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09-11-25 06:41李金桃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1期
关键词:阿成蛇皮袋科长

李金桃

父亲走进白楼时,我刚把午休的阿成喊起来。

阿成站在窗口系扣子,系到第四颗扣子,不动了。

“咋进来个老农?保安呢?”

阿成的语气里透着不快。

那时,我不知迈进来的是父亲。之前,我跟阿成父母描述过,我说:“我父亲是乡里的中学老师,保守得很,算半个农民,不比婧儿爸。”我这样介绍时,阿成母亲没言声儿,阿成笑着问:“这重要吗?”

婧儿爸在市宣传部工作,与阿成爸在一起。婧儿是我的同事,阿成的下级。

其实,我父亲是大字不识的农民。我之所以没说实话,是觉得我的家庭和他们差了十万八千里。而阿成的父母又很在乎出生。我爱阿成,不得不给父亲脸上抹金。

我爬在窗口。

大道上人来人往,人人精神十足,惟独父亲,佝着背,背着一个特大的蛇皮袋,走走停停,东张西望。他背对着我,手里挥动着一张纸,像我寄到家里的信封。他正跟一个人问路。当他扭过身往白楼看时,我一下子惊呆了。

五黄六月,父亲头上戴了顶帽子,不是凉帽,是印着“衡山一日游”的白布帽子。那是前年我随团旅游时,新旺旅行社送的。他身上穿的军绿色中山装,是前年弟弟替换下来的。父亲当时说,还展愣愣的呢,你不穿,等我出门穿。在柜底压了几年,竟穿了出来。

父亲仰头向上望,我佯装整理窗台上放着的盆景,躲在窗帘后面。

阿成说,车来了,我得开会,你快上班去。走时,他摸了把我的下巴。幸亏没抓手,我的手哆嗦得很厉害。

我的办公室在阿成对面,如果回到办公室,马路上的景色我是看不到的,包括我的父亲。

我边假装帮阿成收拾屋,边想对策。

父亲进了办公楼,可能会碰到婧儿,婧儿在一楼财务科,闲着没事眼睛滴溜溜直往楼道瞅。为了阿成,我和婧儿在暗中较劲儿,像许多泡沫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阿成的父母极力赞成阿成和婧儿恋爱,而阿成偏偏喜欢上了我。可是,婧儿还是不依不饶。城里人就这样,她们认为,只要你不结婚,即使同居,别人也有竞争的机会。这一点我很不赞成。也因此不安。

第一次去阿成家,我着实被他家的气派吓了一跳,三室二厅的楼房不说,他母亲50多岁,长发披肩,穿着白裤子淡绿上衣。自己开着一辆奥迪,高贵不失典雅。跟我母亲岁数相仿,看长相,像我母亲的孩子。那天在饭桌上,他母亲问起我家庭时,我随口说我父亲是教师。当时,她母亲嘴张了一下,随口合上了,一脸的不悦。他父亲倒是畅快,说教师家的孩子懂礼,然后就没了下话。对我的造访,阿成父母没做任何表态,我正担心过不了他家这一关,没想到,父亲在这节骨眼儿上找上门来了。父亲来公司,婧儿了解实情后,立马就能传到阿成父母那儿。

阿成下了楼,身后跟着两名保安——左朋和大刘。父亲朝楼门口走来。左朋给阿成开了车门,上车时,阿成伸出头跟左朋说了句什么,左朋鸡啄米似地点头。

车开走后,我长出了口气:父亲和阿成擦肩而过了。

得赶快把父亲截到楼外,领出公司。

我小跑着下楼。婧儿正站在大厅里往外瞅,我赶紧放慢脚步,踱着向楼门口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是秘书,有权驱逐一个不相干的人进入办公大楼。

婧儿嘴角扯出一丝浅笑,很礼貌地冲我点了一下头。婧儿的高傲就在她礼节性的点头里,这一点,能看出来。自打我从阿成家回来,婧儿话头话尾总要谈到我的家庭,有一次还问到我父亲教的科目。我说初三语文,婧儿说怪不得你能写一笔好文章。她说的时候酸溜溜的。为这,我偷着乐了半天,好像一下子把婧儿的优越感打下去了。

我也很礼貌地冲婧儿点了一下头,然后慢慢向外走。

“高秘出去?”婧儿猛不防一问,我站住了。

“是的,生人进了院,门卫也没拦,看看咋回事。”

“噢,那个乡巴佬?背着个蛇皮袋。戴了顶拣来的白帽子?”

