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名+一个”结构中的语法化倾向

2009-10-28 07:01张惠强
现代语文 2009年9期
关键词:语法化

摘 要:在西北一些方言的“名+一个”结构中,“一个”由表实在数量意义发展为强调肯定标记,显示出了语法化的倾向。“一个”产生语法化的动因既有语义的,也有句法位置的,其直接动因是“数量+名”取代“名+数量”成为常格后造成“名+数量”表数功能丧失而引起的功能悬空。“一个”的语法化倾向在元以后的近代汉语文献里已现端倪,并在一些方言中得到了初步发展。

关键词:一个 语法化 功能悬空

董秀芳(2003)指出,当“一个”出现在“名+数+量”格式中时,其数量意义是非常实在的,而且“一个”在“名+数+量”格式中意义固定,没有语法化倾向[1](P175)。但从我们考察的西北方言中“一个”做强调肯定语法标记的情况来看,这个结论似乎有其不足之处。

一、方言中的语法标记“一个”

(一)在天水方言①里,数量结构“一个”除了现代汉语所具有的基本用法外,还有一种特殊用法,即跟在句末(或小句句末),带有强调重音,表示强调。“一个”语义一般指向名词,除此还有代词以及代词、形容词、动词后所跟的“的”,其功能在于对人或事物以及事物的性质、状态和用途加以强调肯定,如:

(1)收下吧,载是人家的心意一个。

(2)——门咋开了?

——是风一个。

(3)你尽把盐吃,外苦的一个。

(4)外是我的一个,你少着打主意。

(5)载是吃的一个,不是耍玩意儿。

(6)不要再打问了,昨夜出去的是我一个。

(二)这种现象,黄伯荣(1996)指出在兰州方言里也有:

(7)你猜我吃的啥一个?

(8)他是恶霸一个。

(9)——你拿的是啥?

——茶盅子一个。[2](P173)

(三)另据《汉语方言大辞典》(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在新疆吐鲁番的中原官话及乌鲁木齐的兰银官话中也存在这样的语法现象,“一个”放在句子末尾,表示某种语气,如:

(10)维吾尔族人的烤肉香底很一个。(吐鲁番)

(11)你是谁一个?(乌鲁木齐)

(12)把他穿底还漂亮底一个。(乌鲁木齐)[3](P2)

二、“一个”在“名+数量”中显现着语法化的倾向

(一)很明显,上述方言中出现的这种后置的数量结构“一个”,表数量的功能已弱化,语义上也不再表示明确的数量意义,在具体的交际中,只要说话者觉得有必要对人和事物以及事物的性质、状态、用途等做进一步的强调肯定,就会加上“一个”。从具体的使用情况看,“一个”的这种用法通常出现在语境句中,在方言中凝固为一种语用模式。这种功能弱化的“一个”,可以将其看作强调肯定标记。

(二)这种强调肯定标记“一个”表明了“名+一个”结构中“一个”的语法化倾向,在这一进程中,“一个”淡化了其数量含义,由实在走向空虚,其功能不在于表示具体的数量,而是作为一个强调标记出现在定指成分的后面,加强指称。这种语法化表现为:表数量意义的“一个”是一个自由的句法单位,而作为语法标记的“一个”,则变成了一个黏着成分,依附于句末成分。

三、“一个”走向语法化的诱因分析

(一)语法化理论认为,语义相宜性和句法环境是诱发一个词语语法化的两个必要条件,强调肯定标记“一个”具备了这两方面的条件。

1.就语义相宜性来讲,“名+一个”和语法标记“一个”都意在强调肯定所指称的对象。

储泽祥(2001)指出,数量表达关系后置,无论是列举事物、加强语气,还是凸显数量,目的是说话者为了引起听话人的注意,使数量名短语所负载的信息成为注意的焦点。在具体的交际语境里,受相关因素的影响,或凸显“名”所负载的属性、判定、评价(数词限于“一”的),或凸显“数量”的精确(数词不限于“一”的)[4](P411-415)。天水等地方言中的“一个”对所指称对象加以强调肯定,语义上也是意在凸显所指。

