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投了你一票(短篇小说)

2009-11-23 06:19施晓宇
北京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雅丽前程天赐

专业水平出众的吴天赐在职称评选中屡屡受挫。当他打破常规,费尽周折,似要步上坦途时,一切又都成为泡影。到底是谁在与吴天赐作对?

说起吴天赐,在东海大学文学院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吴天赐的出名,首先由于他的名字。“天赐”,哈,这个名字口气大吧?这个名字做人牛吧?但是口气再大,做人再牛,这个名字在今天的大学里怎么说还是透着土气,还是透着傻气。何况,吴天赐可是堂堂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啊。就在吴天赐毕业分配到东海大学中文系一年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学校停课,师生造反去了。为此,吴天赐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毕业早了一点,多少还是从如雷贯耳、学贯中西的老师那里学到了一点货真价实的东西。

就凭在北大学到的这点看家本领,吴天赐的讲课在中文系无人可比,特别是教授《中国文学史》的古代先秦文学部分,头一把交椅非吴天赐莫属。只要吴天赐一走上讲台,讲第一堂课,学生就会记住他。如果吴天赐在黑板上写下第一行字,学生就会牢牢记住他。吴天赐满腹经纶,字却写得鸡歪狗爬。字写得不好也就算了,吴天赐板书还有与众不同的一点。他板书时,写字习惯往右上方歪斜上去。写着写着,歪斜得太高了,他就踮起脚尖顺势写上去。手里的粉笔实在够不着了,吴天赐会戛然而止,突然停笔,放平双脚,在原处另起一行,直到把一句话写完。这样,吴天赐的板书就出现了令人忍俊不禁的怪状——他写的每一行字都是拦腰断成两截的。这一天吴天赐给刚入学的一年级新生教《诗经·小雅》里的《采薇》,照例要板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吴天赐板书的是《采薇》的最后一段。他在“昔我往矣”的第一个字“昔”底下画一个圈;又在“载渴载饥”的“载”底下画一个圈,问:

“同学们知道它指的是什么意思?在这里,‘昔指的是出征的时候;‘载是‘又的意思,‘载渴载饥形容又饥又渴,不是运载饥渴的意思。懂得了?”

台下的学生一边大声回答“懂得了”,一边捂嘴偷偷地笑。他们笑吴老师的板书为什么总是滑稽地断作两截,好像一座“横断山”。久而久之,吴天赐老师在同学中就赢得了一个绰号叫“横断山”。

课讲得好,板书写得怪异,吴天赐这座“横断山”在学生中的名气是很大的。再说了,吴天赐的大名是他当农民的父亲给取的,农民的父亲大字识不得几个,又是在四十岁上才有了吴天赐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吴天赐上面有六个姐姐呢。吴天赐怎么就不是天赐?怎么就不能叫这个名字?也是因了这一层关系,考上北大第一年就想更改名字的吴天赐最终还是顺从了父意,没敢动自己名字的一根毫毛。

而且,吴天赐的脾气也像是天赐的,说话不懂得拐弯。半年前,校方把原来的中文系扩大更名为文学院,挂牌当天,吴天赐拍着吴前程院长——就是原来的中文系主任的肩膀调侃道:

“吴院长,这样叫你很爽吧?其实还是叫主任大,你不懂,在中国,居委会主任是主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也是主任,那是连省长都要由他批准签字才能走马上任的咧。”

刚刚扯下蒙在文学院新招牌上红绸布的吴前程院长喜气洋洋的脸上立刻有些挂不住。可面对的是吴天赐——无论吴前程当系主任前还是当了系主任后,也无论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吴前程总是拍着吴天赐的肩膀亲热地说:

“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

所以,吴前程院长就忍住了没有发作。吴院长是“工农兵学员”出身,平时做人比较低调。即便在后来从省委党校混了个博士毕业的头衔,尾巴还是夹得比较紧的。不然他也不会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吴天赐肩膀都要亲热地拍拍两下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来了。

这样说来,吴天赐尽管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身上还是有点土气——至少有点傻气的。不然谁也知道如今中国一些高校注水严重、膨胀厉害、扩张无边,虚夸无度,可谁会在公开场合说?更何况是在文学院更名挂牌的大喜日子里,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不管怎么讲,由中文系更名为文学院,中文系的老师走出去名声也好听一点,大家都跟着沾一点光、加一点虚名,又何乐而不为呢?为什么只有吴天赐一个人感觉好笑呢?