我点了一下头,脸红到了耳根。

自从和阿成确定关系,我特别害怕别人提“乡巴佬”,我知道,背地里,他们常常拿我的出生和阿成比,尤其是婧儿。

“高秘,别去了,早让保安推出去了。”婧儿手指着玻璃,下巴扬了一下,红红的嘴唇努了一下说:“一个乡巴佬还用得着你管?”

透过落地玻璃,我看见左朋和小刘架着父亲往门口拖,父亲挣扎着,努力回头往这边瞅,嘴里好像嘀咕着啥。父亲是不是嘀咕我的名字?我惊出一身冷汗,按说,我不该这样虚荣,可是鬼使神差,当着阿成父母面我竟吹了一牛。现在,公司上下没有谁不知道我的家景:父亲是教师,我大学毕业,弟弟中专毕业。这家庭虽比不上婧儿和阿成,说起来,也不算太差。

我三步两步跑到楼道口,左朋带着父亲拐了弯。

“高秘,刘老总在吗?”婧儿在我背后说我得找他签字。

“不在,今天领导们去云岗宾馆开会,大约5点回来。”我没回头,嗓子沙哑着说。一股委屈从心底涌到嗓子眼,我快流泪了。

我的父亲,为了供我和弟弟上学,自己承包了60亩地,种黄花、西瓜、山药、大豆……只要能来钱的都种。秋收时,他卖黄花卖西瓜卖山药卖大豆卖各种能卖的农作物,然后把钱放在柜子里,等我和二弟开学用。当然,这些钱远远不够支付我们的学费。为了筹齐学费,快放假时,父亲就张落开了,他沿门沿户借钱,好在村里人知道我家出了两个文化人,不会赖账,多少总要给他挪兑点儿。父亲有一本白皮《工作手册》,里边密密麻麻记满了各家的借款。我和弟弟是同一年毕业的,弟弟分在乡里,我分在离家600多里的太原。我们分配时,父亲在家摆了八大碗,请了三天客。因为离家远,除了打电话汇款,我很少回家。分配后第一次回家,跟父亲到菜园里浇水,父亲说:“一个女娃娃家,离家那么远,有啥也接挤不上。”

我说:“都挣钱了,有啥要您接济的?以后等我接济您就行了。”

父亲嘿嘿笑了,他爱怜地瞅我一眼。说:“都上班了挣钱了!爹照顾不了你们了。唉——”父亲的长叹里透着喜悦。接着,他说:“这下,地里的瓜果不用卖了,熟了后给你送点。扯开肚皮给爹好好吃!”

我说送啥送,又不是买不上?父亲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他拣起石头蛋儿冲园子里一只啄菜叶子的鸡扔去,说:“不识好歹,他卖的能有咱种的好?”

我搂住父亲的胳膊。撒娇说:“是,没您种的好,您种的瓜甜,市里卖的有菜水气,不好吃。”

父亲张开嘴哈哈大笑,一股劣质烟味喷出来,后来,虽说我常给他一条一条地往回买好烟,但父亲并不显得多高兴。有稀罕客人,他就一盒一盒地拿出来,他还抽自己晒的老烟叶。他说旱烟有劲儿。他对买的烟不感兴趣,但他想去太原看我的劲头一点不减。“五一”回家,他又说:“女儿分在了省城,等瓜果下来。我得去转一圈,20年没去了,这下方便了。”

当时我说:“您别去,等我有了家再去,公司管得严。不让宿舍留客。现在没地方安顿您,住外面您又不舍得让花钱。”

父亲说:“还用你吱应?哪儿呆不了一夜?给你送去吃的,我去车站呆着。那一年贩桃,

半夜让从候车室撵出去,我和你唐叔在迎泽大街,对,我记得一清二楚,迎泽大街当街心有个假山,我们在假山后面睡得比炕头上还香。那假山后亮得有个跳蚤也能逮着,可不比咱村,天一黑,灯一拉,没有月亮,对面来个人也看不着。那地方,黑夜跟白天一个样。”

我知道,这话爹是说给大爷叔啊嫂啊听的。听说我回来,我家炕上地上都是看望我的老乡。我一回家,爹的显摆劲儿就来了。

我说:“爹先别去,有我在,还能让您睡马路?等我安顿住,我把你和娘接到那儿,让您住个够。”

爹把烟锅在炕沿上磕磕磕地扣,拿起来又噗噗吹两口,兴奋地说,这娃,这娃,还怕我遭罪,迎泽大街比咱炕头干净,大夏天的,怕啥?

