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草木品题(四章)

2009-11-23 06:19
北京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酸枣

董 华

山荆子开花儿蓝湛湛

我的心里生长着一片对山荆子的热爱。

像怜爱亲人一样,总想蹭蹭它的头,摸摸它的脸。

但是我这一愿望,已不像青少年时期那么容易实现了。

小的时候,山荆子就培育了我的感情。我老家住宅的对面是一扇阳坡,坡不高,离家也不远,我和小伙伴一年四季常上那里玩。山荆子从滋出嫩芽,到叶儿落,都看到了我们在那里的玩耍。

最好玩的季节是在山荆子开花儿以后,草色芊芊,所有的野生植物都舒眉展眼。光着脊梁的我们会做各种游戏,最欢心的是打土仗。每人编了一个挂荆花穗的帽圈扣头上,增加英勇气概,一对一搏斗,看谁能把小对手摔倒。摔躺下的也不撒手,乱抓乱舞之间,就把强悍对手的小裤衩揪下,露出他的光屁股蛋!不论时辰,分不出输赢,得不到奖励,就愿意这么玩。直到各家家长叫着各自小名喊“回家”,才住手。进了家门,打散了的帽圈还在头上歪裂着,汗湿的后脊背沾着荆条花。

这童话般的山野情趣,注入我的童年,使我终生都记着这一儿时欢乐。

山荆子激起我的天性尽情发挥,我不会忘掉;但我能牢固于心地记住它,却还因为它的编织物让我从小认识了劳动,并触及了我的体温。后一种感受,甜蜜蜜地滋养在我心里。

或许是在腊月吧,奶奶的娘家人来到我家串亲戚,带来了一些山果和荆编用品。我记得清,除了干活用的背篓、背筐、篮子、畚箕,养鸡用的鸡笼,还有用老荆条蔑片编织的、带菱形花格的烘笼。这后一种物事现在很多人都已隔膜,想不出它的用项。它就是冬天架在煤火上烤衣服用的“烘干器”。有婴儿的家庭冬日用它烤祷片。我冬天怕光简棉衣穿在身上冰凉,懒得起炕,奶奶就提前把我的棉衣搭在烘笼上,待全部烤热,才催我起。奶奶看我穿上暖烘烘的棉衣,嘴角上兜满了慈祥的笑容。

这以后我也参加了生产队劳动,割山蒿,打青草,什么活计也都干过。但我并没感觉十分苦,而是觉得有祥瑞照应,山荆花的花香、山荆条的俊朴温存我。

对于人间草木,是要用一种感恩的心,一种剔除了世间芜杂、势利而归复童真的品性,把草木当良友看待,才能发现它每一分的谦抑、实善、纯真和美好。

山荆子开花是大自然造就的一道美景。凡是不作耕地使用的山冈坡岭。都能够在季候中看到这应时的美丽。山荆子的花儿不大,但是它的花梃儿很长,缀满了花序,能开数不清的花。山荆子叶儿细小,花开之际,能把它的茎叶笼罩。漫山遍野的数不清的花梃儿组合,便氤氲出好似卷起波涛的山荆花的汪洋大海。嗅着清逸的花香,注视蜂飞蝶舞,你静心去体悟,就觉得这山野间有一种温温融融的盛大情怀,一种天与地结合的莲蓬勃勃的正义在生长。

怀着这样感觉,去看蓝莹莹的荆子花,一时会怜爱交加。就觉得那不大的花朵有灵气,花色和花姿,特别像我们小时候的顽皮。

山荆子的花期长,从六月一直能开到九月,这在木本类植物中稀少。所以,北方的山荆生长地,南方的放蜂人最为心仪。他们追逐花期,依山而居,蜂箱放在路旁,摇出了新蜜随时向路人出售。据见多识广、精于美食之道、文坛一代大家汪曾祺先生介绍,荆花蜜的品质,任何蜂蜜都比不过它。

