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昌雄
哭 泣
我梦见过的红,不是颜色
而是血。它离开了身体,走向属于它的雕像
我吞咽的食物也没能留下来
它们带着微光滑行,堆于深处,逼迫我衰老
我说过的话语留下了各自的痕迹
没人知道它们在纸面爬行,却敌不过偷窥的眼睛
我爱过的女人如此孱弱
轻风因她紧张,暴雨因它失去重量
我为陌生人准备的礼物也过于
单薄,没有华丽的外表,亦不可等值交换
我遇上的先知竟然是个瘸子
他在暗夜里出发,黎明时惧于宽广的旅途
我因此而哭泣,眼泪却只有一种味道
涩涩的苦,苦得像黄连,生怯的饥饿的黄连
如果剩下来的只有呼吸
十二月的孕妇躺在硕大的床上
她们小心翼翼地翻转身子。她们的红裙艳而闪烁
亲人们弯腰时,我却看到河流干枯
如果一切,剩下来的只有呼吸
我就会用它垒一个简简单单的梦境
春天不断地生着孩子
花儿是食粮,雨水是奶液
我路过那儿,只带走土地、光线和房子
顺 从
我的灵魂是一件天空迷恋的
衣裳,它安静,带着浅蓝色的底纹
看到它的人要顺从于它的怀抱
不论善良或邪恶
一个最深沉的声音在等待告别
那是褪了壳的我,我的耀眼的呼吸
现在到了他们的手上,变成对世界的赞歌
分分秒秒都是这样
我相信,我的灵魂覆盖了战栗的大地
没有人可以躲开那浑圆的
敞亮的,激情喷涌的迷人的乐章
我为此变换着自己的身形
时而欢愉,像那不愿暴露身份的祷告者
时而绝望,像临死前发黑的蝉
透 露
每一种事物都有一张隐秘的嘴
它们结伴来到人间,就是一户户人家
我常上门探访,但从不透露惊喜和忧伤
世界庞大。请容许它们相安为命
窗外的白玉兰正商量着如何走出夏天
树下的花喜鹊嘀咕着,洪水来了还让不让人做梦呀
更低处的蚂蚁啃着骨头,和亲人失去了联系
世界用同样的一种呼吸隐藏了它们
一个时辰,一日,一年,甚至是无穷尽
我和它们相遇,睁着属于人类的眼睛
更多时候它是瞎的,为了那谨慎的耳朵
诚惶诚恐的万物都经历了不幸
它们无处诉说,长时间地埋下头来
等着安抚,也盼着期待中那张噏动的唇
原 谅
一个世纪以来,孔雀胆只长一片叶
它梦见的另一半尚未成型。半边鱼也这么想
在深海的某次回流中,它解下了自己的
鳃,像是等待,又等同于另外的呼吸
半边鱼和半边鱼相遇,会变成另一只鱼么
没有人愿意证实:双是否原谅了单
这不是假设——独角兽找到了那并不存在的土地
它的第一层皮蜕在锥形拱起的山坡上
夏日过后,秃鹰吞咽了它
所有期盼仅似一截空空的要塞
影子停在那儿,却惊异于圆月下突然竖起的微光
正如一个长有十一根指头的男人不会
轻易切下那多出来的拇指,它是孤单的
但它原谅了赖以依附的那副躯壳
一个世纪以来,孔雀胆只做两件事
藏好蕾,溢着香;避于温室,却攘着花地的呼唤
它的意志只需要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静默之心,春夏秋冬全是它的
种植者日日消瘦,采花人神色紧张
观其叶,数日、数月、数年,直至眼瞎
那个早晨
大雨来得急,它身上没有平直的东西
它去过一些地方,带回来的却是相同的记忆
那个早晨,大雨发出疯狂的声音
吞没道路、屋舍和新生婴儿的啼哭
它取走了人世间一半的暖。它小心翼翼
在树叶、窗玻璃和塔尖上留下了叹息
那个早晨,大雨背后跟着一群需要安慰的人
其中包括我,我的忧伤和隐蔽的肋骨
大雨从不考虑自己的行程,从不妥协
它代表一滴泪花也顺从于大海的召唤
那个早晨,很多人最终还是弯下了腰身
他们都想挤进河流,哪怕是最小的那一滴
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可以
拿走我的呼吸,我的脉搏,我这一生积蓄的力量
代替我去拜访万物,在私密处刻下我的
名字,代替我纪念,那被庸俗或高贵所消耗的时光
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可以
仇视我或爱上我,让我灭亡或将我引向永恒
在人潮中在荒漠里,活着的一切都将
带上我的身影,寻找那过早暴露的躯壳和魂灵
(责编: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