2.就句法位置来讲,语法标记“一个”所指称的成分主要分布在动词宾语的位置上。

强调肯定标记“一个”常依附的指称对象通常出现在一个句子(或小句)的句末宾语的位置上,这个位置的成分特别是附着成分很容易失掉原有的语法功能,走向语法化。

(二)从“个”的历时演变轨迹看,“个”作为个体量词,经历了由表实在意义趋向空虚化,于其历时发展轨迹中已经显示出了语法化的倾向。

根据王力(1980)的观点,“个”作为量词,最初适用范围单纯,只表示竹子的单位[5](P277)。近代汉语里其称量范围迅速扩大,唐五代时,已出现称量抽象事物的用法,这是“个”很重要的发展表现。如:

(13)此个门风,如何继绍?(《祖堂集》卷十一)

(14)与我书偈,某甲有一个拙见。(《祖堂集》卷二)

更重要的是,宋金元时期,量词“个”可以在动词后省去“一”而在其后出现非名词性成分(吕叔湘,1984),即“个”用在V和VP之间,构成“V个VP”格式。石毓智(2006)称之为“宾语标记”[6](P263)。综合各家(吕叔湘,1984;张谊生,2003;石毓智,2006)的看法有一点是一致的,即这个“个”是其量词用法进一步虚化的结果。

“个”从唐五代开始就已经取代“枚”而成为了近代汉语里应用最广泛的量词(吕叔湘,1984),它也是汉语量词中使用最普遍、最为泛化的量词。“个”的使用频率最高,意义比较抽象,与名词的搭配最为自由。语法化发生在“一个”身上是很自然的。

(三)数量表达格式的演变:“一个”语法化的直接动因

王力(1990)和太田辰夫(1987)指出,先秦时代汉语中,表事物个体的量词,只能用于“名+数量”格式。据石毓智(2002)对数量表达格式演变的考察,数量结构移到名词之前从汉魏开始,直到宋元“数量+名”格式正式确立之前,“名+数量”一直是合法的语法形式,承担着表数的语法功能。但在“数量+名”格式正式确立后,旧格式“名+数量”成为了不合乎语法的格式而从人们的口语中全面隐退,“数量+名”格式成为了合法的格式,承担起了表数的语法功能,而先前合法的“名+数量”反而不合乎新的语法规则。数量表达格式的演变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即使在“数量+名”格式完全确立后,某些情况下“名+数量”还会在原来的位置上滞留。特别是这种残留的“名数量”结构成分处在宾语位置时,由于其表达数量的功能已经被“数量+名”全面取代,以致表数功能悬空。

一般对语法化原因的探讨总是大多着眼于词语的语义和句法功能等因素上。李宗江(2003)指出,除此之外,语法化的发生还与语言系统中其他相关因素的制约有关,如句法成分的功能悬空的影响。所谓功能悬空是指一个句法成分由于某种原因在所处的语法位置上失去或减弱了它的结构功能,处于功能悬空位置上的词语易于发生语法化[7](P309)。

由此可以推断,数量表达格式的演变,直接诱发了数量结构“一个”走向语法化。

四、名+一个”结构中“一个”的语法化过程推想

(一)自先秦至宋元,个体量词用于“名+数量”格式,是表达数量关系的合法形式。其中数词限于“一”的“名+一+量”格式语义上表列举,语用上带有强调意味。如:

(15)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世说新语·假谲第27》)

(16)称体宝衣三事,等身锡杖一枚。(《王梵志诗·不语谛观如来》)

(17)赐远公如意数珠一串,六环锡杖一条,意着僧依数对。(《变文庐山远公话》)

(18)先天元年七月六日,忽然命弟子于新州故宅建塔一所。(《祖堂集·惠能》)

在“名+数量”格式演变发展的进程中,量词“个”同样也处于由实在向空虚演变的进程中。唐五代以后,“个”的称量范围泛化,“个”以泛化量词的身份侵入其他量词的称量范围,也就是说,“名+一+量”常以“名+一+个”的形式出现。如:

(19)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任华《寄杜拾遗》)

(20)寨内原有二十四人,死了晁盖一个,只有二十三人;又有宋江领至九人,便成三十二人。(《大宋宣和遗事亨集》)

(21)积翠永庵主黄檗积翠永庵主,示众:“山僧住庵来,无禅可说,无法可传,亦无差珍异宝。秪收得续火柴头一个,留与后人,令他烟焰不绝,火光长明。”(《五灯会元卷第十七积翠永庵》)

(22)曰:“定,是见得事事物物上千头百绪皆有定理;静,只就自家一个心上说。”(《朱子语类·大学一》)

(23)唐主嘉其直,乃以银胡瓶一个、绢一百匹赏之。(《五代史平话·唐史平话·卷下》)