山荆子是边开花,边结籽,过了花期,山荆籽儿也都硬实了。一颗颗像咂过的鱼眼粒大小,微黑色。它油性大,肥力强,将它用大铁锅炒了,是种小麦最好的底肥。它有药味儿,还能预防蝼蛄危害。以前生产队常在处暑节前后派社员去山里捋荆籽儿。

山荆子以善意陪伴人类,人类从它身上获得了不少利益,它还帮助人类守望家团,减少水土流失,功劳甚巨。但是,我想不明白,这样一种良性植物,却未落好名声,从古以来,人们对它鄙视。以它组成的词汇,大多在生活中含有贬意。比如,古时称楚国为“荆楚”,称楚民为“荆蛮”,就十分不公。就算从屈原起,楚国就人杰辈出,更何况半部中国近代史是由楚人写就的呢?再如,称常人的住所为“荆室”“荆柴”“荆扉”,称贫女为“荆布”,称己妻为“拙荆”“荆妻”“荆妇”等等,都明显带有贬抑倾向。甚至,还株连旁物,和“棘”连在—起,衍生话题……这些都太离谱了!我为这颠倒了的山荆子的声名觉得可惜。

撩人情怀的酸枣树

我说我见过脸盆口那么粗的酸枣树,很多人会不相信,会质问我:真的吗?我们见的可都是小酸枣棵呀!

那么,我郑重地跟您说:这是真的。三十几年前,这几棵老粗的酸枣树就在我老家坨里村生长着,它长在翟家老坟的坟地里。小的时候,我曾爬上去摘过酸枣儿。后来,在木材紧缺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这长了二三百年的酸枣树,被他们族内人伐去当盖房的木料了。

酸枣树长成盆口粗、两三丈高,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按照常情,不容它长那么大,就被农民割砍去当作他用了。

酸枣树当然还是以小矮棵居多。中国北方的山区丘陵地方,哪儿、哪儿都能见到酸枣树。

在这些地方长大的孩子,酸枣树是他们最早记住的树种之一。你想啊,小小年纪,吃过它的酸果儿,挨过它上边的刺扎、蟪子蜇,揪过它的嫩芽喂家畜,怎能不最早记住它呢?

但说起来,因酸枣树引起的那点皮肉伤,远不及它给予乡下孩子的快乐多。

四月底,天气暖和了,就到了小孩儿们结伴到山坡打兔儿食的时候了。刚长出的酸枣叶,从绛红色枝丫上伸出,采叶时,只要小心躲着枝上的直刺和倒勾刺,一点儿也不会伤到手。从根部滋生的一墩墩儿嫩芽,油绿油绿,其中虽然也混合着酸枣刺,但因其绿茸茸的很嫩,合把攥起来软绵绵的像娃娃的手。用镰刀割回家,羊儿、兔儿最爱吃。

“枣芽儿发,种棉花。”老年人口上的农谚,让打兔儿食的孩子,从小记住了农时农事,并将自己的命运和生养他的土地早早地缚在一起。

黄绿色的酸枣花先是像小米粒球球似的,在叶梗与叶片的连接处簇成团儿,然后像碎星星似的绽放。花未开时,扎一堆的花苞像机灵鬼男孩儿晃动着的小脑瓜;而开了时,那自由自在活泼的花姿就像顽皮小子又长出了翅膀一样。

酸枣树是在花儿将谢禾谢之际坐果儿。一开始,果儿很小,不必说。随后几个月,果实长大成型。酸枣青时,吃不出味道,长成“白背”以后,才有了味儿。待到它顶部果柄处出现一轮红圈儿,表明它接近成熟。这以后红颜色由上至下蔓延,先红一半儿,再整个儿红,就完成了它的成熟期。