关于吴天赐的书呆子气,那是全院尽人皆知。今天东海大学的党委宣传部长金雅丽,当年从历史系毕业留校时,因为在校谈的男朋友一心一意要支援祖国的边疆建设,去了遥远的新疆伊犁——那是清末民族英雄林则徐销烟失败发配流放的不毛之地啊。作为红得发紫的学生会副主席的金雅丽当然不会头脑发昏跟随而去。金雅丽在同学中历来属于颇有心计的那种有“定力”的女生——即便在爱情烈焰熊熊燃烧的时候也会睁大清醒的双眸。而且,千真万确的,有同宿舍的女生一次无意中惊奇发现,金雅丽和她男朋友接吻时也是睁大双眼,一点不闭的。事后女生们私下里议论起来,究竟男女接吻时眼睛是该闭着还是睁着?个别人还以为自己以往闭眼睛接吻是错误的呢。

挥泪斩断恩爱三年的爱情锁链之后,如愿以偿留校工作的金雅丽自知年龄不小,急于把自己嫁出去。她选中了北大才子吴天赐。当然,金雅丽并不是嫁不出去的货,金雅丽的漂亮在历史系坐上“系花”的交椅可谓当之无愧。谁不知道金雅丽出生的福州是一个盛产温泉和美女的城市?抗日战争初期,作家郁达夫应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邀请到省公报室主持工作。自古才子爱佳人,郁达夫在《闽中滴沥》长文中没少费笔墨把肤白面秀眼睛大的福州女子猛夸一顿。这不,在东海大学威望如日中天的舒心城副校长的大公子已经看上了金雅丽。虽说舒心城在中国的史学界属于泰斗级的人物,家庭条件自然无懈可击。然而他的大公子的相貌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单是那一个向外突出能把雨水接住的尖长下巴就能把第一次看见的人吓一大跳。所以,金雅丽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瞄准了吴天赐。

年轻时的吴天赐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有女生背后议论,说吴天赐老师长得有点像电影明星张丰毅。何况“张丰毅”其时在课堂上已经崭露头角,还有堂堂北京大学毕业的金字招牌,怎么说也是个“绩优股”——当然了,当年可没炒作股票这一说。但书呆子吴天赐一旦被金雅丽看上,还能跑得掉?

很快,金雅丽把已经“套牢”的如意郎君吴天赐带回家去让父母大人认可。以吴天赐的外形、学问还有出身——那个年代是很讲阶级出身的,金雅丽父母的“政治审查”一关立马通过——小伙子憨厚老实,相貌堂堂,与女儿真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啊。作为省直机关一般干部的未来丈母娘,为了进一步“套牢”眼前这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乘龙快婿”,她老人家亲自下厨房为吴天赐包饺子——因为她听说“乘龙快婿”是道地的山东人,山东人不是把饺子当作天下第一美食嘛。偏偏,前面说过了,金雅丽一家是福州人,吃了一辈子——不,几代人的大米,对“稀饭文化”早已情有独钟,而对馒头、包子、饺子之类的面食听了都头大,哪里还会包饺子?这就叫做“哪壶不开提哪壶”。结果,端上桌的饺子造型那叫做惨不忍睹,味道更是可想而知。投其所好的未来丈母娘客气地询问吴天赐:

“天赐啊,饺子味道怎么样,不好吃吧?”

“唔,是不好吃。”吴天赐实话实说,一点不客气。把个未来丈母娘的笑脸立刻噎在半道上,长时间收不回去。就为了这一句不客气的“实话实说”,金雅丽对吴天赐失去了信心,因为金雅丽的母亲对吴天赐是否真的是“绩优股”产生了怀疑。

“他这样怎么会让领导喜欢?领导不喜欢又怎么能进步?再说了,一个农民的后代,穷亲戚一大帮,今后如果完婚,家庭关系太复杂了也是一个麻烦事。”金雅丽的母亲这么开导女儿。

“天赐虽然是农民出身,可他本人总是从北大毕业的啊。”

金雅丽正在犹豫之际,没想到耿直狷介的吴天赐反而抢先一步提出了“拉倒”,大凡出身农民的子弟往往有这股倔劲:

