步意义的彼得的改革,反而遭到了粗暴的否定;十二月党人非但不是捍卫人民利益的英雄,反倒成了地主兼粮食贸易商的代言人。在庸俗社会学派看来,普希金和托尔斯泰的遗产都丧失了艺术价值,前者不过是资产阶级贵族化的思想家,后者无非是与高等贵族沆瀣一气的中等贵族的代表;在这些作家的作品里,是没有什么人类共同的珍贵艺术价值可言的。后来,“拉普”又接过“无产阶级文化派”的某些极“左”观点,进一步以变化了的词句宣扬庸俗社会学理论。在20-30年代,庸俗社会学为摈弃文化遗产,为各种极“左”运动,提供了理论根据和舆论环境。这种极“左”的思想形态,把所有一切都涂抹上了阶级色彩,从宣传消灭过去时代的音乐,到把艺术融入生产、和生活的理论(“列夫”的主张),各种论调往往五花八门,离奇古怪。
从上面不难看出,苏联的庸俗社会学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由普列汉诺夫思想的片面性所引起的消极后果,造成其追随者进一步将其发挥、放大,而导致庸俗社会学倾向;一是由波格丹诺夫受到阿芬那留斯和彼得楚尔特⑦社会学的影响,而给社会主义运动带来的庸俗社会学。应该说后一方面是苏联庸俗社会学的主要来源和主要倾向。
莫斯科大学教授B.M.弗里奇和B.φ.彼列维尔泽夫可以说汇合并承袭了这两股源流。苏联上世纪20年代有一系列颇有名气的文学史专家,比如П.Н.萨库林和П.C.柯根等学者,就接受了他们的思想观点。以B.M.弗里奇和B.φ.彼列维尔泽夫为代表的庸俗社会学派,培养出了一大批志趣相同的有才华的学者,这使他们的理论在苏联理论界和文艺界深深地扎下了根,以致使1928-1930年的庸俗社会学批判并未能铲除庸俗社会学的影响。这种影响在苏联思想理论界一直保持了数十年,以致在苏联学校教育传统中存在最久,一直延续到上世纪80年代。
庸俗社会学思潮在上世纪20年代最盛行时,实际上几乎成了苏联文艺学和所有人文社会科学的主流思潮。当时,从“无产阶级文化派”到“拉普”,从彼列维尔泽夫学派到“列夫”,从史学到哲学领域的一些重要代表人物,都具有浓厚的庸俗社会学观点。正是这个原因,卢那察尔斯基和布哈林为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为贯彻列宁的文化思想和政策,在主持起草俄共(布)中央1925年6月18日《关于党在文学方面的政策》决议时,特别载入了反对庸俗社会学观点的理论原则。《决议》反对有关文艺阶级性的简单化观点,强调文艺与政治关系的无限多样性复杂性特点。据此,卢那察尔斯基倡导并发起了同庸俗社会学的思想论辩和理论斗争。
这一理论斗争,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是对庸俗社会学最集中、最有成效的一次打击,它对苏联思想文化的发展具有重要的积极意义。它在一定程度上大灭了庸俗社会学派的气焰,阻止了庸俗社会学的进一步蔓延,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发展。由于这一斗争主要是在苏联文艺学领域进行的,所以在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方面取得了明显的成效和进展。
然而,这次理论批判的进程也经历了曲折。在争论的第一阶段(1928~1930),进展是顺利的。卢那察尔斯基把论争严格限制在学术范围,允许论敌答辩,没有影响他们继续发表文章和著作的权利。这一正确方针使斗争避免了扩大化,把重点放在了分清理论是非上,因而取得了比较显著的效果。
但是,在批判的第二阶段(1932~1936),形势发生了变化。理论斗争为苏联最高领导人所利用,被用来打击政敌、改写党史、树立个人崇拜的目的,这样就把原本的学
术论争扩大化,扭曲成了政治批判,因而走上了忽视厘清理论是非的错误方向,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对庸俗社会学观点的清算。这造成对理论是非厘清得很不彻底(特别是在文艺学以外的领域),为日后留下了隐患。
苏联对庸俗社会学清算的不彻底性,突出表现在语言学领域。在30年代的苏联,语言学家马尔把原本没有阶级性的人类交际工具——语言,宣布为属于上层建筑范畴,大肆宣扬其阶级性特征,这使庸俗社会学在语言学领域仍然大肆泛滥。此外,在苏联学校教育中,这个时期还把阶级性特征扩大到物理、化学等自然知识课程领域,赋予自然科学以阶级性。语言学的上述情况一直持续到50年代初,而学校教育中的庸俗社会学倾向,则一直延续到80年代。
学校教育存在这种倾向是毫不奇怪的,因为以米丁、尤金为代表的苏联哲学界,一直宣扬自然科学的阶级性,直到40年代末还把生物遗传学、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等,宣布为“资产阶级伪科学”。苏联对庸俗社会学批判的不彻底性,不仅长期给苏联国内带来消极后果,也直接影响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给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思想理论和意识形态造成严重损害,这也包括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前的时期,即上世纪50~70年代。