没想到,我来了三个月,父亲连个电话也不打就追来了。父亲的抠门儿让我无法忍受。在村里,到小卖部打电话怕花长途费,接我的电话怕小卖部张嫂要那1块钱。既然到了,在火车站咋不打个电话呢?是觉得自个儿能找到是本事?还是怕麻烦我?

父亲的背影消失了。可是,父亲被左朋和小刘架着胳膊的样子好像还留在马路上:父亲一条腿在地上拉,另一条腿点着地,蛇皮袋子被左朋拉着,

马路上留下一道湿。我猜测,蛇皮袋子里的西瓜、香瓜挤烂了。

我正要往上追,婧儿一把架住我说:“高秘,走,到我办公室待会儿。”

机关就这样,领导一走,这些科员一下子就没事了,平日里需要加班加点干的活儿一下就消失了。

我被婧儿连拉带扯拽到了财务科。见我进来,对着小圆镜儿拔眉毛的李娟站了起来,她随手把小圆镜和眉毛钳子扔进了抽屉。正聊天的张菠、许芒也站了起来。自从我和阿成的关系明确后,大家都特别尊重我,好像我不是秘书,倒像是领导。这点儿让我感觉很舒服,同时,也想牢牢抓住阿成。阿成是副职中年纪最小的,名牌大学生,说不定那天就坐在了一把手的椅子上。

可是今天我没有了自豪感,父亲的出现,搞得我心里乱七八糟的。

左朋把父亲带到了哪儿?一般情况,公司里进了陌生人都得到保卫股登记。他们带到保卫股了,还是撵出了公司?父亲没说找我?如果说找我,左朋肯定会通知我。保安里,左朋最识相,上下领导周旋得很灵活,他不会把找我的人推出公司。中间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说了什么?

张菠、许芒围住我,一会儿说我的衣服时尚,一会儿夸我的头发烫得好。婧儿站在一旁冷冰冰地笑。我心里想着父亲,对她们的话和表情一点也没在意。

等我抽身出来找到保卫股时,保卫股一个人也没有。我心里一惊,返身向大门口走去。

大门口和办公楼都设有保安,他们在两个地方轮流值勤。隔着老远,左朋就迎了出来,他笑哈哈地说:“高秘,今天咋有闲功夫到寒舍小坐?”他夸张地弯了一下腰,做了个请的动作。我知道,他是冲我和阿成的关系献殷勤的。今天,对别人的表现没功夫应承。我大步走进了保安室,可是,屋里除了一个刚分配来的保安,没其他人。他们把父亲藏到了哪里?撵走了吗?

左朋摆摆手,新保安识相地走了出去,他站在大门口的站岗台上,一眼一眼地往屋里瞅。保安室很小,刚容两个人转身。左朋从桌子边挤过来,站在我旁边笑嘻嘻地说:“有啥吩咐您尽管说,把脑袋给您当夜壶也乐意。”可能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火,他哈哈笑了两声说:“说顺口了,我们技校毕业,没多少文化,不比您,别见怪。”

屋里有股糊巴味儿。我向床下看了一眼,下面放着一个电炉子,电炉子上放着一个用铁丝扭好的架子,架子上放着一张纸,纸上有一块黄灿灿的糊斑。小方桌上放着一个烤好的馒头片。见我看床下,左朋指着凳子说您坐。边说边用脚把电炉子往里勾。

我没心思坐,更没心思管他们私自用电。停顿片刻,我问:“刚才那位……那位……”左朋接过话说:“新来的,大兵转业,是不不懂规矩?”左朋屈解了我的意思。我说:“不是,是那位背着蛇皮袋的老人。”

“他啊!”左朋吸了口气,吐出来轻快地说:“在保卫股呢。”

“没人啊”我脱口而出。

“没人?”左朋显然不解,他向门口扫了一眼。把目光收回来放在我脸上说:“老农进门时,我刚好不在,小宋不知道规定,没登记就放进去了。那老汉,不知咋让成总看着了,把我一顿狠批。让送到保卫股登记,您知道,这段时间治安不好,我送给闫科长了。”

父亲没手机,找他很难。出去后,他会不会给我打电话?我握了握兜里的手机,像握住父亲的手一样,心里升起一股暖流。

我盘算过:等成了家一定把父亲接到省城,他爱逛迎泽大街让他逛个够,爱在假山坐就坐个够。我还想,等他在城里呆腻了,我领他到晋祠、双塔寺、迎泽公园、动物园转转,到时候,我给他好好装扮一下。可是,一切还没来得及安排,父亲就从我眼皮底下失踪了。不行,我得找保卫股问问,问问父亲是从哪个门出去的,如果从前门出去,不用绕多远就能找到火车站;从后门出去,左转右转,如果不迷路,走多半天才能到火车站。

