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好好
那座城市没有电影院……准确地说,是没有电影。隔着车窗看见电影院三个大字——三五根水泥柱子,灰色敦实的建筑物,水泥小广场空旷,荒芜得安静,仿佛失过一场大火(电影院似乎总有火灾的发生),之后便永远地退出城市舞台。不过,那家电影院建设得高大,也并不陈旧或者衰败。但可疑的是,没有大幅海报和热气腾腾卖小吃的商贩,以及熙熙攘攘进出的人。是散场之后的光景,但与时间不大吻合,傍晚应该是看电影的高峰期才对。
她还是迟疑地说出:哪天看场电影吧!
没有电影。她的女朋友范小爱目不斜视地答复她的邀约。
怎么会?!她发出惊呼。惊惊乍乍,她向来排斥,但这一次她没能管住自己。没有电影,最后的一点罗曼蒂克寄托也成了泡影。在巨大的蒙太奇画面之下的黑暗里旁若无人地流下眼泪或浮现沉迷的神情,这座城市无法提供。
别发出这种声音,你可以不来。范小爱依然目不斜视,鼻息里带着冷笑。
她的脸颊微微地烫。“戳穿”的尖利和洞穿劈面而来,时间的顿点令她感到尴尬的漫长。她看见倒车镜里微红的脸。脸腾地红了似乎是少女专属的,最近她容易脸红,范小爱发现了这一点,刚才吃木桶饭的时候,问她:皮肤怎么突然这么好……有情况了?不怀好意的笑脸凑近来,令她微微不快。迅速但仍然用着婉转而轻描淡写的口气回答:无意中买来的面霜效果不错。斗智斗勇在和平年代同样无处不在。她拿出镜子察看皮肤,鼻尖上淡褐色的雀斑那是一直就有的,面颊上零星的暗斑则如退潮的海水哗地撤离,皮肤近乎透明地白净。
我还以为是爱的滋养呢!范小爱扬扬嘴角,这是她惯常表示自己洞察世事如观火的得意之下的小动作,一面继续专注地捞砂锅里的粉丝吃,大口地喝汤——胃口这么好,身材却永远是少女的轻盈圆润。她下意识地关闭胃的渴求,坚决地放下筷子。人一胖就显老,看着都费劲。那样的模样会让她提不起气,萎靡瑟缩压迫她,她唯一能防备的措施就是少吃,间或对着镜子踢腿扭腰,严密地监视身体的线条,平滑的小腹温润的四肢令她满意,近乎自恋地对着镜子沉浸在某种情绪中长时间地凝视。有时会害怕突然的萎谢降临,比如他对她的爱的抽离。也只是一瞬的想法。一直爱下去是每一场恋爱初始时的愿望和断定。后来没有了,她也还好好地该做什么做什么,一路朝前走。甚至想不起来某一个爱过的人的生日等关键词,同时不会下了劲地去回忆。完全没有必要,淡淡一笑在她的心里。这样的笑令她悲哀,人情的冷暖世事的没有确定性诺言的游戏感性的冲动,毫无价值,如果果真有价值的绝对尺度放在那里衡量的话。
现在她粉红透明的皮肤告诉她,他对她的爱已经发生了化学作用。但是眼睛是干涩的,而且常常打瞌睡,对于生活其实并不热爱,不喜欢人群,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呆在电脑前或者床上,是时尚杂志里说的“干物女”。到新华书店买来的书搁在床头,台灯是必须有的,但都是道具,她在它们的陪伴下潦倒地睡去。她的睡姿在他的想象中是婴孩的娇气和安宁,还有温润结实这样的形容词吧!她自己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张床窄小,褥子空虚的绵软,躺下去就触着坚硬的床板。窗玻璃透进丝丝的冷风。整座大楼空无一人。床头搁一杯水,她会觉得安心,伸手就能够得着,但基本上不去喝它。除非喝了酒,半夜一定口渴。酒也戒了,推不开的场合会悄悄吐进茶杯。本能地排斥酒精的味道。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轻盈和洁净。他形容她的样子是“洁净而生动”。潜意识是有影响功能的。女人的美貌与做爱频率的正常化竟然没有成正比关系,这让她惊讶。