“我平生最见不得你们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你不要为难了,听你妈的话,她是为你好。”

吴天赐宁可失去恋人,也不肯委曲求全,书呆子从来都是有傲骨的。金雅丽何等精明的女子,她当下顺水推舟,放弃了“绩优股”,转身投入舒心城大公子“长下巴”的怀抱。虽说人家下巴长得像饭勺——当年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不也是这样一副尊容啊,别忘了金雅丽可是历史系的科班出身哦。何况“男人在才女在貌”——尽管舒心城副校长的大公子毫无半点才干可言,不是还有他能干的老爹——未来的公公吗?果然,这个能干的老公公才是真正的“绩优股”。后来靠了老公公的关照、提携,再加上金雅丽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算是左右逢源吧,金雅丽很快就在仕途青云直上,春风得意。不过,多少年过去了,金雅丽依然对和吴天赐的关系不是由自己提出“拜拜”,反倒是由吴天赐这个书呆子提出“拉倒”一事耿耿于怀。这是后话,我们还来说吴天赐。

“因为一句大实话,弄丢了一个漂亮老婆。”——这是吴天赐的原话。原话是原话,可怎么说,也有吴天赐的不对。现如今,有多少实话能当人面说?至于背后,你爱咋说咋说,人前说话怎么的也得注意着点是吧?吴天赐就没学会人前人后说话的艺术——尽管他在三尺讲台上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下得台来,吴天赐就成了直来直去的大傻瓜。

再说了,你直来直去就直来直去吧,可该求人处你得求人,你得学会弯腰,你得学会装三孙子不是?吴天赐不,他不装三孙子,连大孙子也不装!不装三孙子的结果,耿直的吴天赐人到中年——副教授当了十二年了,还是一个副教授。这一年,吴天赐已经五十五周岁了。而作为吴天赐“本家”的吴前程早已在八年前就评上了教授,当上了系主任,更在八年后当上了文学院的一院之长。尽管吴前程不过一个“工农兵学员”出身,尽管吴前程后来“恶补”的博士文凭也不过是由省委党校发出的。而且,吴前程还比吴天赐小五岁——同样都姓吴——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啊!

五十五岁了还没有评上教授,再傻瓜再不谙世事的人,说心里一点也不着急那是鬼话。何况吴天赐又哪里是真傻呢?他就是不会——或说不愿求人而已。他总是觉得,无论发表的论文数量,还是作为学科带头人研究的课题成果以及教学质量,自己哪一点比别人差了?可是,可是这些才仅仅是评定职称的“硬件”啊,还有“软件”呢?吴天赐不懂何谓“软件”——他缺就缺在“软件”上了。

“吴老师啊,不是我说你,这一次评职称你一定要认真对待,一定要放下架子,学会求人,再耽误不得了。”

说话的是吴天赐的山东莱阳小老乡李明江。李明江是中国人民大学货真价实的先秦文学专业毕业的正牌博士,与吴天赐同在一个教研室工作。相处十年,李明江太清楚吴天赐评不上教授的关键差在哪里了。他常常为吴天赐鸣不平。作为后学、晚辈,李明江反过来开导吴天赐:

“吴老师,其实你就差一把火,就差把一个个评委、专家——也就是高评委的一尊尊菩萨给一个一个拜下来。最起码的,你得设法同人家打声招呼、说句好话、领人家的情吧?至于送不送礼,送多大的礼,那是不好也不便言说的,我不能给你支招。谁知道当下的‘行情是多少?当下的‘红包给多厚?”

“打死我也不送!一辈子不当教授我也不送!”吴天赐耿直脾气又上来了。

“我知道你不会做这些事的,我只是提醒你今天的‘市场行情如此。不过吴老师也不要清高到把很好的‘社会关系给浪费了,不懂得利用很好的‘人力资源。”

“什么‘社会关系?什么‘人力资源?”

“比如,比如吴老师应该找找金雅丽部长,我想她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嗨——她?”