正是八月,天热得能把人烤焦。平时,坐在办公室时,除了写汇报总结,上班时间我很少出外。从门口再返到保卫股,我身子发虚,腿打颤,像要瘫了。

在村里,父亲是说一不二的人,如果占理,绝不听别人支配。来了公司,能任人摆布?不对。在村里时,父亲的穿戴不也很合拍吗?一来这儿。穿衣戴帽咋那么扎眼?

保卫股还空无一人。上班时间,人都到哪儿去了?正想着,瞅见四个人拐过白楼向这儿走来,中间那个佝着背,倒背着手的人就是父亲!蛇皮袋子哪儿去了?父亲边走边四下瞅,好像在田地里转悠,看有没有牛羊进了地糟蹋庄稼。

父亲用手指着左边的小道。小道上除了几个推小平车的职工再没有别人。搞什么花招?

他们过来了。我躲进保卫股对面的楼。

只听闫科长说:“咋进来的都不知道?领我们转这么大个圈儿!”

父亲说:“转向了。你们这几,房是一样的房,道儿是一样的道儿,我是问寻着进来的,这会儿又不让问,咋找?”

闫科长说:“好了,好了,屁大点个公司,你倒转向了?先登记吧。”

他们进了保卫股。

闫科长跟我有一面之交,他几次找老总办事都是我传的话。闫科长跟阿成提过我,说我有教养,有文化,办事有分寸,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家庭教育也好。

如果得知正登记的人是我的父亲,他会咋看?公司是我一辈子要待的地方,刚上班两年就落下个虚伪的名儿,以后咋为人处事?

站在门外,只听闫科长说:“给,把表填了。”

父亲说:“我不认字。”

闫科长生气地问:“到底找谁?…

父亲说:“娟儿。”

“大名?”

我的心一震。父亲要说出来了,看来,我不得不面对了。上次跟闫科长闲聊,他还问我是不从小爱读书,我说是。他说不愧是老师的孩子,从小熏陶,素质就是不一样。现在,我咋出现?咋在他面前喊爹?父亲的突然到来,让我陷入一个很尴尬的境地。这时候,我忘了父

亲对我的宠爱,忘了父亲以我为荣在村人面前居高临下的姿态,也忘了父亲一夜劳累为我送瓜的辛苦。我竟然生出一股淡淡的怨。人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活了24年,我第一次找到了父亲的可恨之处。

可是,万万没想到,父亲忽然说:“我不知大名,是他爹托我捎的,搁这儿,不候了,我还有别的事。你们给她打这个电话,让她自个儿来取。”屋里传来一阵喳喳喳翻纸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闫科长说,1380352XXXX?高秘的。

“给高秘捎来了瓜?”另外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笑,一个说,瓜成稀汤了。另一个说,高秘父亲挺逗,咋从几百里外托人捎瓜?

我不知道父亲为啥不说我的名字,但我敢肯定,登记就此结束,该让父亲走了。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退出来,站在离保卫股百米远的阴凉处等着,看父亲往那个门走,然后我就追出去。我想好了,这次,我要让他住宾馆,吃大餐,不管他乐不乐意,一定得让他享受享受。

可是,又等了十几分钟,还没见父亲的影子。来来往往的人都跟我打招呼。公司上下几百名职工,我认识的只有几个,而大多数人都认识我。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先是很礼貌地点头,等返回来,就不解地看。我浑身像长了刺似的,很不舒服。

这时候,阿成回来了。他的车哧溜一下从我跟前开了过去,手机铃声骤响,阿成说:“咋站到那儿发瓷?没事吧。”我说没事。他说:“快回来,看中暑。”阿成关心人时,口气常是命令似的,这一点很讨人喜欢。我没说话。他又说:“你神情不对,有啥事?”

我说没事,能有啥事?我的口气有些僵硬。阿成噢了一声,挂了电话。一下子,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心想,我的尴尬是你造成的,你却像个没事儿的人。没你,我干吗给自己脸上贴金?那一刻,我把不敢认父亲的罪过放在了他头上。我眼里含着泪,冲嘟嘟响的手机,狠狠地说:“你有啥了不起!”