想到修行的高僧天真和气得让人喜欢,倒也验证了这个她亲身实践来的论断。蜷成一团,冰凉的脚丫抵到大腿下面,恨不得抱在怀里。羽绒服压到同样空虚的羽绒被上,还是冷,顺手把脑袋底下的枕头抽出来压到被子的脚头。兵荒马乱形容她睡觉的光景也不为过。后半夜她的身体开始温热,终于放松下来,优雅的女人一定不会有紧张这个标签。她睡觉的样子她自己看不见,但是她知道她的美丽。有人说过。谁说的忘记了。但这个人一定是她爱过的。爱过的人竟然是可以忘记的。分毫不剩。又一次证明爱的空虚。但什么又是长长久久的呢?为什么一定要对爱的定义如此苛刻。她对他的恼火和责骂一定是弱者无力的对爱的迎接。不确定,没有未来,犹疑虚空,彷徨缺乏实证。他所表示的爱慕是天空中突然飞来的粉红色的一朵云,她仰起头去看。粉色照在她的脸上。她感到快乐。但是这快乐一定是稍纵即逝的。她意识到快乐会瞬间消失而对他大发雷霆。他接电话的手冻得麻木,站在立交桥底。车流的声音比涛声都厉害。她不喜欢立交桥,魔鬼的跋扈,直接便利,目不斜视,冰凉坚硬,所经之地寸草不生。她对他咆哮,就当自己是悍妇泼妇弃妇,就当他们之间那点空穴来风的爱已经完结。怨气总是要出的,至于怨的是什么,她无法赤裸裸地对他说个明白。胸腔里的恨要吞噬她,她要被电话里立交桥上的车流声席卷而去。他不出一言。握电话的手冰寒入骨。
她坐在范小爱的车上长长地打呵欠。黄昏不会让她亢奋。生活是八月的河水波澜不惊。希望啊等待啊指望啊愿望啊统统躲起来不和她照面。如果没有爱就否定存在的意义,这又是对生命的苛刻。但是她能确定她终于无法确定她在当下存在的意义了。那张坚硬的床愿意收留她,但是她不甘心动不动就打发自己爬上那张床。
范小爱悄悄告诉她:唯一的办法,在这个城市找个男朋友……是那种意义的男朋友。那种意义是指情感的柏拉图,绝不上床,更不谈婚论嫁。那又算什么,陪聊?她满脸写着不耐烦,虽然是笑着的,甚至给了范小爱一拳。这座城市……肯定没有……她微微蹙着眉头回答,抵挡范小爱的猜疑。他是她隐秘的后花园,她坚定地不把他的存在亮出来时,她觉得她是爱着的。这让她温热地感动,为她自己,为她觉察到自己的心依然是温热的而感动。
又不是来真的……否则老得极快!范小爱不依不饶。她看见范小爱眼角的鱼尾纹轻巧地划过小小的瓜子脸。面相书上说,鱼尾纹细而密的眼睛是桃花眼。桃花有不正经的意思在里面。他的眼神是坦荡端正的,不过鱼尾纹也是有的,算不算桃花眼要面对面看过才能断定。然而就算不是或者是,也没什么意义。这样纷纭的想法让她常常走神发呆。范小爱见了,会撇撇嘴。她不爱恼的脾气范小爱心里有数。打趣她的时候她的情绪荡漾,才有点生机流溢出来。水至清则无鱼,所以她们坚持每周见一面,否则在这座城市的她们会变成木乃伊。她能感觉到某种似乎是液体的东西不易察觉但持之以恒地从她的身体中丝丝地抽离出去,导致的结果是连眼泪都没有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湿淋淋地痛哭一场也只是干涩的愿望。
她们中的一方会打来电话,先做美容,然后吃饭,开车去女人街买点零碎的小东西,这一天眼看着夕阳就昏黄地来了,怜爱地抚摸着她们的脑袋。她不愿意在黄昏中久留,范小爱送她回去。住在单位办公楼里。蓝色玻璃覆盖整栋大楼,并不是预想的海洋之心一般的壮美华丽。是大众口味装修的一切公众设施那样很容易就衰败落伍流俗,特别是沾染上灰尘之后,就不忍卒看了。她住在蓝玻璃楼的某一间房间里。窗外是大街,汽车行人的声音倒也不会猛烈袭来,这座城市有它的优点,它是平和悠闲善意的。楼上是儿童业余舞蹈学校,每周六一大早,“爸爸的爸爸是爷爷”这样的歌曲和着蹦蹦跳跳的舞蹈踏地的声音,起劲地穿过楼板进入她的耳膜。她不急于起床,在这音乐中发呆,喧闹的生活在她之外有序地进行,就像窗外的一场风,隔着玻璃用劲地刮,她如果不出门的话,这风对她是无碍的。