“她怎么啦?看见曾经的恋人在职称上遭遇不公,或叫做‘遇人不淑,她会帮忙的,她也有这个实力。”

“我,我听你的,小老弟,如今也只有你肯真心实意为我着想了。”

垂头丧气的吴天赐一时感到了英雄气短。不过,请客送礼之类的“业务”对吴天赐来说,确实有点难为他了。李明江于是千方百计设法搞来了省级教育系统专家人才库的名单,让吴天赐一个一个把电话打过去“拜码头”。不肯请客送礼,也不登门拜访,吴天赐所能做到的,也只剩下这最后一道“工序”了——如今评审高级职称的关键程序,除了把参评者的论文先送给具有评审资格的专家权威审查合格,然后由上级主管部门等到一年一度的评审时间了,再临时从全省的专家人才库中随机抽选二三十个专家评委,秘密集中关到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去进行两三天极其神秘的“地下工作”,新一批的正高、副高人才就在专家评委无记名投票的情况下产生了。更多的参评者自然也就跟着落选了。

所以,“功夫在诗外”,参评者必须尽可能把专家评委们的名单搞到手,然后开展对症下药式的“攻关”,这是谁都知道的“真理”。曾经有一个平素也算清高的高校女教师为了达到“一次过关”的目的,无师自通,不惜牺牲肉体,把自己送到了当年对自己垂涎三尺而自己无比厌恶的一个举足轻重的评委老师床上,终于一次搞定,拿到了副高职称。当然,这应该属于绝无仅有的个案。何况,吴天赐是个七尺男儿,即便他肯卖身,谁要?

“金雅丽吗?我是吴天赐。”

想来想去,吴天赐接受晚辈李明江的“仙人指路”,第一个把“攻关”和“疏通”的电话打给了金雅丽。毕竟,两人三十年前有过那么一段也算缠绵悱恻的爱情经历。而且,别看金雅丽如今是东海大学的宣传部长,是党务工作者,她同时也是拥有正高职称的堂堂教授——现如今高校党务和行政领导干部几乎人人拥有高级职称和博士头衔,而且远比在第一线教学的教师来得容易更加吃香,早已不算什么新鲜事了。这一点,吴天赐不服不行。金雅丽就是金雅丽,她虽是一介女流之辈,在官场也不是轻易肯“卖肉”的人,但是男人能做到的事金雅丽从不甘居人后。而且,平日里,金雅丽更喜欢别人叫她“金教授”;或者说,别人叫她“金教授”会比叫她“金部长”更受用——甚至连办事都更好办。这是与金雅丽关系非常密切的一个闺中密友透露的。对此,书呆子当然一无所知,书呆子只会直呼其名。

“哦,什么事?”无论如何金雅丽也不会想到吴天赐会给她打电话。

“我,我想和你说件事,方便吗?”

“啊,你,你说吧。”对吴天赐,金雅丽的感情是复杂的。怎么说金雅丽也是一个爱才的人,她对吴天赐人格和品质上的农民式的“干净”很是欣赏。但同时,金雅丽又是一个具有南方人普遍存在的心高气傲、小肚鸡肠的人。到今天,三十年过去了,很多年没有听见“张丰毅”的声音了——虽然他俩同在一所大学校园里,金雅丽猛一听见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禁不住还是有点心跳。只是短暂的心跳过后,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平静的后面还带点冷漠。毕竟,官场历练这么些年,金雅丽什么样的风浪没有经历?

“我,我,我这次评职称想,想请你帮忙。”一说到这件事,一说到求人的事,吴天赐的舌头就打结。

“哦,这事啊。我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抽到我当评委。”金雅丽说的是实话。

“我是说,如果抽到你了,你,你……”

“那没问题,如果抽到我,一定支持。”

“谢谢,谢谢了。”

“你现在还好吧?我是说家里。”金雅丽只听说吴天赐后来找了一个崇拜他的女学生做妻子。妻子人品相貌都还说得过去,只是也是一个从农村来的,所以两家的乡下老家来人络绎不绝,让吴天赐感觉经济和精力上的双重压力。

“就那么回事吧,还好。你呢?”吴天赐在任何时候都习惯保持尊严,尤其在官人面前,即使在曾经是恋人的官人面前也一样。

“我也就那么回事。”见吴天赐到今天对情感上的私事仍不肯向她交底,金雅丽的自尊加倍表现出来。在内心深处,金雅丽掠过一阵庆幸,幸亏这个书呆子当年提出了断,才在客观上无意中成全了她还算辉煌的今天。但同时,金雅丽对最终没有享受到吴天赐这个北大才子身上那种特有的书呆子气——好听点该算书卷气,还是流露出了一丝遗憾。归根结底,金雅丽是喜欢吴天赐身上与生俱来的书卷气书生气书呆子气的,这种真实的“气”远比充斥官场的那种虚假的“气”卫生纯洁多了。当然,金雅丽这些内心的活动和隐私是永远不会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的。