阿成在白楼前下了车,站在台阶上往这儿瞭了好几眼。

父亲还没出来。

我焦灼地在外面等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我的心咚咚咚地跳。我想冲进去跟闫科长说:“你们不用问了,他是我爹,是我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站着没动。

热浪滚滚而来,两名园艺工推着一辆小车修理草坪,机器噢噢地吼着,像个发怒的人。从我跟前一趟一趟地走过,两名园艺工不解地看。平时有废书废报废纸箱什么的,我总要把这些临时工喊去,让他们收拾起卖钱。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常让我想起父亲。那时我想,如果把父亲接到城里,我绝不让他人打工,打工人甘愿低人一等的神态,很令人生厌。我要让父亲坐在哪儿享受。父亲虽没文化,因为供出两个大学生,在村里,他的一个唾沫点落地也是响当当地震人。可是,今天,父亲竟然不如这两个打工者体面。

不行,我得进去了。不管多难堪,必须得进去。里边的乡巴佬是我父亲,如果没有这个乡巴佬,没有他硬着头皮供我们上学,没有他厚着脸皮跟人借钱,没有他脸朝黄土背朝天没明没夜地侍候庄稼,没有他抠抠索索打理日子,我和弟弟怎能有今天?虽说我长得好身条也好,但没有上大学的机会,没有来华亚公司上班的机会,怎能高攀上阿成?怎能走进堂堂宣传部长的家?

我推开保卫股的门,闫科长三人齐刷刷站了起来。父亲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着两个西瓜。他抱着一个瓜正稀里哗啦地啃。嘴两岔沾着两颗西瓜籽,黑黑的像两颗大麻子。吃罢一个,他头也没抬说:“后生,看看有烂的没了?不要扔,都吃了罢,你们不吃我吃,种个瓜不容易,又是水又是肥,这都是头茬瓜,甜……”他抬起头,蹭地站了起来。由于站得猛,趔趄了一下。他直愣愣地瞧着我,嘴努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他抹了把脸,弯下腰呲地擤了把鼻涕,光艳艳的瓷砖上立刻湿了两滩,闫科瞪着他说:“这老汉,咋往地下……”,话没说完,咽了回去。

我正要喊爹,父亲先开口了,他说,这女娃就是。我一惊。他又说:“你是不是叫娟儿?”我眼里窝着泪,点了一下头。父亲冲着闫科说:“你瞅,就她,那个给她。”他指了指蛇皮袋子,接着说:“这瓜是沙窝地种的,又甜又沙,你瞅瞅你们买的。”父亲指着桌子上切成两瓣的一个西瓜说:“你瞅瞅,清洌洌的,一窝淡水,有啥吃头?”两瓣西瓜里各插了一把小勺。父亲走过去,拿起小勺挖了一口送进嘴里,小勺沾着一股唾液从嘴里抽了出来。闫科抽了下鼻子。父亲自豪地说:“我说没味就是没味,你们尝尝我带来的,差远了。”父亲走到蛇皮袋跟前,从里边掏出颗瓜递给了闫科长,闫科长没接,父亲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他指着半截儿蛇皮袋子,说:“这不还多着了嘛,让你们尝尝,你们这些娃还不好意思!怕啥?我家、噢,不,她家的瓜多着呢,吃也吃不了,下次来给你们带两大袋子。”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完全忘记了环境,以为是站在村人面前说话呢。

闫科长指着父亲问:“高秘,您看,这,这,他说找您,他是……”

我还没答话,父亲接过话头说:“我认得她,这娃不一定认得我。”父亲嘻嘻哈哈大笑。

我艰难而生涩地点了一下头。

闫科长鼻子里喷出一个哼,说:“我还让你诈唬住了,以为真认得高秘!小孔,拿出口供本,重新录。”

小孔拿出一个牛皮纸本,本皮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7.15失窃案调查取证本”。

我愕然!瓷呆呆地盯着父亲。

父亲看了眼本儿,表情木木的。他转过头笑嘻嘻地对着我,说:“啊呀,你们这地方,比乡政府阔气多了,这大,我绕了半天才绕过来。一路上,人都奇怪地看,还悄悄地嘀咕,说咋进来个乡巴佬。唉,进来后我后悔了,咋非得来?”正说着,看小孔做好了记录的样子,他冲着闫科说:“咋又录呀,刚才不是都说好了。”

闫科说:“刚才是登记,现在是排查一下7.15大西街井盖失窃案。”

