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舟
1960年5月1日,末代皇帝溥仪做了一件让刘金鉴40多年后回忆起来感觉特别有意思的事:游行队伍经过天安门城楼时,溥仪突然举起胳膊,高呼“毛主席万岁!”
这一幕,因为出自曾经的“万岁”之口,而特别值得玩味。刘金鉴是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北京植物园研究员。目前植物园健在的几位与溥仪一起生活过的工作人员,都向《中国新闻周刊》证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不过这一幕并不稀奇。在庞大而有序的游行队伍中,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在当时此起彼伏的呼声中,溥仪的喊声也并不特别。
对那个时代,溥仪是真诚的
溥仪高呼“万岁”,是出于真心,还是形势迫然,当事者的解读并不完全一致。
在植物园研究员卢思聪看来,中国科学院接近权力核心,尤其又正值“反右”之后,很多人对当时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而溥仪,从满清灭亡到军阀割据,从日本侵华到中共执政,从3岁登基到亡国之君傀儡皇帝,从阶下囚到平民园丁,近代中国所有重大政治变迁,溥仪几乎都身在其中,应该不会对时事毫无所知。
不过,没人可以否认的是,溥仪在那个时候的表现,“起码看起来绝对是真诚的”。
到植物园工作,是1959年周恩来总理的安排。之前,溥仪是抚顺战犯管理所的犯人,曾经的宣统、康德皇帝、地主阶级的总头子,而毛泽东的特赦,使溥仪变成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从而有机会到植物园劳动改造。再往后,他进入全国政协工作,一直到“文革”中去世。
在到植物园之前,溥仪刚刚经历了人生的一次巨大转变,他保住了命。
1959年9月17日,国家主席刘少奇发布特赦令:“对于确实改恶从善的蒋介石集团和伪满洲国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实行特赦。”1959年12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特赦首批战争罪犯33名,溥仪亦在特赦之列。
而此前溥仪一直笼罩在死亡的巨大阴影中。就在苏联把他移交给中共之前,他一直不断地给斯大林写信,希望留在苏联,学习社会主义,并希望能够加入苏联共产党。他甚至主动提出将所有存款和携带的珍宝文物捐出,支援苏联经济的复兴。但1950年,他终于被引渡回国,失望的溥仪在回国途中一度上吊自杀,被士兵及时发现救下。
事实上,由抚顺战犯管理所报上去的特赦名单里,原本没有溥仪,在毛泽东主席的直接过问下,第一个特赦的才变成了溥仪。
最初,抚顺战犯管理所报请的第一批特赦的是溥仪的弟弟溥杰。但所长金源从北京领回的特赦证书名单中,溥杰却变成了溥仪。原来,当特赦名单送呈毛泽东时,毛泽东说:“要放,就先放‘皇帝,我们共产党有这个气魄!”
自觉改造
1960年2月16日,溥仪走进了北京植物园的大门。这里是他的第一个工作岗位。平生第一次参加工作的溥仪非常兴奋,同时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也闹了很多笑话。
在劳动中,溥仪不让别人照顾,说照顾对他改造不利。他干活虽然往往不得要领,但却十分认真,工人说怎么干,他都记在本子上,干不好就责怪自己笨。
相对于生活上的不适应,政治上溥仪却很快适应了当时的大环境。
1960年11月26日,特赦到植物园后,人大代表选举开始。
从未接触选举,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在工作单位所在地——香山人民公社当选民的溥仪忐忑不安,既希望拥有这一份光荣,又担心把他漏掉,于是向植物园领导请示询问。面对当过皇帝的特殊职工,是否可以当选民,没有人敢确定,最后一直请示到国务院。周恩来总理的回复是:溥仪特赦后就是公民了,怎么能没有公民权呢?有选举权,也有被选举权,这是不言而喻的嘛!