“七月十五枣儿红圈儿,八月十五枣儿落竿儿”,那是对大枣说的,酸枣儿比大枣儿熟得要早。

酸枣儿也有不同的品种,果型、果色、口感各自不一。从果型上比较,有的扁圆,有的滚圆,有的长圆。果色上,处在青春期的酸枣儿,大部分翠绿,而有的就像美人脸,肤色爽净。果实有大有小,大个的比一般酸枣儿大上几倍,叫“猫儿眼”,个儿大,吃起来脆甜。个儿小的酸甜程度也不同,有的甜胜于酸,有的酸胜于甜,还有的刚咬上一口,酸得口腔就冒酸水……

酸枣熟了时,太好看,一树一树,像挂满

了红玛瑙,十分诱惑人。采摘最好赶在落叶前。可以提篮子下手去捋,也可用小笸箩接着、用小棍儿敲打。过了采摘期,树叶落了,熟透了的酸枣儿就落在树棵下草丛里。有长得结实的还挂在树上,直到来年春季。

农村的男孩子,只要扎堆儿,无论摘吃什么都会争抢,唯独对摘酸枣儿争不起来,也不吵架。你一棵,我一棵,友好相与;你摘你的,我摘我的。你觉得这棵口味不好,可以摘下一棵。

酸枣树属于野生资源,那一地的农民人人共有。它在我的老家叫“葛针”,过去有这么一句俗谚:大坡的葛针,谁爱割谁割。表明了它的自然状态与可随意支配的属性。

酸枣树都可以嫁接成大枣。各自形色不一的大枣,都是在酸枣树的基础上嫁接出来的。以酸枣树做砧木,把意愿中的大枣树芽作接穗接活,以后想吃什么枣儿就有什么枣儿。结出了大枣,山坡上酸枣树这个野姑娘,就成了人心目中的贵妇人,受人尊敬啦。

酸枣树在改造之前,在其他果木树种中间,它实在没有那些体态、容貌都姣好,如果林士大夫一般的果树那样的风度。它单薄,卑微,瘦骨嶙嶙,但是,它自始至终维护着人间的理想和永久的正义。

它造福人类,使枣儿的家族绵延不息;它的枣仁具有健胃、安神作用,记入药典,已逾千年,这是它光辉的历史功绩。然而,它更眷顾农民,它挥洒出的性灵表现在方方面面。幼小时,供养牛羊;长大了,它是农家的生活屏障,割了它,可以围栅栏,拦猪、拦狗、抑豪强;当柴烧,它油性大,就是青葛针,燃起来也火苗儿旺。就因为酸枣树木质坚硬,耐磨损,所以碾盘上的碾轴、马车上的刹车杠、牛驾辕拉车或耕地拉套时套在脖颈上的牛鞅、铁镐的镐柄都用它。用它做的木梳,是木梳中的上品,使用经年后又红又亮。据说,在坟地栽酸枣树,不仅图它爱活,而且荫庇后代闺女口才强……

还有一种农田用项需要我说,现在很多人不记得了——那就是用它做耙地的“盖”。新翻过的农田,有一道道泥浪,把它耙平才好播种,而这耙地的农具就是用酸枣树茎条编成的“盖”。耙地时,使用骡马拉套,人踩在“盖”上面吆喝牲口行走,通过人体的重量和三尺多宽“盖”的幅度,来回扭动身体把地耙平。

我太熟悉炮制“盖”的材料的过程了。盖条就是酸枣树的茎条,先到山坡上寻找适合规格的酸枣树。见到多半人高的酸枣树,用禾叉将它固定抵住,削去枝叶,从根处砍下,就是基础材料。打成捆儿背回家,便进入制作盖条的工艺程序。架起柴火,把砍回的茎条一根根过火熏烤,茎条的中间部位一定要烤热。烤好后的茎条变软,拿下火,双手用力将它对折成弯,脚踩着,中间容一只脚宽的间隙,拧成U形,这—根盖条就算制作完成。待所有的茎条都弯成型,就按20根一把儿斜码着用榆树梢儿捆好。为避免它回性走形,上边再用大石头压住。隔不了几天,就可以送供销社销售了。

