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庆
汪家顾很顺利就找到了那块地。
这是小满的前一天,汪家顾是来给习副乡长家点种玉米的。习乡长家的几亩承包田在瓦塘村的东地,地的南头是一条河,几亩田地被地下水滋润得能进出油来。习副乡长的老婆成梅,是在他还未出头的时候嫁过来的,习乡长慢慢地熬出些风头的时候,成梅被安排到乡里的一个纸箱厂当了保管。当保管其实就是一个闲职,但是,后来纸箱厂因为几个厂长勾心斗角瘫痪了,习副乡长又要安排她去一个小学当会计,已经给教办打过招呼,成梅却死活不干了。成梅说,你要嫌养不起我,我还种地。习乡长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惟一的儿子现在已经在南方一个城市上大学了。习乡长是怕她自己呆在家里没有意思。成梅不去那个小学当会计,习乡长就有意地把家要往城里安,依当时一个副乡长的实力,在城里买套房或盖处住宅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可成梅的倔脾气上来了,还是头摇得像拨浪鼓,成梅说她宁愿在家种地放羊,也不进城当无聊的闲民,出来进去的连个说话的熟人都撞不见,没意思。成梅下了决心:我还是回家吧。咱生来就是干农活的命,在田地里多好啊东西南北风都得,挺好的。
汪家顾已经是第二次来为习副乡长家点玉米了。
去年的小满前,汪家顾站在乡政府院里的几棵桐树下,他在拿这些梧桐树和他家的杨树比。他拿过一片桐树的叶子在鼻子前闻一闻,没闻出什么异味来,只是桐树的叶子比杨树的叶子大了一些。可梧桐树上的麻雀没有杨树上的多,这使汪家顾有些想不通。梧桐树枝权倾斜的程度要比杨树大,这可能是桐树叶儿比杨树叶儿大的缘故吧。习乡长喊他时他正仰着头看见一只鸟,汪家顾哒哒地跑过去。习乡长说:快小满了吧?汪家顾扳起指头数了数,哦,再过两天就是了。习乡长看看了汪家顾,把声音稍往低处压了压,说:你不用上班了,你去帮我家点几天玉米吧。说着从屁兜里拿出一些钱,往汪家顾的手里塞。说:你去买些玉米种子。
汪家顾没有接习乡长的钱,他把自己家里准备的种子带了过去。习乡长家他是去过的,在这之前,他曾帮习乡长的老婆成梅干过一些家务活。
汪家顾在心里高兴,能为乡长家点种玉米说明乡长是看得起自己的,是对自己的信任,乡长家的活谁想干就能干吗?汪家顾和习副乡长的老婆在即将成熟的麦地里一前一后地点,六亩多地,两个人点了三天。点种的时候汪家顾很认真,脚踩下去一个坑,锹头一别,弯一下腰往坑里扔两粒种子。然后再用脚把虚土踩下去。汪家顾看见那土地黑油油的,身前身后是齐刷刷生长的麦子,麦穗已经开始染上一些儿金黄了,风里已经带上了一股暖气,季节就是这样,到什么时候吹什么风,把一年365天吹成了四个季节24个节气。比如说现在吹的就是暖暖的小南风。风一吹,麦子的头弯下去,风过后,麦子又把头仰起来了,这本来是汪家顾非常熟悉的场景,但现在似乎变得有些生疏了。这天快晌午的时候,汪家顾扶着锹把站起来伸腰,腰伸到半截时他一愣,晃悠的麦田里成梅正迅速地褪掉了裤子,白晃晃的影子在他的眼前一晃,他的眼有些睁不开。乡村就是这样的,在农忙的地里一片庄稼就是一段挡身的围墙,成梅离他不远,他甚至听见了成梅哗哗的撒尿声。他先是愣住了,尔后他在明晃晃的阳光中闭上了眼,身子下意识地向后扭过去。直到成梅故意咳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才又一下下铲坑,一下下往坑里扔种子。他点得很仔细很认真,可一连几天那白晃晃的部位老是在眼前晃。
