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永峰
一个女人重要的十五年
2009年的春天,北京的植树运动已经开始了。
2008年4月,我认识了一个人,一个北京人,一个过去很像暴发户,过后很像山大王,如今很努力地转化为合格的环保主义者的女人。
这个女人有一个很柔和的名字,她叫张娇。她说她在做一件事,就是采用近自然林业的思维,来保护森林。
几乎每一个见到张娇的人,都在质问她:你真的有过1800万元吗?你能把这钱如何挣来又如何花掉的账目,一一当场罗列清楚吗?哪怕是简要的也行?
而张娇对几乎每一次这样的疑问,回答都是含糊的甚至是混乱的,她说,我的钱,都花在延庆的这一万多亩林地了,你现在看到周边有森林的样子了,你要是十年前随我一起来看,这个地方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
2008年4月以来,张娇经常出现在我面前,我们讨论的话题,从来没离开过一个关键词,这个词,叫生态保护也好,叫民间投资自然保护事业的困境也好,反正,越讨论,我们越茫然。
到最后,张娇也发出了疑问:我那1800万元,到底花到哪里去了?这样的把钱毫不迟疑地喂给生态,到底值得吗?
顺便说一下,2008年张娇大约34岁,而她孤独地在延庆的一个山凹里,先是拿钱,后是想拿命,去做自然保护事业,将近有了15年。
张娇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过去,她想起有钱的时候。
按照张娇的说法,上世纪九十年代,因为靠做大宗水果、蔬菜的批发、贩卖的生意,短短几年间,她个人的财富一度高达1000万元。“当时我开的车,大概在北京也算高级的。”
可她从小就是个野孩子,最喜欢的事,是爬山。华北平原的许多山,她都爬遍了。北京郊区的许多山,她也爬遍了,“有一天有人跟我说起小五台,问我去过没有,我说你知道吗,小五台我去过好几次,那山上的庙边有块石头,我在那上面睡过觉的。当时有人说女人不许在这个地方停留,我偏不信。”
1994年的一天,张娇来到了延庆,原本的目标是爬山。因为在北京,延庆的山水都是知名的。三个月之后,延庆的山被大体爬了一遍了,一个突发而至的想法让她停下了脚步。
“当时全国砍树的风头很盛,我爬山的时候,总能看到许多树被人放倒,拉走,锯断,劈开。山上的大树都没有了,山上永远只有些小树。有的地方,连小树都没有了。于是我就想,应当有一块地方,被保护起来,至少让我们子孙后代知道,这个世界曾经有原始森林,有无数的植物和动物,有美好的自然界。”
我有钱,想保护一个地方有什么不可能
1994,张娇下决心要保护一片林地的时候,正好延庆县在“招商引资”,鼓励社会投身当地的林业资源保护。
她到县政府,说明来意,“当时人家根本不相信,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野心?后来是我存款的银行给我开了资产证明,人家才相信的。协议签字的时候,我是拎着200万元的现金,放到桌子上。”
那么这些钱以及更多的钱,到底都去了哪里?张娇说,很简单,修了路,种了树,恢复了生态,雇人巡护,一步步,一年年,就这样花光了。说到底,都是喂给“生态爷爷”吃了。
种树怎么可能花那么多钱?修路怎么可能花那么多钱?恢复生态是自然恢复最好,为什么要花钱?最多,雇几个人巡护一下就好了,即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巡护,也不至于花那么多钱。
“你可能难以想像,我要保护的地方是多么大的一片面积。你现在目光所及之处,都在我的承包范围之地,1997年协议签字生效之日算起,我的第一轮承包期是30年,今后还要续签。我要把这个地方,永远地保护下去。”
“其实没有多少钱,就按2000万元算,1997年算起,一年也不足200万元。200万元,你要修路,要雇佣大量的人工来种树,要买树苗,折算下来,其实没有多少钱。”
因为最糟糕的,是1997年以来,张娇承包的这片林地,几乎没有产出。因为几乎所有的产出,都贡献给“生态链”了。
冬天,看到鸟没有食物,张娇就把玉米撒到地上;自己种的玉米不够,就买玉米给鸟吃。现在,她所在的这个小保护区,不仅随地可见到野鸡、乌鸦、喜鹊、啄木鸟、大山雀、金翅雀、松鸦,而且能够见到金雕、红隼、普通鵟等鸟类世界的顶级物种,这说明,鸟类的生态链,已经很健全了。
她养过1000只鸡,现在只剩下不到10只;羊,最多的时候有七八百只,现在剩下不过300只左右。它们,也大都贡献给山上的“生态链”了。除了让金雕这类猛禽给抓走之外,狐狸、豹子是更可能的“食客”。她的鸡鸭羊猪都是散养的,因此,很容易就给生态作了贡品。有一次,一只豹子闯进羊圈,十多只羊就倒地而亡了。
她种的玉米,种的蔬菜,种的水果,也有许多就这样成了野猪、猪獾或者狗獾们的食物。
因为自从2008年4月份以来,张娇多少带点传奇色彩的故事在北京的民间环保组织内部流传开来后,许多痴心于自然保护的人,听到其故事后的第二反应——第一反应是她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怎么花的那么些钱?因此,必然是第二反应——是“人工干预的办法符合自然保护的原则吗?她这样的花钱是不是有些胡乱?”