应该看到,中国在改革开放前尽管相继展开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思想和文艺批判运动,但从来没有作为—个专项任务,对庸俗社会学进行过批判和清算。这与当时的领导^在解放后一向忌讳反“左”的指导思想,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没有批判和清算庸俗社会学,一个必然的后果,就是出现了庸俗社会学思潮的抬头和泛滥。实际上,从新中国开启的第一场思想批判运动——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直到“文革”的爆发,都带有浓厚的庸俗社会学色彩。
上述的情况,给我国思想理论界提出了一个重要课题,就是要重新认识庸俗社会学及其危害,重新了解苏联在上世纪20-30年代进行的庸俗社会学批判及其积极意义,了解它的不彻底性及其严重后果,并从中引出必要的历史教训来。
这样,就需要重新回过头来,再仔细看看,什么是庸俗社会学,怎样给它做一个简要的理论概括,以便使人们对它有一个更好的把握。所谓庸俗社会学,按照苏联著名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家M.利弗希茨所做的概括,它“主要是在史学、艺术批评、文艺理论和其他社会意识形态方面,对马克思主义方法所做的_种教条式的简单化的理解。更广义些说,庸俗社会学就是可造成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财富的真正侵害,并导致错误政治结论的一种对马克思主义的抽象理解;按照列宁的说法,它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种漫画化”。
在马克恩主义的文献中,庸俗社会学就是把社会意识形态,特别是把有关哲学、文学和艺术的思想形态,只是作为一定阶级利益的表现,作为经济和技术作用于一定阶级利益的直接后果,进行简单化的、直观的解释。或者按照《苏联哲学百科全书》的说法,庸俗社会学观点就是由于把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简单化和公式化,因而把有关思想体系、社会意识形态的现象,将其阶级制约性的原理往往做出片面的、简单化的解释。持庸俗社会学观点的人,由于对阶级和阶级斗争作简单化、公式化、绝对化的理解,往往把社会阶级看作是某种孤立的、封闭的、自律的,具有一成不变的特征的东西。他们不是站在反映论的立场从经济基础,从所有的社会阶级斗争条件,从其整个联系中引出思想现象,而是把这些现象的内容仅仅归结为“阶级利益”的表现,归结为“阶级”的心理和“阶级”的思想意识。庸俗社会学的基本特征,是否定客观真理和绝对真理,它不仅是在认识论的意义上,而且是在伦理学和美学真理的意义上,即在否定真、善、美的意义上,否定客观真理和绝对真理。
根据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无疑应该对社会现象坚持阶级分析,但应该按照现实的本来面貌,实事求是地、辩证地进行阶级分析,而不是戴上“有色的阶级眼镜”,把所有的一切,万事万物都涂上阶级的色彩,把原本没有阶级性、原本没有阶级色彩的东西也涂上阶级色彩。正像庸俗社会学者、苏联语言学家马尔那样,把原本没有阶级性的各阶级、全社会都使用的交际工具——语言,涂上阶级性色彩;像苏联持庸俗社会学观点的哲学家米丁、尤金那样,将本来没有阶级性的自然科学——物理、化学,穿上阶级的衣衫。或者像庸俗社会学派的文艺学家那样,否定艺术大师作品的珍贵而客观的艺术价值,而把狭隘的阶级性“帽子”扣在他们头上,正像他们对待普希金、果戈理和托尔斯泰等等这些伟大艺术家的做法那样。
在庸俗社会学代表人物那里,代替真理位置的是集体的经验或阶级的意识,实际上他们在认识论上是主观主义的,只不过他们是从个性主体转变到了阶级主体。庸俗社会学像现代西方大多数哲学思潮一样,渗透着极端的能动论。历史主体的非理性的自我表述,在庸俗社会学体系里,就变成了阶级的自我表现。不言而喻,这种主观主义往往掩饰在党性的词句之下,实际上是对共产主义党性的一种歪曲。
一般的庸俗社会学也很讲阶级斗争,但它的阶级斗争概念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而是资产阶级的。它更接近于尼采笔下的强者与弱者的厮杀争斗,更接近于资产阶级学者所描写的资产阶级政客的某种类乎兽性的搏杀。庸俗社会学把阶级斗争变成了各种自私自利的社会势力为争夺一块面包,为争夺一块土地而进行的种族厮杀,这本身就不是对待各个时代基本阶级矛盾的态度。