第三天的傍晚,成梅给他弄了四个菜:一盘花生仁掺青豆黑豆,一盘东关村的驴肉,一盘炒蹄筋,一盘金针菇。成梅和他对坐在一个小圆桌子前,桌上放了一瓶老杨白酒。汪家顾有些感激地看着那些菜,在电话里向习乡长汇报:习乡长,玉米点完了,还有什么吩咐没有……习乡长在电话那头说了句感谢话,对汪家顾交代:你回家点自己的玉米吧,干完了再来上班,老茅那边我去打招呼。
那天晚上,成梅就坐在他的对面,酒杯一个劲地往他脸前敬。汪家顾说:嫂子,我不能喝酒的。成梅端起一杯酒,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没有一个女人能喝吗?后来汪家顾喝了,喝了几杯。喝着,喝着,想不到成梅的脸上竟无声地挂上了泪水。汪家顾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成梅为什么会这样。成梅的泪掉进了杯子里,成梅仰脖又一饮而尽。成梅仰着脸看着他:汪家顾,如果我不种地还有什么意思,儿子在外头上学,他当乡长的轻易都不肯沾沾家,把一个大老爷们派过来也不回来照个面……成梅说着泪流得更快,泪水顺着晒得有些发灰的脸一股一股的往下流,像脸上爬满了蚯蚓。汪家顾知道女人哭的时候是最动人的,他看过几次自己女人的哭,后来他就再不让自己的女人哭了。女人一哭,男人的心会堵得慌。看着成梅无声地流泪,汪家顾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终于他去夺成梅手里又端起的一杯酒,想不到成梅顺势把他的手抓住了,脸也贴了上去,泪把他的手都濡湿了……
玉米长得很好,杆儿粗壮,叶儿浓绿。秋风一阵阵地吹,玉米棵儿一节节地长。吹了几阵风玉米棒就长得像棒槌了,汪家顾这才放了心,憋了好长时间的一口气才长长地吐出来,那口气把脸前的玉米叶子都吹得跳起舞了。
又是一个点种的季节。
现在,他又站在了习乡长家的地头儿。
他把玉米种子从车筐里掂出来,从后架上抽出那把小铁锹,尖利的锹头在阳光中闪出一道光泽。站在地头,他又听见了麦子成熟的声音,麦子是会说话的,其实庄稼都有自己的语言。几只燕子掠过麦子铺成的平面。他站着寻找着一个身影。地的那头是高高的河堤,河堤外是九曲河。他看见成梅从河堤上站起来,戴着草帽沿着田埂一扭一扭向这头走过来。汪家顾的眼前忽然模糊起来,那个降着细雨的秋日显得遥远而又清晰。是去年的秋天,那天汪家顾从乡里回来的有些早,站在杨树的凉阴下忽然想去看看习乡长家的玉米棒长得怎么样,这时候的玉米已经有六七成熟了,农家的锅里已经泛起玉米的清香。实际上汪家顾已经来看过几回了,已经和成梅交流过几回庄稼的长势了,可他还是对玉米牵挂着。汪家顾把摩托停在了地头,掂着钥匙往玉米地的深处走。他用手摸摸棒子,棒上的籽儿像女人的乳头摁着他的手指,他慢慢撕开一个棒子,籽儿已经镀上一层金黄。阳光从玉米叶的缝隙里透进地里,地里收拾得很干净,几乎没有什么草。这是成梅的功劳,成梅的勤快在他和成梅的接触中能感觉出来。有一次成梅盯着他的脸,说:你不像个公家人。汪家顾说:什么公家人,我本来就是一个农民,只不过有机会我进了乡里,这还要感谢习乡长的,我在乡里就是个打杂的,算是一个小公家人。成梅叹口气,其实做一个一般人没啥不好的,都很好。说完,睁着一双杏仁眼,静静地看着他,成梅的样子显得很好看。
就是那个秋日,汪家顾看着玉米棒长得匀称心才掉进了肚里,才放心地往外走。喀嚓。就在这时他听见了玉米棒被撕裂的声音。他站住脚,喀嚓,又是一声。这时候阳光变得越来越低,低到了玉米棵的叶子上。喀嚓,喀