绿家园志愿者召集人汪永晨也来了,她想和张娇现场讨论一下,到底她的人工干预是不是合适。
张娇很骄傲地带着汪永晨上了山,她说,你自己看,左边,是我没有人工干预的,右边,是我有意识地干预的,你看看是干预好还是不干预好?
从一道水山梁的分水岭上可以看到界线,张娇承包的林地,她很有意识地剖成了两半,一半是她故意的干预,一半,是完全的自然恢复。
她干预的办法,有三个原则,一是尽量花样的种植,种树的时候不是为了追求“军事化美观”,一种就是一大片,这样有一个好处,就是照顾了生物多样性,不会让某一个树种成为强势物种后演化为霸道物种。二是尽量寻找本地树种,有许多种子,就是秋天的时候,雇佣人从树下捡回来,再洒到其他的地方。
“你们看看,你们自己看看,到底是经过我的干预之后,自然恢复得快,还是等待它们慢吞吞地恢复要来得快?”
确实,谁都看得出来,她干预过的地方,树长得高,森林长得茂密,生物多样性也很好,森林已经开始像个成人,有能力庇护、养育其他的物种了。而没有进行人工干预的地方,就像一大批营养不良的孩子,瘦弱、矮小,但生物的花样相对丰富一些。
张娇还有一个特点,是不许别人靠近和伤害她所要保护的自然界,任何人想在她的“势力范围”内折个花揪根草,马上就会引来她愤怒的“报复”。有一次,有个特别喜欢杜鹃花的人,把她承包地内的杜鹃花给调查了个遍,然后挖走了好几种相对珍稀的,她看到后,上去就是一拳,把人脸都打肿了。“可就是这个人,把我山上的杜鹃花的知识,通通介绍给了我。因此,我一方面不喜欢他这样不经我同意就乱挖乱采的行为,另一方面,也对他的知识表示感谢。受到这些人的影响,现在山上的许多动植物我都认识,我还知道一百多种药用植物,可以制作各种功效的药膳。”
但同时又有人对她进行了质疑:你不许我们采花,不许我们折枝,不许我们挖这砍那,可你在山上放养山羊,你春天的时候也采野菜,你制作药膳的时候也要采摘山上的许多药材,你烧火用的也是树枝,你也曾经涌起过要建设大量房子的想法,这些行为不照样也在破坏环境?你的破坏与我们偶尔来一趟,采上一两枝花之间,到底哪一个更严重?
张娇承认这是她的矛盾之处。但她仍旧有辩解的欲望和道理:她的羊,数量是符合当地生态承载力的;她的中草药,也是只在合适的时机采,而且只采极少的一部分,能够只采叶的,一定留下根;春天采野菜,也是偶尔只采一小些来充当蔬菜。
于是,又有人提出问题了:“那么现在你看看,我们周围有那么多的土庄绣线菊,这种花在这你成千上万,我们采个一两枝,难道伤害就那么大吗?你说它的果实会成为鸟的食物,首先我们承认采花是不对,但真的我们采了一小枝,就有鸟会因为缺少食物而饿死吗?你总不能因为你在做保护,就把别人都想成是坏人吧?”