走了错路,范小爱把车往路边靠,摇下窗玻璃伸出头看。
这座城市不大,不过再不大,也是堪称繁华的。在商场里买东西,她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饶有韵味地走,身影闪过无处不在的镜子,会让她突然觉得这里是北京的王府井或者上海的淮海路。淮海路上的百盛她那时常去。有打折或者特价的品牌衣服,她会在成堆的衣服里翻腾,总能找到合意而实惠的。像一只野猫跳将进去,伶俐勇猛果敢,这一点,她倒是像上海人。一搭眼就知道是你的东西……这是她喜欢对她的姊姊妹妹说的话。她们喜欢她淘来的衣服。她去邮局给她们寄。行家里手地填包裹单,买大小适中的纸箱。衣服用塑料口袋装好,妥帖地放进纸箱。地址和邮编是写熟的,存在手机的文档里,调出来,再核对一遍。每一次都要问邮局的办事员:几天到。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但是依然要问。
兴致勃勃,天南地北。这几个字可以总结她的生平。这样的想法她会本能地摇摇脑袋,没有人在旁边的话,她还会对着空气呸呸呸,晦气似乎就消散了,就不作数了。过了三十岁不自觉地会想到身后事。看见拉着花圈的小汽车在街上跑会生出厌恶和恶心的感觉。一定要留下的遗言是不要给她献上这样五彩的抖擞的纸花。交代给谁还没想好。反正不会是他。他的亲切和温和在她的生命关键点上无法有确定的位置施展。还是不见面好……或者六十岁的时候……她和他哈哈大笑,一定不会有勇气。她和他要赶在动人的模样留存在他们的身上的日子里,让日光把对方的面容和身影折射到各自的眼睛中。至于后面,或许会有未了的不甘的心愿接踵而来。这也在意料之中。对着空中打一个响指,高喊一声“买单”的潇洒和之后的切实的买单……你必须买单!就像她最终把自己的青春逼进死角,逼进这座陌生的城市。她在逼仄的角落坐下来,心如死灰之时,他来到,伸出的手垂在她的面前。她怕接招,虚晃一招从前不是没有遇见过。结结实实更加沉重地坐倒在地的滋味她已经学会不害怕。抱着胳膊僵持对立,同她自己内心的呼唤较劲。像一只猫,慢慢后退,迟疑的眼神,但明显地劝说着自己要去相信,背部没有警惕地弓起来,嘴里也没有发出咝咝的反抗的声音。如果是一只猫,她愿意用四只雪白的足轻轻踏地,走向前,脑袋蹭蹭那只温暖的手,轻轻一跃,在他的膝头安然睡去。
大约的方向是对的,就算多绕几条街最终还是能到地方。范小爱老练地说。
这座城市于她和范小爱虽然是小城,但绝不会“故事多”。她们是初来乍到的“新手上路”,认识的人寥寥可数。对她来说,这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几乎所有人对她选择这座城市栖身都发出巨大的惊讶和猜疑。“为了爱情,巴格达不嫌远”——这是谁的名言,扣到她的头上。她很想耐心地对他们讲一个故事:好多年前看过一篇小说。女主人公爱情道路坎坷崎岖,最后义无反顾去了一座边城做一名小学教师。读到结尾的时候,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睛里闪出异样而明亮的光芒。她那时就想好了,如果她也有这么一天,她也会做出这样的抉择。命运有时会令她厌烦——总是说中,预感总会变为现实,就好像娇惯的孩子向生活伸出手去,每一次都能要到。她到达这座城市的时候是深夜,街上的灯集体闪亮,向她伸出欢迎的手。她像是检阅者或者王者归来,笃定地隔着车窗感受迎面而来新鲜的空气。