嚓,喀嚓。汪家顾不能不管了,他探着身子又往深处走,找着那喀嚓声是从哪儿传来的,看看那个贼掂着一个多么贪婪的一个袋子。当他停住脚步的时候,喀嚓声又总会响起来。终于,他看见了扔在地上的玉米棒,他循着玉米棒找人,找装玉米的袋子,找站在地里的一双腿。喀嚓声不响了,他探着头,眼睁得大大的。他的腰就是这时候被搂住的,搂得很紧。接着他的膀子上垂上了披散的头发,再接着是一个女人的抽泣声,那抽泣声把满地的庄稼抽得更深。他没有想到是成梅,没有想到成梅会这样。成梅温热的身子紧紧地靠着他的肩头,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他懵了。先是呆着不动,但随着而来的是一层恐惧感。这是习副乡长的女人啊,乡长的女人怎么会抱住自己呢?这层恐惧使他猛然晃动肩头挣脱着成梅,成梅却把他裹得更紧,而且牙紧紧地咬住他的肩头。头使劲地抵在他的背上。成梅那天是疯了,汪家顾抽回身搬住她的肩头,手在成梅的肩头上还打着颤,成梅却又把头紧紧地抵过来,汪家顾喘着粗气。你,你疯了吗?成梅呻吟着,疯了,疯了,我疯了。汪家顾说:我不能。成梅还是紧紧地箍着他。在他又使劲地挣脱时,成梅气咻咻地把手松开了。在深深的青纱帐里,成梅说:你走吧,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到乡里找他,你不是怕他吗?我让你好好地怕怕。成梅说完,冷冷地看着他,泪水已爬满她的脸。汪家顾疑惑地看着她,浑身颤抖,他站着,愣愣地盯着成梅,流泪的成梅这时候显得楚楚动人,脖子下的领口敞开着,露出白皙的皮肤。他忍不住又伸出手去为她擦泪,成梅在这一刻又抱住了他。他停止了颤抖,终于伸出了一双大手,拥住了满脸泪水的成梅……
那天汪家顾离开玉米地,回家的半路上,他把摩托车摔在路边,跳进了九曲河。他在水里泡着,仰着头,任水把他的身子往下游漂流,泪水和河水掺在一起。后来他躺在河滩上,心里一遍一遍地说:我怎么能呢。我怎么能呢,我咋对得起习副乡长啊,我怎么能呢……他的脸对着天,长长地喘几口气又大睁着眼默默地想……
后来,他再也没有忘记那喀嚓声,那喀嚓声在他的记忆里永远刻下了,那喀嚓声是在引他往深处走啊。
成梅走到了他的眼前,被她身子撞过的麦棵扑楞楞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成梅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细起来,我知道你就会来。汪家顾醒过来了,从回忆中醒过来了。他解开装种子的袋子,把种子往自己的衣袋里装。装满了又把种子递到成梅的面前。成梅的胸前是一个蓝色的围裙,围裙上缝着一个长方形的小口袋。成梅没接他递过来的种子,只是用手撑开那袋子的上口,汪家顾手捧着种子往那个袋子里装。一下下,他的手触到了女人身上的某个部位,手上立即有了一种感觉,那部位蠕动着,使他的脑瓜子有些木。开始点种了,在夏天的阳光下庄稼地里晃动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他们次第地把腰弯下去,次第地从麦穗中抬起头来,麦芒儿有时会扎住他们的脸,扎上去的感觉痒痒的,像脸上爬着一个虫子。成梅走在前边,干这种活女人总比男人快,也可能是汪家顾干得细致,他怕因为自己的不细心造成闪失,所以把每一锹都踩得很稳,把每一粒种子都放的到位。汪家顾抬起头往前瞅时,总看见那圆滚滚绷紧的屁股,再往上是一个女人匀称的腰身,长长的脖子后是一束用粉色手帕束起的长发。汪家顾头有些大了,眼前又晃动起女人褪下裤子蹲下的情景,耳边又响起玉米深处的喀嚓声。汪家顾一直疑惑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让一个女人动心,是自己的殷勤还是自己的憨厚中隐藏的那点聪明。这种疑惑也使汪家顾害怕,自己怎么敢碰一个乡长的女人啊。这样想着汪家顾身上兀自出了一身汗。汪家顾是有老婆的,还有两个孩子,已经分别上了初中和小学,但那娘们长得太矮,像一坨肉疙瘩,没有这样匀称的身材,脸上的表情也显得太浅。汪家顾只是一瞬间这样想的,这样一想他又骂自己不地道,一个男人怎么能这样对一个女人评头论足啊,况且那是乡长的老婆啊。汪家顾就又想自己门前的那些大杨树,想一家人在杨树的凉阴下吃饭乘凉。汪家顾又开始认真地点种起玉米。
