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一种美学现象。是一说。小说是以词达意的美术。又是一说。不管怎么说,意思都差不多,是说小说取材的标准是审美的,我们写作的过程就是审美的过程,哪儿美,我们就得往哪儿写。好比外出旅游,我们打听到哪儿有瀑布,哪儿有深潭,哪儿有奇松怪石、珍禽异兽、遍地野花和梦幻般的云雾等,我们就往哪儿走。
其实旅游的目的也是审美。我的体会,这种审美不能从众,不可赶热闹。你听说哪儿很热闹,你去了,只能是扫兴而归。因为那里的热闹已经把美淹没了,你看见了热闹,却不见了美。这种审美,成群结队大拨哄也不行,因为欣赏美需要安静,需要专注。人一多,容易受到干扰,心不容易静下来。最好是一个人,慢慢走来,走走停停,发现美好的景致,就多看一会儿。比如我在秋天的野外看到一片银灰色的茅草穗子,秋风阵阵吹来,茅穗起起伏伏,明明暗暗,如荡漾的水波,美丽极了。我对大片的茅草久久注视着,不知不觉间,我看茅穗,茅穗仿佛也在看我。我看到茅穗里面去了,茅穗也进入了我的内心。那一刻,我和茅穗已融为一体,分不清我是茅穗,还是茅穗是我。迷离恍惚间,我走神不知走到哪里去了,现实世界似乎不复存在,我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回过神来我意识到,这就是美感,我享受到了一次美感的过程。美感不是快感。快感多是生理性的和物质性的,美感是精神性的,超越性的。
除了自然之美,等待我们写小说的人去发现和表现的美很多。反正我们应该知道写小说这个活儿主要是干什么的,得提高审美的自觉性,始终保持着审美意识。下笔伊始,哪儿出感情,哪儿出细节,哪儿出语言等,我们就往哪儿写。拿细节之美来说,世界的存在,主要是以细节的形式存在,抹去了细节,世界就会变成空洞无物。我们看世界,也主要是看细节,看不到细节,等于什么都没有看到。
每个人的一生,所经历的情节是有限的,生,是一个情节;死,是一个情节。中间还有恋爱、结婚、生孩子等若干个情节。这情节大都是固定的,可以预知的,屈指可数的。而一个人一生所经历的细节,像满树的繁花一样,像人身上的细胞一样,谁都数不过来。好的小说主要是由细节组成的,我们写小说,功夫也在于写细节。只有把细节选好,写好,人物才会有血有肉,有温度,有呼吸,有情感,有个性,才会立得起来,并流传开去。
我们要把小说写美,只抱着小说看恐怕不行,还要善于向别的艺术门类学习。我们向绘画和摄影学习,会使我们的小说讲究色彩搭配,讲究疏密有致和留白,有层出不穷的画面感。我们向音乐学习,会使我们觉得,每一个文字都会发出声响,都像是一件乐器。我们把众多的“乐器”集中起来,写成一篇小说,就如同指挥一场大型交响乐队的演出。我们得注意轻重缓急,把握好行文的节奏和韵律,并避免出现杂音,才有望使整篇小说和谐起来。美的小说都是诗意化的小说,都闪射着诗意的光辉。我们写小说的,还得注意向诗歌学习。据我所知,现在不少写小说的都不读诗歌,提起现代的诗歌,他们都有些轻视。不管别人怎样,反正我一直在向诗歌学习。初学写作的时候,我从学写诗歌开始。后来不写诗歌了,我仍然很喜欢读诗。我读古代的格律诗,也读自由体的新诗,不断从诗歌中汲取营养。我们中华民族是诗的民族,我们的文学传统主要是诗的传统,我们继承传统,怎么能不读诗呢!
我们也会时常听到一些抱怨,说现实生活中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哪有多少美的东西可写。对了,正因为现实不那么美好,才需要我们从事创作的人去虚构,去想象,去创造出一个个美的世界。老子说过:信言不美。我理解老子的意思是,一些真实的、实话实说的东西往往是不美的,而从作者的理想出发,所虚构和想象的东西,才会到达美的境界。
※ 刘庆邦,当代著名作家,著有《鞋》、《梅妞放羊》等。