而今,农业时代的工具已经过了时,这种制作技术现在也就用不上了。经我所历,人世苍茫,却还见酸枣树有了没、没了有地生长。制“盖”的技艺失传,我并不十分惋惜。但我始终忘不了我的爷爷当年在灶火旁用力拧着盖条的情景,忘不了灶火映照中他凝重的面容和沁着汗珠的油黑发亮的肩膀……

大杨树叶儿哗啦啦响

我上小学的地方,是我们坨里村的老爷庙。殿里供奉的关老爷神像早已没有了,只剩下中间的大殿和两厢配房。

大庙院里有几棵古柏、古松,庙外两旁有几棵古槐。

这于我的记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大庙外,街道另一旁,庙门口正对着的那一棵大杨树。那才是我心中永远的牵挂,永远放不下的怀想。

这棵大杨树到底生长了多少年,村里谁也说不清。它的树高在方圆百里绝无仅有,站树下须把头仰平,才能望得到树顶;淘气的孩子,用最好的弹弓,弹子也射不到树顶的巧鹰窝。它的树围,五六个大人手拉手都合拢不过来。村里人的爷爷问他爷爷,都说:我们从小就见这棵树这么高,这么“奘”。

最可贵的,是大杨树年纪虽然这么大,却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它的树干从上到下几乎一般粗,通身没有一处疤痕和窟窿。树皮的纹路均匀周正,不皴不翘,黑铁皮似的颜色衬托着大树的文静与安详。树冠枝叶茂盛,遮挡了很大一块天空,在炎热的夏季,就是再毒的日光也照不透,巨大的浓阴下,清风习习,非常凉爽。

大杨树成了我们村的标志,外乡人见了我们村的大杨树,都夸此地风水好。

大杨树旁边有一条穿过村庄的河沟,河沟将村庄划成两部分,一边靠东,一边靠西。夏季河沟里有水,冬季干涸。因为坨里村处于全县北部百里山川的门脸,是河套沟的门户,所以从很早起这里就是商品集散地,物资交流十分兴隆。冬日,这条三里地长的河沟就汇成集市,越临近春节越热闹。大杨树下是卖爆竹的地点,从河北省来的卖爆竹人很多。他们为了争抢生意,纷纷竟试鞭炮,实力强劲的爆竹商站在装满鞭炮的马车上,用竹竿挑着长长的挂鞭呐喊着燃放。每一轮鞭炮响起,就会惊起树上的巧鹰和喜鹊们呼啦啦盘旋,喳喳喳地惊叫一片。

老爷庙除了做学堂,还兼做大队部使用。冬日征兵季节,各生产队送新兵,都在大杨树下集中。各队送兵骑乘的大白马、枣红马都是一副好打扮:马身上刷得干净,马铃铛擦得瓦亮,马头上佩戴大红花。英俊的坨里村后生跨上大红马,在锣鼓声中与簇拥的家乡亲人道别,旋即奔向四面八方。热土难离,几多欢畅,几行热泪,我们那代表神灵的大杨树都看见了。

大杨树给我的童年带来欢乐也是在冬季。立冬以后,天气一天天地凉了,说不定经哪一场风,大杨树就开始刷刷地落叶儿了,飘飘地旋落大庙里。风大时,铺满大庙院儿一地。这杨树叶是我们玩耍的宝贝。我们将比家长手掌还大的叶面捋去,只剩下叶梗,用它做相互拉扯的游戏。方法是:用你的叶梗搭在我的叶梗上,十字交叉后呈U形,使劲拽自己的那一根两头儿,看谁的能把对方的勒断。新刮下来的树叶,叶梗硬、脆,为了比出好成绩,天生聪明的我们将捋好的叶梗用脚踩着在地上揉一揉,或者在火上烤一烤,让它具有了柔韧性,再拿出来比。一根叶梗如果连着勒断其他同学的几根叶梗,会像得胜将军似的快活。整个冬天上学期间,这是我们课下最精彩的游戏。课桌的桌洞儿里、干瘪的书包里,全藏着我们倾心的“武器”。