两个曾经的老情人就这样在客气中彼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结束了谈话。放下电话,吴天赐还是感觉到了一丝轻松,甚至是如释重负。

“吴院长吗?我是吴天赐。”再接再厉,借着余勇,吴天赐把第二个电话打给了吴前程。虽然两人在学院经常见面,但类似这样的“私房话”还是借助电话才方便说出。比如,刚才吴天赐一开口就很自然地叫吴前程为“吴院长”。虽然叫吴前程的职务、头衔这是第一次,但很顺口。如果换作当面,吴天赐怎么着也会感觉拗口别扭的。而且,吴前程在这次职称评审中是一个关键人物。首先,职称评审表的单位鉴定一栏就是由吴前程,不,吴院长执笔。他如果和吴天赐过不去,吴天赐就真的过不去。所以,吴院长的这一票至关重要。

“哈,本家,什么事?”尽管吴前程对接到吴天赐的电话也感到意外,嘴上还是保持很亲热的口气。

“是这样的,是,是这样的。”和吴前程说话,吴天赐感觉不如和金雅丽说话顺当。别看吴前程人前人后都管吴天赐叫“本家”,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可吴天赐从来就没有感觉吴前程说的是实话。他总感觉吴前程的为人让人吃不透,似乎有点虚,有点飘,有点虚与委蛇的那么一点意思。

“哈,本家,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嘛。”吴前程这会儿意识到吴天赐要和他说什么了,心想,“我说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吴天赐这种嘴巴从不带锁不饶人的人怎么叫起我‘吴院长来了。”

“就是,就是……”吴天赐结结巴巴总算把要表达的意思说出来了,没由来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细密的一层汗,心想,“真的是‘英雄志短马瘦毛长,‘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求人的话就是不好说,比连续上三天的精品课都累!”

“你放心,本家,这事我包了,我一定为你说话。咱们学院你这座‘横断山谁人能比?你不是教授谁还有资格当教授?”吴前程的话代表了文学院师生广泛的“民意”,但是不是他本人的真心话只有天知道了。不过此刻这种话在吴天赐听来,还是立马生出感动和感谢。吴天赐平素说话不拐弯,心思也不拐弯,别人说什么都容易相信。他真的就像是一个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人,对什么事都容易相信,对什么人都容易相信。他应当永远生活在五十年前那个讲真话的时代。生不逢时——也许,“横断山”这一生吃亏就吃亏在这一点上。

再下来,吴天赐给中文系主任打电话。系主任与李明江同岁,也是吴天赐的晚辈级校友。而且系主任从四川大学考进北大读硕士时,他的导师就是吴天赐在读时的班主任。学业上也算同出一门吧。不同的是,这位晚辈级的校友自从当上系主任后,居然长袖善舞,表现出很强的“领袖欲望”来,屁大的事也要支使这个支使那个,仿佛忙得你团团转他就有快感产生。为此,老师们背后都叫他“小爬虫”,口气是很不屑的。出于对校友的爱护,吴天赐当面找他谈过,提醒他注意。对此,系主任很长时间后仍对吴天赐感激不尽:

“如果不是学长关心爱护,我差点又犯老毛病。我总是干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当学生干部时就有同学指出过这一点。”

不管系主任是否说的真心话吧,至少表面上对吴天赐是很客气的,还总是说要去听吴天赐学长的课,可总是抽不出空来。所以,吴天赐硬着头皮把自己评职称的事期期艾艾地拜托完,系主任随即拍胸脯保证: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学长放心,如果真的抽到我,我一定在会上为学长作重点推介。”

就这样,吴天赐把该打的电话总算全部打通了一遍,求爷爷告奶奶地很装了一回孙子,不,三孙子。做这些事时,吴天赐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那都是些什么评委啊,有几个业务强过他的?比如眼下的这个系主任,小十几岁的后学,前年竟然就破格评上了教授。就是这些人,居然一个个人模狗样地成了教授、博导、学科带头人、国务院津贴享受者……自己还要屈尊向他们求助,想想真是满心的悲凉:“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吴天赐禁不住仰天长啸。