张娇开始反思自己与外界交流时的态度是不是有些问题。“也许我在山上时间太长了,一个人孤单地战斗了太长的时候。也许我真的该反省一下过去的行为中,有那么些是需要改良的。尤其是,我现在越来越感觉到,保护是社会的共同事业,其实每个人都有愿望投身自然保护。过去,在与社会力量进行沟通和交流的方面,我做得不够,方法也可能欠妥当。”
大家看到她如此诚恳地“忏悔”,也开始沉默下来,各自回想自己生命中的不足。
有人问:为什么你要那么严厉地不许人伤害你山上的草木?张娇说,很简单,这片山就是我的青春,十多年了,我这个女人最好的青春时代,都融化在这片山上。伤害这些草木,就是践踏我的青春。你不许人践踏你的青春,我也一样不许。
“不顾一切地做保护”
张娇所在的“小自然保护区”,周围全是山,山上还有些残长城,当地人说是秦长城的“边长城”,零落着几个烽火台。
在围成一圈的高山中间,原来有个村子。这个自然村的名字,叫九里梁。
1992年,因为饮用水源发生危机,这个村子整体移民走了,流落下来一些房子。张娇把周围林地都承包之后,这些房子也自然“流转”到了她的手上。依托这些房子,更依托张娇的保护成就,北京的一些民间环保组织准备与她共同建设面向公众的“自然教育基地”,目前,一个名叫自然书院的项目建议书,正摆在各个环保组织的桌面上。大家都在讨论它的可能性和操作办法,有人甚至模仿朱熹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把“自然书院学规”都给草拟出来了。
在这个村子边上,有一座房子处在相对高的位置上,房子中间的广场,原来的村民全都给打成了水泥地面。
这地方,是张娇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她说:“我这地方没有电,因此你能看到最真实的黑暗。很多人说他怕黑,就像很多害怕自然界一样。有人一到晚上就得躲进深深的房子里或者明亮的灯光下,有人甚至白天也不敢走近自然界中。而我的性格却是相反的,我最喜欢躺在这里。”
有一天晚上,她看了一夜的流星雨。“那像是天上在放礼花,从中间喷涌而出,然后飘忽而逝;但旧的尚有一点余光,新的就接续而至了。整整一个晚上,大概这方圆几公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么躺在地上,慢慢享受这难得的自然盛宴。没有流星雨也没关系啊,我可以看星星,看月亮,看天上的云彩,和经过的风说话。”
白天,张娇也喜欢站在这里,放眼往前眺望。“不管我当前遭遇到多么大的困难,我只要站在这里,确信眼前的这片林地,正在恢复他的自然生机,我就感觉到深深的满足。如果你非要问我这十多年,一个女人最好的时期,失去了什么,那我只能用沉默来回答;如果你要问我得到了什么,那我可以告诉你,就是这眼前的一片山林。有人曾出大价钱要从我手里转包过去,除了偿还我的付出,还能够让我得到至少二千万元。我没答应。因为我担心,他们一接手过去,就是强力而粗暴的开发。而自然界,已经没有精力再迎接这些人类暴力了。”
张娇的家,原来在北京石景山区,为了“不顾一切地做保护”,她先把自己的户口调到东北,再从东北,拐弯抹角地落到了延庆县刘斌堡乡的营盘村里。因此,她现在对外的时候,总是说自己是延庆的农村人。
每次,说完,辩论完,表达完,带人参观完,张娇又忍不住反问自己:“这么多年,我真的做错了吗?如果做错了,你能告诉我错在哪里吗?不这样做,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张娇想通过钱和强力,保护起来的那片林子,“以免我们的子孙后代看不到青山绿水,看不到野生动植物。”
大自然家园协会
2008年8月,张娇在山上给我打电话,高兴地说,原本干涸的泉眼又开始重新出泉水了,越来越多的野生动物在她的领地里安家和繁殖,野鸡甚至成了灾。一个小型的森林生态系统重新恢复了生机。
2008年底,张娇开始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由自私向公益”的转型。应当说,有一个人对她的转型意义重大,这个人是著名环保人士、北京地球村环境教育中心主任廖晓义。
其实廖晓义也是在转型,2008年,她由城市走向农村。她在四川彭州通济镇大坪村,做一个项目,叫“乐和家园”。
2008年8月13日下午,廖晓义在中国红十字基金会“5.12”灾后重建社会服务项目资助协议书上签字,就此,北京地球村的“乐和家园”项目已被中国红十字基金会正式批准。
北京地球村“乐和家园”的项目,经红基会公开招标和评审委员会评审,已经被正式批准,并根据红基会的要求,改名为“红十字乐和家园建设”。这是红基会资助的唯一一个乡村社区重建项目,红基会王汝鹏秘书长表示,一旦项目成功,红基会还将大力支持该项目的推广。
2008年11月、12月,张娇连续几次旁听了廖晓义的演讲;有一次,听的是廖晓义与北京乐活城“城长”余崇正的对话。
她很受触动,也许她的“小自然保护区”,应当扩大到营盘村,以整个村子来作为她保护事业的着眼点。因此,从2009年开始,她准备在当地促进“大自然生态协会”成立,发展“返古农业”;在整个村庄寻找到一个让人羡慕的发展方向之时,她想保护的地方不仅不会受到伤害,而且会有更多的地方受到感染,而被保护和复壮起来。
她开始设计订单农业,想在当地村庄推广“仿古农业”,同时把城市对安全食品的渴望与村庄对接。她想在当地成立一个“大自然家园协会”。她想追逐廖晓义的背影,在北京也做出一个“社区支持农业,农业支持社区”的模样来。营盘村如果成为“北京乐和村”,那么整个北京也许会多一个“乐和”的出路。
她不仅让她承包的地方得到保护,她将超越她自己,成为时代的自然保护符号和保护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