太阳高高地站到了头顶上,阳光灿烂地直射着,把脸皮晒得有些紧。到了地头,成梅紧走几步,从堤边把一顶用土块压着的草帽扔给了汪家顾。
玉米点种得很不顺,淅淅沥沥的雨点第二天就下来了。他们先是一声不吭闷头点种着,仿佛两个人都在跟谁赌气,可密密麻麻的雨下得越来越稠。成梅扭过脸,站着看汪家顾,满脸流淌着雨道子。喜欢在雨天出来飞翔的燕子,从低空掠到他们的面前,她听见了燕子翅膀的扑闪声。汪家顾抬起头来往天上瞅,成梅被雨淋湿的声音传过来:点不成了,走吧。
汪家顾觉得今年的秋天似乎有一种不祥,玉米点种得不顺利,那铁锹扎下去就会沾一锹黑土,把点下去的种子又带出来了,走出地头,汪家顾说,我回家吧,天晴了,我再过来。成梅仰起头,呼出一口湿气;这样好啊。我们都可以在雨中淋淋。汪家顾听出成梅说的是气话。汪家顾掏出钥匙用袖子捋捋车座上的雨水送成梅回家,车在雨中冒着黑烟,烟中透着湿气,好像那烟气里也能拧出水来,汪家顾感觉一双湿手轻轻地从身后揽了过来。
整个秋天是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走过的。这次点种阴阴晴晴,前前后后点了一个星期。由于下雨,地里的墒气好,点到最后一天时,最早点下的那几垄玉米已经倔强地从土里拱出了小嫩芽儿。
汪家顾隔几天去习乡长家的地头站一站。整个秋天,汪家顾的情绪恍恍惚惚的,直到满地的秋苗齐刷刷地上来了,他的心才稍微平稳了一些。然而,几天后他的心又悬起来了,他蹲在习乡长家的地里,一双细眼仔细地看着苗儿,一只蛤蟆在秋棵间蹦跳着。他发现那苗儿有些发细,叶儿有些发皱,面黄肌瘦的样子,风一吹,苗一晃一晃地倒下去,好像直起来很难。自从玉米点进去,汪家顾心里就有了一种挂碍,玉米种是自己带来的,是专门从一家门市部买来的,又是自己一锹锹种下去的。乡长让自己来点种是对自己放心,如果玉米长糟了,怎么向乡长交代啊,乡长怎么看自己啊,咋对得起乡长,对得起成梅呢。汪家顾看了乡长地里的苗又去看相邻地里的,像一个游荡在田野的狗,这嗅嗅,那闻闻。看得越多,汪家顾的心越搁疑,越看越觉得苗儿有问题。汪家顾拔了几棵苗带到农技站,农技站的技术员姓田,长得瘦瘦的高高的,戴着一副边儿很宽的老式眼镜。老田问汪家顾看虫情还是看缺什么元素。汪家顾说:看苗儿咋样,种子不会有问题吧?老田说:这个问题现在不好说,最后的结果是看棒子和产量。
老田的话让汪家顾一直处于一种焦虑的等待中,汪家顾在乡里按部就班地工作,依然保留了那种扫地抹桌子的勤快。他的主管头儿,就是农经站站长老茅看见他的勤快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有一天汪家顾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听窗外的风声,想玉米在风中侧歪的样子,想那些麻雀燕儿掠过玉米的头顶,想乡长家的玉米最后的结果究竟会是怎样,禁
不住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声叹息让坐在里屋的老茅听见了。老茅说:家顾,咋叹这么长的气啊?汪家顾这才回过神来,他赶忙说:我不是叹气,可能有些感冒,胸口有些堵。老茅说:要是感冒,你就在家歇两天。汪家顾说:没事,快好了。那些日子,汪家顾每天骑着摩托回家都要多拐几里看看习副乡长的地里的玉米,整个秋天。他的心几乎被那地捆住绑住了。