当时植物园里组织民兵,溥仪坚持要求参加,说,“过去,旧中国腐败透顶,国防力量弱,清朝统治者只知道个人享受,慈禧竟然拿建造军舰的海军军费去修颐和园。”
寻求政治上的身份认同,溥仪投入了极大的热情。
植物园研究人员范增兴介绍,1960年下半年,内地出现严重的经济困难,供应空前紧张,溥仪就把自己应得的一份布票、补助粮票,全部上缴给国家,在植物园领导表示不用的情况下,他非常坚决地坚持要交,以表示自己与祖国人民同命运共患难的决心。
而在植物园以及到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担任专员,北京大型的群众性集会、示威游行,溥仪几乎一个不落,全都参加。
这一时期,历有“小皇上”(1908年溥仪3岁登基时)、“康德皇帝”(1932年“满洲国”成立后)、“上面”或者“溥大爷”(1945年到苏联后身边人改口所称)、“981”(抚顺战犯管理所的编号)等称呼的溥仪,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公民”。
自觉改造的溥仪,获得了新政权的认可。毛泽东曾经说:共产党把皇帝都改造好了。
1965年,寓居美国的李宗仁飞回大陆,在机场,握着溥仪的手说:你的书(《我的前半生》)我早就认真拜读过了。他说,溥仪在新中国受到的宽厚对待,也使他的心灵照进了温暖的阳光。
“当我们说我爱毛主席时,便意味着我爱真理和正义”
美国的中国近代史学家费正清写道:“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男人们已经剪掉了辫子,女人们也扔掉了裹脚布,很多规矩被打破了,外国人成为这里规矩的制定者。可是还有一个人,在美国人眼里是那么的‘异象,依旧是唤起他们好奇和同情的典型代表。这个人就是溥仪,美国人叫他‘亨利·溥仪。”
曾经两次把溥仪作为封面的美国《时代》周刊说,“溥仪一生软弱无助,总是成为这个或那个代理人手中的一个工具。”
而且在随后的改造中,溥仪对自己一生有了重新的认识。这些认识突出的就体现在那本《我的前半生》。
脱胎于抚顺战犯管理所一份个人总结的这本书,是在毛泽东和周恩来的建议下诞生的,基调早在抚顺的那份材料中就已经明白无误:“我罪恶的前半生。”
对罪恶的反思,生活的巨大落差,溥仪开始了对“人”的思考。
在《我的前半生》中,溥仪感慨地说,“人”这是我在开蒙读本《三字经》上认识的第一个字,可是在我的前半生中一直没有读懂它。有了共产党人,我今天才明白了这个庄严字眼的含义,才做了真正的人。
而在序言中,溥仪写道:“造成了我这个变化的,便是充满了共产主义人道主义光辉的毛泽东的改造罪犯的伟大政策。当我们说我爱毛主席时,便意味着我爱真理和正义!在这个永不熄灭的太阳照耀下,我获得了人生的乐趣。”
成为公民的溥仪,有着和当时新中国公民一样的认识与警觉。董保华说,1960年溥仪在植物园期间,杜聿明的夫人从美国绕道香港到北京看杜聿明,带了一些糖果,杜聿明送了一些给非常喜欢吃糖果的溥仪,但溥仪却严词拒绝。在屋外的董保华,正好看到两人在屋里的推拉。原因在于,董保华说,溥仪那时觉得那些糖果是美帝国主义糖衣炮弹。
2004年,在北京的爱新觉罗家族后人,按照中国历代王朝的惯例,也给末帝溥仪上了庙号和谥号,庙号是:恭宗,谥号是:愍皇帝。按谥法,知过能改曰恭,逊顺事上曰恭,卑以自牧曰恭,使民折伤曰愍,在国连忧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在国遭忧曰愍, 在国逢艰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
不过,这一切与溥仪无关。在河北易县华龙皇家陵园,溥仪99.5平方米的墓地,正遥望着光绪皇帝的崇陵。他的墓碑上没有铭文,只镌刻着“爱新觉罗·溥仪”6个字。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