小小的一根叶梗,带给我们的快乐无比,是现在的世人想象不到的。

大杨树从春天掉“邦邦狗儿”(杨树穗),到夏天满目青翠,浓阴覆盖,秋天带来了欢歌,冬季里飞溅着乐趣,从没离开过我的眼睛,它温馨了我童年乡村生活的四季。

大杨树对历代村人都是有恩泽的。在我们村三四千口农户人的心目中,它占有神圣地位。过去,村人远离家乡去谋生时,向它告别,求它保佑出门平安;经年而归,回到家来的当天晚上,要向它焚香拜祭,感激神灵佑护了他的家人。甭管远走他乡多少年,大杨树在他们心里装着。回家路上只要远远瞧见了大杨树,那浪迹天涯时遭逢的屈辱和创伤会被

大杨树的身影抚平,那感觉就仿佛已经到了家一样。

我们村人讲情讲义,温良敦厚的性格形成,不可否认与大杨树的教化有关。

一年三季听得到的,大杨树叶儿哗啦啦的响声,在我听来,是最淳美的家乡音乐。它声音里分泌的慈祥,对学童是一种心智上的砥砺,催促其发奋学习;对成长中的青年是一种提醒,提醒他们怎样做人,怎样敬祖。大杨树里边的乡音,承载着千秋灵性,是天和地的交响……

我非常惋惜,相随了我二寸多年,大杨树滚起的涛声,竟然在我这一代成为了绝响!(写到这里,我的心在滴泪……)

“文革”中,它被残忍地伐去了。

据说,当权者作出此项决定的时候,在村民中引起很大争议,然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文革”的战火燃烧,“祖国山河一片红”,谁又能多言,谁又敢多言呢?

大杨树就在一片岑寂中被放倒了。

据说,有好几十年木工经验的老木匠,都判定这棵树空了,却没想到大杨树那么仁义,它的树芯一点儿不空。最让木匠们惊骇的是,按常情杨树刺出的锯末,应该是白色的,而这棵树锯出的却是血一样的鲜红!

这般灵异,谁也解释不了。

大杨树倒下后,锯成木材,好几个木工几盘大锯足足干了一年零八个月。锯成的木板堆成了山。可是,皮开肉散,那么多板材,最终流向哪里,谁也说不清。而我还听说,当初主张放树最坚决的人,夜里有白胡子老人托梦,惊吓得他睡不好觉……

作为坨里村地标和文脉的大杨树就这样失去了,渐渐地无人提起。然而有一天,一个解放军大校的归来,又掀起了有关大杨树的舆论。

这个解放军大校,是我同村的上一届同学。他的相貌,到现在我还记得清。他个儿不高,爱流鼻涕,冬天的棉袄袖口,被他左一道儿右一道儿的“龙须”钢抹,钢得油亮。“小时流脓,大了成龙”,此说对于他是对的。入伍后,他由穿四个兜军装(上世纪70年代军官制服),到以后佩上两杠四颗星的大校肩章,当上了军分区的司令员,一直是我们坨里村人的荣耀。他的归来,自然受到最高礼遇。一桌丰盛的筵席,敬酒殷勤,谁料他数杯酒下肚,像孩子似的放声大哭,涕泪交流,左一道儿右一道儿的“龙须”又冒出来了。他连连质问村干部:“为什么把大杨树给放了?”一迭声地追问,让村干部好生为难,却又怎么去向他解释呢?

这就是出门在外的热血汉子对故乡的一片情意啊!