玉米棵儿长得快,一场雨一场风,一天一个样子。叶儿出足了,棵儿在地气的供养中咯吱咯吱地往上蹿。汪家顾去习副乡长地里其实还有一种心事,那种隐隐约约地想看到成梅的心事。
玉米越长越高了。
今年秋季的雨似乎比往年多,隔几天就会有一场小雨,缠缠绵绵的,满村满野都拧着湿气。其实他几次都看见了成梅,成梅在河堤上坐着,两眼看着庄稼,蜻蜓在她的头上绕圈儿。一个难得的晴天,他一头扎进乡长的玉米地里,玉米已经长到他的耳根了,他刚趟进地里,蓦然一句话把他吓了一跳:你不用担心玉米的长势。他扭过身,成梅就站在他的身后。成梅拉住他的衣裳往深处走。你觉得玉米的长势对我们很重要吗?不,其实收成好坏对我没有啥意义,我想种地,我只是想种地,我是不想空空地呆着,这是我家的口粮田,我想种。
他们在田埂上坐着,成梅把身子依过来。他们坐在玉米地的深处,是谁也看不到的地方,看到他们的只有庄稼和庄稼间隙生长的草。汪家顾顺势揽住了成梅,几次都是这样。在见不到成梅的时候告诫着自己,但和成梅在一起的时候又忘记了对自己的告诫,似乎成梅那种抑郁中的美丽有一种魔力。成梅曾回答过他的问话,说喜欢他这种殷勤精明中透出的一种本分。汪家顾抚摸着成梅的头发,光滑的头发捏在手里有一种弹性。汪家顾忽然说:我害怕。成梅抬起头:你怕什么?汪家顾说:他是乡长啊,你是乡长的女人,习副乡长对我不错,对我有恩。成梅捂住了他的嘴:你不要说了,不要习乡长乡长的,习乡长他不是人。成梅眼睛又潮了:你不用这样敬他。汪家顾从成梅带气的话里似乎听出了一些什么。
无论如何,他希望玉米长得有出息。
那天在乡里,汪家顾一盆盆地把水往他的旧嘉陵上泼。正是雨水多的季节,路上泥泞多,摩托车上沾满了泥。他的身旁还放着一辆1.25的摩托,已经被他擦干净了,这是茅站长的车。习副乡长过来时,他正蹲在摩托边用抹布擦自己的车。习副乡长说:家顾,换辆新的吧。
汪家顾笑笑:能将就着骑。
习副乡长忽然问:哎,我家的玉米长得咋样,有去年的好吗?听农技站老田说,你还挺操心的,拿着苗儿向老田求教。
汪家顾掂着抹布,心扑通扑通地跳,抹布上的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说,棵儿看不出来,结了棒就见分晓了。说完,心有些沉。
习副乡长说:没事,你擦车,你擦车,我只是随便问问,长得好歹也无所谓。习副乡长往回走。他的办公室在后院,天热,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办公室里,办公室里有空调。走几步,习副乡长又扭头说了一句;家顾,到屋里来一下啊。
汪家顾的车擦得很不认真,斑斑点点的泥痕还印在各个部位。汪家顾不知多少次去过习乡长的屋,可这次他心里有些忐忑。你汪家顾帮乡长家里干活,怎么能把别人不能帮的忙也帮了呢,要是习副乡长察觉,你不想活了。
空调的凉爽马上使他有一种进入秋后的感觉。真凉啊,比我家大杨树下的凉气还凉啊。习副乡长和气地看着他,脸上挂着一种老成的笑意。问他,工作上怎么样?
还是那样,干,就干好。汪家顾避着乡长的目光。
乡长点了一支烟,点点头,站起来踱步:秋前乡里想组织机关骨干人员出去旅游参观,我带队,你做好准备,想给你争取个机会,来乡里几年还没有出去过吧。
没有。
汪家顾真是想出去,可他忽然又想到了玉米,玉米究竟会长得怎样啊。于是说,谢谢习乡长,不过,乡长不要太为我作难。这样说着他的心里还在犹豫。
习副乡长说,家顾,你知道吗?这次是组织机关的骨干出去,让你出去意味着什么,你不也是机关的骨干了吗?