不管实际效果怎样,吴天赐忙活到这一刻,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他扳起指头一个一个算过去:金雅丽、吴前程、系主任……心说:

“这一次总该让我过关了吧?”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每个周三下午两点半是东海大学各学院全体教师雷打不动的政治或业务学习时间,更多的时候是听上级传达更高上级无关紧要的讲话或会议精神。老师们一面打着哈欠埋怨为什么开会时间这么早让人不能午睡,一面无比痛苦地边“聆听”精神传达,边互相转告本系或本教研室与教学有关的相关通知。也就是说,开大会多是“务虚”,开小会反是“务实”——既然被抓来开会,不干点正事岂不是浪费生命?碰上系里发放每个月每个教师赶去位于市郊新校区上课的几十元交通补贴,老师们嘴上发着牢骚嫌钱少,心里头还是有“聊胜于无”的喜悦的。尽管这点喜悦是小小的。

文学院这天下午集中的主题是全体教师在文科楼101阶梯教室举行两个副院长的民主选举。因为一个副院长到年龄退休了;另一个副院长高升到兄弟学院当院长去了,空出两个“官位”。所谓“民主”就是由上级物色几个“候选人”,印成选票,让老师们在选票上无记名画圈圈行使“民主”权利。无论选中谁,都是上级早已“钦定”的人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埋头往101教室赶的时候,吴天赐在走廊上被系主任拦下了。

“学长,我投了你一票。”系主任的表情显得很庄重。

“什么,已经评过啦?”吴天赐没有想到这次职称评审会进行得这么快。

“昨天,昨天刚刚结束。”

“那,那谢谢你啦。”

从后门走进101教室,吴天赐顺过道往前门走,他要去签名。文学院规定,所有教师参加每周三下午的开会学习必须签到。才走到第一排放签到簿的地方,吴前程院长一把把吴天赐拉到教室角落附耳说:

“我投了你一票。”吴院长的表情也是很庄重的。

“谢谢,谢谢。”到这份上,吴天赐的口才显得笨拙,所有词汇只剩下贫乏的“谢谢”两字。

接下来的几天,吴天赐不断接到电话,内容只有一个:“我投了你一票。”这让吴天赐再次心生感动。虽说这个正高职称来得太迟了一点,但终归是拿到了。

“听说了吧,吴天赐中风了!”

“什么叫中风啊?”

“幼稚,连这都不懂。就是脑血栓啊。”

“哇,我同学他父亲就是得的这个病,左半身偏瘫不能动!”

“吴天赐更惨,下半身瘫痪,两条腿毫无知觉。”

“哇,‘横断山真的成了‘横断山啦!”

“怎么好端端一个人说瘫就瘫了呢?”

“还不是这次教授又没评上给气的!”

“这些评委真他妈的缺德,居然一个都没有投他的票!”

“不会吧?我听见吴天赐亲口说,吴前程、金雅丽他们都会投他一票的。”

“狗屁啊,这次他们都被抽中当评委,却一个都没有投他的票。”

“我们宝贝的系主任也没有投吴天赐的票?那天开会我亲眼见他拦住吴天赐表功,说他投了吴天赐一票啊?”

“哼,这些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明明不投票支持,还公开撒谎赚人情。”

“他们哪里知道居然没有一个评委投赞成票,本来还想夹在其中浑水摸鱼骗吴天赐呢。”

“这下可倒好,骗局穿帮了。”

“不穿帮还不会把吴天赐气得中风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纪录啊,我省从来没有过高级职称评审有人赞成票会是零的。这对吴天赐真是太不公道了!”

“吴天赐哪里得罪这些人啦?”

“吴天赐不就是心直口快,平时眼里揉不得沙子嘛。”

“嗨,吴天赐,吴天赐。吴天赐的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固然好,可是他老人家忘记了他家姓吴。吴天赐其实就是‘无天赐啊!”

作者简介:

施晓宇,男,1956年生于福州。发表文学作品350万字。出版小说集《四鸡图》;散文集《洞开心门》《都市鸽哨》《坊间人语》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阅读学会副会长、福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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