她们最终到达目的地。蓝玻璃的大楼自知形象落伍矮半截似地在街角谦卑和气地迎候她。她跳下车,不忘转身朝范小爱挥挥手。范小爱嘴角微微扬起笑一笑,就算告别了。下周还会见,不用重申或者叮嘱。一转身,她们走进各自的门槛。新开的一阳咖啡馆她没有兴趣亲临,陷入其中用以证明她深谙这座城市的肢体语言——钢琴曲,铺着咖啡渣的烟灰缸,格子桌布,白色透明玻璃杯里飘着柠檬片的白水,小碟托着的咖啡杯,男人女人面对面作倾心之谈,系着花边围裙的女招待,埋头磨咖啡的老板娘,磨咖啡的摩擦的声音和醇厚的香气——都市的浪漫已经在定义之内。爱情也有了某种定律和定势的话,她会味同嚼蜡。她对他如此表达爱的观点的时候,又依然落入了爱情发展既定步骤的一个小小的环节里,仿佛舞台剧中的对白。意识到这一点使她觉得无力和沮丧。
范小爱的车向着咖啡馆驶去。她想象不出会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坐在范小爱的对面。
做美容的时候,范小爱把手机递给她。屏幕上是范小爱的自拍照。胸部过于显眼。她极快地扫视,递还给范小爱。同时在心里琢磨这张照片存在的理由。范小爱呵呵笑着歪过头看她,要她评估——不自信,需要她的肯定和鼓励;这张照片已经或者即将要传递给某一个男人。她超好的判断力令她恐惧。修炼成精说的大约就是这种状态。混沌突然打开,她是对着月亮吸纳吞吐的狐狸精,不久之后就会笃定地料事如神。如神又能怎样,化身妲己祸国殃民?西窗烛下陪伴苦寒的书生夜读?心想事成嫁作他人妇?果真那样也没有多大意思。这么一想,心就灰暗下来。悲观的乐观主义。结果既然并不重要,甚至有了结果的结果必然颠覆或者毁灭的道理她深尝其味,她其实在内心深处对爱已经不持执着心。但是爱总是要求证明的。痛下决心突破万难娶进家门才符合传统意义上的爱进骨髓的举动。在他那里没有任何迹象和可能让她对此抱有幻想。那么这爱依然是不完全的。不完全的爱她凭着多年的摔打开始有了本能的抗拒。抗拒的结果是她无法摆在天光下理论的恼怒。他听得懂,不发一言。心口扎下去地疼。那么她还是爱的。她把自己的心摸索出来,放在显微镜底下仔细地看。他的心她不用去放大了查看。她对爱的要求是首先她必须是爱着的。哪怕对方是不爱的。她如果果真是爱了,她会选择沉溺。她对自己的了解也是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好在不算晚。她看见自己圆润的胳膊和腿会感到光阴的奢侈。平心静气大爱一次退出红尘的愿望,是有条件去进行的。有了条件才能假设,初中几何课学的知识竟然隐含着如此高深的哲学思想。终于链接在了一起,通融练达的学问,每一分钟她都在体会。他的每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她会琢磨。味道如果不对她能嗅出来。他的醇正之气她也能嗅出来。这让她大欢喜。认识他的第一夜,她对着卫生间的大镜子笑得喘不过气来,伏在大理石案上,长头发遮住她一半的脸,笑得太厉害,几乎要穿透楼板到达周末会欢腾的业余舞蹈学校的教室。嗓子发出暗哑的声音。范进中举,披头散发,神思恍惚,她完全地理解了。
他的手指颀长。颀长这个词用在这里不知合不合规范。但看见照片的瞬间跳出来的词语就是“颀长”。就像他的模样在电脑里绽放的一瞬,她的嘴角荡漾出微笑,她知道,他的样子她喜欢。要说出理由,非要摆在桌面上一样样地把喜欢的道理讲出来不可的话,她能说出来。比如他的眼神的坦荡正直清高。但是人是可以伪装的,每一个修炼成精的人都会把自己的五官调配成善良豁达绝对遵守十诫的样子。如果她在日后的某一天发现他果然在伪装,比如对她的敷衍,油滑地对自己的辩护,那么也不能绝对证明他就是不好的,能说明的只是他不再爱她,她并不是他理想中愿意付出爱的女人。通俗小说里女人大呼上当动辄用陈世美的帽子扣在男人的脑袋上的举动于她是弱智和不自爱的表现。有一天他安然撤退,她不会和杜十娘一样把珠宝和自己一起扔进大河。唯一保证他不会撤退的办法就是永不见面。