汪家顾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汪家顾站在梧桐树下,汪家顾愧了,真的有些愧了。人帮人,水帮水,习副乡长对咱不薄啊,可咱帮了人家什么呀,不就是干些体力活吗?咋恁没良心把那样的忙也给人家帮了呢。
汪家顾又往地里去了,授过粉的玉米,棒子慢慢地从玉米的半腰伸出来,有的伸出一个。有的伸出两个,像女人身上背着她们的孩子。慢慢地,玉米穗尖儿又甩出了红缨子,习乡长家玉米尖的红缨子甩得很好看,风一吹,红缨子悠悠地随着风儿摆动,只是那些刚甩出的红缨子带着湿气,像刚出生的孩子,黏附在棒子上挥动得有些勉强。汪家顾钻进玉米地看出问题来了,和别人家的棒子比,习乡长家的玉米坯儿显得就有些小。汪家顾的心有被吊起来的感觉。他想到了卖给他种子的那个门市部,如果棒子真小,他想和门市部打一场官司,这样心里才平衡,对习副乡长和成梅才算有一个交代。他的心有些揪,自家的玉米怎么长都可以,习乡长家的玉米怎么能不好好地长呢?应该长得秆粗棒大,不然我汪家顾怎么解释呢?
汪家顾又去农技站找了老田,老田的话让汪家顾有些泄气。老田说,玉米棒子只要结得正常,和平常的棒子只要相差不大。棒子多大是没有具体标准的,这种官司也没法打。汪家顾说:我买种子有发票哩。老田说:我知道你有发票,发票上写了玉米棒子该结多大尺寸吗?再说人家习乡长在乎产量多高么?你别太较真了。
这天成梅站在河堤上,一件浅粉的短袖衬衫箍住她圆鼓鼓的身。成梅习惯每天都到地里来一趟,不是有什么刻意的目的,只是孤独地呆在家里没意思,只有走进这满野的青色里才体味出一种生存的意义。有时她想,找这样一个官场上的男人还不如找个普通人,就像汪家顾这样殷勤,甚至殷勤得有点小心眼的男人。她常漫无目的地去庄稼地里走一趟,再坐在河滩上看河水慢慢悠悠地流。当知道汪家顾隔三差五来地里时,她几乎天天下午都到地里来。
这一天汪家顾看见成梅时,成梅刚从河堤边站起来。成梅站着等汪家顾一步步一步步向她走来,甚至在河堤上数着他的步,汪家顾站在了她的眼前,说,我想看到一地的好玉米。
这玉米不好么?
不好,棒子有点小。
长得可以,你不用很在意。
怨我买的玉米种子。
成梅说,心宽些,我不会埋怨你的,他更不在乎,你说这玉米长得咋了,青展展的,不好呀?
汪家顾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玉米。深秋的日子,河堤上显得很静。汪家顾说,我们再浇它一水吧,再施点肥。
成梅笑了,你有病啊?今年的天气旱吗?咋又想起来浇水。
汪家顾说,前期雨多,现在真有点旱了。他从脚边抓起一把土,随手一撒,半空中扬起一片土尘。
成梅沉默了一会,然后说,要浇,就浇呗,反正我在家呆着没事。说完这句她笑了,家顾,好像这地是你家的了。
说定时间,汪家顾骑着冒烟的摩托走了。他听见了背后成梅的那声“唉”。但他没有回
头。
后期的秋田真的有些旱。浇地那天是个大晴天,天瓦蓝瓦蓝得很高,一点云彩也没有,玉米的叶子在阳光里耷拉着头。地浇了整整一天,傍晚汪家顾帮成梅把水泵卸到院子里,他要走被成梅拦住了。
放我走吧!汪家顾几乎是哀求地看着成梅。
成梅说,你帮我干了一天的活,连口水不喝就走,我心里过得去吗?成梅定定地看着他。
汪家顾不好强走,只好留下了。