父亲虽然不识字,但他知道“窃”的意思。他黑膛膛的脸变成了紫色。我知道,父亲一生最痛恨的是贼。上学时,田里结的头茬瓜,父亲想留下来,就在瓜下面挖个坑儿,把瓜小心地放在坑儿里,上面盖上浮土。瓜在浮土下一点点长大,长到脸盆大的时候,一个晚上,全丢了。瓜秧上只剩下光凸凸一截儿瓜把。后来,村人跟我学舌,说丢瓜那天,父亲坐在地头抽烟,多半天只念叨一句话:这贼,咋非得偷这几个,那是给娃们留的,娃们一口也没吃着。我放假回来后,一提丢瓜的事。父亲还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我劝父亲说,一个吃食,少吃一口缺不了一块肉。父亲说:“不是那意思,你不懂,爹能给你们的就剩这了,他不是偷瓜是剜爹心呢。”爹还说,世上的贼都坏了心。

今天,有人怀疑他偷,不气疯?我正要发作,却见父亲凶巴巴地指着闫科,大声吼着:“你说啥?说啥!我偷了?啊!”父亲脑门上的青筋蹦出来,像蚯蚓似地上下窜。

“凶啥凶?”闫科人高马大,堵在父亲前面,一下把父亲的威风压了下去。

我浑身哆嗦。父亲扫一眼我,忽然就蔫了。他嘟囔着:“我偷你啥了?你要排查啥?”

闫科说:“墙外大西街的下水管盖,28个,一夜丢了个精光,有人说见一个老农掀去了。还说是从公司跳墙过去的。”

父亲的眼睛瞪圆了,他不解地问:“啥?盖子!啥盖子?掀他干啥?”

旁边两个青皮后生嘻嘻嘻地笑。父亲的眼睁得更圆了。

闫科不耐烦地说:“井盖,铁的,偷去卖钱。”

父亲听懂了,他生气地说:“凭啥是我?”

闫科说:“你说你认得高秘,高秘不认得你。你又莫名其妙地送西瓜,几个破西瓜,高秘扔还扔不迭呢,用你送?我们只排查一下,没事最好。”

父亲又看我一眼,蹲在了地上。

父亲是我的保护神。小时候在山外上学,半路男孩子堵住我,逼得我把中午饭烤馍给了他们,害得我一天没吃饭。父亲知道这桩事,第二天打早起来送我,半路碰着那几个娃,扬起巴掌吓唬,说谁再敢欺负他丫头,他就给谁吃大巴掌。可是,今天我出息了,看着父亲受气,却无动于衷。我压了压胸中的火气,对闫科说:“咋能这样?”

想好好表现一番的闫科望我一眼,疑惑地说:“高秘,不是,我是觉得、觉得这人有点可疑。”

“他一点也不可疑,我用人格担保。”我脱口而出。

闫科和其他两人一下子愣了神。

阿成推门进来了。

他看了看,对我说:“半天不见,我还以为你哪儿去了,咋掺和进这儿来了?”

我瞪他一眼,扭身冲出了保卫股。

我想阿成会追出来,可是,他没出来。站在外面,我不知该咋办了。阿成说过,说我爱赌气,太小家子气,是不成熟也是天真。不像市里的孩子大方。他还说,如果我少耍性子,更可爱了。正想着,手机响了,阿成说:“老总回来了,你先回去办公。”

坐在办公室,我更不安。阿成一直没回来。

下班后,阿成把我领到了洞天宾馆306房间。一进门,我看见父亲靠墙蹲在地上,一手捧着烟灰缸,一手抓着烟锅。桌子上放着两盒红塔山烟。我把父亲搀起来,说,咋不坐沙发?父亲害羞似地望一眼阿成,说:“这地方,哪儿都软,不得劲儿,蹲着好,蹲着舒服。”

阿成搂着我的膀子,嘿嘿笑着说:“连自己的父亲也不了解了?”然后又冲着父亲说:“您这丫头可是想学坏了。”

我愕然。阿成说:“我早知道你家的情况了。你跟我父母说瞎话了,你一说瞎话就脸红,那小样儿能瞒过我?忘了告诉你,从我家回来,抽空儿翻了翻你档案,可今天一急就忘了,忘了是他老人家来了。瞅你站在保卫股门前,回去猜了半天才猜出来,你一回去,我就把他老安顿到了这儿。”

父亲说:“这后生跟我聊了半天,说你好。还说我教育得好,嘿嘿。”

父亲笑得很自豪。我看看阿成,又盯眼父亲,泪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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