我别无长技,平生只有一根笔杆儿在身。我是坨里村长大的娃娃,正根正秧儿,说话无忌。我要嘱告的是:好东西毁了容易保留下来难啊!我们要对自然山川、老祖先留下的物事怀有敬畏之心,不得任由性子来;要以敬祖报本一样的心情去爱惜它们。这,我们注意到了,就是我们留给后世人的德气,让后世人好生生活的根基。

温故香雪海

“五一”节前,回老家去掰香椿。这时,香椿刚抢鲜,而洋槐花还未开。中午吃了一顿母亲亲手炸的香椿鱼以后,我和妻子拎着几袋子满满的香椿芽向母亲告辞。说好不要她送,但我们绕过了院墙,再回头看一眼老屋时,却见老母亲站立屋门中央,手扶着门框向我们张望。我心里酸酸的。

一天傍晚,我忽然发现我工作的大楼旁边一棵洋槐树开花了。当即,一丝惊喜,一分诧异,牵动了心绪。慢吞吞地往家走,家乡洋槐花盛开的情景,断断续续于脑海间闪现……

就北方树木而言,洋槐树是极普通的树种,城市乡村皆可识见。不同之处,是它在半山区的农村生长得更为密集,洋槐树的根系可以滋生新树,它完全可以实现自我繁育。乡下把这一特性,唤作“串皮根”。另外,它生长速度快,材质坚硬,树身又不易受虫害,一二十年即可成为顸顸实实的柁檩。在农业社会时期,很珍贵,是农民世代情意相投的一门庭院经济。

有这般生存土壤,广阔天地,你想让洋槐花不形成气候都不成。

我说:洋槐花盛开时节,那就是“香雪海”。这是我青年时期农村生活的体验。

说它香,它那种清幽幽的香气无可替代。那是天地孕育的、又合于农民性情的一种清香,不温也不火,引嗅者心仪。谁若能把这种清香意味描述出来,他定然是一位语言大师。处此间,只一树的清香,不会让你心旌摇荡;但如果千树万树的清香汇合起来,那可是强大的振奋力。十里闻香,那说少了,数十里地范围内,都可以闻到这种清香。

说它是雪,很合洋槐花的体征。摘下一串洋槐花细看,它斧钺形的花朵,绿萼部分包裹的是亚黄颜色,由上部花唇到基部渐次加深。而从远处去看,只可望见团团的素白。有的洋槐树,花期与叶并生,而有的树棵,却几乎不着绿叶,花势旺盛,就像覆盖着春天的雪,形态美观。在没有月光之夜,一树树槐花堆拥的白,它让你感到村街小巷里没有黑暗,蓬门荜户充裕净朗。

我心笃意诚地把槐花胜地视为“香雪海”,尽因为我农民的情愫化不开,到什么地步也不肯降解这份情愫。清朝江苏巡抚宋荦因以江苏吴县邓尉山多梅,“花时一望如雪,香闻数十里”,而赞许梅景“香雪海”,我不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妙感。那只是衣食未曾忧虑,或“一阔脸就变”的人的认识,他自己感觉甚“雅”。好东西吃多了,不雅也要装雅,也是有的,这是社会运行的规律。被农民认可的“香雪海”,我看非槐花莫属。

我的故乡坨里村是洋槐花馥郁之地,那里的人民亲和,民风纯朴如共命的槐。槐花飘香时节,天气暖和了,昔时乡亲们有端着饭碗在家门口吃饭、叙谈的习惯。街坊老爷子端一只粗瓷大碗,不管饭食稀稠,乐意在宽敞地儿边吃边与人交谈。这时兴许头顶的槐树花被蜜蜂吮落,一朵两朵坠入碗中,这老爷子不会搛出扔掉,而是一扬下巴颏,伸筷子把它送进嘴里。晚上,躺在土炕席上,奶奶在身边专心守护,我闻着温馨的槐花香,甜甜入睡……

一年复一年,虽然我的生活已与乡间拉开了距离,可是我回味故乡的“香雪海”却充满了诚意。越是日久,怀念之心越切。今春回老家掰香椿,那回头的一瞥,让我看到了母亲的衰老,她满头的白发犹如下了季发黄发暗的槐树花,令我心碎!我脱离了农舍,归入了城市一族,而生我养我的母亲却如繁育了无数子孙的洋槐树一样,倚门盼着儿女归,守望着故地……

父亲去年走了,母亲也早过了奶奶在世时的年纪。今岁,老母亲八十有三。

责任编辑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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