庸俗社会学的代表人物,往往表现出一种小资产阶级的幼稚狂热性,正像M.利弗希茨所说,“这种狂热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一切旧事物进行自发性反抗的不可避免的结果,是对所有深刻社会变革所固有的对旧事物的革命否定的夸大。这种幼稚的狂热性,也表现出了群众文化水平的低下和知识界马克思主义修养的不足,他们还不能对世界文化中的复杂现象做出科学的解释和真正符合共产主义党性的评价。”
把这种庸俗社会学观点运用在文学艺术中,就是以简单化、公式化的方法冒充马克思主义,用以解释作家的艺术创作和各种文艺现象。文艺创作被看作直接地、直观地、没有任何中间环节地决定于经济,每一个作家都一劳永逸地被其阶级本质所决定,好像要永远被牢牢固定在自己阶级的属性上,在所有的作品中注定是只能描写自己,只能表现自己本阶级和社会集团。20年代苏联文艺学中庸俗社会学的代表人物B.φ.彼列维尔泽夫,就是用这种理论解释作家及其艺术创作的,所以遭到了卢那察尔斯基理所当然的、有说服力的驳斥。
庸俗社会学注意的焦点,不是分析艺术作品本身及其所体现的客观艺术价值;它的主要兴趣是集中于受体对艺术作品的接受和理解上。在庸俗社会学看来,艺术作品只不过是一种简单的预设的象形符号,其意义是以接受者为转移的一个可变量;每个时代、每种社会、每个阶级,都会把自己独特的意涵灌注进受体阅读的字里行间。一切艺术作品和其他精神文化现象,其存在状况无非有两种:或者是,它们都有其本身客观的核心内容,而受体在千变万
化的感受和理解中,仍然基本保持其核心内容不变(因为它们以客观的现实形象为基础);或者是,社会科学丧失了衡量真理的任何标准,无法区分比如艺术真实和其他假象,就连对一些写手们制作的赝品,低俗的读物或者文牍主义的连篇空话,也无法对它们的真伪加以区分。在庸俗社会学活跃的社会环境中,艺术作品和精神文化现象只能处于后一种生存状态。
从庸俗社会学产生、发展的历史看,它源于两方面,一是扎根于社会民主主义运动内部,由追随马克思主义的一部分小资产阶级民主势力利用人民群众的文化落后状况,把马克思主义庸俗化造成的;二是由资产阶级社会学与马克思主义的互动影响所形成。由于马克思主义日益深入人心,影响了资产阶级社会学;而同时,资产阶级社会学也影响了一些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人。这样,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的资产阶级社会学,又返回到了被庸俗化了的马克思主义文献里。于是,就造成了像M.利弗希茨所说的情形,“在这个圣水盘里得到新的洗礼之后,那种被错误观点杂质所损害的同样的思想,又重新回到马克思主义的文献中来,这就是庸俗社会学奠基的过程。”
庸俗社会学在理论上危害极大,它貌似革命,貌似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实际上是在歪曲马克思主义,把唯物史观关于社会意识的观点庸俗化、绝对化、教条化。庸俗社会学的严重后果是,它拒绝整个历史文化基础所赖以存在的客观真理,导致对社会意识的严重侵害。在实践中,它否定一切文化遗产和思想传统,把人类共同的精神。文化财富统统贴上阶级的标签,全盘加以否定。一位学者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他把庸俗社会学比喻为知识分子的“鸦片”,如果让知识界沾上这个瘾,就会把整个人类精神文化的宝库掏空,把它变成一片荒漠,变成一个废穴。“文化大革命”不就上演了这一幕可怕的悲剧吗?
按照庸俗社会学的说辞,知识分子和文化人都是一劳永逸地被其阶级本质所决定的,好像永远要被钉死在自己出身的阶级上。按照这样的逻辑,知识分子就是不可改造、不可再教育的,这是同马克思主义、同党的政策直接相抵触的,也是对党与知识分子关系的一种挑拨,是对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破坏。
在认识论上,庸俗社会学陷入主观主义而否定客观真理,否定人类共同的真、善、美的价值趋向,这就把世界文化史和人类文明史变成了一部只有被批判、被唾弃的历史。如果讲历史虚无主义,这也是历史虚无主义一种最危险的表现。
既然庸俗社会学有其深远的历史渊源,有深刻的社会影响,又有巨大的危害性,我们就应该加强对这一理论及其倾向的研究,为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方向,同庸俗社会学做坚持不懈的斗争。在当前马克思主义伟大工程的建设中,需要注意纠正两方面的理论倾向,一是纠正从右的方面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歪曲和修正;二是纠正从“左”的方面,即庸俗社会学方面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扭曲。离开了同这两种理论倾向的斗争,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方向,就会变成一句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