她的手会不自觉地轻轻触摸电脑里他的照片。屏幕上那一块有她手指上的汗渍。她找来湿巾擦。他对她说,这是无用的,因为你还会再去摸。这是他的经验。他一定也在属于他的城市属于他的电脑上这样轻轻地触摸着她。他的嘴唇的弧线格外好看,略长的,中部轻缓起伏的饱满,嘴角不易察觉的上扬。每一张,他的笑都是抿着唇的。她的指尖在他的脸上滑过。电脑显示屏微温,似乎是他身体的温度。她知道,他也一定这样专注地触摸她的照片。她的笑也从来是抿着唇的。笑意的相仿,令他们精神一振,彼此在对方的笑容里看见了自己。天意。他这么说。她这么想。又觉得悲凉,天意的意也不过是,用指尖触摸显示屏。有时她会用手指遮住他的眼睛,只看见鼻梁和唇。更显出他的鼻梁端正。他的下巴的清朗令她喜欢。地阁方圆主贵这样的说法用在他这里是没错的。她其实是信命的。他摊开的掌心落在她的视线中,小拇指超过无名指的第一个关节线,一生富有,算命书上这样说。她的小指勉强够到那里,这是她的遗憾。他的事业线呈砥柱之势直达中指根部。山河壮丽宏图大业也在这根线上得到了验证。方圆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粉色的手掌圆润厚实不失秀丽,她仔细地研究,得出的结论依然是他的到来令她惊喜。
也有一种可能,他并不是“他”。他也许是“他”的弟弟或者哥哥或者好朋友。他能找来这些照片,用符合照片模样的温柔善解人意的语气给她写信。但是这个假设很快被她推翻。基于这个假设也就意味着他永远无法同她见面。不见面便不存在直接的企图,欺骗则缺乏了合理的目的性。那么,他就是“他”。他找到她,把她当作生命的润滑剂,枯燥模式的家庭生活之外的调味品。有了她,他的家庭关系会更牢固。她不仅仅是调味品,她还是他和他的妻子相敬如宾相看两不厌的催化剂。要是在三五年前,她会想当然地认为她的可爱善良和美貌打动了他,他就是她命定的青蛙王子,她要冲破世俗俯身跪在他的身边,亲吻他的额头,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冲破万难,世上无难事,那是年轻人才有的热血。她有时会用过来人沧桑的心看着电脑里他的样子微笑。自我解嘲地微笑。
再或者她只是其中之一。他可以是网络调情高手,如顶盘子的杂耍节目,一手晃三五个盘子掉不下来。最终还是全部放下来了。演员拍拍手去了幕后。盘子不能碎,要安然地解甲归田,掌声和鲜花才会有。她唯一得到的好处就是当真以为自己是稀世的美好女人而修炼得更加美丽。她唯一要提醒和保证自己的是,当他的爱安然撤退的时候,她不能萎谢。这一点她其实是无法保证的。交往之初她对他的痛斥及痛斥之后的无限悔意,让她颓然明白,即使逃离到天涯海角,她也无法以爱情的名义正面交锋。
可以不用拉窗帘,透过蓝玻璃,她能看见整个世界。世界很容易尽收眼底。苍穹和附着于之上的月亮星星,全在这里了。这座城市建在山谷中。满天的星星如绽放之后徐徐下落的烟花,幕布抖开,它们哗地掉落下来,掉落的一瞬被什么所凝固,定格在空中。北斗七星的勺把要插到大地上。大山结实地遮蔽住隐遁到这里的她,世界按理说应该看不见她,可是他依然找到了她。这让她感到通透的风呼啦啦地穿过蓝玻璃,穿过她单薄的身体和灵魂,她坐在他的粉红温润的手心上,好像一只没心没肺舔着自己的白色波斯猫。爱情的灵感会创造蒙太奇缓慢拉开闭合延展停顿的画面。他们都想看清楚对方,再清楚些。他和她的手指的汗渍印在对方的影像上。落下去,无声的。确信这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好好地存在着呼吸着……依然是一件幸事吧!
这个故事需要加的注脚是:你无需知道她和范小爱如何选定这座城市为暂时的栖身地;无需知道他究竟怎样找到了她。在这个时代,这两个问题基本上已经不成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