(24)除汉卿一个,将前贤疏驳,比诸公么末极多。(贾仲明《双调·凌波仙·吊高文秀》)

(25)烟花寨,委实的难过。白不得清凉到坐。逐日家迎宾待客,一家儿吃穿全靠着奴身一个。(《金瓶梅》第50回)

(26)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那争师父一个。(《水浒传》第5回)

(27)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红楼梦》第75回)

以上用例中的“一个”,无论列举人或事物,语用上都强调凸显了这种数量关系的独一性。

(二)“数量+名”格式宋元时正式确立,成为合法的语法形式,旧格式“名+数量”成为了不合乎语法的格式而从人们的口语中全面隐退,仅仅残留于某些特殊场合,应该说这是“一个”语法化进程中具有关键意义的一步。特别是这种残留的强调数量的独一性的“名数量”结构处在宾语位置时,其表达数量的语法功能因“数量+名”形式的丧失而导致功能悬空,位置上仅附着于句末成分,极容易走向语法化。

下面用例已经显现出“一个”的空虚倾向:

(28)(小梅云了)(云)原来是恁地!今日俺子父每能够团圆,无过谢我女儿一个。(《元刊杂剧三十种·散家财天赐老生儿》第四折)

(29)那氏叔琮部下有一个骁将是陈,诨名叫做陈夜叉,向叔琮军前请单骑与周德威索战:听得河东倚重者周阳五一个。(《五代史平话·梁史平话·卷上》)

(30)[上云]是这一个,容小的诉禀:当日要勒死蔡婆婆时,正遇见他爷儿两个,救了那婆婆去。(《窦娥冤》第四折)

(31)只见神行太保戴宗道:“小弟愿往。”宋江道:“探听军情,多亏煞兄弟一个。虽然贤弟去得,必须也用一个相帮去最好。”(《水浒传》第78回)

(32)那晓得珍哥一个,只因有了许多珠翠首饰,锦绣衣裳,没处去施展,要穿戴了去孔家吊孝。(《醒世姻缘传》第11回)

这些用例中,“一个”有表数量的意义,但已经弱化。我们明显地能感觉到“一个”表达的重心已经不是具体的数量多少,而是与数量相关的人或事物。

“一个”的语法化倾向,使得“名数量”格式由表陈述功能向表指称功能转变,句子陈述意味减弱,限定描写性色彩增强。“一个”向语法标记发展演变的历程由此开始。

至于语法化的方向,“名+数量”格式原先语义上表列举语用上凸显强调的主要属性影响“一个”虚化为表强调的语法标记是完全可能的。

(三)明清以后,强调标记“一个”产生于一些方言口语中

“一个”作强调标记,我们在近代汉语文献资料里尚未发现用例,这可能是文献资料的局限所致。一般说来,任何文献记载都不大可能比实际生活中的语言现象更生动,更丰富,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即在元代以后较长的一个时期内,“一个”的语法化仅仅在某些方言里获得发展,其影响范围是有限的,共同语中“一个”的语法化还没有发展到方言中所能达到的程度,这种可能性应该最大。在方言里,“一个”语法化为强调标记,除了强调表人或事物的名词、代词,还扩展到强调事物性质、状态及用途的形容词、动词,这应该看作是“一个”在“名+一个”结构中语法化后类推的结果。

注 释:

①本文考察的天水方言,在本文中提到的指示代词有些难以确定其

本字,为行文方便只得以同音字来代替,主要是表近指的代词“载”,表远指的代词“外”。

参考文献:

[1]董秀芳.北京话名词短语前阳平“一”的语法化倾向[A].吴福祥,洪波.语法化与语法研究(一)[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黄伯荣.方言语法类编[M].青岛:青岛出版社,1996.

[3]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辞典[Z].北京:中华书局,1999.

[4]储泽祥.“名+数量”语序与注意焦点[J].中国语文,2001,(5).

[5]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0.

[6]石毓智.语法化的动因与机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7]李宗江.句法成分的功能悬空与语法化[A].吴福祥,洪波.语法化与语法研究(一)[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8]吕叔湘.个字的应用范围,附论单位词前一字的脱落[A].汉语语法论文集(增订版)[C].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9]石毓智.汉语语法化的历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10][日]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11]张谊生.从量词到助词——量词“个”语法化过程的个案分析[J].当代语言学,2003,(3).

(张惠强 甘肃天水 天水师范学院文史学院 74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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