成梅去厨房做饭时,汪家顾帮她收拾起院子。成梅喂了两头猪,趁着一天最后的光线汪家顾跳进猪圈,把猪粪往外扔。汪家顾不是非要干活,他是闲不得,也是填补等待的空白。汪家顾往外扔粪时想,有些人有福不知道享哩,一个乡长夫人干吗要养猪呢?汪家顾听见厨房里的烹炒声,忽然想起有次成梅对他说的话,一个女人是喜欢为自己的男人洗衣做饭的,可我整天有什么意思啊,难道我天天跑到乡里找他?不,他不回来,他有他的事,我不勉强,他一年不回来,我也不去找他。汪家顾手扶铁锹怔在猪圈里,一条腿搭在圈墙上。他又想起那天的喀嚓声,想起那天和成梅坐在玉米深处的田埂上。
汪家顾他听见街门被关上了,还上了锁,知道不经允许自己是出不去的,要出去除非跳墙。天已经彻底地暗下来,乡村夜晚的天空布满了星星,夜晚就这样平静下来,静得让汪家顾有些怕。
成梅和汪家顾还是坐在那个小圆桌前,放在他们中间的是一瓶剑南春酒。成梅掂着酒,沉脸看着汪家顾。
成梅把一杯酒敬到他的面前,先一饮而尽。成梅说,汪家顾,喝吧,我们今天都喝个痛快,你喝多少,我喝多少。汪家顾摆着手,不,不要。成梅静静地端起一杯酒,脸很沉静,很耐看。她说,不,我能喝,这两年我啥没学会,但学会了喝酒。夜里我自己感到无聊没意思时,就坐在院子里在夜色中喝酒,有时也坐在床头喝,我不知道我还真的能喝,喝过了就躺在床上或躺在院子里睡着了,第二天我还喝……成梅说着泪水已经爬上来了。
汪家顾的心颤了一下,他把一杯酒喝了下去。成梅倒着酒说:家顾,我们也算最后一次晚餐吧。什么?成梅笑笑,别害怕,没有别的意思,我看出来了,你心中一直愧,你愧不该和一个副乡长的女人好,因为乡长利用他的职务帮了你的忙,而你把他女人的忙也帮了。你怕,你怕庄稼长得不好,棒子看着有些小,你觉得对不起他,对不起我是不是?其实,你不要愧,也许你恰恰帮了两个人的忙。这玉米其实我是不想浇的,可你提出来浇我就浇,其实这也是给我们最后的晚餐找个机会。今天这酒你要喝,你不喝,不是个男人,你不喝,太让一个女人难受了。
汪家顾怔怔地看着成梅,听着她的叙说。他闭着眼,听见玉米棵在水的滋润里吱吱地生长,棒儿在夜气中长大着,玉米籽变得晶莹、饱满,像发情女人的乳头胀鼓起来了。
家顾,不是要出去旅游吗?放心地去看外边的风景,等你回来,棵儿会长得更高,棒儿会长得更大。真的,家顾,你放心。成梅手里端着酒,成梅含着泪,扔下了酒杯,成梅抱住了他,紧紧的,酒杯撞在地板上啪地响了一声。汪家顾在酒力的驱使下忘记了一切。成梅闭着眼,双手搂在他的背上,对汪家顾说:也许,我以后会走的,我应该让他在城里给我和儿子弄一个好房子。说完了她停下来,慢慢地又接着说:习,他不是人,他有女人,在城里养着,现在我还不想让他难堪,他,他会……汪家顾那一刻似乎醒了,眼前是几棵参天的杨树,他挣开了成梅……
半月后汪家顾参观回来了。旅游回来的那天是农历的七月十五,是当地农村祭奠亲人上坟烧纸的日子。汪家顾匆匆地去看习副乡长家的玉米地,他看到的是缕缕升腾的浓烟,那些烟雾一股股地往天上飘,在天上幻成云彩,一缕一缕地扭向远处,整个玉米地显得凌乱不堪,大火无湿柴,玉米地剩下的是青稞的残秆……河流上本来明净的天空被烟气黑染得乌烟沉沉。
火是成梅不小心燃着的。习乡长家的坟就在自家的地里。成梅烧纸离开后。墓头的纸火造成了这场大火。
汪家顾站在地头,他紧紧地闭上眼。好久,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汇入荡起的浓烟里。他似乎听见成梅说:这样你可以解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